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上麻藥,把裝有孕激素的硅膠囊推入左上臂,埋入皮膚下層,十分鐘不到,醫生便給孟琳做完了皮下埋植避孕手術。這是一種化學避孕方法,它通過改變子宮頸粘液的粘稠度,阻止精子進入子宮與卵子結合。此後三年,她很難有懷孕的可能。
同居男友陪孟琳去做的手術。這一年,孟琳31歲,正處於育齡期,本是生孩子的最佳階段,但她不願它發生。
像孟琳這樣不願生孩子的中國85後、90後在悄然變多,與之相伴的,是中國新生人口出生率的不斷下滑。2011年開始,中國逐步放開計劃生育政策,到2016年更是全面開放二孩政策,但這樣做並未帶來更多的生育。2019年,中國新生人口1465萬,比上一年減少了58萬,10.48‰的人口出生率更是創下1949年以來的最低值,人口總和生育率不到1.52(能夠實現人口正常代替的數值為2.1),遠低於許多發展中國家,甚至低於大部分發達國家。
2020年的情況也並不樂觀。在目前已公布數據的廣州、溫州、合肥等地,2020全年或前幾個月的出生人口更比2019年同期大幅下降,下降幅度在9%到32.6%之間。一直關注人口研究的企業家、攜程網聯合創始人梁建章指出,2020年中國出生率大幅下降已沒有懸念,「出生人口塌陷之狼」真的來了。
對中國年輕人來說,不想生孩子的原因多種多樣:高昂的房價讓生活成本居高不下,城市中教育花費的巨額比拼,中國法制缺漏帶來的社會問題叢生,獨生子女政策下新生代年輕人追求自我的生活方式,都成了這個國家的無形避孕藥。
「房貸是天然的避孕藥」
孟琳已很難說清,什麼是她不生孩子的主要因素,「太多了」,反倒是生孩子的理由一個也找不出來。
她學法律專業,在一所重點大學讀完本科和研究生後,進入一家金融機構,成了高收入的金融從業者。兩年後,她在成都按揭了一套房,那套房在之後三年為她帶來了四倍的賬面資產上漲收益。
但這並沒有帶給她足夠的安全感。輾轉至北京工作後,她面臨着更高昂的房價——動輒五六萬、高至10萬一平米,即便月入兩萬也難以承受。就連她博士畢業不久、年薪百萬的IT工程師男朋友,也至今未在北京買房。
在生孩子這件事上,男朋友還猶豫不決。作為家中獨子,他父母很難接受他不生孩子,他自己也無法想像一輩子沒有孩子。
但一查北京的房價,一座大山便壓上了心頭。「現在在北京,你要想『上車』(意為買房),怎麼着也得400萬人民幣(折合480萬港幣,1736萬台幣)起。他得找一個跟他學歷、工作差不多的女生,兩個家庭一起才能買一套。」孟琳說,「我要買也行,首先得讓雙方父母各拿出150萬付首付,買個五六百萬的兩居室,我們每個月付按揭貸款,但何必呢?」
「房貸是天然的避孕藥,這個我同意。」林蒼蒼說。她今年29歲,畢業於中國最好的幾所大學之一,與先生相戀五年後結婚,如今在杭州生活。夫妻兩人身上各背了一套房的房貸。「基本上賺的錢大頭都被房貸吃掉了。」她說。
在經濟學家看來,理想的情況是房貸或房租佔到一個人收入的30%左右,會讓生活的幸福感和愉悅感比較強。但林蒼蒼每月的房貸佔到了收入的一半,這很大程度上源於過去三四年杭州房價迅猛起飛,「一套房250萬到300萬是正常價格,按貸款30年算,月供怎麼也得7000元左右。」林蒼蒼說,他們不是個例,身邊30歲左右的朋友同事,房貸基本都佔到了收入的一半。
「當你背負了比較多的房貸,自然就不想生小孩。」她說。按照中國經濟學家易君健和易行健對香港1971-2005年生育率的研究,房價指數平均上漲1%,總和生育率將顯著下降0.45%。
「孩子不開心大人也不開心,幹嘛要生個孩子出來讓他受罪?」
房貸抑制着年輕人生孩子的慾望,而養孩子的成本、激烈的教育競爭,也讓他們望而生畏。
「不開心,一想到現在小孩子接受的教育就不開心。」林蒼蒼說。她目睹了身邊的朋友同事們是如何沉陷於孩子教育的漩渦之中的:
孩子出生後,兩三歲就要上托兒所,四五歲開始學英語、鋼琴、樂高。在此期間(甚至更早,孩子還沒出生的時候),當爹媽的開始為學區房而焦慮奔走,都是為了孩子能上一個好小學。小學也不輕鬆,三點鐘放學,完了得送小孩去更多的培訓班,才能跟得上學習的進度,應對小升初的壓力,之後還有初升高、高考……
