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ll, does he look real?」
一個月前,正在宣傳新片《雷神索爾:愛與雷霆》(Thor:Love and Thunder)的好萊塢導演Taika Waititi指著螢幕上自己配音的角色畫面,戲謔地嘲弄自己的作品素質。
這個訪問片段在網路和各媒體上招來了超乎預期的輿論海嘯, 並一波又一波地正面衝擊該片背後的漫威工作室(Marvel Studios):
「替漫威工作正是促使我離開特效產業的原因,」曾為《星際異攻隊》(Guardians of the Galaxy)等製作特效的資深特效師Dhruv Govil率先在網路上發難;網路論壇Reddit 上的「對於替漫威工作真的無比厭煩又無比痛惡」討論串也引發特效同業湧入附和;隨後娛樂媒體《Vulture》更刊出了一篇殺傷力十足的匿名投書,指證歷歷控訴漫威這個爛客戶「pixel-fucked」了整個產業。
電影特效產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世界上是否還有哪個超級英雄能拯救經濟上和心理上都在崩潰邊緣的特效從業人員?
電腦特效已經成為一個全球化的無國界產業,同時成為一個幾乎每個製作都得用而且都用得起的基本工具。全世界電影院裡上映的無數電影都是這一群螞蟻雄兵一個畫素、一個畫素製作出來的。
夜未央:Life after 「Life After Pi」
「電影特效產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問句。2013年3月14日,超過250名特效從業人員在洛杉磯討論的也是同一題。
那一年北美的特效從業人員自發性地組織了一系列座談會,希望能集聚眾人智慧對症下藥,找到醫治這種病態處境的有效藥方。一位與會者說自己因為長時間盯著螢幕加班,開車回家時經常不自覺地閃避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幻覺。另一名線上與會的加拿大特效工作者則說他們的收入微薄到有同事連牙膏都買不起,必須讓其他人捐牙膏給他。
他們特意選在 Pi 日(3月14日)開始集結是有意義的:李安導演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在十幾天前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中拿下了包含最佳導演在內的四個獎座,而成為當晚的最大贏家。同一時間特效產業卻成為最佳輸家,因為替《少年Pi的奇幻漂流》拿下最佳視覺效果獎的老字號特效公司Rhythm & Hues,一個多星期前剛剛聲請破產,讓250名員工頓失生計。
「請問你們要如何讓社會大眾意識到電影背後的我們(特效人員)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真人,而根本不是李安自己一個人做到的?」
其中一個與會的提問者難免尖銳地直指獲邀出席座談的VES美國視覺效果學會(Visual Effects Society)代表。
雖然 VES 早在奧斯卡典禮後就發出聲明呼籲各界重視特效產業的危急狀況,並稱學會將儘速召開特效產業高峰會來討論解方(實際上這個高峰會從未發生),然而實情是就像上面這個提問者心裡的問號,VES根本什麼都做不了。
當初之所以選擇成立學會這樣的研究型組織而非工會或是其他商業組織,正是因為早期的電腦特效工作者都是學術機構出身的尖端研究人員。他們更熱衷的理想都是研發更不可思議的特效技術,而非構建一個更有願景的商業模式或是更有保障的勞動環境。
由於電影特效都是以事前出價的一筆費用包到好,所以漫威工作室極盡可能使用「要求修改」的特權,反覆修改已經製作到接近最後階段的特效。有時是因他們請的文藝片導演不熟特效運作,常在後製時才來彌補實景拍攝犯下的錯。有時純粹因為漫威就是一個任性的業主⋯⋯
問題在於那個電腦動畫的科技拓荒時代早就結束了。
距離ILM(Industrial Light & Magic)的動畫團隊放映他們的電腦恐龍demo片段給 Steven Spielberg看已經過了整整30年,電腦特效已經成為一個全球化的無國界產業,同時成為一個幾乎每個製作都得用而且都用得起的基本工具。全世界電影院裡上映的無數電影都是這一群螞蟻雄兵一個畫素、一個畫素製作出來的。
欠缺商業組織和工會組織的力量,讓特效公司和受雇的特效人員處在非常脆弱、易受傷害的狀態。在 Rhythm & Hues 破產一年後推出的紀錄片《Life After Pi》中,受訪者談及了那種一脈相傳的科技拓荒性格如何使他們變得更容易受傷害: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完全受到創新的本能所驅動。那是唯一讓我們感到興奮並因而不斷前進的理由。 問題是這種本能經常喧賓奪主甚至左右你的每一個工作決策。你每每比原定計畫多花好幾個小時,只因為想做出更好的成品。你會以藝術家的標準盡可能追求極限,即便該案根本不要求你做到那個地步,甚至該案的報酬完全不足以要求你做到那個地步。」
ILM 和 Digital Domain 這兩家重量級特效公司出身的特效大師 Scott Ross 將2013年開始特效人員的集結,比做阿拉伯之春等級的革命起義,喚作「數位之春」(The Digital Spring)。然而就像2010年的阿拉伯之春一樣,集結並不總是解決每一個問題,黎明並未真正到來。我們至少可以確定個別特效從業人員的處境並沒有改善,否則 Taika Waititi 的無心發言怎能在過去幾個星期迅速演變成一場恨意滿滿的輿論風暴?
