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一個足以癱瘓世界、爲時代畫下轉折點的病毒闖入人們的視線。隨後一年,COVID-19在全球造成逾九千萬人感染、超過兩百萬人死亡。武漢,作爲充滿爭議的「頭號疫區」,漸漸隱沒在其他重災區的塵囂中。在封城一週年之際,端傳媒重訪疫情起點,撿拾失落的個體,叩問疫情留下的改變、傷痛與重生。願回望的目光,溫暖當下的寒冬,並向未來注入力量。第一篇記錄了失親者的故事;第二篇,還原感染者、醫生和基層抗疫官員被疫情改變的這一年。這是第三篇,借紀錄片的鏡頭,回看一年前的細節,也正視疫情帶來的隔閡。
紀錄片《76天》一開場,觀眾彷彿一下回到了武漢封城後,疫情危機的正中心:一名穿戴著防護服的護士在盡全力奔跑。她想見父親最後一面卻不能。看着父親的遺體被抬出病房,她的同事試圖安撫她,不讓她失控。激烈的開場過去,一切又慢慢向上走:一對因隔離無法相見的老年夫婦,在護士的幫助下用視頻關心對方;一對因母親感染而見不到新生兒的夫妻,最終與孩子相聚;來自各地的醫護人員們在防護服上寫下懷念的美食,承諾疫情結束,互相請客。
一位患有老年痴呆、口音濃重的老漁民反覆出現在鏡頭前。從入院開始,他花樣百出:無休止地試圖逃跑,不帶口罩在走廊徘徊,不時將行李收拾好打算出院。不睡覺的晚上,他去拆馬桶蓋子,還要抱走病友的床頭櫃。當病痛來襲,醫護人員給他寬容和照顧,電話那頭的兒子,則讓他要記得自己是共產黨員,老人痛苦哭道,「這關共產黨員什麼事?」出院那天,醫護們為他送行,問他回家第一件事想幹什麼?「抱重孫子!」老漁夫笑着說,但隨即想起,痴呆的自己,總是家人的「麻煩」。
無法再留下隻言片語的是那些被疫情奪去生命的人們。鏡頭裏,護士長把逝者的遺物——通常只有一張身份證、一隻手機和一根充電線——仔細消毒,再一一打電話通知家屬。沒有旁白,《76天》一個半小時的推進,全憑患者、醫生、家屬之間的情感紐帶。
2020年9月,《76天》在多倫多國際電影節首映,12月初在北美發行,作為最早上映的關於2019冠狀病毒疫情題材的影片之一,收獲相當多好評;2021年1月下旬,影片還將登陸英國、愛爾蘭和新加坡。雖暫未有在大陸上映的計畫,卻已獲得不少中國網友關注。
距離武漢封城的76天,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聚焦了全世界關注的武漢,依然有太多沒有被看到、被講述、被反思的記憶。紀錄片的鏡頭,留下珍貴檔案,他們在為武漢人、為仍深陷疫情的世界記住了些什麼嗎?這些影像記錄,又是否能幫助人們彼此理解、修復創傷呢?
製作:一場遠距離的療愈
《76天》有三位聯合導演,其中負責剪輯和發行的吳皓,從未踏足武漢。
2020年2月初,吳皓打算拍一部關於2019冠狀病毒疫情的紀錄片,「我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1月,他曾為了探望做完癌症手術的父母回到上海,那裏無人的街道和網友對政府信息不透明的氣憤,猶如科幻電影般,給了他強烈的記憶。吳皓是一名美國華人紀錄片導演,出生在四川,後來留學、移民美國,在互聯網行業打拼多年,最後入行紀錄片行業。
當時的疫情中心是剛剛封城了的武漢。在進入武漢的嘗試都沒有成功後,吳皓轉而尋找在武漢的拍攝者合作,期間認識了《76天》的兩位聯合導演:《時尚先生》的記者陳瑋曦和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記者,他們當時分別在四間武漢醫院進行拍攝。
陳瑋曦不算機構派駐,去武漢一心想做報導,覺得不去,「對不起職業生涯」,自2月初進入武漢,被四家醫院拒絕後,終於和一支援助武漢的醫療隊同時進入一間醫院。匿名者則是武漢一間國營媒體的攝影記者,完成攝影工作的同時也在拍攝視頻。
初次看他們的素材,吳皓覺得「很有震撼力,能感受到一線的惶恐。」鏡頭裏,一扇鐵門堵住了等待入院的病人,連軸未歇的醫生們無法讓病人們一齊湧入,只能攔著門,一個一個安排入院。
一開始,誰也不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麼;吳皓與兩位現場合作者的協作,最初也是非正式的。拍攝者們將素材傳到雲盤,人在紐約的吳皓下載瀏覽。雙方偶爾線上討論,哪幾個人物可能更有意思,要多拍一些,但也沒有簽訂使用素材的法律授權。這個過程中,素材的局限、疫情的變化、以及吳皓自己的生活,決定了導演們最終選擇關注人而非調查性內容。