一想到這些,林蒼蒼就感到絕望:沉重的負擔,孩子不開心大人也不開心,幹嘛要生個孩子出來讓他受罪?「如果不用這麼累,大家也不怎麼焦慮,教育上有很多嘗試,那我試試吧,也許有戲呢?但只要在杭州,就很難逃出這個軌跡。」她說。
身在北京的孟琳,還要面對戶籍制度的限制,「沒有北京戶口,你的孩子連在北京正常升學的權利都沒有」。再說,在北京養孩子可不便宜,「上幼兒園一個月就得1萬多塊,我一個月收入才1萬多,到時勢必得啃老。與其如此,我還是看看書養養貓就好了。」她說,「貓它不用上學,不用買學區房,不用伺候它。」
養老嚴重擠壓了年輕人的生育意願
而生於獨生子女政策下的一代中國年輕人,還要面臨另一個現實:沉重的養老負擔。用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學教授王廣州的話說,它嚴重擠壓了年輕人的生育意願。
林蒼蒼和先生都是獨生子女,他們需要應對雙方父母四個老人的贍養和照顧之責。若是生個小孩,小孩將來要面對六個老人,「覺得他好難」。自己也很難,要照顧小孩和老人,擠在中間兩頭重,難。
她有時會很希望有一個妹妹或者哥哥,一來責任可以分擔,二來也可以分散母親的注意力,讓她不要太關注自己。母親有時做夢都會夢到自己飛機出事、被搶劫,特別怕她突然不見了。也總催着她生孩子,生個孩子老了才有人照顧,要不然老了怎麼辦?
她特別羨慕父母輩都有好幾個兄弟姐妹,在那個年代隨隨便便就養活了。母親也總是說他們這代人太焦慮,不心寬,大城市呆出病了。「你們應該學我,樂觀,放寬,怎麼養都是養。」母親常對她這樣說,她也只能聳聳肩,沒辦法。
孟琳的母親最近檢查出輕微老年痴呆,她很憂心。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她遲早要承擔起照顧的責任。在北京再呆幾年,她還是想回成都生活的,再把父母接到身邊。如果到時還要養小孩,怎麼照顧得過來?
林蒼蒼的大學好友剛經歷了父親的腎癌手術,林蒼蒼的先生最近也要做一個手術,她們在交流時感慨,突然之間就要承擔起重負了。「你不但得自己身體好,還得祈禱父母身體好。」她說,「獨生子女前20年把甜頭都吃掉了,苦的可能都在後面。我們還算獨生子女裏面很順遂的,沒有生病,父母也沒有失獨,還不是最苦的。」
消失的性生活
和孟琳不同,林蒼蒼沒想過去做避孕手術,因為根本用不着:先生天天加班,週末也要工作,繁忙、勞累,導致他們很少有性生活。「有那個時間,還不如睡覺呢。」她調侃。有時和身邊親近熟悉的朋友們一聊,發現大家都這樣,忙,累,偶爾閒下來也只想休息。性生活?一兩個月一次都算多的。
生活在加班之都杭州,加班是一種常態。林蒼蒼曾經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產品在晚上12點上線,她得在電腦前守着,離開時已是凌晨兩點。被摧殘了一年後,受不了了,她跳槽去了清閒的文化公司。當然,收入也相應少了。
她有一個微信小群,群裏都是在互聯網公司認識的朋友,經常到了晚上10點,群裏會彈出消息:有人說還在公司加班,有人剛剛出公司大門,還有一個說我不知道要到幾點。林蒼蒼只能沉默,甚至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5點就下班的自己,不忙都有點不好意思。
而到了10點這個點兒,她已經準備睡覺了,先生還沒回來。等她早上八九點起來準備去上班時,他已經走了。面都碰不上,還需要避孕?沒那回事兒。
有時候,性生活還會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突然消失。林蒼蒼有兩個女生朋友,一個在深圳,一個在北京,都在大公司工作,各自的先生也都是高收入人群,都想要孩子。女生在壓力之下終於決定備孕了,性生活就消失了——男生以各種方式推脱。
「生孩子不僅是對女生壓力山大的事情,對男生也是。哪怕天然有繁衍後代的慾望,現在也可能被壓力擠壓掉,就覺得生孩子好有壓力,要不就先不啪啪啪了吧。」林蒼蒼在和朋友們討論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把貓當孩子來養
