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流產」之痛,併發種種徵狀——自我否定、責備、失憶、背棄、一走了之,或所謂「暴亂」⋯⋯四年來,自癒抑或治癒,尚待處理中。沉溺於麻痺以至「自殘」之間,可需借助外來力量?
928四週年來臨,兩部關於傘運的紀錄片在港首映,一部是英國導演Matthew Torne 9月26日首映的《分域大道》,以無人駕駛鳥瞰視覺為垂直城市切片,疏導傘後創傷前因後果;而「傘創後遺」療程,最終還需自我解決,把內窺鏡插進香港身體器官,另一部是香港八十後導演廖韜的《扯旗、我要真普選和⋯⋯》(Like an abortion, for the very first time),待機四年才敢撿拾勇氣在香港街頭舉辦「928放映行動」,以放映游擊重返「擴增」(Augmented)現場,她稱之為「左膠自救」,讓微光透現黑夜底層令人不堪的旺角「博奕」。
兩位導演的專訪,於928四週年之際接連刊出,作為傘運「創傷後遺症」(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內外觀照。
五段糾結人生鏡頭拉闊,《分域大道》真主角其實是航拍交叉垂直城市,在無語夜幕下更縈繞魂魄。
舊啟德,出逃之門已關
2014風雨欲來,當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英國導演 Matthew Torne 關於黃之鋒與馬雲祺兩位社運少年的紀錄片《未夠秤》(Lessons in Dissent);彼時,這位英國導演還未取這個港式的中文名:杜浩綸。928四週年前夕,杜浩綸手執被大雨沾濕後乾皺的登機證,飛越因沙中線停擺的九龍城,降落「啟德」——跑道報廢廿年、離境大堂只屬集體回憶,香港後路漸被封殺⋯⋯《分域大道》英文名取為《 Last Exit to Kai Tak》,聽來誤導,「啟德」意象所指,豈不有戀殖之嫌?
自2015年開拍這部當時暫名「Lion Rock」的傘後紀錄片,因拍攝地點多在九龍灣和觀塘,杜浩綸不時坐車路經太子道東:「相對香港人集體回憶中那個看似尚有選擇、未來未算慘淡的年代,啟德機場舊跑道至今仍在,只是懸於半空沒去路。電影主題之一是:離開,逃出香港?抑或留下,為家園抗爭?」他說,相比九七移民大潮,香港人現在的選擇更有限:有能力走的,早就走了;或者是像片中拿外國謢照的何韻詩、劉偉德選擇回流。
「啟德,象徵出逃之門已關,惟一選擇是留港。那麼下一個問題是:什麼也不做,讓香港自身的價值、信守的原則被沖淡淹沒?抑或對抗到底?」在香港和英美來來回回拍攝的途上,他受美國導演Robert Altman馬賽克式群戲經典《Short Cuts》(港譯《人生交叉點》)啟發;並偶遇美國作家Hubert Selby Jr.的小說《Last Exit to Brooklyn》,故事中六段底層異數生命交織出作者生於斯之地的粗糙感,同樣帶給杜浩綸一段靈感。
人生交叉點,沒有退路
《分域大道》中,社會運動沒捷徑,五段人生因傘運中那場催淚雨交叉感染,連線後又堵回各自途上。影片中人物取捨,屬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輕觸人格分裂香港不同面向的Contextualization:譬如,構建黃之鋒那類中產家庭背景的「宗教殖民/基督原教旨主義」;林淳軒在任性自由、麥當勞、出走上海的老豆(父親)之間掙扎;黃洋達如此認真對待「忠義民團」拳賽挑釁所帶來的反差好感;對鏡頭比較敏感的何韻詩如何擺脫流行文化之負累?
