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每月一期,由身在香港、台灣和海外的端傳媒編輯們輪班主持,為讀者帶來移民、逃離、互動、對峙和作為「他者」在彼岸尋找自我的點滴,歡迎點擊訂閲。我是本週的值班編輯陳婉容。今期我想講的故事比較特別,主角是一對美國年輕夫婦伊芙和約翰。他們生於一個拒絕了現代世界的宗教群體,在二十多歲以前,仍過著十八世紀馬車代步,人手下田,沒有電視﹑電影﹑電力,自動供水系統,或一切其他現代科技的生活。現在他們選擇脫離了他們成長的教會,把馬車換成了房車--但脫離有代價。他們沒有離家太遠,但卻發現再不能和父母同檯吃飯。這是他們在自己家鄉的異鄉故事。
約翰
十三歲的時候,約翰遇上了人生最重大的一次危機。
他不覺得世上有神。茫茫宇宙間,人類是孤寂的。不,也許還有外星生物。但沒有自有永有,掌管世上一切的神。
每晚在黑暗的房間中,他望向窗外--他們住在美國賓夕凡尼亞州蘭開斯特郡(Lancaster County)的鄉郊山上,滿目都是種滿麥子和玉米的農田和疏落的村莊小屋,而頭頂上是漫天星塵。曾經他覺得自己看到的都是上帝的造物,《聖經》裏說的:「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他曾無數次想像神造天地的宏大畫面。可是現在他覺得,宇宙的起源是在137.99 ± 0.21億年前發生的大爆炸。此後宇宙不斷膨脹,成為現今的模樣。而人類,我們--是偶爾出現在其中一個太陽系其中一顆行星的生命體。沒有一個「神」像捏泥巴一樣,按著自己的模樣捏出我們。女人也不是拿男人的一條肋骨造出來的。創世神話,末日審判,Alpha與Omega,都是我們編給自己的故事。
學校沒有甚麼功課,他總是有很多空出來的時間,所以除了踢足球,他在圖書館讀了很多很多的書。在百科全書上知道了大爆炸以後,他對自小聽到的那個創世神話就起了疑問。
他愈想愈害怕。別人想想這些應該也沒甚麼,美國人還上教會嗎?幾乎都不上了。願意說自己是「無神論者」的人也愈來愈多。但他可不能這樣想。
約翰成長在「舊宗門諾派」(Old Order Mennonite),美國其中一個最保守的新教少數教派。十七世紀,他們的祖先為了逃避歐洲宗教逼害,從瑞士和德國等地逃到美國這片「新大陸」。自十八世紀開始,他們拒絕了絕大部份的現代科技,尤其是電力和汽車。過去二百年,外面的世界被科技攪動了無數次,第二次工業革命後出現了蒸汽機﹑拖拉機﹑電報﹑電話﹑石油生產﹑飛機﹑鍊鋼技術﹑各種消費品--這就是人們說的「現代文明」。但這些與他們的生活完全無關。
他們與世隔絕,為的是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教會的長老告訴他們,我們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因為只有我們才知道,這樣過生活我們才能上天堂。外面的小孩子,他們就沒有這種幸運,他們沒能過我們這樣的生活……
至於外面的人是不是要下地獄,就不言自明了。但約翰的父母從來不說外面的人甚麼壞話。他們只說:「《聖經》說我們不能論斷人。」約翰知道,不論斷也是在論斷了,這是大家都不宣之於口的共識:外面的人都要下地獄。
