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靠,你看這個,」在台北古亭的咖啡廳,32歲的魏揚身穿「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的黑T,反手將手機遞過來,不爽地叨念著:「國民黨到底在幹嘛?費鴻泰是怎樣啊?為什麼又要提到我?又要提到我媽?莫名其妙欸。這樣我可能要先回去寫聲明了,不好意思啊,沒辦法跟你聊更久。」
手機螢幕上,斗大標題寫著「藻礁公投前向政府提3要求 藍委點名魏揚:楊翠兒子勿再當民進黨側翼、打手」,國民黨團總召費鴻泰點名他,要求「促轉會主委楊翠的兒子要做人民的環團」,不要做民進黨側翼、打手,不斷抹黑珍愛藻礁團體、國民黨,「人民都看在眼裡」。
「如果批評擁核是抹黑,我是『抹黑』國民黨沒錯啦,我哪有抹黑珍愛藻礁團體?我明明不是(藻礁)最前線的,硬要把我挑出來打,什麼意思?」走出咖啡廳,人還走在馬路上,魏揚已經忍不住隔空開幹國民黨,一小時後,他的聲明稿出爐,除了痛批國民黨扭曲事實,還不忘要人寫對他的名字,「我的名字是魏『揚』,要罵人之前也請把人家的名字寫對,好嗎?」
魏揚之所以總是被「挑出來打」,源於七年前那場被稱為「太陽花學運」的事件。2014年3月18日,為了反對馬政府與中共簽訂〈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簡稱服貿),青年學生先佔領了立法院、再佔領行政院,一度引爆流血衝突,為期23天。魏揚是佔領行政院的麥克風手之一,也是台灣知名文學家楊逵的曾外孫,儘管知名度不如林飛帆、陳為廷等學運明星,但也備受矚目。母親楊翠出任促轉會主委之後,母子二人更成為藍營支持者的眼中釘。
七年過去,世界翻了新局,有些人被困在法庭中難以脫身,有些人往前走去,卻一路走得深刻艱辛。遠在三百公里之外,南台灣的豔陽下,黃捷聊起當年的學運,覺得已經彷彿隔世,尤其是經歷年初的罷免風暴之後,她更常有種不真實感,「我時常在想,這三年到底是怎麼了,好像做一場很長的夢,一直覺得很不現實,有種跟我想像中差很多的感覺。」
1993 年出生的黃捷,今年 28 歲,是完全沒有經歷過戒嚴時期、自出生後便在解嚴氣氛中成長的世代。根據台灣政治大學選舉研究中心的所做的「台灣民眾台灣人/中國認同趨勢分布」調查,自黃捷出生的前一年、1992 年開始,民眾自認「我是台灣人」的認同度持續上升,從該年的 17.6%,提升至 2019 年的 67%。
與台灣認同一起升高的,還有年輕世代參與社會運動、關懷環境議題的熱情。2011 年 3 月 11 日,日本的東日本大地震引發福島核災,當時黃捷才 18 歲,在高雄女中就讀高三。她回憶,自己看到喜愛的、鄰近的日本竟然發生這麼駭人的災害,心中非常震撼。在這之後,許多媒體開始討論核能的問題,黃捷開始大量關注相關新聞,也查閱能源政策資料。
「我高中生活本來很封閉,不怎麼看新聞,也不太思考這些能源的危機,直到福島核災開始注意到能源議題,這是我第一個這麼深刻關注的社會議題。」自此之後,黃捷每一年都會參加反核遊行,「可能我本來就有憤青的基因,因為這個事件被觸發,在投入的過程也沒覺得任何矛盾,反而有種更認識自己的感覺。」
我就一個平民老百姓,到底要怎麼選!
