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去煤已是全球趨勢。2021年,印尼政府也終於訂下具體的去煤目標,並提前了脫離煤電的時程。然而,對於一個電力長期依賴煤電、煤礦產業左右全國經濟命脈的國家來說,要實踐去煤的承諾,不是訂出目標那麼簡單。中國是印尼煤電的重要投資者,又在最近決定停止投資海外煤電,這會影響印尼未來能源結構的發展嗎?
本文是端傳媒「去煤的未來?」系列報導第三篇也是最後一篇,通過印尼東部島嶼一個延宕十年、有中國參與的煤電廠,試圖探究印尼陷入對煤電重度依賴的原因,以及新能源轉型路上的種種結構性障礙。歡迎閱讀本系列的第一篇《減碳承諾下的兩座煤城:失去煤的冷清無措,燃煤正旺的不見未來》和第二篇《轟轟烈烈的減碳中,中國經濟、政治與生活會如何被重構?》。
42歲的出租車司機哈圖(Ongen Hattu)在印尼東部馬魯古省(Provinsi Maluku)的首府安汶(Ambon)生活了一輩子。馬魯古省由許多島嶼組成,安汶則位於其中的安汶島上,從16世紀起就是香料交易的重要港口,總人口約33萬人,擁有許多尚未開發的純淨海灘和高低起伏的蓊鬱丘陵。
雖然是印尼東部相對發達的城市之一,與印尼西部的大都會相比,安汶的基礎設施發展仍十分有限,至今仍無法為所有居民提供充足的電力。和許多安汶居民一樣,哈圖對頻繁的停電已經習以為常,他這輩子也從未經歷過不需擔心停電的日子。
「(停電)非常正常,我們早就習慣了,」哈圖語氣輕鬆地說,「我們總是開玩笑說,我們這裡的發電廠應該改名成『蠟燭發電廠』,因為我們家裡總是囤積一堆蠟燭,以備停電的時候拿出來照明。」
63歲的阿格斯(Agus)也是安汶的居民,為了維持生活質量,他在家裡安裝了一台發電機,在停電時繼續提供電力。但發電機需要燃油,長期下來是筆不小的經濟負擔。阿格斯表示,停電每週大概會發生兩次,有時候甚至更多。負責印尼全國電網供電的國家電力公司PLN(Perusahaan Listrik Negara)向當地居民表示,會發生停電是因為運維上的問題。
「他們( PLN)會在停電前發給我們通知單,表示有運維上的問題,要居民為停電做好準備,」阿格斯說,「每次停電一般會持續7個小時左右,有時候甚至更長。」
電力短缺的問題,在印尼的偏遠地區十分普遍,尤其是小型島嶼眾多、人口較為稀少的印尼東部。據印尼政府統計,截至2021年5月,至少有50萬戶印尼居民無法取得任何電力。提倡新能源轉型的印尼非政府組織CERAH創辦人暨執行董事普特里(Adhityani Putri)向端傳媒表示,印尼東部人口只佔全國人口約7%,且分布稀疏,該地區的工業活動也不多,電力需求很低且不集中。要在這些島嶼上克服地理限制,建立大規模的供電網絡效益極低,「連政府也不願意做」。
但能源貧窮的問題,政府畢竟不能不管。十多年來,印尼政府推出許多政策,鼓勵私人組織自行生產並供應離網電力。PLN與印尼能源和礦產資源部也落實了一些偏遠地區電化項目,包括架設微電網、發配太陽能儲能燈等。
印尼政府稱,這些政策和項目取得了良好成效,使得全國電化率(electrification rate)快速成長。2021年5月,印尼政府公布全國電化率已達到99.28%,並預計將在2022年落實全國100%通電。然而,關注印尼能源問題的專家指出,印尼政府公布的電化率並無法體現真正的電力供給情況,因為該統計以家戶是否能夠取得電力計算,卻未將電力的穩定度和供給時長納入考量。同時,戶數計算的方式經常以鄉村為單位,有些鄉村雖然只有幾戶通電,在政府統計數據裡便計為全村通電。
