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語音樂人對談:你們在乎語言的消失嗎?

不同世代怎樣開始台語創作之路?柯智豪、林奕碩、吉尼大對談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青虫aoi主唱吉尼、百合花主唱林奕碩、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攝:陳焯輝/端傳媒
台灣 政治 語言 音樂 風物

【作者按】台語獨立音樂近年創作能量蓬勃,創作的題材與方向更加多元豐富,比如有以北管傳統曲牌元素改編的百合花,在雷鬼、民謠、重金屬、前衛搖滾等不同的樂風中融合台語創作;也有細膩出發描寫當代社會的青虫aoi,用台語描繪現當代都會視角的新視角和觀點;還有橫跨性別與傳統戲曲、妖怪與電氣電音,以優美純熟的台語雜揉混合新時代風貌的金曲製作人柯智豪。

這次特別邀請到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百合花主唱林奕碩;青虫aoi主唱吉尼,三組台語獨立音樂人,從製作層面到樂團思考、不同世代與性別去進行台語創作的思考討論。這個時代的台式美學在哪裏?台語獨立音樂要如何面對當代的新詞彙和議題?如何深化和定位?

柯智豪

三牲獻藝空方代表,獲2023第34屆金曲獎最佳專輯製作人,參與製作之作品也曾獲臺灣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金鐘獎最佳音效,金音獎最佳嘻哈專輯(製作人),最佳搖滾專輯(製作人),法國金音叉獎,誠品選樂,TAIPEI TIMES年度最佳專輯,金曲獎最佳樂團,最佳客語專輯(製作人);入圍金馬獎最佳電影音樂,最佳原創歌曲,台北電影節最佳配樂,參與製作之作品也曾獲金音獎最佳電音專輯(製作人),最佳民謠單曲,金曲獎最佳民族樂曲專輯等。

林奕碩

百合花(台語:Sai-kong-giang-á-hue)主唱。百合花是一支來自台北的獨立樂團,2011年開始在YouTube上傳試聽帶,兩年後著手於台語創作歌曲。現由林奕碩(主唱兼吉他)、林威佐(貝斯)、陳奕欣(鼓組)組成。他們的音樂融合搖滾、藍調、巴薩諾瓦、重金屬、雷鬼、迪斯可、放克、北管、南管、唸歌等類型。2019年,正式發行首張錄音室專輯《燒金蕉》,獲得第10屆金音創作獎兩項大獎,並入圍第31屆金曲獎。2021年,第二張錄音室專輯《不是路》獲第33屆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最佳裝幀設計。

吉尼

青虫 aoi主唱。樂團成立於2017年,其成員由主唱兼吉他手吉尼、Bass手郭宏、電吉他手Alan所組成。2017年組成青虫 aoi樂團,2019年發行首張EP《漸近線》,2020年發行首張專輯《有你的故事》,並以首張專輯入圍第32屆金曲獎最佳新人獎、最佳台語專輯獎、最佳年度專輯獎。

主持採訪-裝咖人 張嘉祥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青虫aoi主唱吉尼、百合花主唱林奕碩、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四人對談。攝:陳焯輝/端傳媒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青虫aoi主唱吉尼、百合花主唱林奕碩、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四人對談。攝:陳焯輝/端傳媒

台語創作的開端

柯智豪:我從小就是講台語長大,住在台北大稻埕的廟口,在那邊講台語、廟宇活動、戲曲演出都是很自然連結在一起的文化氛圍。但說到覺得台語很美,好像不太有這種感覺過,可能因為我們家小時候讓我背文言文(漢學),都是用台語唸誦,如果沒有背完,我祖父(阿公)會打我,沒有背完不能出門去上課。

林奕碩:那應該會變成討厭這個語言。(笑)

柯智豪:我一開始背的時候會覺得很痛苦沒錯(笑)。但我覺得文言文的台語和生活的台語是不一樣的東西,我那時候討厭的是文言文的台語,因為沒有背完阿公真的不會讓我去上學,那時候小學遲到都是因為沒有背完這些文言文,沒有背完就會打。

我們那個時代是要戴狗牌的,講台語要罰五元,會有三種牌子給你選,有狗、有豬,還有一個什麼忘記了。反正被人家抓到講台語,就自己選一個牌子掛,比如我今天戴了狗牌,被罰跑操場,邊跑就要邊學狗叫,就一邊汪汪汪,一邊跑操場。

張嘉祥:那感覺是好玩的遊戲?還是會有屈辱感?

