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照興逛東京:城市觀察者,當2019後,香港這個「座標」消失了……

「但發現2019年後,個座標冇咗。就好像我現在,要不斷看Google map,重新找到不同的座標。」
香港作家李照興。攝:Viola Kam/端傳媒
風物 文化現象 旅遊

李照興是香港媒體人,創作人,自言喜歡站在時代風口上記錄。過去多年旅居北京,上海,銳意觀察大陸開放的新景象,他指自己的寫作研究,從來都以香港為座標參照比較。直到疫情期間,經歷上海封城,他回到香港,發現原來的座標,消失殆盡。

如今他在東京找到自己要站的位置,形容自己目前是散居狀態,一邊通過陌生化的距離來書寫香港,另一邊開展日本研究——不但繼續關注他熱衷的城市更新規劃,也貼身觀測當下日本社會醞釀的巨變。眼睜睜看過城市浮華萬象的興起與破碎,他仍孜孜不倦地把自己拋擲進另一個城市,觀察時代轉折,寫下紀錄。

城市之於李照興,是一種「24小時不打烊的自由」,而且,抵達一個城市,只要帶來新的觀看方式,對他來說,就是新的自由。我們約他在東京街頭來一場散策式訪談,邊走邊聊,而他就選定了高円寺一帶

 李照興,香港作家,文化評論人。個人或合編作品包括《香港101》 、《潮爆中國》、《王家衛的映畫世界》等,新作《等到下一代:香港流行文化與身分認同史備忘》。過去二十多年於香港、北京、上海從事媒體及城市記錄創作。近年穿梭東京、台北、香港開展跨域華人文化及生活圈的記錄與研究。 

座・高円寺:語言以外的經驗

「暫時不是研究日本的人,是研究日本的系統,即是什麼令到日本這麼文明,或者日本美學如何領先。這些其實是通過你的個人體驗。」

李照興傳媒經驗豐富,涉獵文化寫作研究,對採訪習以為常。訪問這天,早上新聞推送,傳來東京熱中症警告。日本的七夕,香港的小暑。

他的成長時期,正值日本文化大量輸入香港,日劇入屋,也看《幪面超人》,聽的廣東歌不少改編自日語流行曲;彼時走出香港街上,日資百貨公司進駐,在銅鑼灣抬頭一看,崇光、大丸,松坂屋⋯⋯難怪他常說,像他這一代香港人,早已很熟悉日本,令他現在的日子,也遠遠離開了與日本的蜜月期,完全不是來旅遊觀光的心態。

高円寺,位於東京杉並區,以古著店林立與獨立音樂氛圍聞名,對不少次文化愛好者來說,絕不陌生。李照興傳來的集合點,在藝術會館「座・高円寺」,他時常來這裡看劇場演出。這座綜合文化設施由建築師伊東豊雄設計,早於2008年落成,牆上遍佈透光小圓窗,串連起小劇場、社區會堂和阿波舞廳各個樓層。

座・高円寺。圖:網上圖片

見面不久,李照興如導賞上身,侃侃談起東京小劇場文化和建築特色,「這是中型劇場,從設計可以看到日本民間建築的自由度大很多。當然要合乎規格,公共建築也要配合政策投標等事項,但我說的是設計獨立性和可變性已然是很高的。而且在東京,不同社區都不乏這類偏離主流、非常有視覺特色的建築,這是在東京生活,視覺上有趣的地方之一。」

散步在東京,他喜歡留意街頭巷尾的視覺設計審美,而視覺元素對他來說之所以是重要的,其一原因是自己日語能力所限,他形容自己日文程度「直頭唔好(根本不好)」。譬如說,他向來寫影評,但日本電影院一般不提供字幕,他每次去看戲,得先了解故事大綱,否則近乎沒戲可看。另一邊廂,他來看小劇場演出的時候,也主要是看舞踏,抹去文字語言,從詭譎的肢體動作與白妝,直視內心情慾。

他認為,今時今日在日本生活,其實語言也不成問題,但在專業方面定必有影響。「你也知道的,我們喜歡八卦,走進一間居酒屋,都會想同人嗲吓(聊兩句),或者和司機搭訕。但這件事是消失的,導致我在做的,不是人和人、面對面採訪的事。」

研究一座城市,卻缺少了實實在在生活於當地的人的聲音,李照興承認,這點是自己目前的缺陷。「但在這一刻是無法克服的,不可以一下子很暢順地同被訪者或交流者交流,只能通過另外的方法,包括讀文獻、讀記錄,自己親身觀察經歷,用自己的經歷來做主體,而不是一個採訪式的主體。現在的翻譯技術高,文獻都翻譯得很好的,我現在幾本很重要的日本讀物都只有日文版。」

