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記得,當我在倫敦的超市,看到英國《衛報》將那場在2014年9月發生於香港的波闌壯闊的民主運動命名為「雨傘革命」時,我是何等激動。如果沒有名字,沒有影像,世人是無法談起我們的運動。而「雨傘革命」,又是多麼符合香港、不落俗套。晚上,跟一位定居倫敦的香港人談起,他說,是的,西方媒體很聰明,透過命名及識別運動中的突出人物,攫取大眾的關注。所以,歷經三十年,每當念及六四或天安門民主運動,西方社會仍然會記得那個手提兩個購物袋、擋在坦克面前的男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最近,英國電視台 Channel 4 便改編了劇場作品《Chimerica》(或可以譯作《中美共同體》)。此劇於2013年5月20日在倫敦 Almeida Theatre首演,由英國編劇露西.柯克伍德 (Lucy Kirkwood)撰寫劇本。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兩位華人演員均為香港移民的後裔。Benedict Wong 飾演 Zhang Lin,他常常參與電影如《復仇者聯盟 4:終局之戰》及《奇異博士》等。 David K.S. Tse飾演 Zhang Wei及 Wang Pengsi,亦曾參與《東京裁判》(Tokyo Trial)等電影。數年前我已讀過這個劇本,執筆前亦再重讀一次。我稍為看了一下電視改編,發現相當跟從原著(電視劇也是由柯克伍德改編),那麼,本文就以劇場版本為據寫成。
劇名《中美共同體》也表示了此劇並非代言八九民運,而是意欲昭示中美兩國千絲萬縷的關係。柯克伍德直指中國是如何買起美國(甚至全世界),不知道有沒有觀眾因此如夢初醒。
西方編劇要講中國故事?
故事以一個年輕的美國攝影師 Joe 為主角。1989年六四的時候他19歲,意外地拍攝到坦克人。二十年後,他因採訪而重訪北京,跟生活在中國的朋友 Zhang Lin 閑聊過後,勾起了他尋找坦克人是否在生的慾望。後來Joe 得到消息坦克人身在美國,而他同時也厭倦了報導總統選舉的工作,反而全情投入去尋找坦克人的下落⋯⋯
西方編劇講一個中國/他者的故事,本身已引起觀眾的疑慮。在此,我想起德國編劇羅蘭.希姆芬尼(Roland Schimmelpfennig)的劇作《金龍》。此劇是關於在德國生活的黑工。希姆芬尼的聰明之處是,首先承認我不可能成為他者(黑工),代他者說話,於是安排年輕演員飾演老人,老人演年輕人,男扮女,女扮男,適度地拉開距離,提醒觀眾編劇不是要代入他者。柯克伍德也很聰明,明知道無論多努力做研究、資料搜集,她也不可能正面處理天安門民主運動,因此,她借一個美國攝記的眼睛及心路歷程說故事。
於是,整個劇本大部分情節均發生在美國。對編劇來說,這顯然較為駕輕就熟。此外,劇名《中美共同體》也表示了此劇並非代言八九民運,而是意欲昭示中美兩國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一部分,其實是比較深刻的。劇中有這麼一場戲:當 Joe 知道自己工作的美國媒體即將邀請中國公司入股,他質疑他的老闆 Frank。Frank 辯解那是為了公司數以千計的員工保有工作,自己也要支付患白血病的孩子的醫藥費,有些事情(審查)只是副作用。另一場戲:Zhang Lin上網指控中國政府霧霾指數做假,中國政府要求美國電腦系統公司供出 IP 地址,負責人只是稍微反抗了一下便和盤托出,心裡只惦記和情婦的約會。柯克伍德直指中國是如何買起美國(甚至全世界),不知道有沒有觀眾因此如夢初醒。有的話也不錯。
但也不能說《Chimerica》就毫無作用。雖然不會是很深入的認識、思考,至少英國以至全球觀眾可以再次勾起自己對坦克人的記憶,稍稍窺探八九六四。
肥皂劇削弱思考空間