柯智豪:那時候覺得很有趣,小孩的時候不會想那麼多啦(笑),只是比較大一點,大概九年級的時候,會開始覺得講台語很俗氣,那時候電視裏面壞人、吃檳榔的人、開槍的人、流氓都是講台語的,不然就是台灣國語,就影響我們覺得台語是很俗氣的刻板印象,那時候不會覺得台語是美的。

張嘉祥:是什麼時候決定選擇使用台語來創作?有沒有影響的關鍵作品?

柯智豪:可能是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有點衝擊,記得是國中,那時候流行陳一郎、布袋戲史艷文,還有電視布袋戲的歌曲,像是〈粉紅色的腰帶〉、〈命運青紅燈〉。都跟著父母一起聽,比如說他們開車要回南部的時候,小孩的我坐在後座,車上就聽這些歌,邊聽就邊開始暈車,就會把身體記憶和這些歌曲連結,聽到這些歌就開始暈車。一直到黑名單工作室出現,才發現台語可以表達很多不同的東西。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攝:陳焯輝/端傳媒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攝:陳焯輝/端傳媒

林奕碩:我高中是美術班,需要畫圖,每次交作業就想說要交什麼?老師說要自己想作業的主題,從那個時候開始有「創作」這個概念的開端。寫歌的起始大約在考上大學的那段時間,一開始是先嘗試寫器樂的演奏曲,也有寫過華語歌,但寫華語歌會覺得怪怪的,會想自己發音到底要不要捲舌?

柯智豪:那你的成長環境是華語比較多?還是台語比較多?

林奕碩:我們家是跟阿公阿嬤一起住,雖然阿公阿嬤講台語,但不會講很多話,爸爸媽媽也都會說台語,雖然他們都會用台語講話,但跟我講話很自然就會切換到華語。

可能是我講華語都會含糊在一起,一開始我都聽搖滾樂,創作的時候也受到影響,就會習慣唱得比較用力撕裂,發現含糊的咬字會影響唱歌,讓我唱歌的力度沒辦法表現到位,要捲舌或不捲舌都讓我猶豫不自在,那感覺不是我。

柯智豪:奕碩是耳朵很好!(察覺自己發音會含糊),不然有些人不會發現自己華語或台語的發音會糊在一起。

林奕碩:可能是因為我在聽國外的歌手唱歌對於咬字都很講究,也覺得自己應該要求咬字這件事。

柯智豪:這樣一講,發現台灣人對於語言的聽力好像都不是很好,我們電視電影如果沒有字幕,很多時候我們就會聽不懂。我覺得那也是國語教育下的影響之一。

林奕碩:我最一開始是聽到伍佰的歌,跟柯老師的影響原因蠻像,都是發現原來台語歌可以這樣唱。另外我很喜歡看外國樂手的訪問影片,就有樂手說他們喜歡美國早期的藍調音樂,我回頭看台灣自己的音樂發展脈絡,發現我們好像很難喜歡台灣早期的音樂,比如六十年前、一百年前的台灣音樂,就開始自己找資料研究,順著資料接觸到台灣的傳統文化和音樂。

我的爸媽比較喜歡新的事物,聽西洋音樂,像是皇后合唱團(Queen)、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很有趣的是,我去學一些台灣傳統音樂或是聽到比較老的歌,他們其實都知道,但他們不會跟我說這些,他們覺得台灣的傳統文化,一些比較老的東西都會消失被淘汰,因為社會科技一直在進步,比如說像是求明牌這種文化信仰。

柯智豪:結果現在都還在,我都還記得以前求明牌盛行的時候,有人醉倒在路邊也會圍一群人看明牌,逼號碼,看他倒下去身體呈現的姿勢,去和數字做聯想。

吉尼:去看那個姿勢是幾號。(笑)

