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許章潤:中國不是一個紅色帝國(上篇:誤入歧途的潛在勢能)

一個超大規模極權國家,不思政改,無意建設立憲民主政體,不禁令人恐懼。一旦坐大,難防不測,而有紅色帝國崛起的預設和預期。
「偉大的變革─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型展覽」在北京的國家博物館舉行,大門有巨型電視屏幕不斷播放勵志宣傳片。

【編者註】本文是許章潤教授為紀念1978年開啟的「改革開放」所撰三篇系列論文的最後一篇,第一篇為《低頭致意 天地無邊》,第二篇為《自由主義的五場戰役》。在中共最高領導人近日重提「軍事鬥爭準備工作」之際,「紅色帝國」之性質辨析更凸顯其前瞻性與緊迫性。因本文關乎重大公共利益,我們特別設置全文免費閱讀,歡迎轉發、參與並討論。

曾幾何時,大國崛起,文明復興,一手好牌,勢不可擋。時惟戊戌,情勢逆轉,彷彿國運不再,開始走下坡路了,遂致人心惶惶。表諸現實,便是「一手好牌打成爛牌」,而內外交困。「要準備過苦日子」與「軍事鬥爭」之輿議紛紛,堪為晴雨表。原因何在?為何走到這一步?拋開大國博弈、權勢轉移所引發的世界體系震盪等外在因素,追根究源,就在於近年來的立國之道指向「紅色帝國」,或者,予人「紅色帝國」的公眾印象,四面樹敵,八方開懟,以至於聲勢日甚,而聲譽日窳。

一方面,既有體制的騰挪空間已盡,無法揮灑進一步讓步協商的紅利,毋寧,因恐懼散夥而日益收緊;另一方面,維續既有統治萬世一系的初心不改,奠立於超級元首集權的黨國體制日益僭政化。由此矛盾日烈,已到臨界,不欲突破,遂掉頭回轉,不惟導致內政日益嚴重之黨國極權,同時更加強化、坐實了紅色帝國的大眾形象。對此,體制內外,朝野上下,心知肚明,此乃不歸路也。

中國的現代進程走到這一步,雖非始料所及,卻也未出大歷史框架。筆者判斷,中國是一個超大規模極權國家,不曾、不必、不該也不可能是一個紅色帝國。但因其超大規模,確有走到這一步的潛在勢能。因而,基於建設「現代中國」這一大歷史進程,破解紅色帝國之道,撥轉華夏邦國重歸「立憲民主、人民共和」這一近代中國的主流歷史意識和政治意志,既為邦國公義所在,而為全體國民的集體自救,也就是在為世界永久和平出力,須臾不能再拖了。

中國是一個超大規模極權國家,不曾、不必、不該也不可能是一個紅色帝國。但因其超大規模,確有走到這一步的潛在勢能。

一、紅色帝國?還是超大規模極權國家?

二十世紀的美蘇爭霸,是兩種絕對主義的對壘,也是兩種源自現代性的普世理念的決戰,根本演繹的還是王道自由善政與霸道極權惡政的殊死搏鬥。其間,蘇俄一脈,承繼沙俄的擴張衝動,以霸蠻勢能和不義戰爭,建立起一個橫跨歐亞的超級帝國。一方面,就內政來看,其以黨國統御,領袖君臨,尊奉惟一意識形態為聖經,而以殘酷鬥爭與坐寇邏輯開道,將國家征服收編。超級元首駕馭克格勃統轄政黨,再以政黨機器制御官僚體制,然後複用由此紐結一體的黨國體制吞噬社會,最終形成一個層層下轄、騎在國民頭頂的龐大鎮壓機器。在此進程中,秉持歷史鐵律和國家至上的扭曲定位,將謊言治國與祛除信仰推到極致。由此,國家消隱民族變成黨國,再變為專政黨的殖民地,最終形成的是基於君民統治觀而非整體國家觀的超大規模、變本加厲的極權政制。

