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詩歌與衝突

專訪緬甸詩人Ko Ko Thett:仇恨言論是唯一的語言暴力

我用英文寫作,持芬蘭護照,爲什麽就卸不去緬甸的政治和文化包袱呢?仇恨言論是唯一的語言暴力。有時候它聽起來很有禮貌,但是它指向的人能夠感受到它的暴力。

特約撰稿人 宋子江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5-11-26

#詩歌#詩歌與衝突

兩年一度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自2009年起舉辦,邀請世界各地重要而優秀的詩人來港交流。今年的「國際詩歌之夜」將在11月26日舉行,邀請了18個地區的21位詩人來港。主題是「詩歌與衝突」,可以說,這與當今的世界時勢正好應合。我們在「國際詩歌之夜」到來之前,獨家專訪部分要來港的詩人,談談在他們各自充滿地區、政治、現實衝突的時空裏,詩歌何為。(編者)

對於很多緬甸人來講,緬甸詩人科科瑟 (Ko Ko Thett) 似乎過着一種他們無法想像的生活。科科瑟持芬蘭護照,在瑞士維也納生活,用緬甸文和英文兩種語言寫作。1990年代初,科科瑟也曾在緬甸經歷過一段「抗爭詩人」時期,地下寫作難以上到地面,詩集被禁止出版。1997年,他憤然離開緬甸,在異國他鄉尋找更廣闊的寫作空間。今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請來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緬甸詩人,我也趁此機會對他進行專訪,讓大家了解他如何書寫生爲緬甸人的壓力,如何解讀詩歌與衝突的互動,如何看待個人與政治的關係。

緬甸詩人科科瑟 (Ko Ko Thett)。圖片由作者提供
緬甸詩人科科瑟 (Ko Ko Thett)。圖片由作者提供

必須先是緬甸人,然後才是作家

端傳媒(下稱「端」):聽説你已經離開緬甸很多年了,是嗎?你有回去過嗎?

科科瑟(下稱「科」):1997年,我離開了緬甸,直到2012年我才回去,此後我時不時會回去緬甸。2012年以後,我常常用緬甸文來寫作,我的緬甸文作品和英文作品的比例,大概是五比一。

:最近一次回去緬甸是爲了什麽?

:今年我在緬甸待了兩個月,八至九月。從曼德勒去到緬甸西部的旅行是一次詩歌朝聖。我每到一個小鎮,都把當地的詩人都找出來,和他們玩到一塊。

:緬甸的政局一直很動盪,那麽緬甸各地的詩人怎麽看?

:緬甸在政治上的轉變,是從柚木皇冠變成塑膠凳子,從鐵絲網變成刀片鐵網,從子彈變成選票。軍方早就設計好了,保證了自己的霸權。緬甸詩人最清楚這一點。他們想用陰莖在軍方的臉上刺青,但是他們做不到。緬甸的每一片土地上都有自己的寫作群體。有些讀者可能會在仰光詩人的作品裏讀到某種世界主義,而上緬甸則有一些更保守的詩人,他們的詩讀起來似乎更「真」。

:作爲一位緬甸作家,意味着什麽呢?

:一位緬甸作家,必須先是緬甸人,然後才是作家。我的詩集《生爲緬甸人》(The Burden of Being Burmese) 就是探討這個問題。我用英文寫作,持芬蘭護照,爲什麽就卸不去緬甸的政治和文化包袱呢?對我自己來講,作爲一個緬甸人,我對一種民族上的不可知論感受最深。我根本無法把自己定位於緬甸任何一個民族裏面。作爲一個緬甸人,我是所有緬甸人,但我又誰都不是。作爲一位詩人,我是所有人的詩人,但我又並非任何人的詩人。

:我們談談你的詩吧。你什麽時候開始寫作的?哪時候你寫些什麽?

:1990年代初在仰光讀書時,我就開始秘密地寫作。我常常把自己當成一位抗爭詩人,雖然我寫的詩都非常抒情,很多都是顧影自憐之作。二十年後,我寫了《生爲緬甸人》,在個人與政治之間尋找空間。

個人就是政治,政治就是個人

:裏面想必有很多個人與政治之間的衝突吧?

:無論衝突是内在的還是外在的,我覺得這本詩集把一切都内化了。至少,我相信是這樣。

:可以説説具體的詩作嗎?