「(印尼政府公布的)電化率數字極度誇大了實際取得電力的情況,(被政府列為通電的家戶)每天實際通電時間可能只有1-2小時,穩定度和質量也參差不齊,」荷蘭代爾夫特理工大學高級研究員瑟提歐瓦提(Abidah Setyowati)在其關於印尼能源貧窮的論文中指出,「此外,經常性停電的現象仍然持續,特別是在爪哇(Java)以外的地區。」
根據印尼能源和礦產資源部發布的統計數據,馬魯古省在2019年的電化率已達到99%。然而,在政府漂亮的統計數字背後,當地居民始終未曾脫離缺電的陰影。
延宕十多年的煤電廠
數十年來,安汶一向仰賴柴油發電廠提供電力。柴油發電廠由於建造簡易,長期以來被印尼政府視為為偏遠地區提供電力的首選方案。PLN在2017年時指出,安汶地區的柴油發電廠總裝置容量(發電機組可容許的最大電力輸出量)為61.9MW(6.19萬千瓦),高峰用電負荷為54MW(5.4萬千瓦)。以一般電廠需儲備15-20%高峰用電負荷的備用容量計算,安汶的柴油發電廠裝置容量仍顯不足。時任PLN馬魯古省和巴布亞省分部主任的Haryanto WS當時向媒體表示,2017年安汶地區的電化率只有70%,電力仍非常短缺。
此外,由於印尼柴油仰賴進口,價格經常隨匯率波動,且柴油本身就已經是昂貴的發電燃料,使得PLN近幾年在印尼各地不斷尋找方式替代柴油發電廠。能源經濟與金融分析研究所(IEEFA)能源金融分析師哈姆迪(Elrika Hamdi)接受端傳媒採訪時表示,仰賴柴油發電也是造成印尼偏遠地區電力不穩定的原因之一:「因為柴油發電太貴,PLN有時候會暫停發電幾個小時,造成停電。有時候,PLN也會在取得柴油上遇到困難,陷入發電燃料不足的窘境。」
安汶當地政府和PLN發起過幾個項目,來解決安汶缺電和仰賴柴油發電的問題。
2017年4月,安汶政府向土耳其政府租借了一艘名為Yasin Bey的動力船隻,租期為期5年。120公尺長的Yasin Bey停泊在安汶島東部Waai村的近海,以液化天然氣和重油發電,裝置容量為120MW(12萬千瓦),但根據雙方政府簽訂的合同,只向安汶電網供應60MW(6萬千瓦)的電力。
PLN則在安汶推行過數個發電項目,其中包括位於安汶島東部Tulehu的20MW(2萬千瓦)地熱發電廠,以及位於Waai村的30MW(3萬千瓦)煤電廠。Tulehu地熱發電廠從2010年開始規劃,直到2017年才在日本對外實施開發援助的國際協力機構(JICA)出資支持下開始興建,至今仍未完工。
Waai煤電廠則早在2010年就開始動工,並列入印尼前任總統蘇西洛(Susilo Bambang Yudhoyono)政府於2006年推出的10,000MW(1,000萬千瓦)「快速通道項目1期規劃」(FTP-I)規劃興建的煤電廠名單中,卻一直未能完工。十多年後,PLN在2021年10月宣布取消Waai煤電廠項目。
一座小型煤電廠,為何延宕了十多年,最終還遭到取消?公開資料顯示,Waai煤電廠起初由中國的武漢凱迪電力工程有限公司、印尼的電力建設公司Hilmanindo Signintama,以及印尼的建設公司Sakti Mas Mulia聯合承包興建。煤電廠選址在Waai村一片22公頃的土地上,離知名的Waai海灘不過數百公尺。
2014年,煤電廠項目遭到暫停,當時PLN並未說明詳細原因。直到2017年,時任PLN總裁蘇付延(Sofyan Basir)表示,Waai煤電廠項目遇到了土地使用權爭議、財務問題,以及承包商內部管理不善等障礙,但未做進一步解釋。安汶地方政府則指控項目中存在貪腐的情況。至此,Waai煤電廠項目已經耗資了約8,000億印尼盾(約5,600萬美元)。
