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群: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泽

北陆一地真正内秀之处,其实是古来一年里长达四分之一的孤悬与隔离。以及由此而生的一色雪白安忍之心;这让金泽具备一种调和的不调和感,世俗的非世俗感。

台北起飞的飞机,在小松机场降落时,通常刚刚入夜。这是日本海侧北国之地小麻雀一样的航空站,此刻只有这一班次入境,早点进关的话,能看见工作人员漫不经心打开日光灯,一切闪闪烁烁,移民官一面整理衣领,从办公室出来,一面鱼贯进入验关的卡座。他们神情也接近鱼肚,平坦的青白色,光线下有丝脉的痕迹。

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泽,这场景让你感觉脑内有轴心喀哒一声落炼,身体里昼夜嗡嗡的低频噪音一时停止,或许你会像我一再重复来到这城市。

黑夜中开往金泽的机场巴士像是开在天空中央的银河便车,公路的一侧日本海如万顷墨琉璃,另一侧是超展开的荒原,灯火星散于远的最远处,我猜想任何人在这四十分钟的车程中,无论结伴与否,都能追根究底地体会人是如何地举目无亲。有些人在中途几个停靠站下车,那些位置都荒凉得无从措辞,附近既没有停车场,也没有民居,只有一盏照亮站牌的路灯。燃烧殆尽的白矮星。我总是望著他们能够从这里再往什么地方去呢?

看不出什么前因后果。车子很快驶开。

直到慢慢接近市区,也不是忽然就冒出腾腾的人间烟火,而是雨后地面一泓一泓的水境光质逐渐有化身处,落实了。


金泽是北陆三县(福井、石川、富山)怀抱的明珠,旧名尾山,约于庆长年间(西元十七世纪初)改称金泽。传说古早此地出产砂金,今日仍以制造金箔知名(几乎每个观光客都要吃一支金箔霜淇淋拍照打卡啊),四季细润,多雨,以“加贺百万石”富养一方。名与实都是金生丽水的清吉气象。霜雪沛然,古时一入冬就封山封路,贱岳之战时羽柴秀吉算准这一点,拖延著以北陆为基地的柴田胜家大军。

柴田老骥伏枥,在春来之前,全军奋力铲出一条终究通往覆灭的征途。

此后,前田利家获封加贺、能登、越中等地(江户时期统称加贺藩,范围为今石川县与部分富山县),金泽无血开城,并为藩主居守。前田一族长于内政,日本古有“精于政事者,第一加贺,其次土佐”之说,藩政时期历出英敏寿考之主(例如,被称为名君中的名君的前田纲纪,在位凡七十七年),数百年物阜民丰。

不过,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泽,不要被莳绘轮岛涂,或九谷烧或加贺友禅的华彩所撩乱了。北陆一地真正内秀之处,其实是古来一年里长达四分之一的孤悬与隔离。以及由此而生的一色雪白安忍之心。这让金泽具备一种调和的不调和感,世俗的非世俗感,十三不靠,而和光同尘,其他城市所少见。明治维新废藩置县后,日本经济形势大变,金泽从原来全国第四大城位置一再后退,五木宽之写《朱鹭之墓》,一部份背景就在日俄战争后的金泽,笔下一眼望去寥寥的灰凉的湿雾。此后多年人口外移(直到这两年才停止负成长),地方铁道陆续废线,一条东京直通金泽的北陆新干线从确立建设计划到正式营运,历四十年。媒体以“悲愿”称之。

通车后,地方政府欢欣鼓舞,一般居民颠倒是淡淡。毕竟,翻山越岭的日子也这样过了四十年啦⋯⋯

在饭店安顿好,通常已近晚间九点。有时我出去吃碗拉面,喝夜酒也不缺乏去处,不过大多直驱日本最辉煌的场景便利商店。买了一些水与面包与优格或熟食点心。次日早晨能很快吃了出门。

