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音寧、柯文哲和藍綠兩黨大混戰,北農的困境在哪裡?

台北農產運銷公司(北農)爭議延燒半年,總經理吳音寧依法拒進議會備詢,引發台北市長柯文哲不悅,正式行文要求農委會把股權讓給北市府。這是個解決北農爭議的好主意嗎?
2018年8月,柯文哲建請農委會讓售北農公司22.76%股權給北市府,此建議形同終結北農由農委會(中央政府)、北市府(地方政府)與農會(供銷單位)三方共同持股的局面,改由北市府與農會系統共同經營這家全台最大、同時兼具官民營色彩的農產運銷公司。圖為台北市長柯文哲在2018年7月出席台北一個割稻活動。
台灣 政治

自台北農產運銷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北農」)於今年2月28日引發「休市事件」之後,將近過了五個月。回顧事件初期,各方輿論從「菜價崩盤」、「總經理吳音寧神隱」及「農委會與北市府鬥爭」,延續至中期總經理的「250萬實習生」及「農村野兔」等諸多個人標籤爭議。

直到七月,台北市議會仍為北農總經理是否應列席備詢而爭論不休。八月,柯文哲更正式行文農委會,正式「建請農委會讓售北農公司22.76%股權給北市府」,此建議若成真,將會終結北農由農委會(中央政府)、北市府(地方政府)與農會(供銷單位)三方共同持股的局面,改由北市府與農會系統共同經營這家全台最大、同時兼具官民營色彩的農產運銷公司。但,提案很快遭到農委會拒絕。事情變化至此,我們該如何跳脫特定黨派之見、撥開表層喧囂,再以「公共」角度宏觀理解北農爭議?

有些輿論會從特定角度切入,例如民進黨前立委林濁水提出的觀察:吳音寧是社會運動出身,受邀進入到體制內而適應不良,這是民進黨應該檢討的「政務官去政治化」的現象。或者農產評論者林裕紘從產銷專業來看,認為北農總經理不該是政治任命,提出由技術官僚擔任總經理一職的說法。這些觀點我們都會一一討論:是否委派資深政客或技術官僚,就能解決北農問題呢?

從客觀的歷史結構來看,或許,這是台灣農產運銷史上必然發生的權力之爭——不管總經理是誰,在北農特殊的歷史因素、組織結構,以及當前民主治理發展的情況下,北農會爆發中央、地方與農會三方拉鋸的經營權戰爭,是必然的現象,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2018年3月28日,北農因春節後連續休市備受批評,總經理吳音寧在當天出席北農董事會。
2018年3月28日,北農因春節後連續休市備受批評,總經理吳音寧在當天出席北農董事會。

政府籌設的「市場」,三足鼎立的董事會

北農在台灣農產運銷的歷史上,有非常獨特且重要的地位,也因為這樣特殊的角色,導致今天各方勢力都想要爭奪經營權的局面。所以我們話說從頭:北農究竟是怎樣誕生的?它在農產運銷上扮演的是怎樣的角色?

19世紀以前,台灣還沒有法定的農產集貿制度,日本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上任後,於1900年開始,著手整頓各地集市,制訂了市場公營化的制度,正式由政府納管及整編零售市場。

當時台北仍然沒有公營的批發市場,於是到了1922年,台北市役所(市政府)在西門町北側,西寧南路一帶成立台北市中央卸賣市場,主要功能是水產批發——卸賣是日文的卸売(おろしうり),就是批發的意思。當時的批發市場仍是自由議價買賣。

隨後在1929年,新的中央卸賣市場(位在今天西寧國宅的地方)落成。市場合併蔬菜和水產批發,在台灣首次引進類似東京築地魚市場的仲卸與拍賣制度——也就是蔬果批發不再是買賣雙方自行議價,而是由登記的仲買人(承銷人)向拍賣員公開喊價,由出價最高者得標。避免造成議價過程中,買賣雙方資訊不對稱的問題。

1942年,蔬果交易與水產交易分家,蔬果由台灣青果株式會社經營。二次大戰結束之後,國民政府將果菜市場委由民間的中央青果公司經營,1952年收回公有,成立「台北市立蔬菜批發市場」。1972年因貨量增加,場地空間不足,於是市府將市場搬遷到萬華、華中橋頭附近,即為今天俗稱的「一市」。