另一方面,在國家間政治與世界體系中,蘇俄不折不扣奉行傳統帝國邏輯,恃征服和顛覆為手段,建立起東西縱貫的龐大紅色集團,而以華約為中樞,形成中心—邊緣的全球制轄體系。1949年後的中國一度不幸裹挾於這一體系的邊緣地帶,終因文明傳統、領導人性格和地緣政治衝突等原因,而分道揚鑣,其實開啟了1972年中美走近的歷史機緣,未始非福也。凡此兩項疊加,則此超級帝國蔚為龐然紅色帝國,最為邪惡恐怖,塗炭生靈,危害人類,首先是自己的國民遭殃,而終究生於不義,死於恥辱。至今想起,依舊令人不寒而慄也。

蘇俄不折不扣奉行傳統帝國邏輯,恃征服和顛覆為手段,建立起東西縱貫的龐大紅色集團,而以華約為中樞,形成中心—邊緣的全球制轄體系。

蘇俄既終,則當世惟剩美帝一霸獨強,以隱蔽帝國的霸權秩序維繫世界體系,歷經「二戰」後又一個十來年輝煌小週期,直至雙子塔轟然倒塌。不論其為紅色帝國還是自由帝國,與此兩霸比勘,吾人可得斷言者,則現代中國不曾、不必、不該也不可能是一個紅色帝國。

首先,現代中國不曾是一個紅色帝國。辛亥以還,中華帝國蜕轉為民族國家。不僅華夏帝國賴以伸展的傳統東亞中華世界早已煙消雲散,而且,既有疆域亦多流失。四十年裏,左右拉鋸,一路逶迤,滿目瘡痍。至紅朝當政,重歸一統,對內奉行階級鬥爭,厲行專政,建構起酷烈極權體制。對外與蘇修鬧翻,往東南亞輸出革命,在亞非拉灑金出力。但是,雖竭盡民力,卻受勢能囿限,終究只是在兩霸縫隙間討生存。連第一島鏈都出不去,西北邊疆亦且封鎖得嚴絲合縫,雖有霸王之志,也想伸展手腳,耽溺於「世界一片紅」的南柯綺夢,奈何無霸王之力,只能以「三個世界」劃分過過乾癮。最後不得已,「撥亂反正」,還得以四個「低頭致意」,收拾殘局,死裏逃生,哪裏談得上什麼帝國。毋寧,乃陷萬民於苦難之極權政制的鐵桶也。逮至今日,「一帶一路」水陸並進,「亞投行」早已隆重開張,實為固守舊制不思更張,以至於因其異數而為主流所拒後的另起爐灶,則看似熱鬧,其實依舊不過是第二大經濟體求生存的不得不然,距離挑肩全球治理的紅色帝國之境,還差得遠呢。再說了,其所凸顯的是帝力揮發而保衞政權之戰,內政考量遠高於全球鋪展訴求,既非純然國族利益的伸展,政黨理由遠高於國家理性,更與公民理性無關,則縱便有心插柳,也難能綠樹成蔭,同樣談不上什麼帝國經緯也。

「偉大的變革─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型展覽」內有不少國家主席習近平的展板。
「偉大的變革─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型展覽」內有不少國家主席習近平的展板。

其次,現代中國不必是一個紅色帝國。古今帝國成長多半仰仗地利天時,蠱惑於宏大敘事,為利益驅動所主導。羅馬奧斯曼如此,英帝國如此,美帝國同樣如此。唯有蘇俄帝國,倒彷彿更多地基於意識形態的衝動,大肆搜刮的同時還賠錢做買賣,終於在癲狂中把自己作死。就此而言,今日中國牟利無需恃帝國之身,毋寧,更多地以匯入自由經濟的世界體系,在自由而公平的貿易中取長補短。前此幾十年,就是這麼「低頭致意」做的,賺了不少血汗錢呢。否則,反倒授人以柄,招致八方敵意,何苦來哉。而且,帝國意味着責任,故有「帝國負擔」一說。以中國尚未完成現代化之身,尤其是優良政體尚付闕如,而背承重負,有如毛時代之外援與近年之大撒幣,實在是打腫臉充胖子,不僅背離國家理性,也違迕公民理性,不智不祥,同樣何苦來哉。大撒幣招致全民反感與舉國異議,隨着經濟下滑必將有所收斂,也是預料中事。