四位常見「香港代表」以外,最大「驚喜」竟是劉偉德:參選區議員拉票時,胸口別了朵小紅花(Poppy Appeal,每年11月的英聯邦紀念日,為兩戰退伍軍人籌款);濃重英國口音「掩護」下又操流利粵語粗口;倫敦大學讀刑事法的企業家,實質有著典型港人思維與投資者賭徒心態,把傘運甚至革命當作一場博奕。他點出「這已經不關民主的事」,而是70多天跟戰友在金鐘,不能就此空手而回,輸得極不甘心,一如不少人以「成敗得失」定論那場運動。
劉偉德(Ed Lau)這角色,或可代表曾經出沒金鐘現場的中產或以上階級?杜浩綸眼中,「Ed代表傘運前甚少現身街頭示威或政治上介入香港的一群人。他們的成長教養,令他們相信自己就是世界公民,在香港以外更能展翅高飛。這可能是真也可能不,但沒有植根於某種文化的歸屬感易令人迷失。遊走世界的Ed仍視這地方為家,因此,他跟其他角色一樣,有同樣的權利視自己為香港人。除了亮麗外衣和貴族教育,他骨子裏就是典型香港人。」
「香港正經歷某種創傷後遺,明白到我們能帶來改變的力量如此微弱,確實令人沮喪。但放下政見,香港需要像黃之鋒這樣的人,其重要性在於拒絕放棄,不為左右所動。世界需要更多理想主義者而非憤世嫉俗之人。」
跨越三年拍攝,導演企圖呈現傘後社會混沌狀態中,五人如何承受各自在前線擔當所帶來的「後果」,坦然接受「人生正是一己抉擇的總和」。那麼香港的總體命運,不也是幾代人集體抉擇的後果?四年來,傘運一族仍在處理「創傷後遺」(PTSD),所謂政治覺醒帶來的失落/失敗感併發種種徵狀——自我否定、責備、失憶、背棄⋯⋯或者如林淳軒所說的「自殘」。杜浩綸說,「沒錯,香港正經歷某種創傷後遺,明白到我們能帶來改變的力量如此微弱,確實令人沮喪。但放下政見,香港需要像黃之鋒這樣的人,其重要性在於拒絕放棄,不為左右所動。世界需要更多理想主義者而非憤世嫉俗之人。」
林淳軒問,「移民或革命」?做逃避主義者?向早已失控的現實叩頭?雖然導演認為這部電影沒有好結局,但微光還是透過臨近死亡之人道出。「劉德偉媽媽不想兒子介入本地政治死胡同,否則,她為兒子花盡力氣保障的前途便白費。但來到人生盡頭,她明白不能要子女順從,應該在旁支持,讓下一代活出自己來。堅守所相信的價值,也是她給兒子最重要的傳授。」
五段糾結人生鏡頭拉闊,《分域大道》真主角其實是航拍交叉垂直城市,在無語夜幕下更縈繞魂魄。航拍攝影師原來是九十後Nero Chan,四年前「起航」十萬人金鐘,幾分鐘傘運始起片段觸動世界,一個月後他又拍了首條「獅子山上『我要真普選』」。
Drone’s-eye view 緩慢飛航,科技冰冷卻又挾帶情緒,這是看似抽離的導演借機神入?抑或紀錄者私己的「主觀真實」?
「從一開始我就想用航拍,給香港人展現不一樣的視角——內在相互連繫性,所有覆疊道路天橋軌道相互盤繞,同時要有種真實而非理想化的『地方感』。我告訴Nero,不要『活力之都』那種航拍,跟旅發局宣傳片剛剛相反。」杜浩綸要砂礫與勇氣。對於角色的政見,他說完全不在乎,只想知道各人的政治立場如何衝擊其日常生活。「我想傳遞場景在我眼前披露時的個人感受,某些拍攝情景,有著超現實甚或荒誕質地。」
香港主體性覺醒
「啟德最後出口」只拋出問號,譬如林淳軒和劉偉德討論合作生產香港啤酒,劉反問什麼叫「本土」?什麼是「家」?為何願意為這地方冒如此風險?杜浩綸牛津大學碩士論文題為「後殖時代的香港政治」,對於聲稱自小看港產片大、受這座城市啟蒙、並希望回饋香港的英國導演,到底Very HK或Hongkongness(香港性)意指什麼?殖民年代成長的部份港人,難免對前宗主國以至任何「英式」有懷戀情結,那麼較年長一代英國人,對所謂「大英帝國最後殖民地」 又有沒有某種情感牽連?