2018年,有鑒於安汶當地電力需求迫切,PLN宣布將為Waai煤電廠項目重新尋找開發商,並預計於3年內完工。PLN表示,先前的承包商必須承擔項目興建的費用。2019年2月,PLN子公司Rekadaya Elektrika與中國能源建設集團廣東火電工程有限公司簽訂了工程總包(EPC)合同,後者需負責執行現場結構和設備評估、後續設計服務、已有設備檢查維修、新購設備、建築工程、調適、培訓等建設工作,以及五年的全廠運維服務。
項目原訂於2019年第二季開工,工期兩年。然而,工程似乎毫無進展。端傳媒記者在2021年10月探訪Waai煤電廠的工地時,看到的景象和該工地2018年在媒體上露出的照片並無太大差別——搭建到一半的巨型藍色鋼架,突兀地矗立在大片野草中間,周圍散落著破舊的鐵皮棚架,以及被草叢覆蓋的鋼管。幾台報廢的車輛停在附近,使得整個工地看起來更像一個荒廢的回收廠。
一名穿著褐色制服的警衛本來在工地的水泥牆後睡著午覺,發現有人靠近,果斷拒絕任何未經許可的記者進入工地。他表示,工地過去幾年都沒有任何建設活動,未來也不會有。
端傳媒通過電話和短信,多次試圖向PLN馬魯古省分部詢問有關Waai煤電廠工程延宕的問題,卻沒有得到回覆。
2021年5月,印尼能源和礦產資源部宣布,將研究是否終止Waai煤電廠項目,卻未說明原因。10月,PLN在其發布的《2021-2030年電力供應商業計劃》(2021-2030 RUPTL,為PLN每年都會發布的國家電力發展報告)中,提及已經取消Waai煤電廠項目,同樣未說明具體原因。蓋了一半的煤電廠,就這樣近乎無聲地消失在官方視野裡。
對煤電的過度依賴
端傳媒採訪的關注印尼能源議題的專家均指出,長期以來,PLN興建發電廠的決策過程都非常不透明,也極少針對個別項目提供詳細訊息。要探究為什麼煤電廠項目遭到取消,外界只能從公開資訊和印尼電力發展趨勢去推測原因。撇除土地使用權等個案因素,一個煤電廠項目終止的背後,潛藏了許多印尼電力供應的結構性問題。
推動新能源轉型的環保組織「Trend Asia」研究員普拉瑟提歐(Andri Prasetiyo)向端傳媒指出,在印尼東部興建煤電廠,本身就是不合邏輯的規劃,因為印尼東部不產煤,煤電廠需要從西部加里曼丹(Kalimantan)和蘇門答臘(Sumatera)的礦場千里迢迢地運入煤炭,成本高昂。
印尼總統佐科威(Joko Widodo)在2017年前往安汶視察當時處於停工狀態的Waai煤電廠時,也表示考量煤炭運輸成本,當地不應使用煤炭作為發電來源:「在這裡(安汶)使用煤炭作為發電燃料,很明顯是錯誤的。」
為什麼PLN會不顧顯而易見的運輸成本考量,選擇在不產煤的安汶興建煤電廠?哈姆迪指出,印尼法律規定由政府制定賣給用戶的上網電價,無論發電來源為何,PLN都只能向用戶收取固定的上網電價(離網電力一般不屬PLN業務範圍)。而在印尼政府的政策推動下,煤炭發電的成本比柴油等發電燃料低上許多,促使PLN近年來一直以煤電廠作為興建新電廠,以及替代柴油發電廠的優先選項。
印尼是世界第四大產煤國,煤礦長期是該國的重點產業之一,享有賦稅優惠。在COVID-19疫情爆發以前,印尼煤炭產能大體呈現持平或逐年成長的趨勢,2017和2019年之間更大幅躍升了30%。為了維持國內煤礦產業發展,並抵銷國際近年來因推行環保政策而降低的煤炭需求,印尼政府向煤電提供大量補貼,以吸收煤礦產能。英國智庫海外發展研究所(Overseas Development Institute)的報告指出,光是在2016和2017年間,印尼政府就向煤電廠提供了9兆702億印尼盾(約6.8億美元)的補貼,並提供了30兆953億印尼盾(約21.6億美元)鼓勵使用煤電。2018年,印尼政府為銷售給煤電廠的煤炭制定了上限價格,並規定至少20-25%的煤礦產能需供給國內使用。2020年的統計數據顯示,68%的印尼內銷煤炭都用於燃煤發電。