戰後的果菜市場沒有延續日本時代的拍賣制度,蔬果交易趨於混亂,市場內的「行口」(有攤位的盤商)聯合主導了蔬果價格,造成產地與市場的價格極大落差。而原本台北蔬菜市場的貨源,主要是來自於台北近郊的菜園,在1960年代,台北縣人口成長、原本的農田開發為都市之後,貨源逐漸由中南部的蔬果所取代,因此產地與消費地的運銷成本也越來越高。

1984年,台灣區果菜運銷公司改組為今天的「台北農產運銷股份有限公司」,成為了台灣目前唯一有中央入股的批發市場,也是台灣最大規模、最早實行拍賣制度的果菜批發市場。
1984年,台灣區果菜運銷公司改組為今天的「台北農產運銷股份有限公司」,成為了台灣目前唯一有中央入股的批發市場,也是台灣最大規模、最早實行拍賣制度的果菜批發市場。

當時的行政院(時任院長為蔣經國)注意到了這個現象,先於1973年提出產地的共同運銷政策,並在1974年公布〈籌設全臺性農產運銷公司方案〉。執行此方案前,臺灣省政府公報曾提及當時果菜市場的亂象:「台北市之中央批發市場多年來一直為數百家行口所佔據,各自獨立經營,市場本身連代貨主批發交易之功能亦無法發揮,徒具批發市場之虛名而已。故台北市的果菜批發市場經營之改善及交易制度之建立,尤其刻不容緩。」同時也指出,當時消費地批發市場及零售(都市端)的運銷成本,佔了三分之二,代表消費地批發市場的管理出現了很大的漏洞。

北農獨自保留了1974年改革方案裡北市府(府)、行政院(院)、農民團體及販運商(民)三方鼎立的遺緒,也造成了今日北農休市爭議的遠因。

因此該方案決定:由台灣省政府與台北市政府各認24%的股份,分別出資4800萬台幣;各地農會及運銷單位認購剩餘52%的股份(實際上公司成立後,官股佔了45.52%,北市府與省政府各22.76%。民股則是農民團體佔34.27%,販運商及其他佔20.21%)成立「台灣區果菜運銷股份有限公司」,由政府遴選總經理,盈餘的50%必須投入設備擴充。同時打破行口委賣制度,引進(或稱恢復)承銷人及拍賣制度,規定供應人及承銷人都必須登記,並禁止場外交易。算是戰後農產運銷非常重大的改革。

原先這個方案有著雄心壯志,打算以台北市的果菜市場當成示範點,再陸續成立各地的運銷公司,才會一開始以「台灣區果菜運銷公司」為名。但後來成效不如預期,其業務範圍始終限縮在大台北地區。1984年,台灣區果菜運銷公司改組為今天的「台北農產運銷股份有限公司」。也因為這層特殊的歷史因素,北農成為了台灣目前唯一有中央入股的批發市場,也是台灣最大規模、最早實行拍賣制度的果菜批發市場。

所以我們從北農的歷史看來,由於位於首都核心圈,以及最大規模批發市場的關係,台北農產公司從日本時代的「中央卸賣市場」開始,這「市場」就帶著的國家「計畫經濟」色彩。行政院原本也希望將北農的體制延伸到各地市場,但由於種種因素,並沒有完成「台灣區」批發市場的整體佈建,所以北農就獨自保留了1974年改革方案裡北市府(府)、行政院(院)、農民團體及販運商(民)三方鼎立的遺緒,也造成了今日北農休市爭議的遠因。

北農市場內一位工作中的農民。
北農市場內一位工作中的農民。

民主化下的新課題:不同黨派如何共同治理公司?

依據北農的經營結構,是由府、院、民三群股東組成的董事會推派董事長,再由董事長遴選總經理,而北農的土地及建物的所有權都是屬於北市府,所以北農總經理大多是由市府來遴選。在國民黨一黨獨大的年代,三方歸一,尚且不曾出現管理權上的爭議。

到了1994年,民進黨籍的陳水扁當選台北市長,始提出要優先承購中央股份的建議,卻因為形勢不利,功敗垂成。1996年省政府精簡之後,由行政院將省政府的股權買下來。後繼的市長,國民黨籍的馬英九也提出承購中央股份的提議,甚至在2000年之後陳水扁選上總統後,北市府還提出成立新的農產公司來取得完整的管理權等構想,但此方案也無疾而終。且在2002年中,也曾發生過行政院與北市府的人事衝突,由於院府雙方對董事會安排意見不同,造成兩次董事會流會,經過一年協調,終於在2003年選派前省農會總幹事謝國雇擔任總經理。

