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7年9月到2019年3月,我在全上海第二受歡迎的沉浸式戲劇劇組工作。每當日復一日的循環演出讓所有演員都快崩潰的時候,大家就開始尋找一個同仇敵愾的對象。那個票房成績和口碑都遠遠高於我們的第一名——Sleep No More 就會成為我們「諷刺」的靶心。
「不就是沒有台詞嗎?」 「聽不到看不懂的,讓你暈頭轉向的戲就是高級戲劇嗎!?」今年春天,Sleep No More 開啟新一輪的演員甄選。我們這幫人於是尷尬地在其人滿為患的面試準備間裏發現了彼此。
又過一季,我在好友楊靜(遊戲策展人)的播客節目錄制中遇到遊戲設計師張哲川。那之前不久,我第一次登陸Steam平台,就是為做播客準備,下載並體驗哲川主導製作的單機遊戲《疑案追聲》。《疑案追聲》是解謎破案類遊戲,畫面極簡到只有幾張房間工程平面圖,玩家通過操控自身位置,無死角監聽空間裏所有角色的聲音。玩家能夠標記聲音源姓名,或者在自己的時間線上發彈幕做筆記,最後總結信息然後回答遊戲的提問。遊戲難度不大,有時我會有種做中文聽力考試的感覺,對於像我這樣的遊戲菜鳥來說真的很友好。《疑案追聲》在Steam平台上的評分屬於「好評如潮」(超過95%的好評率)等級,不多的幾個差評幾乎只是同一種聲音——太簡單了,用時太短就通關了。
不過,玩的時候我可沒想到,這款獨立遊戲之光能和我的職業經歷有什麼關係。直到錄製播客和哲川聊起來,他說沉浸式戲劇是這部遊戲的初始靈感來源之一。「2013年我在紐約讀書,有一天我們的系主任和我說,Sleep No More 值得每一個遊戲設計人都去看一看。於是他就帶着我們班所有人都去了。」
我人生經驗的次元壁在那一刻碎裂。Sleep No More 是一部沉浸式舞劇,幾乎連一句台詞都沒有,觀眾體驗幾乎都交給聽覺之外的感官。在那個被劇組命名為麥金農酒店裏,觀眾自由跟隨不同的演員觀賞,可以摸所有陳設,甚至聞到精心設計的味道。而《疑案追聲》則是隻保留聽覺,把其他感官都取消。
在互動中限制部分感官是個太聰明的選擇。譬如沒有台詞就讓 Sleep No More 擁有了誘人(同時氣人)的神秘氛圍。哲川說,音頻便於隱藏信息,除了精彩的聲音演繹,尋找藏在聲音背後的真相才是《疑案追聲》的玩家繼續探索的動力。
在我研究生階段的一門有關性心理的課程上,一個匿名的SM愛好者告訴我們,捆綁和眼罩不是為「施虐方」存在的,而是用來取悅「受虐方」。當被限制行動、封鎖視覺,身體反而能感受到世界的細節。每一次氣流的過,每一次疼痛消散,每一次言語戲弄,都能更真切更深入地被感受到。那是一種令人慾罷不能的體驗,會讓一些人上癮。
但我總覺得,《疑案追聲》會得到「好評如潮」也許有設計精巧之外的因素。比如,監控主題本身。
遊戲開始時,玩家會被介紹使用「新技術」——聲探系統。簡言之就是可以追溯犯罪現場所有聲音的技術系統。當然,玩家完全不會將現實社會與遊戲世界聯繫在一起,也沒有問題。但稍作想像,就會覺得這個用來偵破罪案的強大技術亦有恐怖的一面。似有若無的恐怖有時能為作品增加複雜感與深度。
把無死角監控技術轉換應用場景,比如放在中小學課堂,會怎麼樣呢?AI監控分析學生課堂表情的技術已經接近成熟。低頭幾次/抬頭幾次/伏案几次/,表情是注意力集中還是放空,都可以被載入數據,實時傳送到校長和家長的手機終端。然後想想如果這只是一場遊戲,你扮演的是屏幕前的父母,你是不是就能回答好這個問題嗎——孩子的成績到底為什麼下降了?