2013年那一波特效公司破產潮的趨勢後來確實得到一定程度緩解,然而特效從業人員的處境卻因為近10年來崛起的幾個產業趨勢而面臨了更危險的關卡⋯⋯
新關卡:漫威、串流大戰、虛擬攝影棚
「我們每個人都是完全受到創新本能驅動。那是唯一讓我們興奮並不斷前進的理由。 你每每比原定計畫多花數小時,只因想做出更好的成品。你會以藝術家的標準盡可能追求極限,即便該案根本不要求你做到那地步,甚至其報酬完全不足以要求你做到那地步。」
讓特效從業人員處境惡化的第一個新趨勢是:漫威勢不可檔地終於集滿了一手無限寶石,獲得了市場上空前巨大的談判力量。
2012年上映的《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只比第一部《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電影晚了幾個月。作為漫威宇宙第一階段的句點,《復仇者聯盟》第一集只是超級英雄的第一次武力展示,或許可以稱作演習。如今漫威工作室已經發佈第五、六階段的藍圖,同時漫威電影對於整個市場的主宰力量已經遠超過10年前的光景,市場上除了海量的漫威電影之外幾乎只剩下那些企圖成為漫威電影的copycat產品。
《Vulture》上那篇充滿恨意的匿名投書,就詳盡地解釋漫威工作室如何濫用這種談判力量對付與他們合作的特效公司(也就是行話說的「pixel-fuck」):
由於電影特效都是以事前出價的一筆費用包到好,所以漫威工作室極盡可能地使用「要求修改」的特權,反覆修改已經製作到接近最後階段的特效。有時候是因為他們請來的導演不是熟悉特效運作的文藝片導演,因而經常必須在後製時才來彌補實景拍攝時犯下的錯誤。有時候純粹是因為漫威就是一個任性的業主,非常樂意在最後幾分鐘補拍畫面,或是要求特效公司對打鬥高潮戲做出深度修改。
最好的例子就是日前上映的《奇異博士2:失控多重宇宙》(Doctor Strange in the Multiverse of Madness)直到上映前兩個月還在進行主角的補拍,也就是說特效人員勢必在上映前幾週都還在不眠不休地工作,才能確保這部成本高達2億的電影準時降落你家附近的電影院。
由於漫威電影市佔率太高,因此拒不配合修改的特效公司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自此跟漫威工作室的所有特效委託案絕緣。如果這是一個健康的產業,被單單一家公司列入黑名單還不足以致死任何人。然而10年來特效產業過度競爭、薄利搶標的狀況並未改善,因此「失去漫威的合作機會」可以輕易讓任何一家特效公司越過財務平衡的那條線,從此倒地不起。
由於漫威電影市佔率太高,因此拒不配合修改的特效公司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自此跟漫威工作室的所有特效委託案絕緣。
第二個影響特效從業人員處境的重大趨勢是:串流大戰的白熱化,讓各平台不願錯失一分一秒競爭機會,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確保節目準時上架。尤其是緊咬市場龍頭 Netflix 的串流服務 Disney+,因為必須追趕 Netflix 累積數年的節目庫而片刻都無法鬆懈。