眾多政策支持下,煤炭發電在印尼的成本十分低廉。根據印尼政府數據,2020年煤炭發電的成本是每千瓦小時(kWh)600印尼盾(約4.22分美元),天然氣和地熱則各為每千瓦小時1,600印尼盾(約11分美元)和1,100印尼盾(約7.7分美元),相差近兩到三倍。
在這樣的背景下,便不難理解為何在國際一片減碳浪潮中,印尼的燃煤發電量仍逐年成長。歐盟氣候與能源智庫EMBER在2021年發表的《全球電力評論》報告顯示,2015年以來,印尼不只是G20國家(20大工業成員國)中五個燃煤電量正成長的國家之一,且成長率高居首位。2020年,印尼的總發電量中,有高達60%來自煤炭。鄰近同樣高度依賴煤電的越南和菲律賓,煤電占比則分別是48.1%和57%。
印尼政府對煤電的補貼措施,不只造成國內供電大量依賴煤炭,甚至帶來煤電產能過剩的危機。根據能源經濟與金融分析研究所2021年11月發布的一份報告,由於PLN多年來持續高估電量需求(2015年以來每年平均高估34.2%),又大量興建煤電廠,使得印尼各地逐漸出現煤電供給超過實際電力需求的情況。
「PLN一直只根據國家的GDP成長預測去預估電量需求,而沒將能源效率變化,或其他需求降低的因素納入考量,」該報告的作者哈姆迪向端傳媒解釋:「從前五年的數據就可以看出,印尼的經濟成長從未像政府預期的那麼樂觀,但PLN直到最近都沒有調整他們預估電量需求的方式。」
此外,印尼煤礦業與PLN、印尼政府之間的利益衝突,也被指與印尼過度興建煤電廠有所關聯。現任印尼海洋事務與投資統籌部部長盧胡特(Luhut Binsar Panjaitan)是礦業公司Toba Sejahtera的持有者,旅遊部長烏諾(Sandiaga Uno)亦握有印尼第二大煤礦商Adaro Energy的股份。
「貪腐是討論印尼煤電產業時『房間裡的大象』,」一名不願具名的印尼煤電產業研究員向端傳媒表示:「有些煤電項目看起來完全找不到興建的理由,都是某人『答應』某人的結果。」2018年,位於蘇門答臘(Sumatra)的600MW(60萬千瓦)Riau-1煤電廠項目爆發行賄醜聞,不僅涉及國會議員和社會事務部長,連前任PLN總裁蘇付延也被起訴收賄,並因而辭職。
煤電產能過剩的情況,在印尼最大的爪哇-峇里電網特別嚴重。印尼能源和礦產資源部2020年公佈的數據顯示,爪哇-峇里電網的裝置容量為30,228MW(3022.8萬千瓦),高峰用電負荷卻僅16,612MW(1661.2萬千瓦),扣除15-20%高峰用電負荷的合理備用容量之後,過剩產能高達10,294MW(1029.4萬千瓦),其中大部分電力來自燃煤發電。
綠色和平(Greenpeace)中國分部2021年6月發布有關在印尼投資煤電的風險預警報告也指出,即使在高經濟增速、電量需求較大的情況下,印尼西部的爪哇-峇里、加里曼丹、蘇門答臘地區在2022年都將出現煤電產能過剩的情況;在低經濟增速的情景下,就連東部的馬魯古-巴布亞地區也可能面臨煤電產能過剩的危機。
PLN的財務窘境
Waai煤電廠只是PLN近年來取消或擱置的煤電廠項目的冰山一角。能源與清潔空氣研究中心的東南亞分析師蘇亞雷斯(Isabella Suarez)向端傳媒指出,截至2021年7月,印尼約有30,000MW(3,000萬千瓦)的煤電廠項目被取消,5,600MW(560萬千瓦)遭到擱置,「被取消或擱置項目的總裝置容量,幾乎要等同2020年底印尼運轉中煤電廠的裝置容量」。