311 發生的那一年,適逢黃捷成年,遇上高三升大一的關卡。她先考完大學學測,才發生 311 福島核災,影響了她的志願選擇。她最後順利考上台大公衛系、輔修社會系,畢業後,輾轉做過記者、時代力量黨團助理。
雖然持續關心社會,但在學運前後,黃捷並非魏揚這種第一線的麥克風手,而是更後勤的角色。直到2018年,前時代力量秘書長陳惠敏問黃捷,願不願意代表回到鳳山區的老家參選議員?陳惠敏告訴她,時代力量需要有人回鄉選舉,評估過各地方的基本盤之後,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想找一個人投入選區「試試水溫」。
黃捷回想,當年收到邀請時,「非常驚訝」,她自認是相當低調的人,跟傳統台灣政治人物的形象有不小差距,「我在唸書時候,每一天生活超級簡單,不太用社群軟體,回家就是煮飯、唸書、家教,超級簡單的一個人,要變成政治人物,這真的是非常難以想像的事。」
從收到邀請到決定,黃捷只有一週的時間考慮。一開始,她連怎麼思考這個問題都不知道,「我不熟政治圈,認識政治圈就是從立法委員的言行舉止,覺得我就一個平民老百姓,到底要怎麼選!」她也徵詢身邊從事政治工作的朋友們,結果一面倒地被勸退,「朋友要我評估,自己擁有的資源有多少?」
一片反對聲浪中,只有當時的女友告訴她,「這是妳該做的事。」伴侶的肯定,起了關鍵的作用。黃捷決定回到故鄉鳳山,競選市議員的職位。
黃捷決定參選的那一刻,她當時的同黨黨員陳廷豪都看在眼裡。「我們不是太熟。雖然不太認識,但我覺得她是勇敢的人,畢竟她很晚才宣布參選,然後這幾乎是她的第一份工作,」陳廷豪補充,「我當年覺得她是天真,現在覺得,這是勇敢。」
陳廷豪,新竹人,1989年生。就讀國北師的期間,因為關心校內學權議題,認識了台大學生會的學生們,又輾轉被拉進台灣農村陣線的行動,「當時覺得可以去農村很好哇,農民看到大學生都很開心,跟農民聊天很有趣,而且,農村的東西很好吃。」
在台灣農村運動相對蓬勃發展的數年中,許多大專院校都有如陳廷豪這樣的青年。農民運動組織舉辦了農村訪調營隊,鼓勵一批又一批的學員下鄉參訪,不但讓學生成為農民反徵收運動的生力軍,也開展台灣的「返農」論述。與其他青年稍有不同的是,陳廷豪開始參與農村運動後,赫然發現自己家鄉隔壁就在發生農地徵收案:新竹竹北璞玉案。
璞玉案,又稱臺灣知識經濟旗艦園區,可說是新竹科學園區發展動力外溢的產物。台灣新竹科學園區傳奇始於1970年代,以加州矽谷為範本,吸引海外留學的電子業人才返台,孕育出聯電、台積電等世界知名的半導體公司。但與此同時,新竹也是北台灣知名的肥沃良田,電子業佔地廣闊、大量用水,與水稻農地之間處於緊張關係。發生在陳廷豪家隔壁的竹北璞玉案,便是這種緊張關係的產物。
「知道這個案子的時候,感覺很震撼,」陳廷豪回憶,自己從小是功課優良的好學生,大人總是教他只要乖乖聽話、長大找個好工作,人生就會一帆風順「結果自己隔壁就在發生迫遷案,竟然什麼都不知道,就好像很不了解自己的家鄉,心裡感覺很奇怪,想要了解更多、知道更多,不想要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
在三一八學運爆發的前幾年,陳廷豪跟隨自己心中「想要多了解家鄉」的衝動,聲援過一個又一個的社會議題,「那幾年的社會氣氛很特別,大埔、王家、洪仲丘、華光、華隆...我再講下去都講不完了,」陳廷豪回憶,當年的社會有種躁動不安的氛圍,關心社運的年輕人不算多數,但卻活力旺盛,有個小圈圈正在隱然成形,每一個議題都會重複看到差不多的面孔、彼此也會互相聲援。
「在這個過程中,我找到了很多跟我理念相近的朋友,確實是很好玩,用今天流行的話說,就是找到了一個自己的同溫層吧?」陳廷豪說,「好像是一個很大型的社會練習。練習說,當你關懷這個社會的時候,你可以怎麼做、你可以找誰幫忙。」
回想起這段堪稱「三一八前傳」的日子,魏揚也有類似的感受。「我知道在我進大學之前還有樂生、反高學費,我自己從大學2008年的野草莓開始,一路國光石化、大埔、王家、華隆,這些對不公不義的關注,結合一種本土關懷,可以感覺,好像我們處在一個很特殊的時代。」
