编者按:位于新界上水乡郊的蕉径,是香港目前本地菜最活跃的种植农区之一。2016年,政府推出《新农业政策》,当中包括兴建一个占地80公顷高科技现代化农业园;一年后,选址公布为蕉径。月前,农业园第一期工程已然开展进度,但有农友发现农地上不断被工程车堆高石料甚至倒上柏油,引发环团及村民焦虑,工程再度备受质疑。
在蕉径情况变得迫切之际,端传媒对农业园进行系列报导,本篇是第一篇,细说蕉径文哥一家因农业园计划,旧居被摧毁再重生连结的故事。第二篇《一个可能摧毁香港农业的农业园》将聚焦政府的农业园计划,探讨以“发展农业”为名的建设因何这些年来一直引发农夫反对。
11月,香港市区依然闷热,蕉径却凉风拂脸。在谭伟文的达记园里,刚下种的豆苗还藏身在泥土里,尚未长芽,但再过一个月,冬季第一茬枸杞就可以收成了。一大早,五六名村民聚在他田边的小棚里,一个挨着一个坐,聊作物也聊生活。等了十来分钟,谭伟文起来喊说:“要不先开始吧!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到,先边聊边等。”
他们等待的是前立法会议员朱凯廸和蕉径长沥关注组成员梁德明。过去数周,政府动作突然加快,地政人员开始下村替受征收影响的农民“点青苗”(在收回土地或清拆寮屋过程中,如农地上种有农作物及水井等农用设施,政府会进行作物点算,向种植者补偿),但点算过程错漏百出,有经验的马屎埔村村民见状不忍,自发前来分享:“我们要据理力争,物品是我的;你赶我走,你就要赔偿给我。”
谭伟文间中离席,蹲在不远处的田边抽烟,来回好几次。51岁,人人叫他文哥,脸尖高瘦,肌肤晒得黝黑。2008年,他回到蕉径接手父母的田地。直到三年前,政府投下农业园计划,把目标对准了蕉径。最初,村民们是高兴的,以为长期被挤压的农业终于被政府重视。然而,政府说发展前先要建出一条长900米的大马路,要征收蕉径部份现有农地,包括文哥一家种了近半世纪的田。
数十年来每日清晨,蕉径村民都是骑着三轮车赖着阡陌,将一篓篓新鲜收割的蔬菜送出菜站,相安无事。大马路的必要,村民们不了解,他们担心,这条马路或许“别有用意”——2015年,蕉径曾被地产商觊觎欲兴建国际学校,若农业园日后效果未如理想,这条大马路说不定就成为了地产商野心的铺垫。
得知消息后,文哥与姐姐 Angela 接受不少媒体采访,积极在官员下村的会议上发言,重复讲述自己跟土地的情感。他们希望更多人关注事件,或能促使政府搁置计划。但没想到,村里的茶楼酒馆甚至网上,阵阵质疑声浪随之而来,人们说:“土地不是你的、你只是租用者;你不肯走,是你强死赖活。”
“对,你可以这样说,”谭氏长男 Ivan 早已听惯外界的说法,委婉补上一句,“别人不会看原来你有几十年的历史在里头、他们不会看这种东西的。”
在香港的发展史中,农村抗争并不罕见:2009年因高铁发展而遭拆迁的菜园村,到纠缠超过20年的马屎埔村收地事件,以及元朗横洲发展计划;被迫迁的村民往往留守到最后一刻,直到发展商的推土机在他们面前砸坏家园。不懂内情的人,或会认为这是一场又一场农民与政府间的土地争夺战。不过,在这场争夺战中,那些被消磨掉的、与农民一直所坚守的,其实不止于土地。
她摆脱农民,它摆脱农业
相比新界其他农区,蕉径虽然产量最多,但地理位置上却相当“内敛”:从上水坐专线小巴,十来分钟车程一路驱进。车窗放眼出去,马路两旁的景观由高楼大厦褪成高耸的大树,藤蔓植物攀满高尔夫球场外的铁丝围篱,小巴就像驶进了一条绿色通道。经过狭窄的粉锦公路,在不起眼的小路拐过去,终到达一大片豁然之地。
距村口数十米、小道旁的五斗田,是谭氏一家近半世纪以来的生活据地。(注:1斗为7260呎)数十年来,大山环抱着蕉径田野,雨水渗入南边的大刃山和西边的鸡山岭沉积过滤,再涌出地面聚成双鱼河;顺着地势,润湿田地后便流向塱原。因为先天独有的优势,蕉径曾是农业重镇,田连阡陌,田与田间留着一条小坑储水,方便灌溉。坑水清澈得像条小河,河中有鱼也有蝌蚪,是真正的“鱼菜共生”。文哥说这是山坑水,“污染少,水流清”。