終止的煤電廠項目,大多在融資或規劃階段便遭到取消。哈姆迪指出,取消項目很大可能的原因是無法完成融資,或是PLN在過去幾年發現電力需求不如預期。取消和延宕的煤電廠項目為PLN帶來不小的財務損失。印尼審計部(BPK)在2017年指出,包括Waai煤電廠等五個延宕的煤電廠項目一共造成了1億2千多萬美元的損失。
然而,長期追蹤PLN財務情況的哈姆迪認為,興建並運營不符效益煤電廠帶來的虧損,要比項目取消或延宕的損失要大得多。「為了吸引資本投入煤電,而簽署長期下來增加負債的合同,才是PLN現今面臨最大的財務黑洞,」她說。
哈姆迪口中「增加負債的合同」,指的是PLN為獨立發電商(independent power producer,簡稱IPP)煤電項目簽署的購電協議(power purchase agreement)。根據電廠的所有權,印尼上網的煤電廠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完全為PLN所有,另一類則為其他企業獨立擁有或與PLN共有的IPP項目。在IPP項目中,擁有電廠股權的企業通過借貸等方式提供資金,電廠建成之後,負責印尼全國上網供電的PLN則必須根據購電協議中的條款,向電廠所有方購買電力。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之後,印尼有許多年都難以吸引資本流入,電力需求同時又急速成長,迫使PLN接受較利於投資方的合同條款,且購電協議的年限往往拉得很長,最長達30年。「基本上,這些條款是照著世界銀行吸引資本進入新興市場的方式去走,要讓投資人覺得投資風險很低。合同一旦簽署,就幾乎不可能更動條款。PLN如果要取消這些合同,通常必須到國際法庭打官司,非常困難,」哈姆迪說。
於是,大量資本開始湧入印尼的煤電市場,盛況被中國投資海外煤電的一名業內人士以「火爆」形容。然而,PLN過度樂觀預估電力需求所造成的煤電產能過剩,開始轉化成不斷增加的負債數字。印尼許多現在運轉中的煤電廠,都是從10或15年前就開始規劃。也就是說,PLN必須根據當時簽署的購電協議,購買多年前預測、遠超過實際需求的電量。
2017年,印尼財政部發給能源和礦產資源部的一封信件遭到外流,信裡對PLN的財務狀況表達了憂慮。2018年,PLN開始意識到潛藏的財務危機,不再為煤電項目招標,而是自主選擇合作夥伴,並改變了IPP項目合同簽署的條件。中國投資海外煤電的業內人士向端傳媒透露,PLN要求取得IPP煤電項目51%的股權,合作夥伴則佔49%,但股本金PLN只出10%左右,其餘要求合作方提供低息貸款。同時,PLN要求合作方全責為貸款擔保。
「超股比擔保是不符合常規標準的,會給合作的中方企業帶來更大的風險。對於中方的國企來說,這樣的要求是不允許的。」該業內人士表示,2018年後中國企業因此很少再簽署印尼煤電的股權投資合同,新簽署的煤電合同大多屬於不需與PLN合作的工業園區離網電廠,以及工程總包或設備出口的項目。
但在哈姆迪看來,PLN做出改變的時機已經太晚,而且僅是將運營煤電廠的風險轉嫁到其他企業身上,並未針對規劃興建煤電廠的方式作出調整。能源經濟與金融分析研究所的報告指出,2020年,PLN的帳面債務已達到近650兆印尼盾(約450億美元),若再加上購電協議帶來的租賃負債,則總負債為875兆印尼盾(約610億美金)。在COVID-19疫情大幅降低電力需求的情況下,向IPP煤電項目合作方支付的購電費用預計將成為PLN在2021年最大的運營支出。
在越來越少外資願意簽署風險較高的合同,進入已經出現產能過剩警示的印尼煤電市場,以及全球資本基於環保考量紛紛撤出煤電的背景下,債台高築的PLN近年來經常在為煤電項目融資時遇到困難,在融資階段便無疾而終的煤電項目也越來越多。