謝國雇,出身彰化二林地方派系,生平頗多爭議。例如以暴力阻止省農會代理總幹事上任,遭判六個月徒刑、另還涉嫌浮編北農公關費、浮編自己的年終獎金、強迫員工推銷報紙,涉嫌將果菜市場地下室賤價租給彰化縣農會。其任內將北農旗下超市全數賣給「元利建設」(元利建設捲入國民黨國發院售地案)。一般民眾或許對於元利建設這間公司相當陌生,但若說起其董座林敏雄、同時也是全聯福利超市董事長,大家就十分耳熟能詳。2007年,北農正式將旗下13家超市賣給原為軍公教福利社民營化的全聯,本該是公辦民營事業的北農超市,就此成為全聯零售霸業中的一環。隔年,全聯開始宣布要做農產生鮮現代化的通路,而林敏雄與徐重仁在二十一世紀的知遇與分離,都是後話。

在這裡要順帶一提的是,1981年台灣政府通過〈農產品市場交易法〉,規定農產批發市場一定要以非營利為主。當時經濟部在立法院裡進一步解釋:「不排除業者參與投資經營,而業者團體欲單獨投資經營,則不符立法原旨」。在此情形下,批發市場的經營權幾乎都是由各地政府及農民團體持有,所以依法北農是不能商業化的,除非將股權釋出給農民團體,但假若農民團體完全掌握了消費地的批發市場,農產價格可能失衡倒向農民那一方,影響消費者的權益。所以台灣的消費地批發市場,始終都維持一個地方政府和其他股東共同經營的張力關係。

回到正題,北農公司如果在府、院、民三股勢力無法完全整合的狀況下,既有結構就沒辦法改變。這樣的局面到了2014年,無黨籍但親綠營的柯文哲選上台北市長,接著2016年民進黨籍的蔡英文也選上總統,突然之間,北農的權力結構就出現了更迭的契機,府、院雙方開始積極地規劃新的北農領導人事案,當時,只要以農會系統為主的民股點頭,北農就能完成首次的「政黨輪替」。

台灣的政治制度是總統與國會分開來選,2000年民進黨第一次執政的時候,立法院席次沒有過半,是少數執政。所以雖然取得執政權,但常被形容為「跛腳」政權,直到2016年蔡英文上台後,立法院也席次過半,才達成首次總統、國會都同時政黨輪替的目標。

北農市場內的一顆高麗菜。高麗菜,人稱台灣菜母,是台灣最受歡迎的菜種,拍賣量大。
北農市場內的一顆高麗菜。高麗菜,人稱台灣菜母,是台灣最受歡迎的菜種,拍賣量大。

沒想到2016年年底,民進黨原先與柯文哲談妥的人事權,到了董事會上,被中華民國農會系統的董事席次推翻(特別說明,「中華民國農會」於2013年由「台灣省農會」併入,為三級農會裡最高層級的農會機構,辦理各級農會之行政、教育訓練、聯合招考及評鑑等事宜,現任理事長為國民黨前立委蕭景田,總幹事為張永成。),柯文哲、民進黨(特別是新潮流系)、國民黨與農會系統之間的明爭暗鬥,讓原本即將下台的總經理韓國瑜得以暫時留任,也間接導致了隔年暗潮洶湧的吳音寧人事案,更可以說是造成「休市事件」喧鬧不休的遠因。

台灣各級農會並不是政府機關,而是名義上由農民共同組織的民間團體。

綜觀這次2016年的人事爭議,民進黨在北農「奪權」失敗,證實北農運作有其結構的複雜性:不僅府院雙方必須要有默契,也要看農會系統的臉色才能運作。但究竟農會系統是如何整合?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掌握北農人事權的重要性又在哪裡?