文哥有七兄弟姐妹,他刚好排在中间,对上有一姐姐两哥哥,对下又有两弟弟一妹妹。父亲谭达权为人敦厚沉实,是个有名的造船师傅。六七暴动后香港百物萧条,经朋友介绍,谭达权举家搬入蕉径,用剩下的钱财租来十多斗田。那是1970年,文哥才刚一岁。
父亲把这片田取名“达记园”——“达”先行创业,“记”交后人收。数年后,弟妹出生长大,农活开始由七兄弟姐妹分担。姐姐 Angela 今年55岁,对于农家子弟的身份,她三年级就开始不喜欢。
一次凌晨两点,别家孩子睡梦正酣,Angela 却要起来收割菜心。冬季夜里寒风彻骨,手指碰到菜梗后瞬间冰得麻痺。她一边割一边怨,“为什么我是农夫的女儿啊?”她问自己。城市人对农夫的印象一向不好,觉得邋里邋遢、没文化。上学后,农家子弟的身份让 Angela 更加忌讳,她刻意把校裙熨得又直又挺,以外表的整洁切割身份。让她窃喜的是,自己天生手脚纤幼,“他(同学)看不出我是耕田的”。
女儿不喜欢农活,父亲怎么会不知道。所以𡥧女出生,兄弟们都在田地大汗淋漓时,Angela 只管照顾妹妹。直到中学毕业,Angela 出去工作很快结婚生子,住进高楼里,“东西干净了、不用污糟邋遢了”。活在资本社会,她感觉“自己好像正在向上流”。
农田,好像是绊住发展步伐的大石头:Angela 要挣脱它往上流,这个城市也遗落它不断向上飞。上世纪70年代开始,大量新界农地开始被征收并发展成新市镇,之后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加上香港回归,内地菜在这样的时局下迅速吞噬本地农业——香港的蔬菜自给率由80年代的30%急降至2019年的1.7%。Angela 谈起当时的变化:蕉径的三摊鱼档、猪肉档只剩下一摊,米舖都关门了。后来,政府修建东江水利,蕉径耕种迎来真正的断层。
1981年,港英政府在粉锦公路兴建抽水站及东江水管,流入蕉径的水量变得不稳。有时候上流农户用水稍多,下流的人就没水灌溉,田地一变干旱,农民也不愿再耕。
“没有人耕,所有事就很萧条。”人们往城市里去,农田长满杂草,房子也陆续抛荒,狗吠声寥寥。大环境挤压下的香港农业,像被车子辗过的麦子一样,有的死了,有的再也长不起来。
找回自己的委身
2008年,文哥回来了。因为,一不用受老板的气、二可以照顾父母。
中学毕业后,他去了大陆工厂做质检员。工作轻轻松松,每月可以挣到港币两万元,“赚得多就用得多,钱多了就去酒吧。”那段生活说不上糜烂,但也真的活得痛快。六四事件之后,文哥回流香港做饮食、物业管理,面对的人渐多,气也受多。他天性倔性子,一次忍不住跟客户吵架后,老板说“明天回来补一个月粮”,这就丢了工作。三个月找不到工作,他就回到蕉径种田,决定以后只受老天爷的气。
父亲向他们七兄弟姐妹说,“发财望大地,你出去闯、闯不成就回来耕田。始终有田在,一定饿不死!”文哥回去的一年,39岁,正值壮年。
Angela 觉得弟弟傻了。父母一辈为了谋生耕作没话说,“你第二代又是这样?”每次回村,她就借故试探:弟啊,做农夫一个月赚这么少钱,不如去油站入油?又或者去超级市场搬货也有最低工资。文哥不为所动。
对他来说,没有哪里比得上这个总是多蚊虫又偏远,但不用受气的地方更舒服、活得更紥实。
农夫赚得比别人少,早晨比任何人都早起。一场豪雨,田间水坑来不及排水,雨水把泥土泡松,菜苗似死还生,文哥有时会想放弃。“你真的难揾食,你的收入跟付出不成正比例。”他叹农夫艰辛,下足功夫也不一定能成功收成,像极了谈恋爱。“现在的农夫不浪漫做不了农夫,(但)浪漫的人通常揾唔到食。”嘴皮子硬心软,他甘愿做那个浪漫的人。
Angela 再也不劝了,但倒是好奇:“为什么(农夫的)血这么特别,流完一代又一代?”