「當時我們也拍了一些所謂的『whistleblowers』(吹哨人),都是國內外媒體採訪過很多次的,」吳皓說 ,「但是就覺得還是要講出點新東西。」他也曾嘗試添加一些新聞評論,但行不通。「素材里人性化的東西拍得很好,我最開始自己試着剪,出來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當我試着把一些新聞評論加進去,反而覺得不倫不類。」
「我發現,加任何東西,反而是侵蝕,反而讓好的東西變得非常普通。」
影片中的恐慌、絕望、孤獨提醒著吳皓疫情的現實,但同時也讓他意識到,在這樣規模的危機中,有很多人物和情感的細節,不能丟掉。
在閲讀不少有關流行病的書籍後中,吳皓的一些想法變得清晰。無論黑死病、西班牙流感、艾滋病,偏見和無知在不斷重複。「第一,歷史上,當有這種全球性疫情的時候,大家都會去找替罪羊,這是人的天性;第二,不管政治體制是怎麼樣的,這樣的突發事件,大家都會應對不及。」
批評太容易,他覺得自己應該「去講以人為主的,關於人性的問題」。
3月初,吳皓的外公因癌症去世,從確診到去世只有一個月。到了中下旬,美國前總統特朗普用「中國病毒」大作文章,中美外交摩擦一度白熱化,兩名大陸導演擔心政治風險,一度中止與吳皓合作。此後,由於疫情熱點轉向全球,原本曾有一家美國影視網絡計畫與吳皓合作,此時也決定撤出。
彼時,紐約疫情愈演愈烈,政客的無能也在暴露,吳皓感覺在美國「重温了一遍武漢的故事」,「只是第二次更讓人驚訝,因為美國本應該有最好的公共衞生基礎設施和卓越的政治制度。」他隨後前往亞特蘭大與家人團聚,在親戚家的地下室自我隔離時,他開始系統地梳理兩名聯合導演拍到的素材,「感覺一個人的情感釋放了。」
「剪的時候,其實我心裏面窩了很多情緒。當我被那些故事感動的時候,像一個therapy。」
一個擊中他內心的例子是護士田定遠。一個場景裏,田定遠給一位病患喂藥,老人連吞嚥和說話都困難,但一直緊握着田定遠的手不放。「你不讓我走啊,」田定遠低聲說, 「你的親人不在,我們就是你的親人。」
對親人的思念和對希望的渴望,彷彿把吳皓帶入了其中。他想起幫患癌的外公找病床,但恰逢疫情,一床難求。他人在紐約,只能託武漢的志願者找到成都的志願者,輾轉聯繫醫院。「看到醫護人員那麼主動地跟一個孤獨的老人握手,很小的一個細節,我特別感動。」
最後的影片中,醫院裏有混亂和緊張,但鏡頭中仍然保留了人與人之間的温暖,以及因此傳遞出的一絲希望。「關於這次疫情也好,還是疫情中的人也好,就覺得它完全在表達我的情感。」300多個小時的素材,粗剪版本出爐只花了大約兩個半月,他把成果展示給兩名聯合導演,對方被他和他的故事打動,也終於同意授權他使用素材。
「吳皓有一種魅力,他能很容易贏得別人得信任。事實上他也是個比較純粹,比較單純的人。」說這話時,《76天》已經在北美上映,並獲得各界認可,而此時,陳瑋曦和吳皓都還沒有見過面。
觀眾:「並不天然關心武漢」
當美國資深的紀錄片製作人芮文斯(Sheila Nevins)在印第安納州哈特蘭德國際電影節上看到了《76天》的時候,她以為,片子的發行權肯定早被Netflix,Amazon這些大平台搶走了。
「看到這部電影的時候,覺得它就像是一則預言:影片裏頭是希望,一切都還是有希望的。」芮文斯對端傳媒說,「武漢開始封城的時候,病毒正衝向美國。」芮文斯沒有去過中國,但片子裏那些丟失的和被找回的東西讓她感動——「比如醫生盡力為家人保留下的,一位逝者的手鐲。」
得知片子還未有發行方,電影節還未落幕,芮文斯作為美國MTV電視網的紀錄片負責人,拍板買下了《76天》的北美發行權。從12月4日開始,《76天》在美國各大影院都有上映。
疫情以來,觀眾們都是線上買票線上觀影。來自美國費城,正在普林斯頓大學政治系讀的博士生的霍恩(Will Horne)就在家中看完了《76天》。霍恩覺得,許多美國人可能不會天然地去關心武漢,「大家只知道它是病毒爆發的地方。」他回憶說,在仍未預見疫情會在本土爆發的時候,很多人還會關心他者的情況;而當疫情在美國爆發之後,又遇上總統大選,加之社交隔離,能夠進入公眾視野的討論,便集中在政黨政治上。
但是,政治氛圍以外,疫情的現實又是如此相似,自夏天後就很少出門的霍恩,看着片子中的場景,也讓他不禁想像自己所在街區和城市的醫院,是否現在便是類似的情形?