帝國意味着責任,故有「帝國負擔」一說。以中國尚未完成現代化之身,尤其是優良政體尚付闕如,而背承重負,有如毛時代之外援與近年之大撒幣,實在是打腫臉充胖子,不僅背離國家理性,也違迕公民理性。

再次,現代中國不該是一個紅色帝國。畢竟,整體而言,中華文明主流崇仰王道而非霸道,帝國理想並不合心意。漢武隋煬窮兵黷武,勞民傷財,歷來備受詬病,其因在此。就晚近來看,紅色帝國指向恰與近代中國的主流歷史意識和政治意志兩相刺謬。其中的「富強」旨在自立,而非稱霸;「民主」與「文明」追求內政的優良境界與國族文化的普世融和,亦與帝國指向無關,更不用說紅色帝國了。就當下世界體系中的權勢轉移而言,成長中的大國為了自我發展,絕對以安撫守成大國為獲取生存空間的妥協應對之策,所謂「韜光養晦」,奧義在此,決定了中國何需將自家弄成個帝國模式,更不用說是個家家防範人人喊打的紅色帝國了。再者,當下國朝最為擔心的還是自家政權的維續,一切以此為軸打轉。帝國雄心依恃國力,而必耗費民力,雖能收穫部分盲眾的歡呼,但總體得罪絕大多數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天温飽日子的國民,從而必然危及政權,非智者所為。所謂「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古人言猶在耳,未謂不預也。至於國家間政治中的敵友之別,例屬國家理性與國族政治成熟範疇,同樣服務於內政,最終落定於內政,對此,除非瘋子,誰也不會造次。

最後,現代中國不可能是一個紅色帝國。新中國起自「1911」,歷經「1949」,再經「1978」,以迄於今。一百年間,總體而言,不過求生存而已。國民填飽肚子,手上有點兒餘錢,花花腸子嚐到了甜頭,也就是晚近十來年的事兒。所謂「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只是相較曾經的積弱積貧而言。置諸世界,比對之下,依舊人民窮困,文化凋零,過去未曾站直,從來不曾富有,繁盛有待來日。既無全球投放軍力的實力,亦無力提供全球公共產品和替代性治理結構。而通常為帝國所必需的「中心—邊緣」結構及其「外圍地帶」,不僅尚付闕如,而且,縱便經由外援和「帶路」組合所拼接的地緣結構,亦無有效控制。就在家門口,從東海到南海,依舊齟齬不斷,大國博弈洶湧,中國難能消停,更不用說如美帝一般縱情於深藍遠海了。故而,以此現有國力而欲成就全球霸業,縱為之,亦不能。

此就現狀掃描,據實描述,概莫如此。再就近代中國主流歷史意識與政治意志來看,其以「富強、民主與文明」為鵠的,雖曾一度以階級鬥爭為綱,卻絕對刺謬於和平理智與人文化成的華夏文教本義,故爾早被拋棄。而且,後者的天下意識意味着一種互為邊疆的多中心結構而言,本身就堅拒任何紅色帝國夢囈。一旦偏離此一主流,即會遭遇反彈。幾年來的國朝情勢,已然對此證之再再。再者,如前所述,好不容易安享兩天吃喝玩樂市民生活的億萬國民,早已不是前現代的盲眾,最反感基於所謂國家榮譽的援外大撒幣,最痛恨枉為領導人的虛幻世界圖景而耗費民力。還有,自從共產意識形態破滅,國朝即無信仰,隨政治任期換屆而迭出心思,在捉襟見肘中疲於應對。所謂的新理論、新思想和新時代之第次出籠,恰恰表明了無定性,意識形態虛空,國家哲學懸置,不過架漏牽補,敷衍了事。縱便儒義高陳,民族主義和末世消費心理大行其道,亦不濟事。蓋因鉗口遮眼,壓抑心智自由成長,只許十九世紀「日耳曼—斯拉夫」式教條一花獨放,則國族心智孱弱,終究無法挺立也。