林奕碩:我在學傳統樂器,比如月琴,我彈給我阿公聽,阿公會說這個是「乞丐琴」,他看不起這種東西。我如果放北管音樂來聽,我媽會跟我說:你可不可以不要放這種音樂?這讓我覺得很有趣,會讓我感覺像是去清朝統治時期的台灣留學。

張嘉祥:清朝留學生(笑)。但奕碩你不會被打擊,不會因為家裏的人打擊你就不做。

林奕碩:就可能像大家聽 Hip hop,父母那一輩也會覺得那只是都在碎碎念,但你喜歡就會繼續聽下去。

柯智豪:所以一代一代都不一樣,我們這一代可能跟阿公的阿公那一代比較像。(笑)

青虫aoi主唱吉尼。攝:陳焯輝/端傳媒
青虫aoi主唱吉尼。攝:陳焯輝/端傳媒

吉尼:我的經驗可能跟小豪老師比較近,我十歲之前是跟阿公阿嬤一起住,十歲之後才跟父母一起住,我們住在嘉義的時候,長輩大部份都是和我們用台語對話,到了上學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同學都是說華語,就想說我是不是要假裝我的台語也不太好的樣子(笑),好像講台語很沒水準的感覺。

林奕碩:跟性別(女性)也有關係對嗎?

吉尼:我覺得也是,好像女孩子講台語氣質會不太好一樣,好好一個女孩怎麼會這樣。就開始假裝自己的台語不太好,但假裝到後面台語就真的越來越不流利。阿嬤就疑惑的跟我說:講台語怎麼臭奶呆?轉捩點可能是在讀研究所的時候,那時候去讀北藝大的戲劇所。

張嘉祥:唉呦,你跟奕碩是同學欸。

吉尼:但我在學校沒碰過奕碩啦(笑)。那時候在學演戲的時候也有演王嘉明導演的戲(柯智豪長年合作的劇團導演),發現這場對談有很多無形的連結。

柯智豪:我有在北藝教過書,是演哪一齣戲?

吉尼:《05161973 辛波絲卡》。

張嘉祥:這個同溫層好可怕。(笑)

吉尼:在上戲劇表演課的過程中,那時候感覺要求演員或配音員華語發音的咬字要很精準,出身台語家庭的配音員,獲得配音機會就會比較少,老師在挑選配音員的時候,大部分會挑選外省人,他們對於華語的掌握度比較高。

這幾年我發現有一些變化,開始出現台語的配音員,大家對於語言的腔調接受度提高,不會說一定要使用什麼樣的腔調去配音,沒有說哪些腔調才是好的、正確的那種想法觀念。

剛剛小豪老師說,在車上聽歌暈車的那種感覺,我也很有同感(笑)。我小時候印象很深刻的是,阿嬤很愛聽〈風飛沙〉跟〈針線情〉,那時候台語歌很講求一種氣口(口吻腔調),要轉音,要有一點演歌的感覺,也會在車上聽到像是伍佰、江惠的歌。但會有暈車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在放華語歌,像是陳淑華〈夢醒時分〉、姜育恆〈再回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上皮椅在太陽下曝曬的味道,坐車的時候就很暈,但現在就算沒有在車上聽那些歌,我還是會覺得頭很暈。

張嘉祥:味覺連結記憶。(笑)

吉尼:對,也大概是在北藝那段期間,大家發現我能彈吉他唱歌,鼓勵我寫歌創作,那時候隱隱約約感覺到,如果是我來寫,可能就不是小時候聽到的那種台語歌,覺得自己可以寫一些不同的台語歌。

第一首寫的台語歌,大約是在2015年,那時候和「阮劇團」合作,幫他們那時候製作的戲《熱天酣眠》做音樂,我是第一代的音樂設計,後來我沒有時間再去,再另外找了一位執行音樂。