「我沒有在片子裏看到任何政治的痕跡,這就是一個關於人的故事。」他說。
戴維斯(Luke Davies)是華盛頓州中部一個基層衞生局的行政長官。《76天》讓他想起曾在海地參與地震救治的經歷。 「那個有老年痴呆的漁夫走來走去,讓我想起以前那些總是給我添麻煩的病人,」他陷入回憶,「我是喜歡他們的,就像這個漁夫,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根本不想待在那裏,但你不能因此指責他。」
片子開場,一位想見父親最後一面的護士在醫院走廊撕心裂肺地叫着爸爸,身旁的同事一邊安慰,一邊拉着她怕她失控,戴維斯直呼,「實在不能再具象了。」
這些場景,非常稀缺。在美國工作的武漢人余心妍對端傳媒說:「國際社會對武漢的印象是非常符號化的,人們的信息鴻溝也非常大。」余心妍在華盛頓特區從事記者工作,疫情發生之後,有美國朋友曾問她武漢人是不是都吃野生動物;武漢解封四個多月後,有媒體刊登上千人參加武漢某水上音樂節的照片,還是有外國記者不相信解封為真,一度向她求證。
這也是為什麼她一看完影片開場就忍不住哭了,「我覺得這部片子很真實地把武漢人當時所經歷的那種苦難呈現出來了。很多時候看海外對武漢疫情的報導,人們更在意對政府的行為追責,而忽視了武漢人的聲音和經歷。」
余心妍原本打算去年1月返回武漢,因為封城未能成行,在6月去了一趟佛羅里達州後,卻被確診2019冠狀病毒,她後來在華盛頓郵報上寫下觀點文章,講述了這段略為諷刺的經歷,討論了疫情下應如何看待自由的取捨。「評論區收到來自中美兩邊的指責。中國人說誰讓你不在國內呆着?美國人說那你幹嘛來美國?人們在共情上已經有很大裂痕。」余心妍苦笑。
沒有一對一的訪談,也沒有堆疊的數據和新聞報導鋪墊情緒,《76天》中,一座大型城市在公共衞生危機初期經歷的恐慌和傷痛,讓很多今天仍生活在疫情擴散恐懼中的人們產生共鳴。
《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的影評稱讚《76天》是一部有關「勇氣、共情能力、專業性和韌性」的影片;來自好萊塢雜誌《Variety》的影評則說,片子「在前線的緊迫性之上,有着充滿藝術性和講究的觀察和直白的情感衝擊,證明了導演團隊的優雅和敏感,而不僅僅是及時的悟性。」
不是每一個人都對這種不對抗、不指責的娓娓道來照單照收。《加拿大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的一篇影評寫說影片結構「讓人覺得缺乏緊迫感」。《衞報》(The Guardian)的一篇評論則說,該片對一場大流行高峰的記錄是「簡單有效的」,但是當中奇怪地缺失了任何死亡和真正的痛苦,「這可能是一種准入的條件:片中幾乎沒有中國政府可能反對看到的東西。」
吳皓說:「在美國討論中國,雖然大家都知道要把政府跟黨、跟人分開,其實人們還是會把中國的事務看成『One China』,把中國人想成在黨的管理下不能做自主決定的機器人。」而他收到的更多普通美國觀眾的反饋,則是略帶困惑和氣憤。「中國怎麼做得這麼好,美國怎麼做得這麼糟?」吳皓無奈道,「我比較詫異。這並不是我的初衷。」
「我的項目就是想讓大家看看,其實每個地方的人都一樣,大家都可以決定來做好事,來決定對你的病人更好一點。」
作為發行方,芮文斯也與同行討論過有關影片的不同評價,有的評論者會說這時候的一個紀錄片,本來「應該」討論什麼,或是本來「應該」拍誰。「人們總能講出不同的故事,它們只是同一個故事的不同面。」芮文斯說。
「《76天》的初衷從來就是不是評判政治。它是一個關於武漢醫院在76天中的故事,」芮文斯說,那麼,「就讓導演講述那個他所選擇去講述的故事吧。」