寮屋是新界乡村很常见的房子,大多是以前村里的非原居民在田边上盖起来。谭氏老家就是父亲当年租下来的寮屋,地属私人业主。屋子结构简单,以锌铁和木材搭建;地方不大,但就胜在位处田的旁边、胜在一家人能够住在一起。一屋九人,两个房间,女孩子共占一间,五兄弟就睡在二楼的阁楼。直到大家长大、离开,再剩下妈妈、文哥和两个弟弟四个人。
半个世纪快过去,铁皮都已锈蚀露出斑驳的暗血色,木材受潮起翘变形。2017年,文哥感觉房子撑不了多久,人便渐渐变得神经质——半夜有异响,他就惊醒起来查看,整宿未眠。他曾无数次幻想睡觉时,屋子就要倒下来。那段时间他白天忙农活,一边想修葺的事,晚上又再提心吊胆。日夜焦虑,郁结卡在身体里,头发开始一撮撮变白、一圈圈掉落。
直到文哥头发掉光了,Angela 才知道他的情况,心如刀绞。“我看着每一个细佬妹长大、我每一个我都锡。”这时说起,她语带颤抖。家人于是开始张罗药方,带文哥去看医生,“没药吃的!2000元一次喔!”忆起当时,文哥停下手上的活,对著记者呵呵笑。
一个话痨,却习惯把问题内郁,而没有人知道。他说,“这是自己的性格,那可以怎么办?”
两年后,眼前的这张脸,脸颊有点凹陷,个子也更瘦了一些。当年得病后,文哥把事情放手让兄弟承担,身体慢慢恢复,头发也开始长回来。如今,在黑白发交错的后脑勺上,一个个小窟窿隐约还能看见。至于 Angela,她找到了答案;在此后的日子里,作为家中长女,她知道自己的位份要做些什么。
农业园来了
半个小时后,太阳已经高悬,晒到坐在棚外的村民脸上去。蕉径长沥关注组成员梁德明终于赶来,戴著一个花俏的碎花布口罩,大汗淋漓。扎著马尾辫的仲铃一看见就调侃:“哗,你今天打扮到这么靓仔干嘛啊?”梁德明回上一句:“我一向都咁靓啦!”把本来要谈凝重议题的大家都引笑开。
仲铃是蕉径老村民,性格开朗,父亲和住在比邻的 Erica 父亲是大陆同村兄弟,后来一起到蕉径养鸡。小时候,Angela 会到鸡舍铲鸡粪作种田的肥料,三人熟络起来情同姐妹。直到长大,Erica 一家移民、Angela 结婚,而在政府增加养鸡业的限制后,仲铃也不再养鸡。
2017年7月,消息传来,政府的农业园选址为古洞南,范围包括北边的长沥与南边的蕉径。农民向来不谙政事,但这一次,他们大概知道不好了——政府要来收地收屋了。
仲铃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愕然,她问弟弟,“我们的社区会不会就这样没有了?”全村一片荒乱,村长找到时任立法会议员朱凯廸。梁德明是朱凯廸的议员助理,他一把拉上同样关注土地的林安。一个月后,梁德明下村与村民开会简介情况,仲铃就在那里重遇回流香港的 Erica。
这十多年,房子虽然丢空,Erica 一家还有跟地主续租,因为舍不得。眼前,昔日家园将被收回,百感交集,Erica 觉得,如果连自己社区都不去争取,好似过不了自己那关。她跟仲铃说,在有限的时间,她想重新活化这里。
彼时是秋季,文哥身体开始康复。仲铃出村口时经过文哥家,看到屋子日夜修葺,兄弟们轮流接手,到差不多完成时,还感叹“真的修得挺好的”。支撑屋子的铁皮换成簇新的,一洗颓气,感觉比起以前的木板坚固得多。但大家没想到,这屋好不容易才修好,却要被收回去。
同年9月,地主给文哥打电话,说不再续租,12月就要搬走。文哥一家愕然,一个住了40年的地方,要用三个月的时间找房子、搬东西,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拼凑推测,数十年来一直安然无事,这边厢农业园消息刚传出,地主怕是觉得屋子是利之所在。他们急了,Angela 尝试联络地主,想问是不是租金不够,没有得到回复;文哥找梁德明和林安帮忙,但由于租务合约属法律问题,他们能做的不多。最后,一家人联络政府法律援助处,但法援说,打官司的话,胜算不大——还是算了,他们决定放弃。