自小約翰對此深信不疑。他不是不知道,外面絕大部份美國人的生活跟他們家的有很大區別。那些人的農田一望無際,上面有四﹑五層樓高的筒倉(silo),停在路邊的大型拖拉機,一直延伸到地平線邊際的自動灌溉系統。而他自小下田,用的都是十八世紀的,現在在博物館才找得到的農耕工具。播種﹑犁田,灌溉,收割,全部都由家裏的男人滴著汗親手完成。
但他每次坐在時速五英里的馬車上,看著旁邊的車以時速五十英里呼嘯而過,都沒有羨慕的感覺。因為我們才幸福,我們的生活方式是上帝喜愛的。
但十三歲那一年,他動搖了。他不是想要開快車。他是真的不覺得有上帝了。
依芙
依芙對於教會最深刻的記憶,是每兩星期他們社區裏的教堂崇拜。周六早上九點到十一點半,她們家認識的所有人都會出席--蘭開斯特郡有全美最多的舊宗門諾派教徒,但整個美國的信徒加起來才七到八萬之間。他們的社群當然就更小了。在連「全球化」都成為了老套名詞的今天,他們上自己的學校,上自己的教會,逛自己的商店,吃自己種的菜,祟拜著自己版本的上帝,一切都不假外求。
她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上面還有八個哥哥,兩個姐姐。在只有舊宗門諾派小孩的學校,她學到英文,一點點德文,一點點數學,基本的幾何學,一點歷史,一點社會科學,也學到了一些「外面世界」的人都知道怎麼做的事,例如怎麼開支票,還有從銀行提款。課本用了好多年,舊了殘了的不止是書封,還有內容。她到長大了才知道,東德在她出生以前就不存在了。但書本裏還在說,德國有兩個,一邊親蘇,一邊親美。
她信上帝,但她信的上帝不是一個留著大鬍子的中東男人,而是她的整個世界。外面世界的人只有在周日上教會的時候才會想到神,但她不是。自出生以來,她的一切,包括父母﹑兄弟姊妹,餐桌上的的食物,穿的素色衣服,用的各種工具,整個生活方式,都是上帝。很多人以為素衣群體會像外面的福音派教徒一樣,逢人必說上帝,愛拉著別人問為甚麼不想聽福音。依芙想,他們才不會這樣。只有過他們這樣的生活才能上天堂,而只有他們才知道。這是他們保存得最好的天大秘密。
依芙自小說的是一種德語方言,叫賓夕凡尼亞州荷語,「Pennsylvania Dutch」。學校有教英文和德文,但賓州荷語才是母語。雖然說也是德語,但教會裏用的德語是古老的德語,是工業革命前的,只在聖堂裏使用的德語。不要說小孩子,連大人也有時候聽不懂。所以對小孩子來說,每次崇拜都是苦差,講道聽不懂,唱詩的話歌詞也不懂,卻要正襟危坐三小時。
崇拜完結後,婦女們準備之後的聚餐。舊宗門諾派的女人外出必然要戴著兜帽(bonnet),就是《使女的故事》裏那些使女戴的那種。女人蒙頭代表對上帝服從,因為聖經裏說「女人不蒙頭就如同剃了頭髮一樣」。作為上帝的門徒,就要謙卑﹑服從﹑不張揚﹑不自誇。依芙今年二十二歲,還是沒有買過一件「外面」的衣服。她有的衣服只有幾件,全都是母親或自己親手做的。她那些長裙子,裙擺的每個褶都有意思,褶的數量也有規定,款色要簡單,顏色要樸素,因為他們在上帝面前,絕對不能炫耀自己。
教會說,人在這個世界不過是過客,我們始終是要準備進入天堂的。所以他們拒絕了這個世界,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們不能入世到迷失自己,忘記最終目標。教會說的,依芙都照單全收,事實上也沒有甚麼需要懷疑。她所有認識的人都在這裏,而這裏的生活甚麼都不缺。那些流行的商店每年都推出幾次新季新款新顏色,但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衣服不夠好看。雖然她小時候也曾經希望政府禁止馬車上公路,因為那樣他們就可以坐汽車了。