鏡頭:「還做不到冷靜思考」
像陳瑋曦一樣,武漢封城時,很多紀錄片導演只有一個單純念頭:去現場。
醫院是被選擇最多的觀察點。陳瑋曦早在2020年3月就發布了記錄前線救治點滴的紀錄片《武漢·重症區六層》;澎湃新聞「湃客」負責人楊深來也帶領團隊走進了武漢市肺科醫院ICU,用一部《藍盒子》記錄重症病人生死時刻。有代表性的還有《金銀潭實拍80天》、《中國醫生戰疫版》,給武漢前線留下註腳。2021年1月22日,取景武漢救治一線場景的《武漢日夜》成了首部登錄全國院線的疫情題材紀錄片,當中部分人物和場景在《76天》中也曾出現。
也有人選擇一些不那麼激烈的「戰線」。導演范儉就在封城期間走進了武漢一個4000多人的社區,將鏡頭對準疫情下的社區和家庭關係,紀錄片作品《被遺忘的春天》在2020年7月已經上線。導演周浩則觀察了疫情下的聯想武漢生產基地,影片《武漢工廠》目前正在製作。武漢解封之後,日本導演竹內亮的《好久不見,武漢》、《後疫情時代》、導演康成業的《原地生長》等影片也多維度記錄下了武漢的企業、家庭和普通人為了讓生活回歸正軌作出的努力。
不在武漢,甚至人在海外的導演們也在記錄。紀錄片《Coronation》中,艾未未通過與十餘名在中國各地的志願者合作,試圖用普通人的故事展現武漢封城背後巨大的社會成本。加拿大籍華裔張僑勇(Yung Chang)和程工執導的《武漢,武漢》敘述了五個與武漢封城有關的個體故事。在2021年1月底的聖丹斯電影節,美籍華裔導演王男栿有關武漢疫情的電影《In The Same Breath》也即將首映。
入場者多了,競爭更激烈了。導演范儉能感覺到,當全球的紀錄片創作者都在記錄疫情,同行之間連溝通都變得遮遮掩掩,模凌兩可,「大家都在拍同一個題材,輸出的端口也變得擁擠了。」
范儉認為,紀錄片和新聞是不一樣的表達形式,新聞片承載了媒體功能,要提供很多信息給觀眾,但紀錄片的核心目標並不是信息足夠多、或是足夠複雜,而是作為電影如何影響人的情緒和情感。「如果想要通過紀錄片獲得關於一個時間所謂全景式的描述,我覺得觀眾需要看十部甚至上百部片子,才可能拼湊出一個宏觀視角。」
表達的方式也需要克制。范儉認為,創作者所在的場景是受限的,即便是在醫院裏,大部分的場景是沒有那麼激烈的,是瑣碎和日常的,創作者需要更冷靜一些,而不是刻意刺激觀眾。尤其,當疫情仍在進行,「我認為我們還沒有到擁有足夠多的材料,和足夠好的時間點,去做表達觀點的時刻。」范儉說。
回看進一年前的拍攝,記者出身的陳瑋曦意識到,如今《76天》的樣子,和自己最初去武漢的動機其實是錯位的。「當時我是帶着報導目的去的,只是身份和資源的局限令我很難追逐熱點,而我恰巧又懂一些紀錄片的拍攝方法。」當吳皓對他說,「紀錄片有更高的檔案價值」,他還抱持懷疑態度。
帶着記者的問題視角,他見證過醫患關係緊張,藥物緊缺、醫護資源不足等情況。他還記得一個細節:在他拍攝的醫院裏,有名醫生在處理一位從入院起就一直插管的病人時非常謹慎,每次與病人家屬交代情況時都會錄音,然後之後還會回聽。「我是很能理解的,因為中國的醫患關係如此,他有怕事的一面,但是,他也有很勇敢、英雄的一面。」
隨着武漢的醫療資源緊張逐漸緩解,城市的生機也慢慢恢復,陳瑋曦看到的更多是温情脈脈的場景,它們後來構成了《76天》的基調。他事後總結,自己拍攝的是一場醫患關係的「新型實驗」:醫護人員是志願救治,並非本職工作要求;病人是被安排進入某家醫院的,醫療服務免費,病房之間相互隔離,大家在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在醫院這個場景生活。