「部份英國人對帝國的確眷戀,主要是我父母或更年長的。我祖父母那代被教育成是英國人統治世界,所以有政客玩弄帝國情結推銷脫歐。大部份英國人其實對『帝國』並不理解,它在課本中缺席,結果就是被神話化,而香港在此敘述中演的很好:九七回歸之時,香港是富裕而自由的地方,即使並不民主、族群並不平等,至少有個乾淨又負責任的政府。大多英國人無視或忘記了,其他前英國殖民地在終結帝國統治時,全都非常貧瘠,沒為『後殖』未來作好準備。而我的反駁正是,香港幾乎沒為『後殖』未來作好準備。我沒患『後殖愧疚感』(post-colonial guilt),這屬於我出生或成年之前那代人的事。英國歷史,你越了解就越知道,英國人的自我意識,絕對是建構出來的。當然這不只英國。至於什麼是『香港性』 ?每位天生香港人都知道,不用我解釋。」
對於年輕一代世界公民來說,傘運覺醒不只政治或社會性的——譬如印象中的市儈大都會一下子變成乾淨乖巧地球村,外國人對香港突然很有好感等等。全球因經濟利益對中國忍氣吞聲多時,突然間香港學生在中國眼皮底下公然向獨裁統治說不,一方面為全世界出了一口氣,另一方面也令人為中國領土上爆發的純真正義勇氣而感動。
「這是殖民思維的遺物——看不見自身的內在文化價值,將他者(即殖民宗主)文化置於自身之上。如果香港人並不在乎自身文化價值,它就會滅絕。」
傘運覺醒,更關乎「香港主體性」。自2015年初起,不少外國大學或研究所,特別是英美的,湧現各種議題的「真香港研究」,即是香港作為研究對象,不再附屬於大中國或大英後殖名義底下,而是首度成為被認真檢視的獨立個體、族群、領土。一直以學術文字及影像對焦香港的導演如何看這種「傘後現象」?
「西方是時候認真對待香港了。」 2009-2010年在牛津大學「現代中國研究」碩士課程之下做香港研究,杜浩綸不時遭冷嘲熱諷,同學和教職員會說,為何不好好做中國研究?「奇怪的是,牛津作為世界頂級學府,只教普通話沒廣東話——一種屬於超過700萬人的語言。不過我認為,更大問題是,大多香港人並不認為自己的文化有什麼值得研究。當我告訴香港人,我在大學研究香港政治時,大家的反應通常只是好奇我為何這樣做。我想,這是殖民思維的遺物——看不見自身的內在文化價值,將他者(即殖民宗主)文化置於自身之上。如果香港人並不在乎自身文化價值,它就會滅絕。所以我很高興看見香港年輕一代,對自己的文化身份感興趣。面對羅湖另一邊的文化巨獸,香港身份,難免偏重於跟中國文化劃清界線,以『我不是XXX』為界定,就如加泰羅尼亞人、巴斯克人或蘇格蘭人一樣。我認為最可恥的是那些中心——無論是馬德里、倫敦或北京,只要同質化,看不見差異的價值。」
和Netflix不同,我的作品拍給香港人看
雖說杜浩綸的香港情感始於1992年,12歲迷上有線電視台深夜播放的港產片,還有小時候父親出差中國路經最愛的香港,每次總帶著有趣的故事和手信回家。但英國人與香港的緣份,還真要感謝北京。他在肯特大學讀電影研究與歷史時,論文分析張藝謀電影與國家主義。2002年畢業隨即去北京的中國政法大學教英文,滿足逃離英國郊區跑到世界角落的野心,然而這個看似美好新世界原來與外界隔絕,甚至不知道「沙士」(SARS)已降臨。幾日之間,他突然被趕出北京,回到倫敦幾個月後,急切重返亞洲直奔香港。
與沙士同甘共苦之外,23歲的英國青年亦成為「反23條」大遊行一份子。「我從沒見過任何類似場面,對香港政治的興趣自此掛鉤。」牛津碩士後本打算繼續博士研究,他想,與其讓枯燥論文待在圖書館封塵,倒不如拍個紀錄片更有效?問題在資金,結果便是,準導演發現自己寄居在了深水埗的房間(那時「劏房」一詞尚未發明)。如果《未夠秤》是博士論文,那麼《分域大道》可視為「博士後」研究了。
「有公民社會意識的政治活躍新一代,正是香港所需。但我恐怕,這是來得太遲的一代。」