目前,他一邊整理香港文化歷史考古,一邊認識了一批在日本研究香港的「香港迷」,他們收藏了大量香港研究資料,甚至有些連他也不知道的八、九十年代粵語流行曲。與此同時,他的在日寫作計劃,也都是城市街區研究,他強調:「暫時不是研究日本的人,是研究日本的系統,即是什麼令到日本這麼文明,或者日本美學如何領先。這些其實是通過你的個人體驗,舉例說,交通出行,就專門留意指示牌,是否正確,是否漂亮,或者會不會加了動漫元素的創意。就資料上來講,文獻已經很多,所以暫時對現在為止,語言並不是最大的問題。」

高円寺純情商店街。圖:網上圖片

商店街:路上觀察的方式

「你觀察的東西一定要夠無聊。無聊的意思是非功能化,由於它是沒用的,反而好奇它出現在追求實用性的那個矛盾。」

「我們這些本雅明式的城市浪漫遊人,一定要行街,要貼地。」李照興說,研究資料雖然重要,但還是要靠親身經驗,路上蹓躂,好好觀察。正如他說,座・高円寺稱得上東京小劇場的地標之一,但更加重要的是,走回車站的路上,周邊還有很多小劇場和Live House,形成不同層次的地下生態。

鍾情行街,像他過往時常流連尖沙咀的文青歲月。到香港老牌英文書店辰衝買書,去海運戲院或港威戲院看電影首映,又是香港文化中心國際電影節的常客,再擠進HMV聽歌,在My coffee坐下來,呷一口咖啡,談文說藝。那年頭,未有「文青」叫法,他說,這種四出尋樂,香港叫「蒲」。只是他過去的這些「蒲點」,不少已走入歷史,留在那一代人的回憶中。

周一午後的高円寺,不算喧鬧。往車站方向走,幾乎不見外國觀光客,擦身而過,似是悠閑鄰里,吃食消遣,單車行人交錯而和諧。從劇場沿直路,不出五分鐘,到了車站南口右側的PAL商店街。像慣常爬梳資料寫作般,李照興站在商店街入口,由歷史起源說起,從19世紀巴黎的拱門街設計概念,談到日本商店街與社區的連結,說話間往往夾雜「你都知道」,似乎都認定這些是一些基本日常事。

2018年8月26日,日本東京,高圓寺阿波舞。攝:Eric Lafforgue/Corbis via Getty Images

從前他來高円寺看劇場,知道這一帶在文藝圈子深受歡迎,順道也在附近蹓躂,「不一定是依書直讀,一定是去到某處親身體驗之後,有些什麼再click到你,然後你再好奇一下,到底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其中吸引他的,是這裏的阿波舞傳統,作為日本德島縣的傳統盆舞阿波舞傳入東京的起點,這裡已然是德島以外的重要據點。他不但對這類以傳統祭典來振興社區的課題深感興趣,也熱衷研究商店街出錢出力,集體推廣街區,促進社區融合的實踐。漫遊街上,他的視線也會散落在經過的牌匾,頂上一列燈柱,還有吉祥物,慢慢發現不同街區都各有特色。就像過幾條馬路,來到北口,是高円寺另一條知名商店街「純情商店街」。門牌上冒出一隻青綠色公仔,李照興說是這裏的毛毛蟲吉祥物,原來其名字叫「なみすけ」(NAMISUKE),為一隻以杉樹為靈感的妖精。

上世紀80年代,日本出現「路上觀察」風潮,主張觀察一些偏離主旨、無實用價值的事物。李照興說:「你觀察的東西一定要夠無聊。無聊的意思是非功能化,由於它是沒用的,反而好奇它出現在追求實用性的那個矛盾。」多年來,他的寫作專注於城市更新,規劃政策,「你看,澀谷那邊的工程這麼多年,政府與房地產商一直在開發,就像北京那樣,通過剷除所有你冇眼睇的東西,興建天橋連接商場。當年那批發起路上觀察學的人,也是對日本那些工整規劃的東西做出很大的反諷,去非功能化。」

用廣東話說出「純情商店街」五個字,與不少華語使用者一樣,李照興也開起玩笑,其實有幾(多麼)「純情」。即使語言不通,但他在日常接觸和製漢字時,也找到樂趣,「與平日的中文有不同理解,這個陌生化令我突然有很多新認識。當然你看到中文字,突然間有一個新的演繹,用一些新角度去理解很多熟悉的語言。」