回顧他們口中這特殊的時代,確實,每一個議題都是台灣數十年來體制壓力引爆的結果。大埔事件是新竹科學園區的擴張,正如前述;國光石化是第八座輕油裂解廠的簡稱,是台灣數十年來以蕞爾小島之姿發展「石化王國」的結果;士林王家都市更新案,隱藏著台北都市計畫長久以來的沈痾;洪仲丘案,是「反攻大陸」使命下長期惡質軍隊文化的產物,但到了這一年,當這些解嚴後出生的青年上大學,親眼看見這些光景時,已經不想再忍受了。
「這些社會議題,才是我的DNA。」
「當年談的本土關懷,跟今天談的亡國感差很多。這不代表想要統一,我們還是想要獨立,但就是不會常常考慮中國如何如何,只希望台灣是一個更好的台灣。」魏揚回憶,對於「中國因素」(指中國如何透過政商關係滲透台灣)的討論,是2012年反媒體壟斷運動才開始。
此前,這些多元紛雜的社會議題,除了「不願與中國統一」的情緒之外,還有更多與中國無關的本土左翼關懷,「在我的理解裡,反服貿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反中運動,是一群有左翼關懷的年輕人,累積了很多社會議題的經驗,一起去對當時的政商體制提出質疑與反對的運動。」
魏揚與陳廷豪都是反服貿發起團體「黑色島國青年陣線」的成員。比起魏揚旗幟鮮明、嚴肅而帶點學術色彩的左翼關懷,陳廷豪參與運動風格,正如他說的「農村東西很好吃」一樣,往往帶有更多幽默與偶然的色彩。譬如他回憶,自己之所以會開始參與反服貿運動,其實也是因為被食物所誘惑。
「有一天林飛帆打給我,問我要不要出來青島東麥當勞(立法院附近)吃宵夜?我想說吃宵夜,好啊!」待陳廷豪到了現場,發現當時幾個活躍於社運場合的老師蔡培慧、周馥儀也在,「他們告訴我,欸馬政府要搞服貿,我們很擔心,要不要一起來搞?我聽完他們大概講完,就說喔好啊,來搞。」
陳廷豪的反應,其來有自。他回憶當年的氛圍下,關心社會議題的青年們,已經對馬政府累積相當多的不信任,「每件事情都在得罪大家,大家並不信任他可以把這件事情做好。」
但對馬政府來說,這樣的指責,或許並不令人服氣。當年抗爭正熾時,一名馬政府的高階官員,曾私下抱怨,這些「社會重大建設」,例如國光石化、大埔案,有些也是民進黨政府任內延續甚至拍板的。當時,國民黨政府內部認為,這些抗爭聲音「今是而昨非」,就只是針對國民黨政府造反,不然為何「當時不吵、現在才吵」?
在時間靜止的前提下,官員這樣的指責,或許是對的。但他忽略了一點:社會上源源不絕的抗爭青年,在當年「政策拍板」時,都還是小孩子,過去未曾來得及參與的決策,他們要以新時代的價值來否決。
「可能有些人真的是看顏色說話,綠執政他就閉嘴、藍執政他才會出來抗議,或者有些人是反過來,但我跟很多夥伴都不是,」魏揚說,「這些社會議題,才是我的DNA。」
或許,以魏揚的家庭背景而言,要讓國民黨的支持者相信他是真誠關心社會議題、而非只是「逢藍必反」,是困難了一點。但若是由黃捷來說這句話,說服力可能會高一些。
在三一八學運爆發當時,黃捷完全不在陳廷豪所說的「社運同溫層」之內,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但三一八學運就爆發在台大公衛學院門口,她沒有理由缺席,「那時候立法院突然大家集結,我們是非常有感的」,對於黃捷與她的同學來說,抗爭,並不是社運團體的專利,更與國民兩黨無關,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舒適的位置,來實踐心中的理想。
「(學運持續的期間)大家也都蠻焦慮的,就會怕這個士氣和群眾的憤怒就在一天天消磨後就結束,會覺得努力就付諸流水。因為大家的意志力都有限,這麼長時間都在街頭上,我還記得有幾天是拿紙箱睡在地上。」
當年,如黃捷這樣,不在議場鎂光燈照耀下,卻默默睡在立法院前好幾天的學生,無非是希望這些付出,可以「保護立法院(佔領)的成果」,讓更多人可以聽到運動的心聲。
「說到底可能還是會覺得自己懦弱吧,不像他們更勇敢一點,雖然對於大眾來說,一直站在街頭上已經很勇敢了,但還是有一群人更衝鋒陷陣。」