对于谭氏一家人来说,屋子的每个角落,都藏满了各人人生大部份的记忆。为了修葺,七兄弟姐妹一起凑足二十多万,到屋子终于弄好,大家住满半年多,转眼又要被收。“没办法的,各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只不过你运气不好,(问题)就撞在一齐而已。”烈日下,文哥一边为第一批枸杞苗除草下肥,锄头抓松泥土时,发出唰唰喳喳的声音。
“大家都不开心、大家都知道不想改变这样(原本)的生活,但现实就是告诉你要改变,那可以怎样?这么多年了,我到现在心里仍然非常难受、我姐姐都难受、每个人都难受,不过不出声而已。”
赶在房子被收之前的12月,他们在村口靠近大马路的位置租了两个单位,一间给文哥和妈妈,另一间给弟弟一家。以前,文哥一打开家门就是田。天刚亮的时候拿起锄头,一脚就可以踏进田里去。但现在不行了,村口距离田也有好几百米的路,文哥每天就驾着三轮车一路颠簸地摇到田中去。
两年了,文哥一家仍然不知道业主断租的原委,亦没有继续去追。被剜开的伤口,原来无法随时间弥合,“那根刺在那,就始终在那。”田间一砣大泥块被他一把抓起,放在手心揉碎,然后再往土上洒回去,“我可能再过十年心里仍然会难受。”他眼直勾勾的看着记者说。而后,他再嘀咕一句:“早知道,就不维修了。”
不过,这些年真正苦了的,是妈妈——“老人家是记远不记近,那里是她建立的”。文哥种田,总喃喃着收入微薄,但没关系,能照顾妈妈、一起安乐过日子就足够。住了几十年,母亲不愿离开,也不得不离开。很多时候大家会一起回到田里烧烤,但妈妈老是不愿意,说免得经过看见伤心。
完整、埋葬、再走下去
谭氏一家的伤口,林安是其中一个帮忙疗伤的人,一个长着瓜子脸的小妮子。
林安第一次见到文哥,是农业园计划到来之前。那一次导赏,文哥在榕树头下大谈农技,林安觉得,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能说会道的农夫,“他(文哥)讲种姜,很仔细去分享落多少斤姜就有多少斤收成,那套计算是很精准的,我觉得很 amazing。”
之后二人再接触时,已是在讨论农业园的村会上。文哥生病后,Angela 决定要守着弟弟对田地的坚持,知道住了半世纪的土地要被收回,两姐弟在一次会后留了下来。那晚天气突然转凉,林安只穿了一件薄衬衫,Angela 见她手臂起满鸡皮疙瘩,把自己的披肩裹到她身上,替她把手搓热,然后缓缓从头道起自己与蕉径的连结。
林安深深感受到,一个真正在农田里长大的人对土地的感情,原来并不是外界幻想中“很浪漫、那些人很爱这片土地”的片面论调,而是相当厚重、血肉的。“我们所谓这些对农业很有兴趣的人,觉得‘(农业)这件事很重要㖞’,然后当你见到一个真的在农田里长大的人,她真的很重视那种感情”,那是夏虫不可语冰。
在一旁的梁德明也有共感。“第一次人生听到一个农民子弟好喜爱一个土地,用一个好直率很肯定的方法讲这一件事……我呆了,心想这些不是骗记者才会讲的事吗?屌,她讲的事不是骗人而原来是真的。”他笑得夸张。
梁德明一直有个田园梦,希望住进有风流通的社区,每晚随着风铃的响动入睡。所以大学毕业后,他加入了本土环境组织,之后再来到朱凯廸议办,第一次著手跟进蕉径议题。遇见文哥,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把这个“梦”做得过于简单——以务农为生的人对土地会有一种尊崇,这种特质由个人生活的历史、长大的土地所赋予,“这种特质很难被记忆洗走,因为从小就已经嵌进他们的生活里面。”
收到律师信的那天,Angela 告诉 Erica,屋子真的快没有了,真的要被拆了。她来到 Erica 的石屋旁,蹲著哭。她不理解几十年来的情感,怎么就突然像台风过后的大树,紥在土地里那么深的根一下子就被人连根拔起。她对 Erica 说:“我的心真的很痛,我很担心我自己、担心自己不能好起来。”她哭了好久好久,不知道邻居们听不听得见。