外面的人永遠都對他們很有興趣。在蘭開斯特郡,隨便走進一家旅店,職員都會塞給遊客一大堆旅遊小冊子:艾美許人村莊之旅﹑艾美許人馬車之旅,艾美許人商店之旅。艾美許人(Amish)也是十八世紀後就拒絕了現代世界的素衣(plain clothes)群體,人數比他們多,也最有名。
而那些在鄉郊公路開著車的人,看到她們總會放慢油門,好奇搖下車窗張望。有些舉機拍他們,指指點點,好像看到從二百年前穿越到現代的古人。有些熱情地向他們揮手。依芙也總是微笑著向他們揮手。大家走的路不一樣,她的路通往天堂。教會說他們是最幸運的小孩,依芙也是如此深深相信的。
但後來,她遇到了約翰。
野放
跟所有教會裏的孩子一樣,約翰對外面的世界雖不羨慕,但不免好奇。十五﹑六歲的時候,表哥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部DVD光碟機,他也湊熱鬧和表兄弟們看了一場電影。那是他第一次看電影,看的是《美國處男》(American Pie)。故事講正值青春期的男主角,因為好奇性愛是甚麼滋味,於是決定要在高中畢業前「破處」。電影裏有裸露鏡頭,也有粗言穢語,約翰一邊覺得電影好玩有趣,看完後卻又萬般懊惱。電影﹑DVD機,全都是他們不能接觸的,「現世」的東西。他惹上帝生氣了。
一直都是這樣:無論在哪裏,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上帝總在某個角落看著你。宗教是個全天候的監視系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約翰仍然覺得自己的每寸思緒,每下呼吸起伏,上帝都知得一清二楚。約翰總是想著,無論如何,他一定要「do the right thing」--做好自己的本份,當好一個舊宗門諾派的門徒,遵從規訓地過完短暫的這一生,然後到達最終的目的地:天堂。這是每個舊宗門諾派教徒的劇本,他不能偏離。
但他有個名正言順地偏離劇本的機會:「野放」(Rumspringa)。
在許多素衣群體,包括艾美許人和舊宗門諾派,十七至二十一歲的青少年都有一年的「野放」機會。這一年,他們可以當一個「現代世界」的「普通人」,可以飲酒﹑開車﹑看電影﹑用手機﹑玩電腦﹑打遊戲機……沒有甚麼是真正禁止的。舊宗門諾派相信,人只能自願選擇成為教會成員,所以在青少年正式入教前,「野放」這個傳統,就是他們的「成人禮」。
所以十九歲那一年,約翰買了人生中第一部車子﹑電視機,還有DVD光碟機。他也去了很多派對--在蘭開斯特郡,每年「野放」的孩子都會趁這一年聚在一起,瘋狂地開派對。在許多人眼中,用一年時間「瘋狂地開派對」好像有點傻氣,有點蠢,但對於舊宗門諾派的孩子們而言,他們要把一生的額度都在一年內用完。這就是野放這個儀式的精髓。這是一場告別世界前的,最後的瘋狂。
自有人類社會,這種傳統就隨處可見,那些關於瘋狂婚前派對的美國電影,幾乎全部都是一場短短的「野放」。
那一年,他認識了依芙,一個同樣在野放的舊宗門諾派女孩,比他小兩歲。她住在一個附近的舊宗門諾派社區,二人本來就有些共同朋友,但彼此並不認識。「野放」還有個另外的功能:這一年,教會裏的孩子會交男﹑女朋友,二人準備之後結婚﹑正式加入教會。