然而,這種前線衝鋒與後勤之間「和勇不分」的默契,在學運爆發的第五天,遇到了一個真實的考驗:佔領行政院。
3月23日凌晨,學生號召佔領行政院。魏揚擔任第一批指揮,陳廷豪則在門口呼籲群眾進去佔領。許多原先佔領立法院的幹部,如陳為廷、林飛帆等人並沒有現身,作為一個外圍聲援群眾的黃捷,也沒有響應友人的動員前去行政院,而是選擇留在原地。
回憶當年,黃捷坦言自己非常猶豫,直覺告訴她,衝進行政院與立法院不太一樣,「當時有風聲說要衝行政院,然後就有朋友問我說要不要去,其實現場就會很多人會猶豫,畢竟這是更直接對於國家的挑戰,當時社會已經有蠻大的反彈(針對學運)聲浪,很多人都非常糾結。」
黃捷的直覺,確實更接近一般社會大眾的感受。3月18日學運佔領立法院,雖然也引起「破壞、暴力」的罵名,但事件終究是因為立法院審議服貿協議而起,佔領立法院,可說是師出有名;那麼佔領行政院,又所為何來?抗爭上升到癱瘓國家行政機關,是正確的手段嗎?總體說來,佔領行政院的行動,比佔領立法院更難獲得大眾的理解與支持。
在黃捷仍在猶豫的過程中,她的朋友們已經衝進了行政院,而她最終仍選擇留在立法院。「說到底可能還是會覺得自己懦弱吧,不像他們更勇敢一點,雖然對於大眾來說,一直站在街頭上已經很勇敢了,但還是有一群人更衝鋒陷陣。」
但對於魏揚這種深度參與者來說,在佔領行政院前夕,已經沒有選擇「要不要去」的權利,只有「去哪裡」的問題。魏揚回憶,佔領行政院前夕,許多人都抱著「必須帶領運動突破僵局」的決心,畢竟當時佔領立法院的局勢,相當程度是既有政治勢力折衝妥協之下形成的危險平衡,而到了運動第五天,顯然已經搖搖欲墜。
「當時大家都知道,是馬英九跟王金平在鬥,然後王金平故意不動用警察權,大家才佔得下來,」雖說有政治大氣候如此,但魏揚並不會全將佔領立法院的成果歸因於馬王政爭,「那也是大家在裡面第一波守下來了、然後外面靜坐的人到了好幾千人,一起保護裡面的成果,才創造出這個奇特的政治空間。如果裡面只有20人,王金平也不會去做這件事,一定也還是要把學生清走。」
3月23日前夕,這由兩大龍頭政爭所創造出的奇特空間,氣數將盡,魏揚回憶,「可以說是3月18日的勝利有點虛胖,3月23日的衝突,只是戳破了這個問題。」
同樣身為第一批衝進去的學生,陳廷豪也同意運動需要一個新突破口,但他的佔領行政院故事,可與魏揚大不相同。
三一八學運爆發前一個月,陳廷豪的父親過世,身為長子,按禮俗,他必須每七天就回新竹老家一次,做滿七七四十九天的儀式,整個學運期間,他一直在靈堂與議場之間來回徘徊。也導致他在佔領立法院的日子裡,老是處於一種悲傷與昂揚交錯、關鍵時刻總是介於「在與不在之間」的狀態。但卻又同時在「佔領立法院」與「佔領行政院」兩案中,同列被告,在學運青年中,可說十分罕見。
「18號剛衝進去的時候,我覺得氣氛還很棒,大家都很團結、士氣高昂,可以一起做一點事情的感覺。」19號,陳廷豪返回新竹祭父,再回到台北時,發現議場中的空氣已經變了顏色,「大家都分開了,每個人都在跟每個人吵架、每個人都在跟我抱怨對方如何如何,你很清楚感覺到,運動已經停滯了,應該要再前進。」
混亂之中,其中一群學生決定,要擴大戰線,佔領行政院。這個決定,最終結束於24日凌晨,警察強力驅離,現場群眾濺血。
魏揚回想當晚,自己雖然沒有參與決策,但到了現場,發現群眾來得比想像中更多,而部分發起幹部竟選擇暫離現場,導致群龍無首,魏揚便拿起麥克風,指揮群眾手勾手坐下。陳廷豪也在現場,他一直守在門口,但腦中一片空白,當天晚上的多數時候,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在幹嘛了。」
「現在想起來,當然常常想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但當時我們實在太缺乏經驗,只能用那種一兩百人場子的經驗來想,阿就手勾手、阿就坐下來,但當現場已經有數千人的時候,怎麼辦?該怎麼樣可以更有對抗性,但又不會讓群眾受太大傷害?」魏揚回憶,「但最終還是想說,我覺得自己應該是沒有做錯什麼。在當時,我盡力做了能做的事情。」