在做《熱天酣眠》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一個段落好像可以唱幾句,不是那種三分鐘長度的,可能只有四句左右,歌詞也是從劇本裏面抓出來的。阮劇團的人真的很好,會一直跟我說這幾句台語歌很好聽,我應該要繼續寫,寫更多。再過兩年,寫出第一首台語歌〈青鳥〉,有入選「南面而歌」,運氣也很好,那時候南面的製作人是何欣穗和董事長樂團的吉董,他們聽完後說:你唱台語歌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跟過去的台語歌不太一樣,但因為妳本來就會說台語,你可以多寫多創作。之後才越寫越多歌。

青虫aoi主唱吉尼、百合花主唱林奕碩、裝咖人主唱張嘉祥、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攝:陳焯輝/端傳媒
青虫aoi主唱吉尼、百合花主唱林奕碩、裝咖人主唱張嘉祥、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攝:陳焯輝/端傳媒

台語的斷裂與重新學習

張嘉祥:聽完三位的台語創作歷程,好像都有經歷過不同層度的台語斷裂?有重新經過學習台語的過程嗎?小豪老師好像有一段在做客語音樂的時間?

柯智豪:對對對,但我做客語也是「大台語主義」,我很糟啦。(笑)我開始跟交工樂隊一起工作的時候,我還很年輕,如果去到長輩比較多的地區去做演出,直覺反應跟他說台語感覺比較親切,結果整個村莊的人都是講客語的,我才醒過來,發現自己其實大台語視角(笑),才開始專心做客語音樂,去認真學客語。那時候每年都要去客家庄做巡迴,每年巡演兩個月,應該跑有六、七十個客家庄。

張嘉祥:所以在成長的過程中,就算是華語的教育也是影響不大嗎?

柯智豪:可能是時代環境的關係,比如你們剛剛說同學的影響,但我的同學都是說台語,語言環境的影響可能比較大,我大概有大你們十幾歲吧,那個語言環境不一樣。

林奕碩:其實也是要看地區,比如說,我知道郭子乾以前在的學校大家都說台語,他媽媽就帶去學校跟老師說:我們不會講台語。但隔天大家還是都講台語(大笑),語言環境真的很重要。

柯智豪:環境真的很重要,比如說張菲,客語也說得很好,因為他讀的高中在客家庄,所以他客語講很好。

林奕碩:其實都要看地方,如果學校對語言的控管沒有那麼嚴格,那邊又都是講台語的族群,那就都會講台語。

柯智豪:我去跑各鄉鎮的時候,大概就是兩千年左右,那時候對語言的體會很多,比方說在台東池上,池上更裏面有個地方叫萬安(村),他是個客家村,在萬安村的旁邊是電光(部落),它是一個阿美族部落,電光名字的由來是因為,那邊有一個傳統的活動,會教導部落的年輕人如何發出閃電跟光。

吉尼:很動漫的感覺。(笑)

柯智豪:部落是在一個山口的路口,要做防禦工事,他們的祖先就在過程中發現土地裏面有磷,他們就教導後代混合磷、水的比例,在竹筒中混合,遇火就會爆炸發光。

吉尼:是鬼火那個磷。

柯智豪:這兩個村莊(萬安跟電光)的老人們,語言狀況是我講客語,你說阿美族語。

張嘉祥:都能互相溝通就對了?

柯智豪:對,能互相溝通,就你講你的語言,我講我的語言,那是理想國啦,語言的理想國可能就是這樣。

吉尼:小豪老師說的這個狀況,我在上台語課的時候,台語老師也有介紹到,過去鍾肇政那個時代,都聽得懂對方的語言,就是我說台語,你說客語,但是我們都可以交流。

我台語斷裂最嚴重應該是從國中到大學,國中到高中都是很注重英文的學校,甚至有一些課程會全英授課,這節課如果不講英文會罰錢。(笑)

柯智豪:掛牌子。

張嘉祥:掛牌子。

林奕碩:I AM PIG。

吉尼:不用掛牌子,但是要罰錢。我感覺台語這個角色在我身上越來越小,英語變得很大,而且考試也都要考英文,學習的氛圍告訴你之後還要考全民英檢、多益證書,如果要去國外讀大學有可能還要考其他的英文檢定,英文變得最重要,華語是平常跟同學朋友聊天的日常語言。