人像一株植物,在一个地方待久,会慢慢长出根来,深入委身的土壤,不断向下紧抓延蔓;同时又会向上生长,长花结果。而果子只有在掉下来的那刻,才发现自己的根原来一直支撑着自己长到这么高、长得如此壮。
2017年末,Angela 接受访问,记者跟拍她与文哥清埋老屋。一个纪录作为一个告别。片末,Angela 说,受访是要把伤痛完整、埋藏,只有这样自己才能重新走下去;但她还是希望“我们的家可以在蕉径卷土重来。”所以 Erica 的活化鸡寮任务,她认领下来了,“我要找回一个地方,可以成为他们(兄弟姐妹)的立足点。”
Erica 一家自搬走后,鸡寮已废弃了十多年。鸡笼子全都锈化,杂草长到脚踝般高,还有好几棵血桐树伫立著。最大的鸡舍也摇摇欲坠,而活化工程由这里开始——“首先要有一个有瓦遮头的地方,”仲铃说。
除文哥和大哥 Ivan 外,谭氏兄弟仨都是建筑行业出身。他们买来锌铁、铁通,有人把旧鸡舍的屋顶给掀开,重新搭建牢固的新屋顶,有人用水泥把支撑的柱子修补好。四弟光仔是水喉匠,趁著刚好有两个月空档,每天就在鸡舍铺设水管电线、去水位,从早到晚。大约三个月左右,系连大家的聚脚点再次回来了。
面对各方对土地的争夺,Angela 更多地去思考一个问题:土地到底是属于谁?谁真的有权去发展土地?她没有想出具体的答案来,但既然“农夫有地,就用来耕田、用来生产食物”,她想把鸡寮旁的土地复耕。
不过,开辟田地才是真正的麻烦事。比人还要高的血桐树遍地,虽不粗壮,但总算有十来棵。一天, 马宝宝社区农场创办人袁易天来到蕉径,碰见 Angela。大家互不相识,“我告诉他,我有一个地方想活化,但好多树不知道怎去斩。”袁易天说他会,隔天就背着一把柴刀来蕉径教 Angela 斩树。
袁易天对 Angela 说:“有些事你想到的话,你就开始吧;你开始的时候,自然就会有人来帮你的了。” Angela 心里哆嗦了一下,自己也走去买一把柴刀,回来和他一起劈。袁易天说的话也不假,后来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关注土地、热衷耕种的人都来了。
文哥说,种植蔬菜过程中,其中一个重要步骤是移苗——在菜苗生长到一定程度后,农夫会将它们移到另一处更适合的土壤上种植,这样长出来的成熟作物才会茁壮。以前,他们一家的根被无情拔掉;如今,他们移动到这个土壤来,小心翼翼地重新调整,慢慢生长、慢慢壮大。
“如果我们努力一点”
“这个世界很吊诡,你失去了一些东西,人就会聚在一起。”因为农业园,老屋没了,Angela 哭泣、反省。她责备当年的自己,“我情商较低、我不健康,我要靠别人告诉我‘我是什么’。”但其实在失去的那一刻,她捉紧了家的根,然后找回了自己。
这两年来,靠著众人的努力、林安的穿针引线,不少 NGO 都在这里举办工作坊、导赏团。文哥一家想得清楚,自己在做的事并非营造反对农业园的抗争基地,而是要告诉城市里的人:“我们还是在耕田的,这就是香港的农业。”
现在每周一,Angela 都会和一群长者从市区来到蕉径,在自己亲手开垦的土地上一起照顾植物,感受田野。马蓝与凉粉草是他们主要种植的原生植物:作蓝染主要原料的马蓝,花无梗,成熟后花冠呈淡紫色,向下垂,像一个人低头回望著土地;凉粉草即台湾所称的仙草,差不多一年始得一熟。原生植物生命力强,多长在山边小路,但因为十分低调,行人一不经意就会忽略错过。但对于 Angela 来说,原生植物抱有一种韧性,正恰似他们一家——风吹雨打,叶会枯干,但因为原生,根并不会死。
这时,仲铃呵呵笑“抱怨”:“很忙啊,我只是觉得很忙啊!”由于仲铃晚上才出市区工作,白天照顾田地的重责就全交给她掌管。早上起床吃过早餐,喂过猫狗,就下到田里浇水拔草;中午吃过饭后,又继续农活。仲铃每天的生活总能以“忙碌”一词概括过去,不过她说,现在就像自己的“第二人生”。
日子过久了,仲铃还自觉“野心”开始变大,想在种植中获得更多成功感。但这份野心其实也很纯粹,由播种到收割,看到自己种的作物长得“好靓仔”,这样她就已经很开心,“如果别人再说:‘你种出来的菜很甜呀!’就更加开心,”仲铃笑得眼睛都瞇了起来,“那我就会继续再努力。”