「我覺得這場官司把他留在了那一年的時空裡。不管他怎樣努力往前走、參加全新的團體、耕耘新的議題,只要法院的通知一來,他又會馬上被拉回行政院的那一天、那一個晚上。」
在法庭上,魏揚陳述,當時行政院現場群眾是自發到場,「因為政權的不正當作為,憤而起身表達意見...事發時民眾質疑政府施政能力、治理正當性,但沒有其他方法可以阻擋服貿,才和平靜坐包圍行政院,是出於正當理由對抗出問題的政府。」魏揚並舉香港反修例運動為例,向法官表示,「只有暴政、沒有暴徒」,他不同意當年的佔領行政院行為屬於犯罪。
儘管在庭上總是理性而有條不紊地論述,甚至企圖拉出「反抗暴政」的新高度,但對於心思細膩的魏揚而言,反覆地出庭申辯並不好受。魏揚女友呂伊庭觀察,「我覺得這場官司把他留在了那一年的時空裡。不管他怎樣努力往前走、參加全新的團體、耕耘新的議題,只要法院的通知一來,他又會馬上被拉回行政院的那一天、那一個晚上。」
呂伊庭說,每次出庭前一週,魏揚就會開始進入憂鬱狀態,整個人坐在電腦前面發呆,想寫出一些文章來回應當前的情緒,卻未必可以如願,「從我陪伴他到現在,真正寫出文章的,也只有一次。其他時候,他就是會一直在糾結、低潮的情緒裡。」
這個事件,還意外創造了另一次歷史:台灣法院首度開始討論,人民的「抵抗權」是否存在。二審法院原本認定,魏揚、陳廷豪等七人成立「煽惑他人犯罪」之罪,但上訴到最高法院後,法官提出,人民行使「抵抗權」或「公民不服從」時,得阻卻違法或減免刑責,因此撤銷原判決,發回高院更審。
雖然這個相對基進的判決令人驚艷,但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長達七年的開庭之路,還沒有走到盡頭。「我自我認定為,好像也是在從事司改運動的一員了。這樣想,就會覺得自己還有點意義。即使,這個運動是如此地漫漫長路。」在最高法院的判決公布後,陳廷豪在臉書上這樣寫道。
此後,時間仍以兩種不同的版本向前流逝:一邊是大時代的風浪,一邊是小人物的晴雨。撤出立法院之後,魏揚不改其志,想要繼續做基層組織工作,「運動之後多出了很多能量,如何接住?分裂出很多團體。我自己想延續黑島青原來的路線,談經貿協定、自經區,雖然台灣是一個小島,一定需要國際貿易,但需要一個對貿易比較公平的論述。」
但首先被運動能量大規模組織起來的,是柯文哲的支持者。2014年底的地方選舉,柯文哲挾著學運後的餘威,主打白色政治、素人參政,成功擊敗連勝文,選上台北市長。
隔年,馬英九悉心安排了馬習會,現場雙方不露國旗、國號、國徽,互稱先生。對國民黨人來講,是「九二共識」的最高峰,也是兩岸對峙七十年來的重要里程碑。
然而,這場遲來的和解,終究無法再拉近兩岸之間漸行漸遠的民心。馬英九政府在台灣的支持率跌至谷底,甚至連帶讓國民黨失去年輕人的信任。一眾青年在三一八學運中,以明確的行動拒絕國民黨以「九二共識」出發的曖昧,不願再循過往的兩岸框架與中共進行談判,他們要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離開立法院後,許多人因此投身在2016年的選舉中。
「那時候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希望本土政黨要過半,把國民黨拉下來。而且是總統、國會都要過半,」陳廷豪的想法,是當時許多學運青年的願望。畢竟,以當年而言,台灣雖已經有過政黨輪替、選出民進黨籍的總統,但因為國民黨地方實力依舊堅強,因此從未有過「國民黨不是立法院多數黨」的情形。
魏揚願意替時代力量的候選人邱顯智輔選,也相當程度認同時代力量的進步性格,但卻對黨的中心思想抱持懷疑態度,「時代力量從島國前進(另一學運後組成的民間團體)時代開始,就一直談公投,但公投要投什麼,不能是空的吧?」沒有選擇社民黨的原因,是「雖然一開始看到很高興,覺得台灣要有歐洲社會民主黨了嗎?很有一個想像。但看到范雲跟蔡英文做便當,我心想,搞什麼?」
陳廷豪選擇投身時代力量,同樣也是認為台灣應該有第二個本土政黨,但他之所以沒有選擇社民黨的原因,卻與魏揚相反。他不滿意的反而是社民黨「不願意跟民進黨協調選區」,他認為,這樣會給國民黨漁翁得利的機會。