更多時候,監控不僅能滿足控制慾,也能滿足窺私慾。2017年的一篇網絡文章《一位92年女生致周鴻禕:別再盯着我們看了》在大陸曾掀起輿論熱潮。文章質疑360智能攝像機在如餐廳、網吧、按摩店等公共場所拍攝畫面並在網路上直播,導致很多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拍併為觀看直播的網友評頭論足。在北京的一家涮肉店裏,鏡頭對準了一對年齡差距較大的顧客,直播間的彈幕裏飄過了「不會是小三吧?」這樣的語言。
遊戲中的聲探系統只可以讓偵探監聽犯罪現場,而玩家的任務就是證明自己是足夠駕馭系統的優秀人才。現實中,卻有可能是所有人在監視所有人。2017年12月20日,360公司宣布永久關閉直播平台。
有多少人鬆了一口氣,又有多少人覺得掃興?
從現實社會轉移視角到戲劇界,直接利用監聽元素的先鋒劇場在近幾年也出現了不少。
喜歡和素人合作的導演李建軍的成名之作《美好的一天》,幾乎是一部用聽覺來觀賞的作品。19個不同背景的素人在舞台上一字排開,他們一人一個話筒,同時講着自己的真實故事。觀眾們坐在舞台下,通過耳機可以自由選擇不同頻道,去聽不同的故事講述。
參加愛丁堡藝穗節的英國華人劇團作品 Citizens of Nowhere? 也是一部沉浸式戲劇。這部作品講述了一個華人移民家庭變遷的故事。它的表現形式是這樣的:在一個飯店裏,觀眾坐在不同桌子旁邊,人手一對耳機,可以監聽演員一家的對話。
還有些作品走出封閉環境,把監聽用在更廣闊的互動上,甚至模糊了戲劇與遊戲的邊界。系列作品《遙感城市》是德國吉森大學應用劇場藝術學院的一班藝術家們創作的。它已經在柏林/米蘭/紐約/巴黎/台北/上海等著名城市巡迴過了。嚴格來說,《遙感城市》根本就沒有表演者。每一個觀眾在指定地點集合後就要戴上耳機,並且跟隨人工智能聲音的指示在城市內行動,完成一些任務。
我參與了上海版本的《遙感城市》,跟隨一名叫做「李娜」的虛擬人聲,我從龍華烈士陵園行走到了美羅城(上海著名購物中心)的頂樓平台。在整個過程中,這個聲音指導我們仔細觀察路邊的一棵樹,一座噴泉等等,有時引導觀眾觀察自己/夥伴/路人。還會被要求做一些不像路人的事情,比如在徐家彙的某商場門口開始跳舞。
這個聲音會通過不斷提問讓你思考自身處境,比如它拷問你的政治取向,並讓希望更多自由的人走在右邊,讓希望更多法律的人靠近左邊。在接近結尾時,我們被引導進入一間婦幼保健院的廳堂,自稱「李娜」的虛擬人聲逐漸變成了「王偉」。看到這裏,你是否已經把「李娜」想像成一個女人,把「王偉」想像成一個男人?你是對的,他們聽起來確實是這樣。但是「變性」後的聲音會繼續提出疑問: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嗎?你確定嗎?
《疑案追聲》和《遙感城市》這兩部都以聲音為媒介的作品形成有趣的對照,一個是利用配音表演創建謎團的遊戲,一個是利用音效指令製造互動的戲劇。在遊戲、劇場和現實中,監控與聲音所構建出的體驗亦真亦幻。而在這層次豐富的迷人世界當中,權力與權利,真相和隱私,快樂或痛感,我們到底應該走在左邊還是右邊呢?
那晚,我和哲川聊完遊戲與戲劇的種種後,我邀請他參加一人一故事劇團的演出(一種觀眾分享故事演員即興表演的演出)。我說,你可以來現場講你的故事,我們聽到後會把表演當做禮物送給你。
他說,沒事,我更喜歡觀察。
這篇文章放在GAME ON 適當嗎 ? 有一半內容也是關於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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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想去看sleep no more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