习惯住的饭店常给面对金泽城与兼六园方向的房间,我打开电视,拎出购物袋里的冰淇淋,金泽城石墙披盖冷光。夜晚静得人双耳发胀。


旅游书或二手宣传词常称金泽为“小京都”,于此,我想冒昧表示异议。估计也不算太僭越。因为当地人同样不以为然。我在当地买一本很有趣的口袋书《金泽的法则》,其中一条即为:“金泽就是金泽,才不是小京都!”与其说这是基于乡人自豪之情,不如说是对“被(对方自以为恭维地)与人攀附”充满了厌恶感。我喜欢这样的厌恶感。

“小京都”之喻显然基于一种素描式的轮廓。例如两地都富盛世风习。都得河景之胜。都有保存良好的町家与古建筑聚落。诸如此类。金泽尽管不比京都千年的贵重规模,亦以百万石养,受暱称“男川”的犀川与“女川”的浅野川环抱,沿岸有十八世纪保存至今的东西茶屋街,要说是自在千金,清贵公子,大约不过份。

只是,若在金泽走动一阵,很快能感到两地内在纹理是如何南辕北辙。金泽人有比较简单的说法:“京都为公家(贵族)文化,金泽为武家(武士)文化。”这话十分委婉,感觉也带点“说来话长,解释起来太麻烦,就勉强这样分别吧”的意思。

话头需绕回前田一族。

加贺藩开基祖前田利家薨后,继承“养命保身”原则的利长、利常两代,为免天下未稳的德川幕府猜忌(据称,邻接的福井藩即为就近监视的德川家眼线),透过输诚、通婚、派遣人质,终于稳定江户对加贺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加贺藩代代恪遵利家祖训,从关原之战到明治维新,次次历史转角擦边过弯,技能树上“运气”“手腕”“政治判断”统统点满。

后世不妨对这谨小慎微的身段嗤之以鼻(譬如司马辽太郎写起来,就有一点这样的意味吧),只是我想,我们在白纸黑字上追求无痛的玉碎,去期待别人抛洒大悲欢的头颅与热血,当然很容易。前田家兼巧妙于柔婉,大义名分上未必漂亮,但将它翻过另一面目,是不妄动刀兵,免于横征暴敛,爱文重艺,尽管沉缅风花雪月同样是一种政治技术。

这数百年若即若离,垂眉敛目的隐约之心,与京都天子脚下的顾盼,显然是走不上同一路的。“求全”这两个字是针,拈在指尖轻巧无声,咽下喉咙才知道太厉害。难怪金泽人对“小京都”的说法不太消受了。

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泽,不妨也先别惦记这三个字。

当然有时候,不愿意与人争,人却颇愿意来争你;也有时候你愿行东风,对方倒是春天后母面。加贺若不是一代雄藩,若不是让人想吞却骨鲠,想惹又怕一手刺,或许怎样地安静收藏都没有用;若它虽恭顺却弱小,或许难免终被取为一著棋的可割可弃的命运。


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泽,讲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一定得看,也没有什么一定得买。

比方说,金泽富雅,以茶道与和菓子闻名,现在还是全日本甜点消费量第一的城市。那些点心的汉字命名与造型刻镂得逼人太甚:和三盆糖与干米粉制的小糕,称“长生殿”;做出四季花样的落雁糖,称“今昔”。春天的樱花最中,借景金泽文豪,名“泉镜花”。陆续买过一轮后,我总是劝朋友遇见它们不妨立地成佛。不过加贺棒茶是必须喝。

又比方说,金泽四时玲珑,雪里的兼六园与金泽城不错。晴天午后的长町武家屋敷也不错。春天去东茶屋街与西茶屋街,如果非得选,去东边,建议安排在下午到傍晚,以便一次走齐浅野川卯辰山日与夜的两种风景(你总不想还得分两趟来吧)。海之图书馆有点儿远,时间不够也去不成。秋天吃蟹,尾山神社与近江町市场是步行五分钟的一直线,可以安排在同一个早上。而铃木大拙馆如僧人在万古中忽然明睁双目击出的一磬。

但金泽之美尽不在此。金泽之美偏偏在秾艳其外散淡其实,在正大仙容下的无心无意,它恰好与一份钉对钉楯对楯的行程正相反,于是旅行计划做到“几点几分”的我就常常成了自己的矛与盾:在形而下愈是准确的,在形而上愈不准确。这逻辑很适合谋杀案。松本清张名作《零的焦点》就写在金泽,硬底子演员津川雅彦与草刈正雄,也曾合演过一部电视电影,就叫《旅情悬疑:金泽能登杀人周游》--不仅杀人,还要周游半岛地杀人⋯⋯