這兩種想法,堪稱經典。當時,在不少青年之間,熱烈地討論「若以拉下國民黨為目標,在達成目標之前,新興的第二個本土政黨是否該跟民進黨合作?如果合作,是否會減損該黨的主體性?如果不合作,會不會拱手把席次送給國民黨?」每一個有志於參與政治的青年,都會在這道關鍵問題中,做出自己的判斷與抉擇。
2016年選舉結果出爐,民進黨首次達成總統、國會過半,新政府高舉進步價值,並網羅了不少活躍於學運現場的學者專家入閣,滿朝一片嶄新氣象。
魏揚卻感覺自己累積的壓力到了臨界點,當時他關心的台中黎明幼兒園運動,也時時處於高壓力的抗爭狀態中。他輕描淡寫地說,當年的狀態不太對,很想逃離台灣,「覺得已經快要窒息了」,他選擇到牛津大學攻讀社會學碩士,與林飛帆同一時間在英國留學,兩人的狀態卻天差地遠,「飛帆就很積極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常常有吃飯聚會什麼的,我可以說一次都沒有去這樣的聚會,甚至不太想見到台灣人。」
陳廷豪回憶,看完家族群組後,他只有一個想法:「明天完蛋了。」
魏揚在英國重新調整人生腳步時,在台灣內部,民進黨很快來到執政中途,高漲的「進步」民氣與「覺醒青年」浪潮,開始遇上反撲。2017年,蔡政府執政的第一年,大法官通過同婚釋憲案,讓社會「反同」聲浪同步高升,忌憚之下,立法機關、行政機關並沒有立刻按照釋憲結果,快速推動婚姻平權修法,也讓同志團體的不滿開始累積。與此同時,反同團體則勤奮地推動公投,希望可以將同性婚姻排除在《民法》之外,另立專法。
反同團體的努力,反應在公投結果上。公投結果出爐,反對同婚使用《民法》的票數為694萬9697票,同意的則有338萬2286票;至於另一個飽受爭議的「以核養綠」公投,主張廢除《電業法》,結果反核陣營以401萬4215票落敗,而支持3座核電廠延役以及重啟核四廠的選項,獲得了589萬5560票的支持。
與此同時,高舉保守價值的國民黨奇兵韓國瑜當選高雄市長,掀起「韓流」旋風。這結果被許多信仰進步價值的人士形容,是保守勢力取得勝利的一次大選。陳廷豪因此受到很大的衝擊,決定辭去時代力量黨部的工作,另覓天地。
「當時在(時代力量黨部)做分析輿情的工作,每天都在想說政策怎樣啊分析怎樣啊,結果公投前夕,你才知道,原來你跟一般人的生活差這麼遠。」陳廷豪回憶,在公投前一天,他回家投票,媽媽問他,明天公投怎麼投?他理所當然地說,就是同意(同婚)啊,媽媽說,奇怪,不對啊,你的票怎麼都跟我相反?
「比對了半天,才發現,我媽媽每天都在跟我看不一樣的訊息,真的都決定要跟我投相反的票。我打開那個被我mute掉很久的親戚群組,好幾百條打開一條一條看...看到最後才發現,原來這個群組不是只有早安、晚安,他們每天都在傳這些公投的訊息,有些根本都錯得離譜,但他們都已經這樣做了決定。」
陳廷豪回憶,看完家族群組後,他只有一個想法:「明天完蛋了。」
公投結果出爐,陳廷豪的憂慮成真,學運的一場向陽好夢,至此開始正式遭遇陰影。
但在高雄鳳山,黃捷站在自己故鄉的土地上,卻是喜憂參半:在眾人震驚於韓國瑜當選、公投結果不如人意時,她以素人青年之姿,成功地選上了議員,開始摸索過去對抗的「體制」的形狀。
「其實很多人參與完運動都往體制內走,不管是當幕僚或是出來選,相信大家都有個想法,就是越靠近體制、越有直接改變的權力,如果我們沒有足夠的影響力的話,其實也無力改變。」黃捷如是說,「我知道還是有很多街頭運動者會覺得,我們不要變成政府、不要變得跟他們一樣的人,但我覺得權力運用者不一定就是這麼糟糕啦。如果我們空有理想,不願意看到現實的處境的話,沒辦法把社會推向我們理想的國度。」
面對2018年選舉結果,陳廷豪也選擇了他自己的方式來「看到現實的處境」:接受研究所同學曹雅評的邀請,到馬祖工作。他的想法很簡單明晰:既然自己對於韓國瑜的崛起、公投的失敗如此困惑,那就到自己最不熟悉、最支持國民黨也距離中國最近的前線島嶼上,親眼看看他方別處的人們眼中,那「一般人的生活」究竟是什麼?