雄心勃勃的新能源轉型承諾
無論煤電項目取消的真正原因為何,在推動新能源轉型的環保人士看來,每一座少建的煤電廠,至少都是拓展可再生能源發電的新契機。由於缺乏政策推動,印尼在新能源轉型上的發展十分遲緩。在2012和2020年之間,印尼可再生能源發電的裝置容量僅以平均每年4%的速度微幅成長,遠落後於馬來西亞、越南、印度、泰國等國同時期超過10%的成長率。
2021年,情況似乎有所進展。5月,印尼總統佐科威宣布,2023年後印尼將不再興建新的煤電廠,並訂下2060年達到碳中和的目標。配合政府政策,PLN在10月發布的《2021-2030年電力供應商業計劃》中,移除了將近13,200MW(1,320萬千瓦)先前規劃的煤電廠項目,其中不少以可再生能源發電項目替代,並預計於2025年將可再生能源的發電裝置容量佔比從現今的13%大幅提升到23%,2030年至29%。在11月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6)上,印尼政府進一步承諾將在2030年退役9,200MW(920萬千瓦)的煤電,並考慮將2056年完全脫離煤電的規劃,提前到2040年代。
然而,環保人士質疑,這些承諾仍不足以在未來30年內降低煤電廠帶來的環境影響。在2023年之前,PLN仍將按原訂計畫興建總裝置容量達13,800MW(1,380萬千瓦)的新煤電廠。「興建這些新煤電廠所帶來的環境影響,將會持續到2050年,」綠色和平印尼分部研究員阿迪拉(Adila Isfandiari)向印尼媒體表示。
煤電廠是印尼第二大的碳排放來源,佔所有二氧化碳排放的35%。印尼79%的煤電廠採用亞臨界(sub-critical)機組,與在中國佔比45%的超超臨界(ultra-supercritical)機組相較,不只發電效率低,更會造成多出75%的碳污染。由於缺乏嚴格的排放管控措施,煤電廠產生的廢氣在印尼造成了極為嚴重的空氣污染。蘇亞雷斯指出,印尼煤電廠幾乎不需要裝設任何排放淨化設備,就可以通過排放標準。據跨國環保組織C40於2021年9月發布的研究,印尼首都雅加達附近煤電廠造成的空氣污染,在2019年造成超過1,500人死亡,到2030年,每年死亡的人數則預估將超過3,000人。
同時,就在公布新能源轉型計畫之前不久的2021年3月,印尼政府宣布將燃煤產生、含有大量重金屬的飛灰和底灰從危險廢棄物清單中移除。此前,印尼煤礦業協會和數個產業協會遊說政府鬆綁法規,以利將飛灰和底灰售出作為營造使用。
此外,專家指出,印尼對煤電持續實施的優惠政策,以及PLN受長期電力採購合同的限制,也為印尼的新能源轉型之路布下重重難關。印尼政府表示,要達成2030年可再生能源佔比29%的目標,需要350億美元的資金。但哈姆迪指出,主要問題並不只是資金來源,還有印尼政府是否提出明確且穩定的可再生能源政策。
「被過剩的煤電產能,以及嚴格的電力採購合同綁死,才是PLN更大的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可再生能源幾乎沒有入場的空間。可再生能源的資金來源十分充足,很多也很容易取得,但PLN和印尼政府必須為未來的項目提供明確方向和穩定的支持政策。」
「如果沒有出現任何政策上的結構性改變,我不認為PLN能達成他們訂下的可再生能源目標,」她直言。
印尼擁有地熱、太陽能、風力、水力等豐富的可再生能源,政府過去也曾推出針對可再生能源發電項目的小規模減稅措施,以及許多國家都推行的上網電價補貼機制(feed-in tariff,一種政府向可再生能源發電商提供補貼的機制)。然而,相關研究指出,印尼的可再生能源補貼機制經常更改規則,且政府仍傾向以煤電作為優先發電來源,讓投資者缺乏信心。多年下來,除了成本較為低廉的水力發電之外,其他可再生能源項目在印尼的發展十分有限。