後來去讀大學,讀的是新聞系,也是華語需要很標準,真的要做記者的時候,華語發音就被要求一定要很準確,研究所再去讀劇場,那段期間甚至是會在街上念路邊招牌、讀報紙,要求自己華語一定要唸得非常非常準確正統。

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攝:陳焯輝/端傳媒
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攝:陳焯輝/端傳媒

我考進去念理論組,但我是想去學表演,我都沒修自己科系研究所的課程,都是去大學部上表演課。寫歌之後才開始比較有意識到台語,但一開始寫的時候都有很多華語思考,我會把寫好的歌給父母聽,或者是平常就有在講台語的朋友,他們可能就會跟你說出感覺不太對的部份,比如說,啥物个時陣(什麼的時候),那個「个」就是華語的思考,但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寫的時候,可能比較難察覺到,我就會傳給其他人幫我聽。

林奕碩:我也會傳給別人聽,別人都不聽。(笑)

柯智豪:我也會傳給別人聽。(笑)

張嘉祥:我也會。(笑)

吉尼:但可能有時候別人的意見不一定有參考價值,

林奕碩:自己心裏要有一個標準。

柯智豪:心內有數(心中清楚明白)。

林奕碩:也會越來越知道哪些人的建議比較有幫助。

柯智豪:題外話,因為我有在做歌仔戲,發現會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老師,教學現場的時候很精彩。

張嘉祥:我常常會困惑傳統戲曲或音樂中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變異。

林奕碩:這個我覺得是東西方音樂邏輯的差異,因為傳統的譜還沒有辦法寫得很精確,老師的教學和引導就很重要,比如同樣一份樂譜,不同老師來唸可能有不同的風格,我覺得邏輯可能跟藍調比較類似。

柯智豪:它推弦沒跟你說要推多少。那就是工夫,人家說工夫就是身體。老人家都這樣講,所以用講的沒有用,都要一招一招慢慢磨練出來。

林奕碩:我在學的時候,比如說我碰到有兩個不同的版本,我就會把兩個版本都寫起來,去看它們的差異,會發現它們的異同,要去分析,因為我們現在變成外國人了,現在在學台灣的傳統音樂,我們常常變成外國人,那就必須更努力的去學,全部都寫起來。

柯智豪:我這邊也給另外一種看法,傳統音樂常常是跟戲曲連在一起,做戲的時候,同樣的後場演員會不一樣,有時候天氣會不同,有時候感覺不同,我們說鼓佬就會看一切,頭手就會視現場的不同去做變化指揮,所以我們說東方的藝術是模糊的,不清楚的美感,見山不是山,其實也很科學。東方是依照演員,後場跟著演員做,西方歌劇的邏輯則是相反,是音樂最大,日本也不同,全世界都會不一樣。

張嘉祥:那奕碩台語有斷裂後重新學習的過程嗎?

林奕碩:我小時候跟阿公阿嬤一起住,有時候我如果有一句台語聽不清楚,他們就會笑我:台灣囡仔聽無台灣話!笑死人!(台灣小孩聽不懂台灣話!笑死人!)就是你媽媽啦!(眾人大笑)

我媽媽國語學得不好,她覺得我不能像她一樣,我媽媽認為原因是她先學台語,再去學國語,所以國語發音被影響。我媽就跟我阿嬤說:奕碩要先學國語(才不會被台語的發音影響)。我阿嬤到現在還會唸這件事。因為我阿嬤都聽不懂華語,她在家裏面都是講台語。

柯智豪:每個世代要面臨不同的問題,比如我們的下一代,要講台語可能還找不到人講,那很嚴重。我最近在做巴奈的新台語專輯《夜婆》,她說一句話很觸動:我原住民過去經歷的事情,你們漢人現在正在經歷。那個語言不見了,巴奈的母語是台語,她最早住在台南,阿美族語是後來學的,她說這是她自己心裏面缺的一個洞。