所謂的新理論、新思想和新時代之第次出籠,恰恰表明了無定性,意識形態虛空,國家哲學懸置,不過架漏牽補,敷衍了事。

因而,嚷嚷初心,實無理想,只剩「保江山、坐江山、吃江山」的赤裸裸實用主義與粗鄙機會主義,骨子裏既無道義自信,亦無下文所說的基於文明的崇仰意識方可深植於心的文明優越感,哪裏還會為什麼帝國不帝國的去拼命。而帝國大業,包括紅色帝國在內,嘿嘿,有時候還真要有那麼點兒叫做什麼理想呀、情愫呀的東東來支撐才行呢。總之,凡此決定了現代中國不可能是一個紅色帝國。此非當軸所能理喻或佯裝不知,亦非大洋對岸白宮廷帷內的老白男們所可想像者也。至於學人報人以「現代帝國」措辭狀述當下中國,而力爭自圓其說,也是一說,就是有點兒小兒科罷了。

綜上所述,與其說當下中國是一個紅色帝國,不如說是一個超大規模的極權國家,因其不思政改,拒絕以優良政體為現代中國升級換代,而為現代中國的最終完型加冕,則按照晚近勢能伸展,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個紅色帝國,這才令四鄰八鄉猜忌,惹守成大國忌憚。就此而言,白宮那批存在認知障礙的老白男們魯莽行事,退守基於十九世紀式的主權國家格局,深濡凡爾賽式強權政治色彩,一下子把人逼到牆角,有可能導致一個「自我實現的預期」,同樣危乎殆哉。這邊廂,「相向而行」,為了轉移內政吃緊,而不惜內戰甚或外戰,亦且不無可能。現在看來,「軍事鬥爭」或成「偉大斗爭」日程之首,而定時引爆的可能性正在增長。因為,雖如前文所言,「除非瘋子,誰也不會造次」,可不幸時逢太平洋兩岸均為「老紅衞兵執政」,這世上就有些弱智的瘋子呢?!

現在看來,「軍事鬥爭」或成「偉大鬥爭」日程之首,而定時引爆的可能性正在增長。

深圳地鐵站一個行人隧道,兩旁的廣告屏幕不斷播放。
深圳地鐵站一個行人隧道,兩旁的廣告屏幕不斷播放。

二、自我坐實的紅色帝國

細加辨析,此刻中國予人紅色帝國的猜忌,一種經由傳媒而凸顯的國際印象,或者,為何他人會有此種預設與預期,原因錯綜,難能一言以蔽之。在此可得陳說的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就在於立國之道歧出,尚未完成內政的現代化卻反而倒退,輒汲汲於攪合國際體系,四面出擊,自我定位有誤,世界詬議遂至。

綜理諸因,約略梳理,概為下列四端。

首先,大國伸展之際的世界陣痛、與對於超大規模國族復興的恐懼。以中國之體量與文明之淵厚,無論興衰,均會引發世界性震盪。此為國族宿命,好壞難分,天注命定,只能適應。但大有大的難處,在切己立論,可謂言之不虛。放眼世界體系大歷史,兩千多年裏,相對而言,中國的衰敗是異態,而繁盛則為常態。眼下這波興衰,隨西力東漸而來,深嵌於現代世界的歷史進程,改變東西平衡,前後不過兩個來世紀,可謂短暫而急促。其以一己即身可見,則感官之震撼與衝擊之劇烈,蓋可想像。東西交匯一體之際,如此超大規模國族一陽來複,卻又方向不甚明朗,卻反而日益迴轉紅色極權政治,未來興盛後何去何從,會否重蹈國強則霸的舊套路,則四鄰有惑,八方質疑,自是順理成章,而有紅色帝國之嘈嘈切切。有關於此,東西學人早已唧唧喳喳,無需贅言。

東西交匯一體之際,如此超大規模國族一陽來複,卻又方向不甚明朗,卻反而日益迴轉紅色極權政治,未來興盛後何去何從,會否重蹈國強則霸的舊套路,則四鄰有惑,八方質疑,自是順理成章。