我們首先釐清一些知識背景:台灣各級農會並不是政府機關,而是名義上由農民共同組織的民間團體。農會自日本時代以來,就被賦予協助執行官方政策的功能,始終帶有濃厚的官方色彩。到了戰後,農會一方面繼承日本時代的組織形式,一方面透過美國協助成立的農復會指導,兼具農事推廣、農村社群組織(四健會或家政班等等)、農政執行及信用機構等功能,成為了農村非常重要的行政組織,也是國民黨控制農業產銷體系的末稍體系。

在黃柏叡〈避不了政治的吳音寧,與離不開政治的台灣農業〉一文中有詳述地方農會政治化的過程:大略來說就是國民黨透過恩庇侍從體制,安排地方派系掌握農會,形成政治交換螺旋與鞏固權力結構的現象。

農漁會的權力有多龐大?舉一個例子,20世紀末,由於部分農會系統腐敗,農會信用部陸續出現逾放比過高,造成民眾擠兌的事件。而民進黨想藉此整頓農漁會金融體系,強制接管36間農會信用部門,且有將近八成的信用單位都會受到業務限制,此舉造成基層農漁會強烈反彈。他們在2002年11月23日,動員十萬餘名農漁民會員,喊出「沒有農會就沒有農民」的口號,到總統府前抗議。由於抗議聲量太強,最後民進黨政府被迫取消政策,更直接導致財政部長李庸三及農委會主任委員范振宗下台。

基層農會的雖然力量強大,但每間農會都是獨立機構,除了上級農會的輔導權之外,彼此並沒有直接的橫向連結或隸屬關係。因此要聯絡各個農會,還是需要龐大的派系網路才能運作,或者藉由中華民國農會與中華民國農民團體幹部聯合訓練協會(簡稱農訓會)的系統才行。

而「雲林張家」,就是掌握這些節點的地方豪強。

雲林張家的崛起與台灣農產運銷小史

雲林張家的掌門人是張榮味,他早年經營土木營造業起家,地方人脈雄厚,1990年選上雲林縣議員,並當選議長。1991年偕縣長廖泉裕發起「萬人遊行歡迎六輕」行動,支持六輕落腳雲林麥寮。1999年因時任縣長蘇文雄病逝,補選上雲林縣長,2001年又以超過六成的得票率連任縣長。任內捲入縣議長賄選案及林內焚化爐收賄弊案。張榮味因林內焚化爐案2004年棄職逃亡數月,於2005年遭逮捕歸案,但同年因議長賄選案遭到解職。2018年,林內焚化爐案更四審八年有期徒刑定讞,張榮味入監服刑。

張榮味起先因背景複雜,執政成績不被看好,但他於初任縣長後,展現高度政治手腕,迅速收攏各方派系,廣發津貼與積極建設,一時之間張榮味在雲林「政通人和」,甚至有媒體以「張榮味魔法席捲雲林」來報導此一現象。在張任縣長期間,也逐漸掌握多數議會議席、農田水利會及農漁會等勢力,一時之間「張派」幾乎變成了雲林政治的同義詞。

凌晨三時,牽動全台蔬果價格的北農拍賣,拍賣員喊價、承銷商競價,價高者得。
凌晨三時,牽動全台蔬果價格的北農拍賣,拍賣員喊價、承銷商競價,價高者得。

2005年,張榮味雖然因議長賄選案而遭停職,但其派系版圖已擴及全國農業組織,直到今天仍有重要影響力。其派系在農業相關機構任職的主要人物有:

張永成:現任北農常務董事、現任合作金庫董事、現任中華民國農會總幹事,及十數個農業單位現任董事。原名張永福,為張榮味妹婿,現任立委張麗善的丈夫。1998年曾因放高利貸違反重利罪,入獄一年。

張啟盟:現任台灣農業合作社聯合社理事主席。張榮味之弟。台灣農業合作社聯合社(農聯社)為目前台灣蔬菜共同運銷四大社團之一。

林啟滄:現任中華民國全國漁會總幹事。曾擔任雲林縣長張榮味機要秘書,曾任雲林縣肉品公司總經理、雲林縣農會總幹事。

林文瑞:現任農田水利聯合會會長。選舉過程獲張榮味支持,因而當選雲林水利會會長。

張清良:前雲林縣副縣長、前代理縣長,前北農總經理。曾因賄選案與張榮味一起下台,後經馬英九北市府團隊邀請出任北農總座。

韓國瑜:前北農總經理。曾任台北市議員、立法委員。妻子是前雲林縣議員李佳芬。

陳益宗:台灣青果運銷合作社理事主席,前北農董事長。台灣青果運銷合作社也是台灣共同運銷的四大社團之一。

張派成員,幾乎都擔任過關鍵的農業產銷單位管理人。張啟盟擔任理事主席的農聯社,就是蔬菜共同運銷的第二大團體,佔2017年北農蔬菜共同運銷成交量的39%,水果是22%,僅次於農會;陳益宗擔任理事主席的青果社,佔2017年北農蔬菜共同運銷成交量的4.99%,水果是8.2%,為第四大團體。加上張永成掌握的中華民國農會系統,張派幾乎囊括了北農八成左右的蔬果交易量。

