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黃麗群: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澤

北陸一地真正內秀之處,其實是古來一年裡長達四分之一的孤懸與隔離。以及由此而生的一色雪白安忍之心;這讓金澤具備一種調和的不調和感,世俗的非世俗感。

攝:黃麗群

刊登於 2017-09-11

#金澤學#旅行

台北起飛的飛機,在小松機場降落時,通常剛剛入夜。這是日本海側北國之地小麻雀一樣的航空站,此刻只有這一班次入境,早點進關的話,能看見工作人員漫不經心打開日光燈,一切閃閃爍爍,移民官一面整理衣領,從辦公室出來,一面魚貫進入驗關的卡座。他們神情也接近魚肚,平坦的青白色,光線下有絲脈的痕跡。

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澤,這場景讓你感覺腦內有軸心喀噠一聲落鍊,身體裡晝夜嗡嗡的低頻噪音一時停止,或許你會像我一再重覆來到這城市。

黑夜中開往金澤的機場巴士像是開在天空中央的銀河便車,公路的一側日本海如萬頃墨琉璃,另一側是超展開的荒原,燈火星散於遠的最遠處,我猜想任何人在這四十分鐘的車程中,無論結伴與否,都能追根究底地體會人是如何地舉目無親。有些人在中途幾個停靠站下車,那些位置都荒涼得無從措辭,附近既沒有停車場,也沒有民居,只有一盞照亮站牌的路燈。燃燒殆盡的白矮星。我總是望著他們能夠從這裡再往什麼地方去呢?

看不出什麼前因後果。車子很快駛開。

直到慢慢接近市區,也不是忽然就冒出騰騰的人間煙火,而是雨後地面一泓一泓的水境光質逐漸有化身處,落實了。


金澤是北陸三縣(福井、石川、富山)懷抱的明珠,舊名尾山,約於慶長年間(西元十七世紀初)改稱金澤。傳說古早此地出產砂金,今日仍以製造金箔知名(幾乎每個觀光客都要吃一支金箔霜淇淋拍照打卡啊),四季細潤,多雨,以「加賀百萬石」富養一方。名與實都是金生麗水的清吉氣象。霜雪沛然,古時一入冬就封山封路,賤岳之戰時羽柴秀吉算準這一點,拖延著以北陸為基地的柴田勝家大軍。

柴田老驥伏櫪,在春來之前,全軍奮力鏟出一條終究通往覆滅的征途。

此後,前田利家獲封加賀、能登、越中等地(江戶時期統稱加賀藩,範圍為今石川縣與部分富山縣),金澤無血開城,並為藩主居守。前田一族長於內政,日本古有「精於政事者,第一加賀,其次土佐」之說,藩政時期歷出英敏壽考之主(例如,被稱為名君中的名君的前田綱紀,在位凡七十七年),數百年物阜民豐。

不過,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澤,不要被蒔繪輪島塗,或九谷燒或加賀友禪的華彩所撩亂了。北陸一地真正內秀之處,其實是古來一年裡長達四分之一的孤懸與隔離。以及由此而生的一色雪白安忍之心。這讓金澤具備一種調和的不調和感,世俗的非世俗感,十三不靠,而和光同塵,其他城市所少見。明治維新廢藩置縣後,日本經濟形勢大變,金澤從原來全國第四大城位置一再後退,五木寬之寫《朱鷺之墓》,一部份背景就在日俄戰爭後的金澤,筆下一眼望去寥寥的灰涼的濕霧。此後多年人口外移(直到這兩年才停止負成長),地方鐵道陸續廢線,一條東京直通金澤的北陸新幹線從確立建設計劃到正式營運,歷四十年。媒體以「悲願」稱之。

通車後,地方政府歡欣鼓舞,一般居民顛倒是淡淡。畢竟,翻山越嶺的日子也這樣過了四十年啦⋯⋯

在飯店安頓好,通常已近晚間九點。有時我出去吃碗拉麵,喝夜酒也不缺乏去處,不過大多直驅日本最輝煌的場景便利商店。買了一些水與麵包與優格或熟食點心。次日早晨能很快吃了出門。