陳廷豪在當地租屋住下,與前文化局長曹以雄、牛角村長曹爾嵐等地方人士建立友誼,也幫著同學曹雅評做地方工作,開車在馬祖的山路上來來回回。不到一年時間,即便在一片漆黑、路燈全無的夜晚,他也能熟練地開過馬祖曲折狹窄的山路,甚至還加入了地方的羽毛球社團—「在馬祖,羽毛球社團的同好,對選舉是有影響力的,」嫻熟於當地選舉的曹爾嵐如此分析。
學運後四年,橫亙在許多青年心目中的問題,都很相似:當年在議場內外高舉的進步價值,是否真能在這片土地上生根?又或如部分敵視學運者的批評一般,只是一場春天的激情、風靡一時的語言遊戲?無論是在自身的生命狀態中沈潛、決意到地方蹲點,抑或順利選上新科議員,許多人都各自在不同的位置上,盼望讓答案更接近前者一點,而非向後者偏移。
然而,時光並不待人從容地深耕土地,新的風雨很快就撲面而來。2019年初,習近平發表演說,邀請台灣各界「探索一國兩制台灣方案」,讓許多人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深,更擔心新貴政治人物韓國瑜上任後,挾高得票率去附和習近平的「一國兩制方案」。對於多數民眾而言,雖然韓國瑜在地方上得到了高雄市民的選票,但不代表國民黨的九二共識在全國選舉層次還能得到信任。在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中,國民黨支持度幾乎降至冰點。
同一年中,香港爆發反修例抗爭,港府與北京的強硬態度,也讓台灣社會對一國兩制越來越疑懼,最終締造了蔡英文的817萬票連任歷史紀錄。2020年後,中美貿易戰節節升高、疫情肆虐全球,而台灣卻在貿易戰中意外獲利、也成功地防止疫情蔓延,原本於全球化時代尾聲,已經呈現疲態的島嶼,一度自信高漲。
在台灣社會面對自身的位移、看見香港的動盪時,另一種更讓人意想不到的變化正在發生:全球化的餘暉逐漸失去光彩,新冷戰的號角正在響徹全球。
於2019年接受端傳媒專訪時,林飛帆精準地說出了他的觀察:「我印象很深刻,過去幾年我們在台灣談『中國因素』時,拜訪美國國會一些眾議員,獲得的反應跟迴響都不是那麼清晰,他們可能會認為,這是台灣要面對的事情。」
林飛帆說,但到了2019年,「大家有一個更清楚的共識:這(中國因素)是全球都在面對的問題。我們在台灣談中國威權擴張這件事,也有更多國際案例能相互呼應...你可以開始找到在區域裡面有很多國家,遭遇中國用類似的方式滲透或干預,我覺得這是(跟2014年)蠻大的差別。」
但在2021年,隨著疫苗上市、拜登政府言行回到「常規」,新冷戰的波濤稍微平穩一些,台灣內部的矛盾,開始清晰浮現。年初,黃捷面臨了人生第一次、也是台灣第一次的「正面對決罷免意見的罷免選戰」,意圖罷免她的團體,除了批評她「支持萊豬」、也反對她「支持同志婚姻、支持香港」的政治表態,儼然是一場2018年公投的延長賽,而黃捷最後在民進黨大力支持下,有驚無險地保住了席次。
隨著黃捷罷免案在南方落幕,魏揚與他的夥伴們,卻發現自己捲入了一個新戰場:於農曆年間開始加溫的藻礁公投,再一次真實考驗他口中「左與獨」之間的可能與不可能。於藻礁的戰場上,許多關心議題的行動者,面對一個真實而明晰的考驗:「亡國感」或許能團結台灣民眾一致反中,但這巨大的「救亡圖存」壓力,是否會擠壓到台灣公民社會生長的空間?
很明顯地,2018年台灣社會的「公投創傷」,在今日的藻礁公投議題中,仍在隱隱作痛。許多支持台灣獨立的群眾,怒指藻礁公投已經遭到國民黨與核四議題綁架,如果支持藻礁,就是「幫到國民黨」,甚至是間接協助「中國併吞台灣」。
回顧當年,魏揚大方承認,自己也曾支持以公投來展現「直接民權」,但等到身在其中,才逐漸發現,「公投就是很尷尬,把一個複雜的事情變成yes or no,但沒辦法把事情好好講清楚。但我也不會說去反對公投,只能希望在這個過程當中,有更多複雜的事情可以被談清楚吧?」
從英國回來後,魏揚先加入台灣老牌的反核團體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簡稱綠盟),同樣參與了2018年的「以核養綠」公投戰,而後轉往另一個資深合作購買運動團體「主婦聯盟環境保護基金會」任職了一段時間,最近又重新回到綠盟懷抱,負責研究艱深的能源轉型與氣候變遷議題,在基層NGO裡持續摸索前進。
面對國民黨對他的人身攻擊,魏揚鬥志高昂;但想到許多昔日同志批評他「幫到國民黨」,他仍難掩落寞,「我想問問,那台灣還需要我們(公民團體)嗎?我有一點鳥盡弓藏的感覺。明明當年大家都是支持這些進步價值的,不是嗎?現在我們好像覺得自己不被需要了。」
在島嶼的另一端,走過罷免風暴的黃捷,於地方選區中,不太受藻礁風暴影響,反而穩健地往連任之路前進。她說,自己對政治有了深刻的體悟。
「這兩年,我對『新政治』一直都有新的體認。應該說,沒有所謂的『新政治』吧。比如說一開始我會覺得議員幹嘛整天跑紅白帖(註:每逢婚喪喜慶,候選人本人或助理會到場祝賀或哀悼,俗稱「跑紅白帖」),這很舊政治耶,但我自己下來當議員之後,就知道在人情社會中,紅白帖扮演的意義在哪。就是一種人與人的互動,然後建立情感的方式。」
黃捷說,議員實際的工作,跟自己當初想像的很不一樣,「以前只是覺得,議員就是在議會質詢,寫政策提案,幫忙民眾處理案子,也可能因為時代力量的政策,希望建立一種專業政治的氛圍,所以希望大家應該回歸到議會工作為主。」
沒想到,在黃捷今日的辦公室裡,一樓的牆面便貼著一個大大的區塊,上頭是民眾每一天陳情案件,「情感建立真的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就是我們對於政治的理解都太高空了,政治其實是一個很直接的東西,是你如何讓一個社區,因為你而產生改變。」黃捷說。
政治理想可以高空遠矚,但政治生活必須直接紮實。在這次的「反罷免」戰役中,黃捷也接收了來自民進黨「老將」們的組織實力奧援,也讓外界不斷猜測,她是否會在下次選舉中加入民進黨?