「大多數的投資方仍然認為,在印尼投資可再生能源的風險比煤電還高,」荷蘭代爾夫特理工大學高級研究員瑟提歐瓦提向端傳媒表示。
2021年10月,印尼政府首度通過碳稅法,預計從2022年4月開始對煤電廠超出規定門檻的碳排放徵稅,並於2025年延伸至其他行業。但分析指出,印尼碳稅的金額太低,很難推動新能源轉型。幾位接受媒體採訪的印尼企業表示,寧願繳交碳稅,也不願意投資可再生能源替代方案。
另一方面,運作中的煤電廠是否能如期或提早退役,也是牽動印尼新能源轉型之路的關鍵因素。印尼政府在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承諾在2040年代提前脫離煤電的先決條件,是「能得到額外的國際資金和技術支持」。2021年8月,亞洲開發銀行(ADB)宣布推出能源轉型機制(Energy Transition Mechanism),提供印尼、越南、菲律賓等國資金,協助廠齡15年以下的煤電廠退役,並訂下在未來10至15年協助三國近50%的煤電廠退役的目標,被視為可能加快印尼去煤速度的一大助力。
然而,能源經濟與金融分析研究所2021年12月發布的報告指出,印尼目前有66%、容量約22,800MW(2,280萬千瓦)的煤電廠廠齡小於10年,若加上PLN稱2023年前仍預計興建的13,800MW(1,380萬千瓦)新煤電廠,數目十分可觀。亞洲開發銀行的能源轉型機制將優先協助廠齡6-15年的煤電廠退役,意即印尼有許多煤電廠可能無法受惠於這項機制。
此外,印尼有約40%的煤電廠屬於IPP項目,PLN簽署的電力採購合同一般長達25-30年,受到合同條款限制,幾乎不太可能讓這些煤電廠提早退役。同時,PLN自身的利益考量也可能限制去煤的進展。燃煤發電仍是PLN主要的金流來源,現今印尼廠齡超過30年卻仍未退役的煤電廠,皆為PLN所有。考量PLN作為國有企業的利益衝突,該報告的作者、亞洲能源市場助理研究員伊薩德(Haneea Isaad)警告,如果亞洲開發銀行能源轉型機制設計不完善,很有可能造成印尼等國政府將補貼煤電退役的資金,轉手再資助運轉中煤電廠的反效果。
中國停止投資海外煤電之後
中國是印尼興建煤電廠最大的資金和技術支持來源。據綠色和平中國分部統計,截至2021年5月,中國在印尼參與的運營、在建、規劃中煤電項目一共有30,190MW(3,019萬千瓦),在印尼所有煤電項目中佔比約62%。
在韓國和日本相繼於2021年年初宣布停止國家支持的海外煤電投資後,中國也在2021年9月宣布停止新建境外煤電項目,引發關於印尼煤電發展,甚至新能源轉型將會如何受到影響的關注。
針對如何處置待建或融資中的海外煤電項目,中國政府仍未發出進一步解釋。蘇亞雷斯指出,目前印尼待建或融資中的煤電項目中,中國企業參與的項目佔了36%。如果這些項目都遭到終止,會減少不少印尼未來幾年新增的煤電裝置容量。
綠色和平中國分部「綠色基礎設施海外投資」項目負責人張菁則向端傳媒表示,根據目前觀察,規劃中的煤電項目是否會受到影響,其中一個因素與項目目前的狀態有關,處於規劃早期沒有完成融資、實際付款,以及沒有開工的項目,可能會面臨較大的被取消或擱置的風險。
哈姆迪指出,過去PLN自有的煤電項目中,超過半數都由中國或日本的銀行提供資金。日本和中國相繼宣布不再為煤電提供資金之後,PLN待融資的自有煤電項目可能會在尋找資金上遇到困難,但這些都是比較小規模的煤電項目,或許仍能從印尼國內取得資金。有鑒於目前印尼大部分規劃中的煤電項目都已完成融資並投建,未來也大概不會有新的煤電廠規劃,中國如果只是停止投放資金,對印尼煤電未來發展的影響有限。