“抱怨”的还有大哥 Ivan。鸡寮刚活化时,他把横梁拆了下来,让弟弟光仔做一张韩国野餐小木桌,幻想自己闲时可以喝茶看书。谁知道来的人越来越多,采访那天,林安带了一群中学生来体验耕作,休息时小孩们围著桌子欢笑打闹,好开心,不远处飘来农夫烧野草的阵阵草青味,并不刺鼻。Ivan 没想到,那张木桌会成为大家聚集的原点。
至于农业园的事,他们从未放下。2018年,政府拨款获得通过后,文哥仍然出席每一场会议,费煞思量,由衷想将农业园改造成更理想的模样,“既然事件事在必行,就开始想要怎样、希望(政府)真的做好件事,想方法去帮农民。”
林安曾在元朗横洲实习数年。她感觉,当时村民知道要灭村时,不少人会变得颓然,田地或是村里的建设都一一停了下来。但蕉径不一样,“这里的农夫依然很努力地种田。”这两年,村民很单纯的想过:是不是只要我们够努力,活出一个意义,政府就可以不用收我们的田了?但事实告诉他们:不是的。疫情以外的时间,政府收地程序的脚步从未停止。但林安希望,在农业园到来之前,他们仍然可以设法争取时间,让固有的政策获得调整。
“我相信如果我们努力一点,应该会有更多的人可以留下来。”她说,这里的“我们”,指的是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
Angela 女儿有不少朋友是公务员。每一次碰面,她就会向他们喃喃道:如果将来你们在政府做关于农业方面的事,你帮阿姨手,把把关,和你上司再争取一下。但这些年和官员交手,她怎么会不知道,体制里的人都是一环扣一环,“同一个气孔出气”。“我怎样攻破呢?”她问自己,但“我还是要做”。
第三次采访时,距离立冬又过五天,下午的阳光炙热著土壤,远处的枸杞挺直立着,文哥说枸杞喜冷怕热,太热会长刺生花。他把大草帽让给了记者,自己黝黑的脸庞就在阳下晒得发亮。给枸杞松了土、浇过水后,他回到棚里休息,喝着两公升的水。远方的鸡公岭绿油油,自己的老家就正在身后。
在老家丢空差不多一年半时,新的住客搬了进去。文哥不惊讶,还说自己和他的关系还蛮好的,碰面时会打招呼、聊聊天。不过,那种感觉还是难以名状,“因为那件事(房子)原本是你的。”要整理的东西两年前早已清走,带不走的唯有半世纪的感情。
“你是有遗憾的,但是日子始终要过。”他嘴里还是叼著根烟,烟头在吸入的一刻变得火红,其后白烟袅袅,随风散去。一只白身黑嘴的小鸟飞到田中张望,见没有什么特别就飞走了。文哥突然跨进田里去,低头看了一眼,朝记者喊:“你看,有一根豆苗芽冒出来了!”他手指轻轻捋着苗头,笑得开怀,露出长年被焦油熏黄的牙齿。
始终田野,还是他第一位关心的事。
后记
12月中下旬,隆冬时节,人也许受不了冷,但枸杞在此时才开得最盛。一天,相约梁德明在文哥的达记园里进行采访,也好顺带买捆枸杞想一尝蕉径名物。就在当天早上,地政人员及渔护署替文哥完成了“青苗点算”程序。
“没办法的。”问道文哥,他还是挂着口头禅。点青苗当然要在最多作物的时候点算;但最终即便获得最多的赔偿,对比自己在土地上付出过的努力,其实也只是个象征。
同一片土地,几百米外,同样将受工程影响的日青和戚师傅,仍弯著腰在租来的田地上,持著“永续农业”的理念实践绿色生活。知道文哥也已经完成点算程序,日青跟记者说,没有想到,毕竟一个月以前,大家还坐在棚子里,商讨该如何力抵应对。
(端传媒实习记者陈丽、施嘉怡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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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好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