習慣住的飯店常給面對金澤城與兼六園方向的房間,我打開電視,拎出購物袋裡的冰淇淋,金澤城石牆披蓋冷光。夜晚靜得人雙耳發脹。


旅遊書或二手宣傳詞常稱金澤為「小京都」,於此,我想冒昧表示異議。估計也不算太僭越。因為當地人同樣不以為然。我在當地買一本很有趣的口袋書《金澤的法則》,其中一條即為:「金澤就是金澤,才不是小京都!」與其說這是基於鄉人自豪之情,不如說是對「被(對方自以為恭維地)與人攀附」充滿了厭惡感。我喜歡這樣的厭惡感。

「小京都」之喻顯然基於一種素描式的輪廓。例如兩地都富盛世風習。都得河景之勝。都有保存良好的町家與古建築聚落。諸如此類。金澤儘管不比京都千年的貴重規模,亦以百萬石養,受暱稱「男川」的犀川與「女川」的淺野川環抱,沿岸有十八世紀保存至今的東西茶屋街,要說是自在千金,清貴公子,大約不過份。

只是,若在金澤走動一陣,很快能感到兩地內在紋理是如何南轅北轍。金澤人有比較簡單的說法:「京都為公家(貴族)文化,金澤為武家(武士)文化。」這話十分委婉,感覺也帶點「說來話長,解釋起來太麻煩,就勉強這樣分別吧」的意思。

話頭需繞回前田一族。

加賀藩開基祖前田利家薨後,繼承「養命保身」原則的利長、利常兩代,為免天下未穩的德川幕府猜忌(據稱,鄰接的福井藩即為就近監視的德川家眼線),透過輸誠、通婚、派遣人質,終於穩定江戶對加賀原本劍拔弩張的關係。加賀藩代代恪遵利家祖訓,從關原之戰到明治維新,次次歷史轉角擦邊過彎,技能樹上「運氣」「手腕」「政治判斷」統統點滿。

後世不妨對這謹小慎微的身段嗤之以鼻(譬如司馬遼太郎寫起來,就有一點這樣的意味吧),只是我想,我們在白紙黑字上追求無痛的玉碎,去期待別人拋灑大悲歡的頭顱與熱血,當然很容易。前田家兼巧妙於柔婉,大義名分上未必漂亮,但將它翻過另一面目,是不妄動刀兵,免於橫徵暴斂,愛文重藝,儘管沉緬風花雪月同樣是一種政治技術。

這數百年若即若離,垂眉斂目的隱約之心,與京都天子腳下的顧盼,顯然是走不上同一路的。「求全」這兩個字是針,拈在指尖輕巧無聲,嚥下喉嚨才知道太厲害。難怪金澤人對「小京都」的說法不太消受了。

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澤,不妨也先別惦記這三個字。

當然有時候,不願意與人爭,人卻頗願意來爭你;也有時候你願行東風,對方倒是春天後母面。加賀若不是一代雄藩,若不是讓人想吞卻骨鯁,想惹又怕一手刺,或許怎樣地安靜收藏都沒有用;若它雖恭順卻弱小,或許難免終被取為一著棋的可割可棄的命運。


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澤,講起來,好像也沒有什麼一定得看,也沒有什麼一定得買。

比方說,金澤富雅,以茶道與和菓子聞名,現在還是全日本甜點消費量第一的城市。那些點心的漢字命名與造型刻鏤得逼人太甚:和三盆糖與乾米粉製的小糕,稱「長生殿」;做出四季花樣的落雁糖,稱「今昔」。春天的櫻花最中,借景金澤文豪,名「泉鏡花」。陸續買過一輪後,我總是勸朋友遇見它們不妨立地成佛。不過加賀棒茶是必須喝。

又比方說,金澤四時玲瓏,雪裡的兼六園與金澤城不錯。晴天午後的長町武家屋敷也不錯。春天去東茶屋街與西茶屋街,如果非得選,去東邊,建議安排在下午到傍晚,以便一次走齊淺野川卯辰山日與夜的兩種風景(你總不想還得分兩趟來吧)。海之圖書館有點兒遠,時間不夠也去不成。秋天吃蟹,尾山神社與近江町市場是步行五分鐘的一直線,可以安排在同一個早上。而鈴木大拙館如僧人在萬古中忽然明睜雙目擊出的一磬。