進而言之,縱便可見未來中國轉型落定,匯入世界民主國家主流,卻依然會因自己的超大規模及其浩瀚勢能,而於國家利益與全球政治層面,難免齟齬,多有衝突,也是可以預期者也。此為國際政治的現實主義本性所決定,一天未曾實現人類的永久和平,就一天如此。回瞰曾經的英美角力,靜觀當下的德美猜忌,以及從未停止過的日美較勁,便一目瞭然。但因同處體系,分享立國價值,並有極權政制作為他者反觀,則矛盾的可控性與解決方案的可協商性,以及循沿程序的可欲性,絕非同日而語,也是可以預言者也。

其次,帝國情結發作。曾經的大型帝國,作為逝去的輝煌,總會在民族歷史文化心理中烙下深重印記。它們可能如落霞殘照,攪不動死水微瀾,也可能翻轉為近代民族主義,而鼓盪起滔天大波。從博魯布魯斯海峽至廣袤深邃的俄羅斯大地,再到幽曲疊嶂的中亞西亞和印度半島,而迄太平洋兩岸,均有帝國情結發作的鬼哭狼嚎。逮至今日,早已隕落而彷彿慣看滄桑、對於一切均雲淡風輕的不列顛,尚圖再跨瀚海,「所有作為」,正說明此間文化歷史記憶轉化為政治衝動的深重勢能,不可小覷。正是在此背景下,中國三十多年來的現代化進程指向大國崛起與文明復興,至此時刻,彷彿正好坐實呼應了這一波發作,也真的就有這種跡象。逢迎學人與無良官媒不明所以的鼓譟,大言炎炎,推波助瀾,於黨國或有功,於國族為罪人。而心智低劣,心性窳劣,就此暴露無遺。有意思的是,東亞諸邦近代均遭西洋東洋勢力欺凌,因而都有屈辱歷史記憶,除開扶桑一枝獨秀,其所引發的民族情緒,均未因國家獨立繁盛而消隱,卻反而益且僨張。每有風吹草動,便暗流洶湧,明浪滔天。其間,高麗民族表現奇葩,尤為凸顯。值此情形下,現代中國的成長至此時段,彷彿濡有帝國情結色彩,而且偏偏就是華麗酷烈的大紅大紫,怎不叫人生疑。更何況就有幸災樂禍望船翻的,遂致情勢雪上加霜矣。

東亞諸邦近代均遭西洋東洋勢力欺凌,因而都有屈辱歷史記憶,除開扶桑一枝獨秀,其所引發的民族情緒,均未因國家獨立繁盛而消隱,卻反而益且僨張。每有風吹草動,便暗流洶湧,明浪滔天。

再次,基於時代錯誤的毛式公子哥天下圖景。如前所述,「人文化成」是文教理想,強調的是基於普遍人性的普世價值分享性,而帝國霸業或者所謂「要讓世界一片紅」,則為霸力囂張。德力兩端,彼此風馬牛。近年立國之道對此彷彿不甚了了,完全罔顧內政升級換代的急迫性與經濟社會繼續轉型的必要性,蓋在恰如筆者前文所述,雖號曰「將改革進行到底」,實則以為大轉型已然完結,則模式既成,手上有倆錢,遂眼光向外,鋪展鴻圖。殊不知,「胸懷七億三十億」的時代已然不再,從「祖國山河一片紅」進展至「要讓世界一片紅」,更是痴人說夢。世界體系維續於霸權秩序與條約秩序的交纏糾結,意味着參與其中,縱橫捭闔,憑恃的是國家理性與文明勁道,表現為邦國的政治感召力與道義吸引力的博弈,哪裏是多買賣點兒貨品就能擺平的事,更非迎來送往的隆重接待所可奏效也。於此可見毛氏天下圖景為底色的世界想像,經由公子哥式發酵,頓時成為一個犯有時代錯誤的低能幻覺,不成體統,而荒腔走板矣。