:例如,聯合國在2011年尾發布了敘利亞的死難人數,我在〈第五千〉(The 5000th) 這首詩中就直接回應了此事。死難人數,我們都數不清楚了吧。2014年8月,我看到一則很慘的新聞,以色列轟炸了加沙的學校,於是我寫了〈孩童屍體〉(Child Corpses) 這首詩。在這首詩中,我寫到猶太孩童走進毒氣室的一幕。

:你會用緬甸文寫這一類作品嗎?

:我有一首詩是用緬甸文寫的,叫做〈我告訴過你,那兒開火了〉(I Told You There’s A Fire)。這首詩回應了2012至2013年期間緬甸佛教教徒和穆斯林之間的衝突。

:個人與政治之間,衝突不斷呀。

:個人就是政治,政治就是個人,世界不就是這樣嗎?

:今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主題是「詩歌與衝突」。你怎樣看詩歌與衝突的關係?

:若說詩歌超越衝突,聽起來很教條化。詩歌容納衝突,這種講法則有點意思。我想絕大部分當代詩人都會書寫衝突。並不是說,今天他們超越衝突,明天就容納衝突。一首詩究竟是超越還是容納衝突,當然取決於你怎樣去讀它。我覺得詩應該充滿敬意、充滿歡樂地「誤導」讀者。

:那麽詩歌與語言暴力呢?

:我覺得仇恨言論是唯一的語言暴力。有時候它聽起來很有禮貌,但是它指向的人能夠感受到它的暴力。

:我看到你有一首詩叫做〈操沒有解開的我〉(Fuck Me Untied)。

:如果粗俗的語言能夠削尖詩的矛頭,我就會使用它。但是你要注意,並不是我在講粗口,而是我的詩或者詩中的人物在講粗口。或者在這個世界,暴力與日俱增,粗口也隨之俱增吧。

:這個世界被各種衝突的力量撕扯,詩的未來在何方?

:反戰詩現在很受歡迎。每一次恐怖主義襲擊,西方就會出版各種各樣的反戰詩集。我覺得,從911事件開始便是如此。每一次發生重大的恐怖主義襲擊,那些過去的詩,關於過去的詩,例如奧登 (W.H. Auden) 的〈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September 1, 1939),又會再度流行起來。未來的詩並不一定屬於未來,過去的詩也有可能屬於未來。

緬甸韻的不可譯

:我們説説翻譯吧。據你了解,緬甸文學的翻譯狀況如何?

:至於緬甸文學翻譯方面,仰光人已經開始行動了。我記得最近仰光有過幾場文學翻譯的工作坊,都是緬甸文和英文之間的互譯。緬甸文學雖小,終於可以存在於大語種裏面了。

:你也翻譯詩歌,你覺得最難的地方在哪裏?

:作爲一位詩歌譯者,我必須承認,緬甸韻 (kayan) 和重韻 (nabay) 是不可譯的。讀者唯有讀緬甸文,才能感受到重韻的力量。緬甸的古典文學裏面常常用到重韻,二十世紀緬甸的大詩人德欽哥德邁 (Thakin Kodaw Hmaing) 也經常使用重韻。

:你編譯了《白骨呻吟:當代緬甸詩人十五家》(Bones Will Crow: 15 Contemporary Burmese Poets),把當代緬甸詩歌翻譯成英文,並且在美國出版。可以爲我們介紹一下這本詩選嗎?

:《白骨呻吟》(Bones Will Crow) 這本詩選裏的十五位詩人,絕大部分都是在緬甸國内生活。而只有一位詩人曾被打入牢獄,他叫做吳丁萌 (U Tin Moe)。這本詩選出版時,只有三位詩人生活在國外,而今天,真是慚愧,十五位詩人只有我自己生活在國外了。詩歌與自由有種親緣關係。在今天的緬甸,詩人都能夠享有較高程度的自由。

科科瑟詩作

孩童屍體

鄭政恆 譯

死去的
孩童

省事的
他們不暴躁
他們不留下遺囑
一副孩童的棺材
是輕省的
如果棺材
是一種迷戀
死去的幼童


紙板箱或
毯子


墳墓裏
孩童
安息

父母
更平和
走進毒氣室的
孩子

他們去吃
一餐飯
淋浴後
無憂無慮的
孩童

從六個月起
大多數
嬰兒
能夠
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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