而北農自馬英九時代的總經理謝國雇之後,繼任的張清良與韓國瑜都可說是張派的人選。張清良為前雲林縣副縣長,在2004年張榮味因林內焚化爐案遭到停職之後,擔任代理縣長,2005年張榮味被解職的時候一起下台,與張榮味的關係密切。

韓國瑜雖然是眷村子弟,河南籍,出生於台北縣,但與雲林縣關係深厚。他的妻子李佳芬出身雲林西螺地區的政治世家,岳父李日貴早年經營砂石行及營造業,當過雲林縣議員,李佳芬本人也曾當過兩屆的雲林縣議員。2000年,李佳芬與韓國瑜共同在斗六市(雲林縣政府所在地)南邊租賃台糖土地,創辦私立維多利亞中小學。李佳芬與韓國瑜因雲林地緣因素,與張榮味家族關係良好,2012年,韓國瑜獲聘擔任北農總經理,也被輿論視為是張派運作的結果。

綜上所述,雲林張家在掌門張榮味的安排之下,掌握了農產共同運銷及北農的人事管理權。北農作為全台灣最大的農產批發市場,對於全台灣每日農產價格波動有關鍵性的影響。就理論而言,北農拍賣制度的運作,分成供應人、拍賣人及承銷人,簡單說就是扮演農民(共同運銷單位)、市場及盤商三方的角色。要維持合理透明的拍賣制度,這三方就必須是各自獨立運作,假若中間協調失衡,都會影響到市場交易的公平性。

這也是為什麼每當行政院、北市府政權輪替的時候,北農人事都會出現爭議的原因。因為北農對於菜價有指標性的影響力,而菜價過低的話,會牽動中南部農業鄉鎮,以農民為主的支持度;菜價過高,又會影響以都會地區為主的廣大消費者。因此無論菜價漲跌,都會牽動地方選舉及都會民意等政治基礎。更別提北農每位拍賣員長年與產地農會維持密切關係,總經理一職直通全台兩百多個農會的供銷系統,當中約有五十餘個農會更是北農的供銷大戶,而農會又是台灣地方選舉的重要灘頭堡,北農的政治重要性,不言可喻。

「一個台北果菜市場的拍賣員,有時候講話比縣長還有份量。」

舉例而言,雖然北農每日是按照蔬果品質良窳進行公正拍賣,價格高低,絕大部分仍要取決於農產品本身品質,但對於許多不了解北農運作方式的產地農民而言,自己將蔬果交給農會集貨、北上拍賣,最後拍得的價格高低,將會牽動其心目中對北農的好惡、也會連帶影響農民心目中對於農會的評價,其評價正負,可能增強或減弱農民對農會的向心力,進而牽動選舉時期的賽局。

出身雲林的立委蘇治芬曾在選舉時與雲林張派交手多次,她在2016年時,就提出「一個台北果菜市場的拍賣員,有時候講話比她這個當縣長的還有份量......張清良在當台北市農產運銷公司總經理的時候,每到選舉張清良都是一家一家市場跑,叫大家要支持張家,把拍賣員當助選員,真的很離譜」的觀點,直指張派同時控制農會系統及北農產生的弊端,也可從中窺見北農拍賣員在選舉中實可佔有一席之地的現象。

台北農產運銷股份有限公司外觀。
台北農產運銷股份有限公司外觀。

國民黨、民進黨與柯文哲的三方角力

如前所述,政黨輪替會造成北農結構鬆動,2014年無黨籍的柯文哲選上台北市長,相隔一年半,2016年民進黨執政。行政院農委會認為時機成熟,開始與被視為親綠的柯文哲,討論重整北農人事事宜。當時行政院農委會主委是曹啟鴻,屬於新潮流系。農委會在2016年5月新內閣上任之後,就有意將北農總經理韓國瑜替換成同屬新系的蔣玉麟(時任民進黨秘書處主任)。