毛氏天下圖景為底色的世界想像,經由公子哥式發酵,頓時成為一個犯有時代錯誤的低能幻覺,不成體統,而荒腔走板矣。

最後,更為主要的在於,超大規模極權國家崛起的後患與隱憂,引發全球震盪,而首先是四鄰憂懼。超逾一個半世紀的「三波改革開放」,浴血打拼,層累之下,造就了刻下中國的綜合稟賦巍峨,卻因極權政體而與現代世界高階政治文明離心離德,形同孤家寡人。時以「一戰」前英德關係比譬刻下中美角力,又或以蘇俄聯想華夏,非因吾族吾民秉有德俄蠻力。——其實,中國的「戰國時代」早已結束,其勢能,其衝動,於隋唐揮灑殆盡,此後漸成內斂式文教共同體,惟靠邊疆入主中原保持張力,而終究於近代淪為一味捱打的主兒。文明論上雖有復興求存之意,間有兼善天下的普世願景,政治意志上卻早無帝國壯志矣。毋寧,實因極權政體性質固在,而又擁此稟賦,這才令大家多所憂懼。畢竟,其勢能浩瀚,其初心怪誕,若果擁此勢能以恪此初心,將大家的罈罈罐罐打個稀巴爛,老天爺,那還怎麼過日子。如此這般,擔憂後患,而戒懼生焉。放眼全球,揆諸四鄰,很顯然大家未必願意看到中國乃一貧弱動亂之邦,那不符合全球利益;但更不願遭逢一個強悍紅色帝國,那首先是有違自家的安危。凡此利害,都是明擺着的事兒,雖世相迷惘,修辭紋飾,說白了,不過如此。

一個超大規模極權國家,不思政改,無意建設立憲民主政體,不禁令人恐懼。一旦坐大,難防不測,而有紅色帝國崛起的預設和預期。

而一言以蔽之,就在於一個超大規模極權國家,不思政改,無意建設立憲民主政體,不禁令人恐懼。一旦坐大,難防不測,而有紅色帝國崛起的預設和預期。其所挑戰的是「二戰」後奠立、「蘇東波」後最終成型的普世良政典範。因而,既非什麼南海的軍事化與「帶路」擴張,亦非「2025」或者「新殖民主義」就引發憂懼,事實上,凡此雖多紕漏,卻為一個成長大國基於國家理性的應有布局。毋寧,恰在於內政之紅色極權政治赤裸裸的加速度,這才真正令世界不安,引發出內外一併產生的根本憂懼。

既然如此,為國族利益計,為生民福祉計,為何不能正面迎應呢?以立憲民主政治融匯於世界主流體系而和平共處,於己於人,均為福也,何樂而不為呢?看官,坐吃江山,好不舒坦,豈肯放手。於是,罹患下列三項「代際盲點」之蔽,進而犯下「四大低估」之錯也。

下篇參見《許章潤:中國不是一個紅色帝國(下篇:代際盲點與鬥爭哲學)

(許章潤,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

讀者評論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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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前面几位说许教授偏激的,右倾的,请问你们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的立场持中?不偏不倚?不带有极端目的性?
    GFW里长大的还是应该先矫正一下自己的天平再来讨论问题。

  2. 对意识形态的偏执已经走火入魔了…好失望

  3. 纵览天下静观世界表示:

    现在端传媒也变成轰击大陆的先锋了么?东西对错不论,带有极端目的性的新闻本身就是一个媒体应该做的

  4. 听说端媒以中立自居,可是看了很多文章,发现右倾的越来越明显,端端你想干嘛呢?在这里想问那些偏激的朋友一个问题:一个小公司的老板可以管理好一个集团公司吗?为什么?

  5. 坐看各路諸侯齊勤王

  6. 中国五千年来就是集权国家,以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现在是一个党,搞西方那一套就能治理好,说不定现在还在解决温饱问题,整天喊着民主,也只是为自我利益罢了

  7. 寫的 真的不好

  8. 存在巨大的个人偏见。端传媒自诩中立,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再见

  9. 一个人如果只懂点皮毛就应该只做点皮毛事,这样最少不会闹笑话

  10. 沾沾自喜的檄文,眼光狭隘,毫无事实,一股脑的唯我主义,能把苏联和中国的决裂概括为领导人性格不同也是绝了

  11. 還好不是只有我看不下去

  12. 標題都跟你講說是評論文章,主觀色彩濃一點就算了吧……
    不過聽說教授寫出來的的文字都很難懂似乎是真的(?