身為85後,孟琳的大學同學和研究生同學大多生了孩子,但生二胎的只有一個女生,另外還有好幾個女孩子單身。90後的林蒼蒼,一半同學結了婚生了娃,一半還是單身——而且壓根兒不想談戀愛,「想介紹都無從介紹,好像她們都沒什麼興趣,覺得單身也挺好」。
龐大的單身人群,為降低中國的人口出生率做出了貢獻。根據中國民政部在2020年7月發布的消息,2018年中國單身成年人口為2.4億人,其中7700萬成年人為獨居狀態,這一數字預計在2021年將上升到9200萬。計算下來,近五分之一的中國人沒有走進婚姻。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獨自生活。
27歲的周之川在武漢工作,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享受着安靜自在的獨居生活。他在一家私企做管理,工資收入足夠自己生活得優裕自足,還能負擔一隻貓。每天下班回家後,叫外賣,給貓鏟屎,喂貓糧,再一起依偎在沙發上看書看電影,「夠了,很美好」。不用哄女朋友,不用為兩個人的生活而操心、消磨,也暫不考慮買房結婚生子,不給自己太大壓力,就這樣很好。
相應的佐證是,中國寵物經濟的增長極為迅猛。《2019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的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寵物市場規模達到2024億元,近三年複合增長率超過20%。其中,孤獨人群是消費主力,2017年養寵物的人中,未婚及無婚無子女合計佔比65.2%。
孟琳養了兩隻貓,給貓買最好的進口貓糧,家裏配備了齊全的貓爬架、貓玩具,她的所有社交軟件頭像也都是貓。有時春節回家或和男友外出旅行,便請朋友同事每天來家裏喂貓,並發一個幾百塊的大紅包。她說,貓是自己的家人、寶貝,就當孩子在養。
「如果連憲法都可以這樣更改,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孟琳也不是沒有猶豫:萬一過幾年又想生呢?到時失去生育能力怎麼辦?她和許多中國城市女性一樣,也考慮過凍卵,為此還去辦了美國十年簽證。
決定性轉折發生在2018年3月。這一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中國通過了憲法修正案。在這份新的法案裏,國家主席只能連任兩屆的限制取消了。
看到新聞的那個早上,學習法律的孟琳感到窒息:「如果連憲法都可以這樣更改,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經濟成本、政治信仰,還有頻繁爆出的虐童、過期兒童疫苗等社會新聞,讓她對環境的憂慮愈發增長。她最終改變主意,不去凍卵了,做了避孕手術。她甚至打算去做更長久的避孕手術:上環。在實行計劃生育期間,這項手術曾讓無數中國女性聞之色變。政府會要求所有生過一個孩子的女性強制上環,也即在子宮內放置含酮IUD,以此方式來徹底避免懷孕。
此外,她也早早為自己的養老做了謀劃:在成都買了兩套房,老了後住一套租一套,還配備了齊全的保險(重疾險、壽險、商業養老金等)。在她看來,人口老齡化將成中國現實,80後或將晚景淒涼,國家指望不了,只能指望自己了。
不想生卻要面對雙獨生子女壓力的林蒼蒼是這樣打算的:如果到30歲還沒想好要不要生,為了婚姻穩定就去凍個卵。她早就打聽好了,去泰國,費用只要6萬塊左右,得去幾次,打促卵針,取十幾二十個卵子,先凍着。過程聽說挺痛的,但也沒辦法,這是最後也是唯一的保證了。
應受訪者要求,報道中出現的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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