百合花主唱林奕碩。攝:陳焯輝/端傳媒
百合花主唱林奕碩。攝:陳焯輝/端傳媒

林奕碩:但可能很多人不在乎語言的消失吧?可能習慣就沒有感覺了?但我大學的時候開始去聽吳樂天的廣播錄音。

柯智豪:是去哪裏找的?網路找得到喔?因為我小時候都是聽吳樂天的廣播電台。

吉尼:我們國中的時候是聽恆春仔的廣播,吃午餐的時候,全班就會放來聽,雖然我們平常都講華語,會覺得很有趣,像是什麼減肥刀要瘦哪裏、崁頭崁面安全帽(蓋頭遮臉安全帽)。

林奕碩:我故意想找更早以前的台語,比如說豬哥亮的台語也說得很好,還有會說一些佛教、道教的台語,有一個宜蘭的老師叫做,李瑞烈。他台語就說得很好,但是他講話速度很慢:在……座……同……修……午……安……。那就要轉1.5倍速看影片,我就一直聽他在講什麼。

他可以直接唸文言的台語,唸完之後會解釋,他好像是一貫道或是什麼其他宗教,他會講不同的宗教,也會講到聖經。比如說他如果說到佛教的那隻船。

柯智豪:什麼?挪亞方舟喔?

林奕碩:慈濟LOGO上面那隻船,他會說那隻船不會區分宗教信仰,只要是行善的人都可以登上那隻船。

如果不是這樣類型的台語影片,很多台語影片都是很有鄉土味的,像柯老師開頭講的流氓、壞人講台語那樣的台語影片。

柯智豪:大船欲靠岸,捎咧烏白濺。(大船要靠岸,接近的時候濺起浪花)以前吳樂天都說這種的。(笑)

林奕碩:對對對,就好像台語只有那一種,我就想說有別種嗎?有沒有氣質一點的?比如說證嚴法師他的台語很有氣質,在講人有八苦,講起來就很有氣質,就會知道原來台語可以這樣講話,也可那樣講話。因為我不是那種很男性(陽剛)的樣子,我覺得我去學吳樂天的台語也不像。

柯智豪:吳樂天在我這裏啦。(笑)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青虫aoi主唱吉尼、百合花主唱林奕碩、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四人對談。攝:陳焯輝/端傳媒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青虫aoi主唱吉尼、百合花主唱林奕碩、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四人對談。攝:陳焯輝/端傳媒

張嘉祥:這算是奕碩去學台語的教材?

林奕碩:想說國民黨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教我們國語,我們就可以用類似的方式把台語學回來,因為它最厲害的就是教語言。

柯智豪:上字幕!(大笑)

林奕碩:國民黨以前規定,電視台只能有幾小時放台語節目,我們就把這樣的招式學來,規定自己一天要聽幾小時的台語;每個禮拜一定要打電話給一位台語很強的人聊天,就可以把台語練起來,但還是很困難啦。

比如說我的外型,我如果去菜市場講台語,攤販還是會回我華語,他就會覺得你是年輕人不一定聽得懂。

張嘉祥:他體貼你啦。

柯智豪:他想說你是講國語的,你想說他是講台語的,結果他其實是說客語。(笑)

台語現當代新詞彙、概念的挑戰

林奕碩:我覺得柯老師應該是沒有挑戰。(笑)我一定有啦,我就會去聽AM的電台,有的時候它會放以前的歌,比如說有一首歌叫做〈文旦小姐〉,它是日本曲改編過來,原本是〈蘋果小姐〉,還有〈見本櫥的小姐〉它就是看到見本櫥(展示櫥窗)裏面的小姐,歌裏主角一直喊她,歌唱到快結束才發現小姐是假人模特兒,那也是日本曲改過來的,你會從裏面知道它的台語文法。

柯智豪:有一個時代是台語跟日語辭彙很豐富。

林奕碩:為什麼日台混血的歌曲辭彙會比較豐富?可能是因為日本那時候比較現代,所以會有一些台灣沒有的故事,台灣就變成需要用台語轉譯那些新詞彙和概念。

柯智豪:或者台灣就寫自己的,算是一種二創啦。

張嘉祥:這也是那個時代的新台語歌,只是放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覺得老而已。

林奕碩:我會看那個時代要怎麼翻譯這些新概念,看它們怎麼為了押韻去思考。

柯智豪:可能比我們還進步,雖然年紀比我們大。

吉尼:我想先回去講奕碩聽講經那一段,突然想到首次覺得台語很美的時刻,是我國中的時候,去參加學校的合唱團,我們的音樂老師是基督教長老教會出身,我阿公阿嬤那邊也是長老教會的,那時候老師選的歌都是蕭泰然寫的歌,是台語的詩歌,台語居然可以這樣寫,真的是沒有聽過沒辦法有那個台語美感的想像。