  13. 主观色彩太强烈,政治体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转型的。况且今非昔比,国情不同,怎能拿往日沙俄做对比?

  14. 文章不错

  15. 夹杂了太多主观色彩,而且这文风,作者是在写评书吗?感觉跟出租车里放的有点像呢

  16. 你们的阅读能力是有多差?估计只能读网文和爱情小说了。

  17. 难受的文体

  18. 這篇文章和端一貫的水準落差太大,不值得三部曲,不值得分上下篇,不值得免費閱讀。花了十五分鐘,讀完後非常失望。

  19. 这篇看得令人非常不舒服,文风半文不白,另外作者最好搞清楚某些用词的含义以及使用这个词之后所代表的立场,譬如“苏修”,敢问苏修是在何种意识形态下的用词?作者用这个词的意义何在?
    云里雾里,实在令人怀疑有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也真的没看下去。

  20. 这种文字居然还要分上下篇,考虑要不要取消订阅了 (

  21. 就这文字的叙述方式都让我觉得难受……

  22. 逻辑杂乱,文理不通。 半文不白,而且观点毫无新意,用词更多是情绪发泄。

  23. 并不同意作者的观点。
    作者仅仅从中国的历史、现实、能力出发,而没有考虑到建构中国时即已经存在帝国化的空间和中国这一意识形态中帝国化的冲动。中共建政以来,是革命而非民族国家以运动的形式维持着帝国的统一。革命终结以后,维持边疆服膺中央的成本越来越高,即便如此,大多数“中国人”保持的信念仍然是重土而轻人,支持边疆的恐怖政策,这与俄罗斯何其类似。对台湾、香港的渴望无非是这一神经症的症状。那么今天有台湾,明天又何尝不能是南海。
    扩张植根于内心的冲动而不一定是精密的经济主义考量。出于理性判断,日本的扩张几乎全部是难以理解的。然而日本不仅走向了必败的扩张,还最终导致政府被彻底颠覆。
    这就说明脱离国内政治的raison d’etat在帝国化面前并无太大作用。

  24. 內地文風,通篇用語係「國際水平」類似ge模糊,沒有實際意義。
    有評論提出這個作家是法學學者,那麼就更應該聚焦司法體系帶來的問題,而不是泛泛而談。
    文章基本上就真係用d講得好聽叫「激揚文字」講得唔好聽叫「九唔搭八」,幾本就係用五毛ge表達方式來表達對文化以及體制的憤恨。
    令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一個中宣部派人對民主陣營「摻沙子」。

  25. 洋洋灑灑千字文卻只是個人情緒字眼過多,文章結構有點雜亂的總和。論述點已是端讀者普遍共識,因此缺乏新意,同時缺乏數據或實例去佐證論點。帶風向式的文章即使風向是少數菁英贊同的卻容易淪為空談,不容易突破同溫層產生影響,使媒體淪為知識份子的發洩戰場,而不具啟發讀者的功能。比較喜歡的是王宏恩在2018台灣選舉專題的一系列分析,用數據分析價值觀走鐘的變化其來有自,讓人恍然大悟,明白社會不足之處,個人與群體該努力的方向,文章含金量比較高。

  26. 「帝國情結髮作」=> 「帝國情結發作」

    1. 謝謝指出!錯處已修正。

  27. 许章润教授虽然值得尊敬,但毕竟是个法学家而不是个政治学者,对很多政治问题有想当然的看法。比如文中说的“苏东波后的民主良政典范”,就像福山所说的“历史终结论”一样,迄今为止已经受到多少新学说的挑战无需多言。

  28. 文字表達方式看得很難受….

  29. 錯字:「文明覆興」,應爲「復」興。

    1. 謝謝指出!錯處已修正。

  30. 繁體版忘了繁簡轉換啦:「军事斗争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