「吳皓早期就跟我說過,他說希望讓大家看到他做片子的動機是關注人性,」陳瑋曦說,「其實,我是片子做完了,才意識到我在做這件事情。」
一年後,在風暴看似平息的地方,一些傷痛隱秘而不動聲色。身在美國的余心妍能感覺到,中國官方對抗疫的歌頌和紀念無助創傷的修復。「很多事情並不可以很公開地去討論,也不可以公開地去反思,我感覺武漢人在情感上仍然沒有一個完結。大家在討論的時候彷彿覺得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可以不談了。」
范儉對武漢人的封城創傷也有新的理解。最近一次去武漢,他觀察到,有些武漢人不會去看有關武漢疫情的紀實影像,也不會跟旁人主動聊起封城,即便願意分享經歷,只要感受到對方難以共情,他們便不願多說。
「武漢人的心理創傷比想像中大。他們不願意面對那些會令他們回想起過去某段經歷的任何觸發點。」這是他之前在武漢拍攝時沒有意識到的。
「封城期間我是從外地進入武漢的,儘管我也在一個封閉的城裏四處遊走,我無法真正理解在一個城市中封閉了76天的那些市民,在時隔大半年之後,他們仍然還有那麼多敏感和創傷,儘管這些創傷是潛伏的。」
「那種餘震在他們心中的蔓延比我想像的要長。」范儉說,一些生活在其他大城市的人也經歷了社區隔離,可能「以為我們跟武漢人經歷的事情是差不多的,其實差別非常大。」
這也是為什麼范儉覺得,很多事情一定要拉開一定的時間段去看才會足夠清晰。他相信,有關這段歷史最好的記錄還沒有到來。「至少在現在,紀錄片導演對這段歷史的冷靜思考還做不到。畢竟我們還身處在疫情衍生出的歷史變化的漩渦當中。」
後記
雖《76天》暫未在中國上映,仍有不少中國觀眾通過各種渠道看了電影。在豆瓣上,《76天》目前已收獲2700多份評價,評分也有8.2分。與來自海外的評價類似,大多數人對導演的努力表示敬意,說自己觀看時「忍不住淚流滿面」、「從頭哭到尾」;但也有部分人評價影片視角單一,做為一部疫情紀錄片「過分乾淨」。
影片在北美公映一個多月以後,國內社交媒體的討論出現了一個小高潮。獲悉《76天》與200多部電影一起入選2021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名單後,一些公眾號在微博轉發了這一消息,影片一時獲得大量關注。但攻擊也隨之而來。有人找到吳皓過往的作品,其中記錄吳皓與同性伴侶代孕生子,向家人出櫃的記錄片《我們一家人》受到猛烈攻擊,豆瓣惡評數飛漲;也有人找出他接受美國某基金會資助的信息,說他是「陰陽人」「迎合西方」;還有人翻出了吳皓八年前微博裏和龍應台的合影,說他跟公知「一路貨色」⋯⋯
這讓吳皓頗覺得諷刺,在大陸的社交媒體,他們因獨立製作和海外發行被指著成是「西方對中國的偏見」;反過來在推特,影片也會因為沒有討論政治,而被指責在「討好中國政府」。
「如今,任何關於中國的敘述,似乎都不可能是正確的。」
武漢封城一年,我們將在本週六(1月23日)帶來一場線上的聲音分享會,邀請曾於封城時於武漢以文字和影像記錄的特約記者,以及疫情親歷者,以聲音片段,剝開封城記憶的禁忌與忘卻。
本次活動免費,「點此」報名即可參加。
📌小聚時間:2021 年 1 月23 日(六)19:30-21:30(UTC+8)
📌分享人:
武漢特約記者
疫情親歷者
📌主持人:
吳婧 端傳媒總編
甯卉 端傳媒國際組主編
看到 BFI 已经上线,欧洲的电视台也应该会跟进的,期待看到。但不知道国内是否也能公映?
吴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