再回來說語言書寫,如果碰到台語辭彙寫不出來的時候,我會先去查資料,網路上現在有很多台語字典的資源,可以找到日本時代整理的台語辭典《台日大辭典》,1920年代的台語都還找得到,如果真的都找不到,我可能找台語文音或白音去訓讀,去自己創造看看新辭彙,一個語言如果不是死亡的,語言繼續存活就會有新創造的辭彙,我就寫寫看,如果真的寫得不好或不對,那就會收到很多指正跟指教,我覺得是可以討論的,有討論就可能會有更好的結果。

柯智豪:這個時代可能都是概念先出現,人類再來想怎麼取名字,所以就要創作者持續生產、持續創造。

林奕碩:我會去查文言文,中國那邊有一個「知乎」的網站,會有人提問,「尷尬」的文言文怎麼寫?會有很多民間厲害的人出來給他的看法。我就會從中去想,如果是台語呢?

柯智豪:滑鼠,我們就叫ku̍t-tshí。

張嘉祥:但小豪老師寫的台語詞感覺很文言,好像沒有新辭彙的困難跟挑戰?

柯智豪:別這樣說,我也有很粗俗的台語歌,雅跟俗都是互相比較出來的,比如說傳統的歌仔戲,那個歌詞文到不行,別說台語,就是拿給一般人要他用華語讀,可能都讀不出來。我感覺文體是一種選擇,跟選擇語言是不同的層次,同樣是創作工具,是一種氣質的選擇,要粗俗一點的,寫一些垃圾話也有,垃圾話有時候會有特別的氣勢感,要這種特別的氣勢感就可能選擇寫垃圾話,所以應該是一種選擇,其實不一定。

青虫aoi主唱吉尼。攝:陳焯輝/端傳媒
青虫aoi主唱吉尼。攝:陳焯輝/端傳媒

台語創作中的女性視角及性別議題

吉尼:像剛剛奕碩說,他自己不是典型的陽剛氣質男性,他就不會選擇那樣的講話方式,那就不是他講話的方式,他就會再去尋找適合他講話的路徑。我自己本身就是女性,像是過去台語歌裏面有飄撇、浪子、怨嘆的(較陽剛視角),就不是我的個性,也不是我想講的話,在寫歌的時候,從我自己的角度出發去書寫,寫我看到發生的事情,寫我自己講的話,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困難的地方。

就覺得這些話、這些歌詞是透過自己唱出來,不可能會說我在外面過得很飄撇,我也是不得已來離開這種浪子口吻,這就不是我的日常生活。

林奕碩:我們以前有一個教台灣美術的老師就跟班上同學說:你們女孩子去KTV不要給我唱〈家後〉喔!

我就開始想這件事情,〈家後〉是一個男性寫的女性故事,歌裏的女性就是很有奴性的女人。

吉尼:對對,好像女性就該忍耐一樣。

林奕碩:還有很多人覺得鄭老師真的是把女人的心聲寫出來,但現當代社會讓我很懷疑真的還有這樣的女性存在嗎?

柯智豪:當然!當然!因為〈家後〉就不是在說現代的事情。(笑)

林奕碩:可能很接近現代,主要是過去女性唱的歌曲,很多時候是由男性去替女性設想書寫的。

張嘉祥:百合花也有一首女性視角的歌曲〈一枝草〉。

林奕碩:對,我們第一張專輯《燒金蕉》裏面有一首〈一枝草〉,就是在想說,我自己也是男性,我該怎麼翻轉這件事情?我就把自己歌裏的角色設定成女性,受到男性的欺負。

柯智豪:所以你算是導演?