對此,黃捷直言「經過這次(罷免)事件之後,我跟民進黨未來勢必會走得更近。過去我跟他們在議題上的立場本來就比較接近,只是未來就是會變成互相合作的角色。至於下一次選舉,我還是以無黨籍身份,因為要掛民進黨籍的話,必須入黨兩年,那我不符合,反正時間來不及了。」
言下之意,是確實與民進黨商討過相關事宜?「對。」或者可說下屆選舉她會以無黨籍參選,但下下屆就不一定了?「可以這麼說。」
遠在外海的陳廷豪,同樣不太因這場震動中央政府的藻礁公投改變心情,「(藻礁)就是政府沒有好好溝通,這沒辦法迴避的。」在2020年的選舉過後,陳廷豪多了一份新工作:在新設立的民進黨連江縣(馬祖)黨部裡工作。在青年主委李問創設黨部的過程中,陳廷豪在地方的協助奔走,功不可沒,也讓馬祖打破長期以來只有國民黨「一黨獨大」的局面,進入「兩黨競爭」時期。
「雖然我有時候也會想,當年支持運動的人,現在都到哪裡去了?現在還支持我們嗎?有種奇怪的感覺。但我現在回頭看,我會說算是『自我感覺很良好』,不是因為我做得多好,而是因為看到我曾選擇努力的議題,現在都能在政治上有一些成果。同時,也有不少年輕政治人物,是參與過這個運動的,我們有共同相信的價值,我覺得,這樣就好了。」在馬祖租屋處斷斷續續的電話訊號中,陳廷豪如是說。
唉,太陽花的成果後來都被民進黨收割了,不”完全”跟民進黨合作的基本上都被鬥臭了,像是當年幫黃捷助選的,後來被說是”昌明敏”,甚至被說是中共同路人。
社會議題,不做好紮實公眾教育,不做好社會動員,往往只想透過發動公投來壓倒對方...
@Thomi 基進的用法並沒有錯,是指價值先行的行動(其實台灣基進的名字也是這樣來的)
在太陽花學運之後,有一次機會參加友人的婚禮。在一片觥籌交錯之中,突然響起新郎新娘的進場歌曲「島嶼天光」,瞬間全場都靜了下來,還有人眼眶泛紅,這一場學運已經實實在在刻在某些人的生命經驗之中,並且滴水穿石的影響社會。雖然這一波進步價值的崛起的確也帶來其他問題,但也真的打破多年以來的藍綠惡鬥,並且把輿論場的敘述品質帶到一個更深刻的層次。謝謝這篇文章。
“这些社会议题,才是我的DNA。”也是我的DNA
真是一篇很棒的採訪,謝謝端傳媒給我們這麼棒的文章。
写得好好哦!
這篇真的很生動耶 好像讀者旁觀了三位的採訪 和 人生選擇一樣呢 對社運狀態的描述和示威者的矛盾心理把握的超棒
@Zuwena "之所以.....的原因,源于" 這個是用語習慣不同吧 以台灣用語而言 沒有語病
所謂把救亡圖存放第一位抵擋共產黨,台灣早就這麼做過還做了四十幾年呢
基進就是radical,不是指組織台灣基進/基進側翼,作者並沒有用錯字
文中“基进”应为“激进”,不是“台湾基进”
@madlex 這不就是戒嚴時期國民黨的說詞?
不把救亡圖存放在第一位,共產黨來的時候又有何公民社會?還擠壓?
感谢zuwena指出病句,但没必要阴阳怪气的嘲笑吧,觉得编辑功力不行你也写一篇试试
好文!進步價值在語言口號、國族逼壓之間,若隱若現的羊腸小路
好文,梳理得算是很全了,喚醒了一些社會共同回憶。
哈哈哈 真的是笑死我了。“魏扬之所以总是被“挑出来打”的原因,源于七年前那场被称为“太阳花学运”的事件。”........这他妈不是个病句吗? 之所以.....的原因,源于.....。 难道不是,“之所以.....,是源于....”吗? 之所以和原因不可以同时用啊.....小学语文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