他和依芙就這樣開始了交往。雖然她也在野放,但她不能開車--在教會眼中,男女始終有別,女生開車的話,教會的長老是會皺眉頭的。約翰於是開車載著她到處去:去購物,去戲院,去溜冰場,去看球賽。那一年,他不用再偷偷摸摸地看DVD了。二人喜歡窩在家裏,一片接一片的看。依芙喜歡喜劇片,他們從黑白片年代,The Three Stooges(三個臭皮匠)那類的滑稽喜劇,看到史提夫.馬田(Steve Martin)在九十年代拍的那一堆笑片。
那一年很美好。雖然,就算在野放的時候,上帝還是看著他的:光明正大的看完電影後,他仍然感覺很內疚,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一年後,約翰把車子賣掉,又回到了教會。很多人把他們的生活,想像成農田「嬉皮士」的生活,以為他們回到教會,只是因為覺得現實社會勢利複雜,而教會社群則純樸簡單。
但約翰回到教會只有一個理由:他仍然選擇相信,這是他能夠上天堂的唯一辦法。甚至那種講法也不夠精準,更好的說法是,他想要逃避地獄。
外人
一年野放之後,依芙回到教會,繼續過她最熟悉的生活。這時候她十八歲--跟她同齡的人都開始準備加入教會,成為正式成員。教會一般不希望孩子太小就選擇加入,就算是十六﹑七歲的都太早了。「野放」之後的孩子,如果還想要加入教會,他們才是真正的信徒。
野放那一年很好玩。除了交了男朋友,依芙如願坐了汽車,和男友一起看了好多電影,也穿了好些在她眼中很「fancy」(花枝招展)的衣服--雖然那些衣服不過是普通的衛衣和牛仔褲。她過了一種她從來沒經歷過的生活,但那沒有改變她的想法。一直以來,她所認識的人都是這麼生活的:加入教會,結婚,生孩子,過好這一輩子,上天堂。而約翰說他也有這種打算,他說我們一起做好我們的本份吧。依芙點點頭。
那一年,他們結了婚,她十八歲,他二十。半年後,他們申請加入教會,每星期的教會崇拜後留下來上課,學習教會成員的各種義務。約翰先洗了禮。那即是說,他是這個社群的「正式成員」,有著所有的權利和義務。這是成人禮的最終階段,他們的人生,以後只能規規矩矩地走到最後。
但洗禮一個月後,約翰跟她坦白了:我覺得自己好像不能裝下去了。我不信教會裏講的所有東西。
他說,教會說神在七天以內造了世界,但他不信啊,他信科學。宇宙的起源是大爆炸,地球有生物的歷史很短,在人類以前還有恐龍,還有好多史前生物。所以說,教會講的上帝並不存在。
約翰說,他以為只要加入教會,他就可以這樣裝一輩子,搞不好裝著裝著還是會相信的。但他好像沒辦法了。
依芙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麼叫「不相信」呢?在她眼中,「不相信」甚至不能說是離經叛道,而是由始至終,都沒有「不相信」這個選擇。她從來沒有認真看過《聖經》,也沒人真的逼她讀。他們的信仰是家庭﹑社群﹑還有整個生活方式,如果說「不信」,就等如將自己擁有的一切連根拔起。那可不是以後星期天不上教會了那麼簡單。
但因為約翰,依芙第一次思考自己的信仰:她第一次真的去翻了《聖經》。那才是真正的晴天霹靂--她的信仰,原來一想全都是問題。這下子,她也漸漸不信了。
但要離開不容易,依芙決定給自己的父母寫一封信,先給他們一點心理準備。在信裏她說,我們讀了聖經,覺得那一切對他們來說都不太有道理。他們還沒有甚麼打算,但只是想跟父母說,我們對這一切都有懷疑。
在舊宗門諾派,很少人會真的離開教會,而像約翰這樣,先加入了教會才離開教會的,更是少之又少。依芙只聽過之前有一對夫婦這麼做,那也還是很久以前口耳相傳的故事,她也不真的認識那些人。但現在,她和約翰很可能會成為那些口耳相傳的叛教故事。