張嘉祥:舞台劇。(笑)

林奕碩:用舞台劇來想會有很趣,用角色的角度去思考的時候,可以跳脫一些限制跟框架。

柯智豪:都是一種表演和演出。我的工作比較多是幫別人寫歌製作,常常需要切換不同的立場去換位思考,說到女性的立場,我也有寫過很S取向的,也有M的,像是同根生的〈林投姐姐〉歌詞裏面寫:「幹你娘都是查埔人」這種比較挑戰父權社會的,但也有很奴很順服父權框架的。

我自己的角色比較像音樂設計,可能需要和不同類型的音樂人合作,就需要切換視角,比如之前有幫曹雅雯寫歌,腦袋被人砍下來那個新聞。

張嘉祥:曹雅雯和拍謝少年合作〈食菜的刀〉。

柯智豪:那也是一個想像的立場,沒有一定是女性或S或M。

張嘉祥:那如果在置換性別,置換視角的時候會不會遇到困難?畢竟我們不是生理女性。

林奕碩:有呀,所有語言都很男性和父權。有一次我在看教英文的影片,他在說關於英文裏面關於色情的東西,也是大部分都是很男性的。那個英文老師是女性,他也在想說怎麼沒有女性視角一點的詞?我想這應該不是台語的問題,是所有的語言都有這樣的狀況。

柯智豪:像是德語、法語,它們詞彙裏面就有分男性和女性,我們語言系統裏面,可能就像奕碩說的,在名詞之外,有其他價值觀和意識型態進入的時候,就會呈現這樣的角度出來。

張嘉祥:那吉尼會覺得男性寫女性會有被冒犯的感覺嗎?

吉尼:不會呀,我們有一些歌也會置入不同的視角,去想像角色,比如上一張專輯《有你的故事》裏面有一首〈大樹公〉,就是想像說自己是一棵大樹,我透過大樹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上發生什麼故事,就是用自己的想像力去想說,我如果是這個角色的時候,我會碰到什麼事情?碰到事情的時候,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和心情?

柯智豪:我們都是戲劇導向。(笑)角色才會多啦。

林奕碩:我們自己就沒有什麼故事呀,那麼無聊。(笑)

柯智豪:我們是黑乾瘦。(大笑)都沒有什麼故事,一塊白板啦。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百合花主唱林奕碩、青虫aoi主唱吉尼。攝:陳焯輝/端傳媒
裝咖人主唱張嘉祥、三牲獻藝aka.金曲製作人柯智豪、百合花主唱林奕碩、青虫aoi主唱吉尼。攝:陳焯輝/端傳媒

張嘉祥:那各位都有請過台語顧問的經驗對嗎?

柯智豪:我這個世代是台語文盲,我不會看台羅,像這次巴奈《夜婆》專輯就有找奕碩幫忙校對台文字。因為我不會寫台文,我有時候在寫台語歌的時候,如果沒有錄音,單純用寫的,我自己有時候都看不懂。

吉尼:上一張專輯的狀況我也是這樣,我想用全台文寫,但還沒辦法,就有請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的陳豐惠老師幫我們把歌詞全都看一遍,看台語正字有沒有寫對。

林奕碩:我有一次跟邵大倫合作,有我、大倫、武雄老師一起寫,武雄老師就真的很專業,他不會直接說你這樣是錯的、不對,他會說這邊怪怪的,但他會跟我說有什麼其他可以選擇的台語詞彙,他厲害的地方在這邊。

張嘉祥:他不是單純幫你改而已,是讓你有討論和選擇。

林奕碩:因為有很多台語很好的人,就只會說:這樣怪怪,台語不會這樣講;這樣怪怪,台語不會這樣講。(笑)

柯智豪:我跟唐美雲老師學歌仔戲,他們的台語一出場都是出口成章,自然成韻,今年傳藝金曲獎的歌仔戲演員,台上領獎也是講這樣的台語,他們是已經內建了,如果有像這樣的台語前輩可問,大家就盡量問他們。上下代的連貫其實是相對比較重要的。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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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有趣的對談,喜歡裡面提到的一個小角度:日治時代的台語反而會比華語更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