至於中國在退出海外煤電投資之後,是否可能轉而投資印尼的可再生能源項目?端傳媒採訪的專家都指出,這完全取決於印尼是否有相關需求,以及是否能創造具吸引力的投資環境。
「包括中國、日本在內的海外電力投資僅僅是滿足了印尼對於發電項目的需求,根本來說這些投資是由印尼的自身需求驅動的,」EMBER高級電力政策分析師楊木易對端傳媒表示。
一位印尼政府官員在2018年接受媒體採訪時也曾提到:「如果我們要煤炭,他們(中國)就會賣給我們煤炭。如果我們要太陽能,他們就會賣給我們太陽能。」
2020年,中國的「一帶一路」項目中,有超過一半的海外能源總投資流入太陽能、風能和水力發電項目。在印尼,中國目前對可再生能源發電的投資僅集中在水力發電,沒有資金投入風能和太陽能項目。哈姆迪指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PLN從未公開招標這些項目:「如果PLN開始招標大型太陽能項目,我很確定中國資金也會開始流入。如此你就能看出,除了水力和地熱發電之外,PLN在可再生能源項目上做出的努力多麽有限了。」
依然遙遙無解的能源貧窮
無論印尼政府是否能達成其減碳承諾,停止興建新煤電廠、發展可再生能源已經是明顯的政策趨勢。長期飽受缺電所苦的安汶居民,也能察覺到這個改變。宣布取消Waai煤電廠的同時,PLN也將另一個2017年還未融資即遭到擱置的50MW(5萬千瓦)安汶煤電廠項目,改以可再生能源發電項目取代,預計於2030年完工,但未明確指出可再生能源的種類。
瑟提歐瓦提指出,要徹底解決印尼偏遠地區的能源貧窮問題,最有效且可持續的做法是架設基於社區(community-based)的離網可再生能源發電設施。這些設施在印尼許多偏遠地區已經存在,但由於需由社區自行負責維運,在缺乏政府補貼的情況下,電力價格一般比上網電價高出許多,難以長期維持運作。她認為,印尼政府需為這些小型可再生能源項目提供優惠貸款、快速審批、允許多個項目共同融資等政策支持,才有可能達成政府口中「全國100%通電」的目標。
雖然印尼政府對新能源轉型的態度轉為積極,但所有針對可再生能源項目的討論,仍是以大型上網項目為主,少有談及投資效益極低、外資不感興趣的偏遠地區供電問題。
只是,在政府官員高談電力轉型,各方引頸期盼具體政策出台的同時,還有一小部分的印尼人,還在殷殷等待穩定、安全電力的到來。
「只要不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不在乎電力是來自煤炭、柴油,還是其他發電來源,」安汶居民哈圖說。「這(電力)是我們的基本需求,而政府應該提供給我們。」
端傳媒「去煤的未來?」系列報導與環境與氣候報導媒體機構Earth Journalism Network(EJN)合作,是EJN關於亞洲化石能源投資的跨境合作報導「Available but not Needed」的一部分。
看得出作者为了写这篇文章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感谢。
What is the difficulty of setting up solar panels there? it is like 5k USD in the setup and can government do finance for the peo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