沒有人會在加入教會後才離開,因為代價太大了:他們會被「shun」。
「Shunning」的意思就是「迴避」﹑「躲避」--如果有人破壞教會的規矩,背叛了信仰,教會裏的所有人都會跟他斷絕任何來往,不跟他同檯吃飯,不接受他的任何禮物。在現代社會,犯事的人會受到法律懲罰,可能是罰錢,可能是失去自由--但對於舊宗門諾派信徒來說,「shunning」不是懲罰,而是嚴厲的愛,一種「打是疼罵是愛」的管教手段。
如果他們離開教會,父母仍然能跟他們見面,理論上,依芙也還是他們的小女兒。但他們從此只會視她為外人,一個很熟悉,很親密的外人--但他們從此也不能指望依芙會負起當女兒的責任與義務。
即使如此,一年後,他們仍然選擇離開了他們出生﹑成長的地方。對於自己的原生家庭,學校裏的所有老師﹑同學,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所有的鄰居﹑教會的長老--他們現在是外人了。
汽車
2022年1月,東岸最大暴風雪的翌日,我找到約翰和依芙的家,在房子門前泊好了車。
不細看的話,他們倆的家和一般的美國鄉郊家居沒兩樣。兩層高的小房子,外牆漆上了淺綠和暗黃色,外面車道的雪剷得乾淨。一進門就是客廳,略疏落地布置了沙發椅小茶几。角落養了綠色盆栽,清爽簡潔得像北歐家俱店的示範空間。
飯廳落地窗外是後園,因前夜東岸的暴風雪蓋上了厚厚的白色。十一點的太陽照得一室光明,廚房裏銀色的小茶壺在冒煙,室內飄著咖啡香。二人養的香檳色貴婦犬在女主人懷裏興奮張望,皺著鼻子嘗試嗅剛進屋的我身上的氣味。
但細看的話,就見到車道旁邊,是他們曾經用來栓馬的架和鐵鏈,客廳躺椅旁邊的閱讀燈不靠電力發動,而是靠丙烷 (Propane),一種液化石油氣,一般用於露營燈,或者在電網接觸不到的偏遠渡假屋代替供電。「我們在慢慢換掉家裏的舊東西,但一時間都換掉的話,那都是錢……」依芙輕輕說,「這些東西也沒有不好,很便宜,我們也用慣了。」
伊芙個子比我小,約翰其實也不高,小個子讓兩個人比訪問前在Zoom見到的更稚氣。驟眼看,他們就像普通美國大學生,只是伊芙身上還穿著她在教會時穿的衣服:一條深藍色﹑長袖,連身長到腳踝的裙子。那是最謙卑的款式和顏色。她還不習慣穿那些很「花枝招展」的衣服,例如我身上的毛衣和牛仔褲。但是,她也不再戴她那一頂兜帽。她現在沒有必要蒙頭來讓上帝喜悅了。
在約翰給我煮咖啡的時候,我問了他們一個帶著「旅客的凝視」的問題:「以前你們看到外面的『現代人』,還有他們的車子﹑各種科技產品,手機之類的,其實有甚麼感覺?」
他笑笑:「你們覺得我們是奇怪的人,我們也覺得你們是奇怪的人啊……」
懂了,「異鄉人」是個相對的概念。
他剛剛拿到了GED證書,即是美國高中的同等學歷。在舊宗門諾派的學校裏,他只在初中的時候學過一點基本的幾何,沒接觸過代數,跟外面高中的程度差很遠。「考試不容易啊,」他抓抓頭。「唸了很久。」他沒打算停下來,正在網上修讀大學學分,想拿個學位。
如果在一般人的家庭,這麼上進勤奮的青年,肯定要受到很多長輩的讚賞。但約翰的父母不覺得這些是甚麼成就。「他們不在意這些。」他笑笑,「他們比較在意的是,我的天堂之路斷了。這是令他們最傷心的事。」他慶幸的是父母在醫療健康方面難得的開明,在舊宗門諾派的教徒中,是極少數打了COVID-19疫苗的人。依芙說:「他媽媽喜歡讀科學書,而且很聰明。」她望向約翰,「所以他也蠻聰明的。」