Netflix 大約和 Rhythm & Hues 破產前後相差沒幾天推出首部自製節目《紙牌屋》(House of Cards)。10年後,Netflix 已經徹底顛覆電視產業,創造了有史以來電視節目製作數量的最高峰,也就是所謂的「Peak TV」。
不過稱霸電影市場的漫威工作室相當程度上仍然主導了「Peak TV」的製作規格。除了 Disney+ 一字排開滿滿的漫威衍生節目之外,其他平台如 Netflix 和 HBO Max 同樣爭相投入資源製作類似的超級英雄節目,如《雨傘學院》(The Umbrella Academy)和《和平使者》(Peacemaker)。
這些超級英雄節目如同超級電影一樣塞滿了特效畫面,即便如《汪達幻視》(WandaVision)這樣的小品,特效鏡頭數量仍然逼近史上特效鏡頭最多的電影《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Avengers: Endgame)的2698個。「Peak TV」時代的製作費用雖然大大提高,但因為比起以前的電視節目支付了更多片酬給電影等級的明星,特效部門並未受益於製作費用的提高。
和過去不一樣的是串流節目有更高的檔期壓力。即便製作時程遠短於電影,我們更常聽到電影延後檔期(比如今年的超級英雄電影《黑亞當》(Black Adam)就因為後製不及而延檔),而甚少發生串流節目延後檔期。
準時上架背後代表的是更多特效工作者被更高強度的時程壓力逼迫,日以繼夜地加班,用自己的身體換取合作平台的市場競爭力。
串流節目檔期壓力更高。我們更聽到電影延後檔期,而甚少串流節目延後檔期。準時上架背後代表的是更多特效工作者被更高強度的時程壓力逼迫,日以繼夜地加班,用自己的身體換取合作平台的市場競爭力。
第三個將特效人員推向更危險懸崖的趨勢,是剛剛問世兩年的新發明:Disney+ 串流節目《曼達洛人》(The Mandalorian)率先採用的虛擬攝影棚技術—— StageCraft。
下個月美國電視學院才準備頒發工程技術艾美獎給研發出虛擬攝影棚技術的特效公司 ILM。距離 COVID-19 疫情發生才幾個月,ILM 工程人員就能快速將這種足以取代多數外景的解決方案模組化、實用化,確實是了不起的工程成就。
然而除了提高防疫安全和節省外景差旅費用等理由之外,虛擬攝影棚替影視製作業帶來的真正好處是:用勞動條件更低的電腦繪圖人員取代那些受到工會高度保障的美術設計、布景製作等等現場劇組人員,不必因為工會要求的休息、用餐時間而拖延節目的進度。
事實上,前面兩個趨勢背後隱藏了同樣殘酷的現實:
漫威工作室之所以寧願在實景拍攝中犯錯、到後製特效時期再修改,是因為特效人員更便宜、更沒有工會的嚴格工時要求;那些不願意延誤檔期的電影或電視之所以更願意壓縮特效製作的時程,也是因為特效工會幾乎不存在,因此可以更沒有風險地放心壓榨。
虛擬攝影棚替影視製作業帶來的真正好處是:用勞動條件更低的電腦繪圖人員取代那些受到工會高度保障的美術設計、布景製作等等現場劇組人員,不必因為工會要求的休息、用餐時間而拖延節目的進度。
再集結:Avengers assemble!