起先行政院與北市府達成共識,希望在2016年9月26日的董事會上,以優勢席次選出新任總經理。原本各方默契是在9月19日,總經理韓國瑜自行提出辭呈,接著由董事長宣布新任總經理。但沒想到劇情直轉直下,先是董事長許長仁在董事會前幾天,突然遭到柯文哲撤職,換上各方關係良好的林秋慧,擔任市府席次的董事,而韓國瑜也繼續留任總經理。

在此要說明一下北農董、總人事任命的遊戲規則。權力核心是董事會,會內有23席董事。其中北市府6席,農委會5席,官派共推11席;其餘8席為農民團體(農會)代表,4席為販運商代表。由23席董事之中,再選出7席常務董事,然後常務董事選出董事長,由董事長任命總經理。

一個月後,北農再度進行常務董事及董事長改選,原本柯文哲希望推派林秋慧擔任董事長,沒想到張派以優勢常務董事席次(張派成員在7席常董中佔了4席),否決改選董事長的提案,讓張派的代理董事長陳益宗(時任青果社主席)留任,韓國瑜也繼續擔任總經理。這個結果讓民進黨,特別是新系非常不滿,質疑柯文哲被張派所操控,也質疑陳在擔任代理董事長期間,有多位親人在北農任職,因此被指控違反〈農產品批發市場管理辦法〉,並不適任。但柯文哲認為是新系自己聯合陳益宗,卻把問題推到他身上。而原本預定的總經理人選蔣玉麟,也自動退出此人事案。

北農人事案於10月陷入僵局,各方更是隔空開戰。當時因為颱風過後,菜價過了三個禮拜仍居高不下,農委會點名北農應負起平抑菜價責任。

接著新系立委段宜康加入戰局,指控韓國瑜管理的北農和菜蟲有關,韓國瑜則反擊說,他總經理任內是41年來北農業績最輝煌的時候,如果績效不好,願意吞一盤曲棍球。

韓國瑜成為了全國政治風暴的中心,北市議員王世堅在議會開議的時候,點名韓國瑜上台備詢,兩人在議會唇槍舌劍,成為新聞焦點。韓國瑜也因為這一段時間的猛烈反擊,引起全國性的關注。

在此先分析一下:這段期間(2016年9月至11月)的三方政治攻防,種下了日後「休市事件」口水之爭的惡果。原先農委會所批評的,北農(直指韓國瑜)未能調控菜價一事,一年多之後,媒體也用同樣的方式質疑吳音寧;同樣的,段宜康點名北農帳務有問題,一年後吳音寧也遭到相同攻擊(殘菜及洋酒事件);而王世堅點名韓國瑜上備詢台,兩人嘴砲大戰引發關注,讓北農總經理破例備詢變成常態,也埋下日後吳音寧被國民黨議員輪番質詢的遠因。

切回主題,經過幾個月來的媒體混戰,民進黨原本希望在12月股東會發動董事會全面改選,但監察人劉光華臨陣脫逃,民進黨最後的計畫宣告失敗。不料,2017年1月,韓國瑜以參選國民黨主席為由,主動向董事會提出辭呈,人事案又出現轉折。

韓國瑜宣布辭職之後,民進黨就不斷與柯文哲討論新任總經理人選,預計要在6月召開董事會時任命新的董事長與總經理。民進黨原先屬意總經理由賴坤成接任(前民進黨籍台東市長、前立委、前台東果菜公司董事長),但又傳出柯文哲不滿意賴坤成,認為政治性質太高,傾向讓郭萬清(前台北畜產公司董事長、前士林農會理事長)接任,不過因為郭萬清和民進黨支持的台北市農會理事長莊龍彥素有不合,所以也被行政院拒於總座名單之外。屬意人選被否決,這也是為什麼柯文哲後來不斷抱怨:「人是他們(農委會)塞給我們的,現在還叫我們決定」的遠因之一。

而郭萬清與柯市府、民進黨的關係,不只牽動北農人事,也延燒到以供銷肉類為主的台北畜產公司。北畜總經理一直原本由年輕雞農姚量議出任,他與吳音寧同樣系出台灣農村陣線,在北畜期間並沒有負面新聞傳出,但在北農事件延燒後,卻突然遭到撤換,由於北畜股權結構與北農不同,是由北市府持有48%、士林農會持有34%、其餘民股佔18%,因此姚量議遭撤換,被輿論聯想為士林農會與北市府合作後的決定,也是其來有自。