我問約翰,會不會有人也懷疑過信仰,甚至不再信上帝了,但還留在教會裡?「應該肯定是有……」他想了想,「但沒有人會講出口。對許多人來說,離開也許比留下來更困難。」
現在約翰在一間艾美許人的商店裏工作。他特意問了幾次,這篇訪問會不會在賓夕凡尼亞州流傳,他要確保他的艾美許人老闆不會看到。老闆不知道他已經離教,他要保證訪問不會讓他沒了工作,「他們只請還在教會裏的人。」他白天都還在演著「舊宗門諾派教徒」,晚上回家,關起門來,他又變回一個普通人。
依芙還沒有想到未來的路向。「我想應該會先考GED吧。」她沉思,「我還不是很清楚自己喜歡甚麼。但沒關係,我會慢慢想的。」
只有在說到父母的時候,她會露出有點哀傷的神色。父母不過住在五分鐘的車程以外,依芙每周都會回家。但媽媽在廚房燒菜的時候,她不能再像以往一樣,自然地走進廚房,幫忙她搓麵粉,幫忙她洗菜。因為他們是外人,父母以後也都不能接受他們的任何禮物--而幫忙也是一種禮物。
「有一天,媽媽生病的話,我也沒法去照顧她。這是我最,最不願意想到的事。」
他們現在沒有再上教會。約翰說,他不喜歡「無神論者」這個形容,但他的確不覺得「上面有個人在看著自己」了,也不覺得死後有天堂或地獄。星期天,他們開車去鎮上買菜,然後回家看Netflix。他們喜歡美國版的喜劇「辦公室」(The Office),「我們重看了好多次。」依芙笑。三個月前,他們的車庫還停著一架全黑色的馬車,但現在馬車賣掉了,換成了一輛也是全黑色的韓產KIA。
天堂
訪問過後,我和約翰﹑依芙從屋子走向現在空空如也的馬廄。馬已經賣掉了,馬廄裏仍然全都是稻草。
我問約翰,現在他不用心心念念要上天堂了,那麼還要追求甚麼呢?
他離開教會,一方面是因為他不再相信有「上帝」,但一方面也是因為「上帝」老是在盯著他。在外面的世界,理論上他要自由得多,但自由也代表沒有人會告訴你,你接下來應該要做甚麼,而人生又有甚麼意義。金錢﹑成就﹑名利--每一個都可以追求,但又未必都值得追求。
「一個像我這樣的,活在『現代社會』的普通人,一生中要做很多,很多選擇。而代價是需要自己承擔的。沒人告訴你,你的人生有甚麼意義,一切都只能讓你自己去摸索。」我說。
他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人生的意義是甚麼……但,這種『不知道』,也有它使人感覺自由的地方。如果遠方沒有天堂,那麼,很可能這裏就是了。你不覺得嗎?」
這篇好看。讓人想起電影《Ida(依達的抉擇)》,想不到現實中有內在精神如此相呼應的故事
「一個像我這樣的,活在『現代社會』的普通人,一生中要做很多,很多選擇。而代價是需要自己承擔的。沒人告訴你,你的人生有甚麼意義,一切都只能讓你自己去摸索。」這個部分,很讓人省思,到底沒有神可以追求的世界,真的有比較好嗎?
@Cher1230,不認同選擇了一個特定視角闡述故事,就是一種批判的說法。展現約翰夫婦視角只是向讀者解釋了這種視角的存在,也是異鄉人系列的原意吧?不是每種文章也有需要闡述「所有論述」或做出「平衡報道」,因為文章的目的是在於區域性而不是全局性,何況我亦看不到作者有對你所指的「父輩們」有作出批判。
而且,我並不理解為何選擇了自己人生就是「背叛了集體生活方式且從未受到懲罰」。離開了只因投胎緣故而進入的「父輩們的」社群為甚麼應該受罰?夫婦二人受到社群的shunning又為甚麼不算懲罰?