回看碩士論文「後殖時代的香港政治」,杜浩綸承認九年前想法幼稚。當初假設香港如有任何民主化希望,民主派得停止內訌、兄弟廝殺。現在他認清,泛民政客無心阻止兩敗俱傷局面,政治上不成熟,有時極度愚蠢,糟蹋多次民主化機會,特別是前梁振英年代。「香港政改,在胡錦濤政權下尚有協商生機,不幸地,今日的北京早已變樣,我看不到香港黨派有任何政治資本,只有來自邊緣歇斯底里的大聲吶喊。英美的情況一樣,沒有贏家,無論左右,只有更深層的不快。」對於「後傘運」狀況,一方面,看見更多年輕人介入政治議論,令人動容。「有公民社會意識的政治活躍新一代,正是香港所需。但我恐怕,這是來得太遲的一代。」
紀錄片《黃之鋒:熱血青年 vs.超級強權》中,今日地球上最知名的香港青年,把衝入公民廣場觸發雨傘運動形容為「奇蹟」。而杜浩綸更相信因與果,「歷史是先前一連串行動的結果,奇蹟不存在。」他強調,這部在 Netflix 獨家放映的紀錄片,投資者主要想拍給美國觀眾看,跟他執導的兩部作品很不同,《未夠秤》和《分域大道》是為香港人而拍。
「歷史事件不會坐等資助合夥人」,歷史也沒機緣巧合。關鍵是,何故缺席79天的傘運?錯過當代世界公民歷史性轉折點,會否感遺憾懊悔?「當然後悔。我早該跳上飛機,跟大家一起睡石屎馬路。為何沒有?我不知道。如果仍是24歲,我會毫不猶豫,但34歲的我,需要為拍攝作好行動安排,而非只在現場隨便閒逛看看。其實雨傘運動爆發時,因之前三年全情投入《未夠秤》,我已經筋疲力盡、沒錢、創作上一片空白。」
缺席傘運,對某些人來說,可會有沒法原諒的罪㡱感,只能以其他「東西」填補這块大歷史下個人的小洞。
只有一句说话,支持香港走自己的路。
可能香港的争取,为大陆人也带来了一点希望吧
我对香港的了解只停留在道听途说上,比如高中时听一个同学讲看到的一篇文章,作者提到第一次去香港居住,因为楼下开了一个酒吧很吵,然后居民投诉,过不了几天那个酒吧就关闭了。当时觉得这样真好,有问题的时候可以有渠道来解决。我还听说,在香港,如果行人闯红灯被车撞死了,车主不用负法律责任,我也觉得挺好。也许我听说的都是假的,就像通过古惑仔的电影是无法认识真正的香港一样,但这些都给我留下了关于香港的很多好的印象。
票都卖完了T-T
@ColinXu 我個人認為,作為一個有健全心智的人,都不會認為香港獨立會實現,而假設香港獨立後,形勢只會對香港有害而不是有益。我甚至懷疑,宣揚港獨的青年和(或)組織,是否真的相信港獨的可行性。我個人更傾向於,香港人抗爭的目標,絕不是獨立,而是高度自治,亦即政治、經歷、司法、文化和各種自由不受內地干預太多,同時年青人亦都想可以在這個社會好好地生活,而不是買不起房,又要排十年等分公屋。人在每個社會,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生活,生活過得好,自由、權利不被限制,亦都會少有怨言。可惜的是,高度自治,從第一次人大釋法開始,已成為笑話;維持香港人原有的生活不變,在新聞自由、出版自由等被蠶食開始已經是逐年創新低;生活水平,在房價連續7年成為全世界最難負擔的城市,並且最低時薪舊年先從32升至34.5,月入中位數還是16000。租個劏房就要4000以上,加上2047,究竟香港會被中共全面接管,還是維持現狀仍是未知數。試問,在這一個不知道未來會不會越來越絕望的社會生活,年青人要求民主自決,有無問題?我認為香港人鬥爭目標其實非常清晰,就係民主自決,不需求獨立,只想擁有一個可以掌握在香港人自己手裡的未來,甚至,可以只是擁有一個適宜大眾生活的社會,而不是只適宜精英生活的社會。
倒數第四行,“兩傘”應為“雨傘”
香港自解放军驻军后就没有离开过北京的武力权力范围,而香港对大陆的重要性(自挟有效性)减弱,这是事实。所以就算抗争到最后,全香港都同意脱离大陆,北京不允许也是白搭。香港文化与大陆差异又大,做不到影响大陆以扩大力量。所以香港到底能争取到什么?始终缺乏一个可以被看见的清晰目标,这是我一直对香港同情又抱不起希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