可是,柯克伍德終究不是希姆芬尼,她採用寫實主義手法,不及《金龍》可以借用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Alienation effect) ——即不斷提醒觀眾他們在看戲。而柯克伍德的局限在於,她沒有辦法不直接說中國,戲中有最少三分之一的場景發生在那裡,而她一說中國便露底了。首先,她想講當代中國的問題,但看來都只是從媒體報導獲得資訊,最後變成大雜薈(血汗工廠等等)。例如,Zhang Lin 的鄰居 Ming Xiaoli 不停咳嗽,編劇以此說明北京的霧霾問題。既不是很有趣,也沒有新鮮角度。另外,一些對話也顯得有點奇怪。譬如,幾個中國人角色都有把毛澤東的「女人能撑起半邊天」掛在嘴邊。現在還有人把它當口頭禪嗎?另有些中國人角色,見面時會互相問候「How are you?」「 I am fine.」
上述或許是一些技術性問題。以編劇的視野來審視劇本,會發現柯克伍德無意或無力討論八九民運對中國及世界的歷史意義。整個劇本的主線集中於 Joe 尋找坦克人,過程猶如偵探小說橋段。最後是 Zhang Lin 的錄音告白,原來他就是坦克人。他手上拿著的購物袋,裝載著他剛剛被解放軍槍殺的妻子的遺物。他走到街上擋坦克,正是因為出於一腔憤怒和絕望。所有事情到結局都得到了圓滿解釋,又能給觀眾一點意外驚喜(啊!原來是他⋯⋯)。不錯是很對觀眾的胃口,但肥皂劇式的結構,大大削弱了本來可以深挖下去的思考空間,也暴露了編劇處理大題目時的有心無力。最重要是,劇作變得庸俗了。
不過若從編劇技藝的角度來看,柯克伍德是相當成熟的。她寫《Chimerica》時才29歲,但在結構、佈局、角色塑造等方面的造詣已遠遠超越她的年紀。全劇最有趣的是戲謔 Joe 這種思慮不足的白人男性。首先,他自陷於中年事業危機(不停質疑美國傳媒的膚淺無聊),又因為罪疚感而想追尋坦克人下落——因為他總覺得自己的照片連累了他,很想他仍然在生。在過程中,Joe 又因為太天真而連累更多的人:他以坦克人為題目傳電郵給 Zhang Lin,後來成為中國政府捉拿 Zhang 的罪証;Joe 在美國追查到一間水果店,期間發生爭執、鄰居報警,結果水果店的中國人黑工被捕。柯克伍德對大白人男性的批判力度恰到好處,十分準確,看得很過癮。劇本末段,Joe 在佔領華爾街運動(對!柯克伍德總要在西方社會找一場運動和八九民運並置一下)中,重遇一直若即若離的前女友 Tess。Tess 剛剛中了胡椒噴霧需要幫忙,Joe才發現 Tess 懷了他的孩子,但Tess 拒絕和他繼續關係,Joe 最後仍然不知如何是好。編劇在此再插 Joe 一刀,諷刺他的優柔寡斷,進退失據。意外地,這是全劇最真實、最感動的一幕。
不過若從編劇技藝的角度來看,柯克伍德是相當成熟的。她寫《Chimerica》時才29歲,但在結構、佈局、角色塑造等方面的造詣已遠遠超越她的年紀
英國劇場的策劃及市場定位
看到這裡,可能會問,為什麼不找一個熟悉八九六四的編劇呢?這跟英國劇場的策劃及市場定位有莫大關係。英國觀眾最興趣的是和自己、或遠一點說——西方社會——有切身關係的題材。他們不是不看外國歷史、政治事件,但通常所期望的觀眾數量相對較少。《Chimerica》定位於接觸面最大的英國觀眾群(Almeida Theatre 是倫敦西區其中一間最受歡迎的劇院),將八九六四連繫英美是比較保險的做法。所以,就算他們找來一個熟悉八九六四的編劇(不過相信在英國本土很難找到),策劃方向依然不會變,無可避免一定失焦。如果你以為他們想作一個戲來深入討論六四,那只是一場美麗的誤會。但也不能說《Chimerica》就毫無作用。雖然不會是很深入的認識、思考,至少英國以至全球觀眾可以再次勾起自己對坦克人的記憶,稍稍窺探八九六四。讓更多人知道,更多人記得,總是好事。
常常說,劇場是最當下的媒介,因為演員在現場和觀眾交流而不是錄影,所以用英文文法來比喻,劇場永遠是現在進行式,電影則是過去式。但正因如此,觀眾進入劇場時,比較容易問:這齣戲和我們有何關係呢?這不囿於英國觀眾,全世界亦然。但是這條接近條件反射的問題,會否也反過來窒礙我們看更遠更廣闊的東西呢?這倒是值得深思的。
聊齋談鬼狐最終是為了談人。西方世界談八九也可能最終是為了談他們自己。這不是很正常嗎?
以我自己作为一个美国留学生的经历来看,很少有美国人真的对中国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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