但金澤之美盡不在此。金澤之美偏偏在穠豔其外散淡其實,在正大仙容下的無心無意,它恰好與一份釘對釘楯對楯的行程正相反,於是旅行計劃做到「幾點幾分」的我就常常成了自己的矛與盾:在形而下愈是準確的,在形而上愈不準確。這邏輯很適合謀殺案。松本清張名作《零的焦點》就寫在金澤,硬底子演員津川雅彥與草刈正雄,也曾合演過一部電視電影,就叫《旅情懸疑:金澤能登殺人周遊》--不僅殺人,還要周遊半島地殺人⋯⋯

我曾感到金澤像台南,後來發現,從另一頭看,它跟臺北也很相似:景點都去,當然很好,但或許一個也沒去,更好。滿地亂走,或者在河邊的草地上躺著。或者搭公車在市區繞圈圈。或者在一個非常想吃垃圾食物的早餐時間去吃麥當勞。

一回搭公車參拜供奉珠姬的天德院(珠姬為德川秀忠與崇源院阿江之女,幼齡遣嫁前田利常,夫婦和好,迴護兩家苦心孤詣),一下車馬上發現wi-fi機掉公車上,當機立斷攔計程車,請司機跟著某某號公車的屁股一路往上追⋯⋯追了兩千多日圓後,到了山腰上的終站,原來是一所地方大學,我千恩萬謝將機器從公車司機手上接過(校警在一旁莫名高興的不得了),回過頭時,眼前一開,遠山的眉間雪落如星,白色大地一片清拙。雲層銀藍冷媚。

後來就坐在那耽擱了半個早上。在金澤,沒有任何時間是可惜的。


對我而言,談一個城市,無論親疏愛恨,都非常難。我們活在一個街角未必比海角體己、海角未必比街角艱難的液態時空,哪個城市都顯得滿懷奔赴,都具備各式公共性質。然而你與它之間,到了最後,仍是極為私人的關係,所以不管如何地講與人聽,都有人心隔肚皮之感。都有些百口莫辯。何況從google街景車到我的手機中秒秒增生,裹滿地球身體的影像,反而永久解開了各種神秘性的衣扣,一旦撤除了奇觀與陌生感曾經為我們製造的同船之渡,從此,人與空間的事,就變得非常普遍,也非常個人,那最為個人的尖端又正指向於其普遍:所有人在各有長短利鈍的身體裡,以為看見了同樣的事,可是所有人心中的同樣,根本又不一樣。

愈是光亮平坦,愈無法互相辨認,真是比全部的黑暗更加伸手不見五指了。

常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喜歡金澤,我總是像這幾千字的樣子:說了很多,但自己又感覺什麼也沒有說完。又感覺什麼都說不到。有時我坐在那裡,心中一下子栩栩如生,一個關於金澤的瞬間如車禍橫衝直撞而來。它們從來沒有意義或前後文。或者是從深巷穿出時,光線彷彿推動著街道的樣子。或者是站在十字街口等著過馬路時空氣的流動方式。但這些該怎麼說呢。

也或許,談日常喜歡的事,就像談一個日常喜歡的公眾人物,可以非常輕鬆,流利俏皮。然而談有了情感的事,就非常拮据,像是談一個,你覺得,以所有文字圍繞都不足夠的人。

像是你為什麼愛了那人呢。嘗試給理由都是假的業障深。它最終的真相只是無話可說。

像是金澤極為多雨,年間雨雪降水日數,各種統計動輒一百七八十天(一年才幾天呀),但我去時總日日好日,拍照給朋友看,朋友說那藍真是藍到天空要壞掉。揮霍一點福氣,盤桓一周十天,等到回台北,它馬上又下了雨。這也說不出什麼原因。

離開是晚班機。下午搭上往機場的巴士,公路的右手邊,日本海上積雲總是臨行密密縫。有一次車抵小松機場正門,一抬頭,柔糯金質的雨雲像煎年糕,被咬一口,夕陽光線油晶晶流射而出。四下無人,我拉著行李站在路中央默默看了半晌。當時我覺得,人類古老時候,無論各種信仰,都以為那後面有天使,一點都不是愚蠢。

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澤,願你也看見那陽光。有時候,說了許多煞有介事,又這樣那樣地去奔走,也不過是為了能在最後,站在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與自己談一談天使的事。(原載 2017/3月號 《印刻文學生活誌》)

端旅行將於2017年11月14日-2017年11月18日推出「金澤文化散步」,邀請作家黃麗群同行,從歷史、哲學、工藝、文學、藝術等角度,帶領大家體會這個北陸城市的清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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