故事很新鲜
「野放」是一種比我想像中更為開明的制度。
另外,@rsk 新教打的旗號本來就是回歸傳統,僅以經文為基礎的因信稱義,本來就比大公教為「保守」。歷史的諷刺在於對經文的解讀向另一個方向走了,有點像外國關於休息日的meme:上帝說bro you gotta chill out once a week,子民就努力維持其中一天完全不做任何的事。
很有趣的異鄉人故事!
他笑笑:“你们觉得我们是奇怪的人,我们也觉得你们是奇怪的人啊……”懂了,“异乡人”是个相对的概念。
仿佛是在写大陆。出国留学就仿佛是去devil’s playground 的经历。而回去比留下的人更多,因为继承“宗教”比脱离它,更容易。唉。
“为了进入天堂”未必不是一种对坚守自己信仰的褒奖用语。丧失对某一个集体的信心,未必是看穿神话故事的虚假,而是笃信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在做背叛这种生活方式的事且从未受到惩罚。是集体对个体的戕害,致使信仰失去公信。“上帝七天创世”是假的,只能说他们也太懒的更新教材。但又有更新的必要吗……
文章里有一处问题,“不论断就是论断” ,作者选择站在受访夫妇的视角讲异乡人而急于“否认”父辈的生活方式。为什么就没有一种可能是“不关心”呢?对他们而言外面的人尽可以去选择自己的生活,“与我无关”。生活方式的根基是“笃信”。封闭的生活方式不过是为了捍卫信仰罢了。
各方面似乎都跟正統派猶太教(Haredi)很類似,第一波疫情時就有看過以色列的Haredi社群染疫情況特別嚴重的新聞
看完鼻子酸酸的只有我一個嗎……
另外,陳婉容好會說故事!
文中提到受訪者是「是極少數打了COVID-19疫苗的人」。
這個族群在染上Covid 19的比率及死亡率是否很高?
由於他們不使用電力,即代表大部分醫療用具也無法使用了。
假如他們染病仍會到公立醫院求醫嗎?
Amish 的人口這麼少,而她們只能與同一宗教的人結婚,會否出現同族通婚的現象?
假如外地人認同Amish宗教信仰,可否入教?
没想到还能有离老家五分钟的异乡人,这篇的题材真是冷门又有趣!!!
現時,新教比舊教(天主教)更保守,是歷史的諷刺。因為新教太多不同的教派,百花齊放,副作用就是新教的反智言論、教義比舊教更多。
他們會有些理據和經文(多數選擇性、斷章取義式應用)支持自己的行為,但認真考慮經文的歷史背景,往往會發覺他們的解讀完全不靠譜。
美國文化被不少人評價為「反智」,就是跟這些新教派、福音教派脫不了關係。
這篇訪問很有趣呢!想看到更多類似的文章
其實像約翰這種人脫離宗教和中國人移民到外國的區別是什麼呢🤔。 如果說約翰能在美國脫離門諾派代表他是自由/享有充分自由的話,那麼我們也是不是可以說中國人可以選擇移民外國,也是享有充分自由的呢🤔
哇,今年我們馬里蘭大學查經班的春令會就辦在Amish people居住區附近!我們小夥伴組隊去看過他們的居住區,看見當地男人留著長鬍子,悠閒駕著馬車,覺得好神奇。我們所有人還去參觀了他們的農捨,看了他們的房間,還有學校教室,所有人在教室裡像學生一樣拍合照…Fantastic memory!
想到《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自由即是選擇的權利,包括選擇自己喜歡之物,亦拒絕自己不喜歡之物。對自由的尊重,是美國的偉大之處。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歡這篇!雖然點進來之前完全不知道是寫甚麼。但一開始了就忍不住看下去了。
沒信過教,但好像也能理解倆小口的掙扎。對於華人來說,那些羈絆可能就是傳統價值吧。
雖然聽話的話,人生好像會過得比較容易,但自由還是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