我曾感到金泽像台南,后来发现,从另一头看,它跟台北也很相似:景点都去,当然很好,但或许一个也没去,更好。满地乱走,或者在河边的草地上躺著。或者搭公车在市区绕圈圈。或者在一个非常想吃垃圾食物的早餐时间去吃麦当劳。

一回搭公车参拜供奉珠姬的天德院(珠姬为德川秀忠与崇源院阿江之女,幼龄遣嫁前田利常,夫妇和好,回护两家苦心孤诣),一下车马上发现wi-fi机掉公车上,当机立断拦出租车,请司机跟著某某号公车的屁股一路往上追⋯⋯追了两千多日圆后,到了山腰上的终站,原来是一所地方大学,我千恩万谢将机器从公车司机手上接过(校警在一旁莫名高兴的不得了),回过头时,眼前一开,远山的眉间雪落如星,白色大地一片清拙。云层银蓝冷媚。

后来就坐在那耽搁了半个早上。在金泽,没有任何时间是可惜的。


对我而言,谈一个城市,无论亲疏爱恨,都非常难。我们活在一个街角未必比海角体己、海角未必比街角艰难的液态时空,哪个城市都显得满怀奔赴,都具备各式公共性质。然而你与它之间,到了最后,仍是极为私人的关系,所以不管如何地讲与人听,都有人心隔肚皮之感。都有些百口莫辩。何况从google街景车到我的手机中秒秒增生,裹满地球身体的影像,反而永久解开了各种神秘性的衣扣,一旦撤除了奇观与陌生感曾经为我们制造的同船之渡,从此,人与空间的事,就变得非常普遍,也非常个人,那最为个人的尖端又正指向于其普遍:所有人在各有长短利钝的身体里,以为看见了同样的事,可是所有人心中的同样,根本又不一样。

愈是光亮平坦,愈无法互相辨认,真是比全部的黑暗更加伸手不见五指了。

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金泽,我总是像这几千字的样子:说了很多,但自己又感觉什么也没有说完。又感觉什么都说不到。有时我坐在那里,心中一下子栩栩如生,一个关于金泽的瞬间如车祸横冲直撞而来。它们从来没有意义或前后文。或者是从深巷穿出时,光线仿佛推动著街道的样子。或者是站在十字街口等著过马路时空气的流动方式。但这些该怎么说呢。

也或许,谈日常喜欢的事,就像谈一个日常喜欢的公众人物,可以非常轻松,流利俏皮。然而谈有了情感的事,就非常拮据,像是谈一个,你觉得,以所有文字围绕都不足够的人。

像是你为什么爱了那人呢。尝试给理由都是假的业障深。它最终的真相只是无话可说。

像是金泽极为多雨,年间雨雪降水日数,各种统计动辄一百七八十天(一年才几天呀),但我去时总日日好日,拍照给朋友看,朋友说那蓝真是蓝到天空要坏掉。挥霍一点福气,盘桓一周十天,等到回台北,它马上又下了雨。这也说不出什么原因。

离开是晚班机。下午搭上往机场的巴士,公路的右手边,日本海上积云总是临行密密缝。有一次车抵小松机场正门,一抬头,柔糯金质的雨云像煎年糕,被咬一口,夕阳光线油晶晶流射而出。四下无人,我拉著行李站在路中央默默看了半晌。当时我觉得,人类古老时候,无论各种信仰,都以为那后面有天使,一点都不是愚蠢。

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泽,愿你也看见那阳光。有时候,说了许多煞有介事,又这样那样地去奔走,也不过是为了能在最后,站在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与自己谈一谈天使的事。(原载 2017/3月号 《印刻文学生活志》)

端旅行将于2017年11月14日-2017年11月18日推出“金泽文化散步”,邀请作家黄丽群同行,从历史、哲学、工艺、文学、艺术等角度,带领大家体会这个北陆城市的清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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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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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寫得真好!…換做是台灣的城市,能用如此優雅不造作的文字來描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