「希望替 Taika 的電影工作的特效人員能看看這支影片,並善用這關鍵時刻促成特效從業人員的工會」,一個影迷在社群上轉貼 Taika Waititi 新聞影片時評論道。
特效工作者並非從未考慮過組工會。2013年 Pi 日的那次集結中,組特效工會就成為非常熱烈的討論題目。
然而曾是 Digital Domain 股東的 Scott Ross 在那次集結中也提到另一個重大門檻:
「我個人支持成立特效工會,但問題是時機到底對不對。我們一方面催促在這些特效公司內組工會,另一方面這些特效公司本身則正虧損連連。有許多特效人員的惡劣處境實際上是這些公司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然。他們本能地在避免自己溺斃。」
工會化的另一個障礙是全球化。
整個電影製作流程中,特效是全球化程度最高的部門。由於大型特效公司可以雇用大量勞工,許多國家或地方政府持續以租稅優惠或是稅點補貼政策來爭取願意將特效外包到該國的電影製作案。因此特效產業的版圖在過去十幾年,就像少年 Pi 一樣不斷地在世界地圖上漂移。哪邊有更便宜的人力,就轉去哪邊做特效。哪邊出現了更優惠的政府補貼,又立刻轉移陣地去另外一個國家或城市發包。獲益於過去兩年的疫情導致的工作模式變革,這種跨國線上協作的工作模式更成為門檻極低的產業常態。
全球化的趨勢使成立特效工會的誘因又少了一條。除非能做到幾乎沒有其他產業做到的事——成立一個全世界大一統的特效工會,否則個別工會面對雇主或片廠時談判力量微乎其微,因為片廠隨時可以跳過這群人將特效發包到一萬公里外更便宜的勞工。
成立工會雖然無法成為拯救特效產業和特效從業人員處境的超級英雄,但仍然有其他無可忽略的作用。
年初因為武器管理不當而鬧出人命的美國劇組《Dust》就是一個完全雇用非工會成員的非工會製作,因此才會發生武器管理人員同時還兼任其他職務的危險狀況。成立特效工會,起碼可以保障特效從業人員的人身安全,避免他們因為連續加班而危及性命。
特效產業版圖在過去十幾年,就像少年Pi一樣不斷在世界地圖上漂移。哪邊有更便宜的人力,就轉去哪邊做特效。獲益於過去兩年的疫情導致的工作模式變革,這種跨國線上協作的工作模式更成為門檻極低的產業常態。
另外一些勞動條件也會因為工會的存在而獲得改善。
比如和特效產業可以稱作姊妹產業的電玩產業,就在去年因為 #metoo 運動而出現了第一波工會團結風潮。惡名遠播的雇主動視暴雪(Activision Blizzard)也因而有多名主管狼狽下台。
可以用來當成典範的是與電腦特效、電玩產業性質也非常接近的動畫產業:
美國動畫產業的工會團結運動來得相當早。北美的 IATSE 國際戲劇舞台從業人員聯盟(International Alliance of Theatrical Stage Employees)底下的動畫工會可以追溯自1952年,目前擁有超過5000名會員。
相較於兩年前疫情剛發生時,許多電腦特效人員在劇組停拍時仍然被要求前往公司加班的狀態,由於有動畫工會的存在,而使動畫從業人員得到了更好的防疫保障。比如今年5月工會剛剛與代表片廠的 AMPTP 電影電視製片人聯盟(Alliance of Motion Picture and Television Producers)完成新的勞資協議談判,對於職場防疫條件有了更詳盡的規範。
此外工會的政治遊說,更使動畫從業人員的權益得到了更高的能見度。今年5月美國總統 Joe Biden 和 副總統 Kamala Harris 親自接見動畫工會的代表和動畫製作公司的員工代表,當面討論動畫領域的勞動權益相關議題。這樣的能見度也促使過去幾個月內越來越多美國動畫公司的員工投票成立公司內部的工會,成為動畫工會的成員。例如上個月《辛普森家庭》(The Simpsons)背後的動畫片廠 20th Television Animation 就投票成立了新工會。
對特效產業始終沒有進展的工會團結運動來說,美國動畫工會70年的漫長發展歷程足以借鏡:
此時此刻或許不是亞瑟拔出石中劍,或是薩諾斯集滿寶石那樣戲劇性的時機,但時機並不是最重要的議題,什麼時候真正開始集結,並持續集結,才是這部勞權連續劇的故事主線。
科技特效費用一點都不低. 雖然是一筆過款項但真的不太相信從業員受嚴重剝削或窮得牙膏也買不起. 做電影廣告電視等創作工業本來就是成品不斷的修改. 不可能設立修改次數限制. 在我的工作經驗,後期製作不簡單而費用非常高昂. 只是誰不想要工作容易人工高的職業.
“声请破产”是否应该为“申请破产”??
這篇專題文章很好。
@NorthTO 還有眾多韓國影視圈的無名編劇作家,影視產業的發展與興起為何總是無法避免對底層創作人員的壓榨?
质量颇高的一篇稿件。成立特效工会也许会是解决办法之一。
这群人让我想起了日本动画行业的从业人员,处境何其相似。
读的很是过瘾的一篇,以前都没想过了解特效从业者的生存状况,竟然如此血汗工厂。祝福特效公会能排除万难建起来,为改变现状开路。
感謝報道!希望特效從業者能成功維護到自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