北農總經理吳音寧在蔬菜拍賣現場。
北農總經理吳音寧在蔬菜拍賣現場。

焦點回到北農人事案。當年,在雙方對於北農總經理人選問題難有共識之下,最後農委會提出讓形象較清新,但相關經歷相對資淺的吳音寧出任,在柯文哲消極同意之下,雙方總算達成共識。6月5日,董事會改選,院府雙方共得過半12席董事席次。接著6月20日,新任董事會選出台北市副市長陳景峻為董事長、總經理吳音寧。歷經一年多的明爭暗鬥,北農人事案總算暫時落幕,不過,行政院、北市府及農會三股勢力之間的困局仍未解決,新任總經理等於是在緊張壓迫的氛圍下就任,三方既有的矛盾,隨時都會再度引爆。

再者,陳景峻以台北市副市長身分就任北農董事長,已形成「市場處(主管機關)監督副市長(兼任公司董事長)」的行政矛盾。又,陳景峻出身雲林,曾擔任新北市(時為台北縣)公職,早在1999年就有意參選台北縣長,只是於當年初選敗給蘇貞昌,2017年曾經想要再度問鼎新北市長。而新北市的雲林移民人口,大約在60至70萬人左右,想問鼎百里侯者,必定會爭取雲林同鄉會支持,也讓不少人質疑,陳景峻是否會因此傾向與「同鄉」張榮味合作?當然,陳景峻本人對此否認。

待休市事件發生之後,輿論都在不斷討論吳音寧是否適任總經理一職。但就16至17年這一年的人事爭議來看,北農總經理無可避免會是三方角力的結果,具有高度的政治性質。前後從蔣玉麟、賴坤成、郭萬清、吳音寧,甚至曾經被點過名的郭文彬(前民進黨社運部主任),共有五名台面上出現過的人選(台面下或許更多),在此情形下,吳音寧的出線,主因可能是其背景及經歷相對單純,不過正因如此,吳音寧也成為了北農史上最具爭議性的總經理,其上台過程,早已注定後續將發生的政治風暴。

也因此林濁水所提出的民進黨「去政治化」的問題,事實上是偏略了北農長期的政治困境。林濁水身為新系元老,不可能不明白新系在這一盤奕局上的角色。民進黨一開始推派的並不是吳音寧。而是打算以新系蔣玉麟作為開路先鋒,不過後來新系與北市府、張派過招中屢屢失手,才會引發後續政治爭議。只談吳音寧不識水深、不諳政治公關的形象,忽略了北農原本就如當代之邯鄲城,處於政治上的四戰之地,夾在農委會、張派與北市府的的政治盤算當中,並不實際。

當然,吳音寧在這漩渦中,並不完全是無力改變大局的小白兔,也不僅是民進黨派出的代理人。她在三月休市期間堅持「先實際解決問題再受訪」、於公關風暴中仍續推「合法但政治不正確」的殘菜改革連力挺她的陳吉仲都一度探詢她是否想「換跑道」遭拒,肯定讓「懂政治」又「懂公關」的資深工作者們十分頭疼。在各方聰明人機關算盡之時,這位固執、不按牌理出牌又擁有一群鐵桿支持者的總經理,顯然如剛出道的籃球新手櫻木花道一樣,是「比賽中的不安定因素」,即便對民進黨來說,恐怕也是如此。

對於民進黨來說,除了吳音寧「不受控制」,柯文哲所領導的北市府,在這兩年的人事權鬥爭中,顯然也不是可靠的盟友。前民進黨籍雲林縣長、現任立委蘇治芬對於北市府的作法非常不以為然,在北市府到北農查帳後,她投書媒體,指出「北市府寧與韓國瑜、張永成之流合作,聯手打壓認真解決殘菜、拍賣制度等農產銷問題的吳音寧」。對於綠營來說,柯文哲是傾向和雲林張派結盟的,若在總座爭議上退讓,會連帶影響到後續的基層農會改革進程。

柯文哲買股權、撤換吳音寧,就能解決問題嗎?

除非行政院放棄人事權,否則北農到2020大選前,無論人事如何轉移,北農爭議都不會有休止的一天。所以在2018年7月,北市府主動向農委會提出「買下北農全數官股」的想法,而農委會副主委陳吉仲回以:「北市府同意擔負大台北農產品供需通路正常的責任,再談股權問題。」陳吉仲並列舉,這些責任包括農產品價格機制穩定、落實安全檢測及品質標章,還有冷鏈(農產品冷凍冷藏供應鏈)體系都要健全佈建運作等責任。

如果我們稍微回顧一下今年三月的休市爭議,就可以發現,現階段的北市府要負起相關責任,可能相當不容易。畢竟,在連續休市造成菜價波動之時,農委會便發出數千封簡訊給產地的農民團體,協調蔬菜及早採收,並聯絡各大賣場一同協助分散供應,慢慢調節供需兩端,不讓菜價因為菜量過度集中在北農,而造成價格下滑。這樣的工作,北市府是否能夠立即因應,也是大挑戰。就連北市府市場處自己,也曾在2016年提出對「股權買回」政策的優缺點評析時,也承認要「取得相關業者信賴」並不是容易的事

若是台灣的農產運銷結構,例如北農的供應、拍賣、承銷三者,其中兩者稍微偏向特定利益群體的話,制度無論有多完備、技術有多先進,整體系統就一定會失衡。
若是台灣的農產運銷結構,例如北農的供應、拍賣、承銷三者,其中兩者稍微偏向特定利益群體的話,制度無論有多完備、技術有多先進,整體系統就一定會失衡。

北農對於全台農業產銷的影響力自不待言,行政院為了推動農會基層改革,勢必不能放棄北農的股權。另一方面,行政院認為在北市府與張派合作下,難以信任北農買下全數官股後,會做出相應的改革動作。因此北市府認購官股的想法,短時間內應該很難實現。

從2016年5月民進黨執政之後,從人事爭議到休市事件,北農始終處於政治風暴的核心。但我們切開這些爭議來看,大多是因為農產運銷體系仍然不均衡、政治不夠透明的緣故。若是台灣的農產運銷結構,例如北農的供應、拍賣、承銷三者,其中兩者稍微偏向特定利益群體的話,制度無論有多完備、技術有多先進,整體系統就一定會失衡。

從這方向來看,林裕紘所提出方向,其實不無道理:「如果吳音寧真的會被換掉,那要找一個有能力有經驗做這個位子的,我個人認為應該是北農的秘書路全利先生,北農該交給專業管理,而不是繼續政治任命了。」回歸專業當然是非常理想,但難處在於:若不先解決特定派系掌握多數供應及市場體系的問題,就算全數北農交由技術人員管理,派系或政黨就不會再伸手介入體系嗎?權力分配是永遠的困境,就算北市府擁有百分之百的股權,還是會出現農產價格高低起伏,城鄉需求的落差也永遠不會弭平,畢竟處在不同位置,對農產運銷的想像也會不同——北農不可能去政治化,只能讓各方權力暫時均衡穩定而已。

讀者評論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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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撤換吳音寧不是柯文哲,是陳吉仲好嗎?柯背的黑鍋還不多嗎?開始懷疑端新聞對台灣政治立場的偏頗了

  2. 中央國會質詢地方人員的荒謬劇 :吳音寧現象之三
    當我們看到只不過是一個地方政府的農産公司總經理的事件居然就可以掀起這樣的風波,而總統聲望因此受傷時,擺在我們當前的,像在白色運動中崛起的無政府主義要怎樣和體制互動;新舊社會運動要不要依新社會運動邏輯運作;白色力量要不要轉化成政黨,如果要,當轉換成什麼樣的政黨,以及公民團體和政黨在政治過程中的關係等等議題,在在都得嚴肅看待。http://talk.ltn.com.tw/article/breakingnews/2525111

  3. 我爹爹是吳晟! 天大、地大,不如有爹山偉大。專業強、能力強,不如我又乖又聽話來得強。

  4. 510是憑什麼去當北農總經理?憑著她是民進黨的人。她又憑什麼在這麼多的紛擾與爭議之下,繼續擔任北農總經理?因為無恥。

  5. 很好洗白文,作者比實習生更有領250萬的資格。

  6. 很好洗白文,作者比實習生更有領250萬。

  7. 250萬算什麼?在中國,可領的比這數多了。

  8. 我只知道一个实习生领250万。

  9. 假如在大陆,这些事都可以用权力镇压,以维持官方威信

  10. 看到血觀音的影子

  11. 長期以來錯綜複雜的北農爭議一直讓我看不懂關鍵,這篇從權力結構爬梳後一下子清晰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