這種新的觀看方式,對他而言,是一個新的自由。「比如說街區,定位某一個地點,在香港是用門牌,像英皇道幾多號;在上海則是用兩條路的交界;北京卻是說朝陽門往北300米右側。而日本,就是用三組數字,丁目、番地,號。這是地理上最大的理解分別。當你遊走時,突然間覺得屬於某一個區域的概念強了很多,即是你屬於某一格裏面。我經常用地圖的鳥瞰方式來看事物,包括自己的位置。這是一個新方式去看自己和城市的關係,或者看周邊社會的角度,只要足夠新鮮,我覺得就是一個新的自由。」

李照興。攝:Viola Kam/端傳媒

小杉湯:錢湯復興,城市更新實踐

「將古老的東西潮流化,也是關乎審美,生活美學,你看那些新標誌設計,是高於水準之上,跟香港或其他城市差很多。」

穿過純情商店街,拉麵燒肉立食,也有雜貨古著店,街道切割區域,橫側直走,離開主要商店街,很快便鑽進人跡稀落的民居一帶。遠遠看到「小杉湯」招牌,直至轉到正門,才看到整個錢湯建築全貌。烈日下的散策,李照興輕提小布袋,單手搖着紙扇,像個說書人,娓娓道來錢湯復興運動的故事,遠處看去,又似一個剛好從隔壁過來的居民,悠悠然,準備來錢湯浸浴。

「這個小杉湯是近年的錢湯復興活動一個代表,改造一九三三年老舖,升級整個設備。以前的錢湯很破落,九十年代,我們來日本的時候,像老人家才會去的地方。現在復興,不單是給本地人,也吸引很多外國遊客。我看日本雜誌大,那些《Casa BRUTUS》、《pen》等等,全部都在討論這個錢湯改造潮流。」

小杉湯的旁邊是「小杉湯となり」,利落簡潔的共用空間,平日採用會員制,周末為公眾開放。「人們來工作、用餐,甚至像托兒所,帶孩子來休憩。這是通過結合新空間和業態去改變老品牌,凝聚整個社區的嘗試。作為城市更新或社區活化的實踐和保育,把幾個我留意的議題都混在一起,這是很重要的案例。」

這位說書人樂此不疲,順道提起,在另一邊墨田區的「黃金湯」,鄰近也開辦手工啤酒店,他欣賞接手的第三代經營者有很多想法,「將古老的東西潮流化,也是關乎審美,生活美學,你看那些新標誌設計,是高於水準之上,跟香港或其他城市差很多。我基本上觀察的或者寫的東西,都是從表面的美感出發,再關注實際內裏背後的運作系統,政府怎樣牽涉進來,產業面對什麼困難。這些不是表面上看見的那麼簡單,背後必有一套運作邏輯。」

飛地·離島書店 。圖:網上圖片

飛地書店:站在改變風口

「我最喜歡的是站在這時代風口上記錄,這就是我應該站的位置。城市變化最大的時候,往往我就在場。Better or worse,無論是好或不好的變化,總之大變化就是動因。」

李照興正在觀察的,還有更龐大的一波社區變動,那是近年華人社區在日本的壯大,如何逐步衝擊日本。近十年,中國人大舉赴日投資或移居,年輕一代「躺平」,「潤」到國外,日本是熱門首選。目前在日的外國人留學生,中國人就佔去四成。此行的下一站,李照興選擇了今年三月才開辦的華語書店空間「飛地·離島書店」,賣書辦講座,凝聚起一班東京華人,按他形容,正是這波華人社區趨勢最新發展的象徵之一。

「這是一個大流動的時代。不單止華人,全世界都是這樣,有移民、難民,又有人要『潤走』。在東京,特別是疫情之後,出現了專門針對華人的生活經濟圈,餐廳不在話下,現在有這麼多麻辣燙,茶餐廳,還有華人書店成立。從飲食到精神文化物質,在東京的華人社區完全是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對日本社會民間的衝擊其實很大,移民數字到遊客數字,搶米新聞,諸如此類,是不斷衝擊,你看到現在很多(華人)負面新聞。」他續說,無論日常所見,抑或統計數據上,大量外來人口,無論是華人,歐美人,南亞人,將徹底改變整個日本,他揚言可稱之為「二度黑船來航」。

李照興揚言,現今自己身處東京,正是記錄日本另一個轉折的大時代,「我經常說,我最喜歡的是站在這時代風口上記錄,我覺得這就是我應該站的位置。作為媒體人也好,創作人也好,在城市變化最大的時候,往往我就在場。Better or worse,無論是好或不好的變化,總之大變化就是動因。」

香港九七回歸後,焦慮退燒,一波北上潮興起,人們爭風逐浪,要趕上好時機,開眼界,創潮流,見證時代新章。李照興自然沒有錯過在場的機會,2004年跑到北京,四年間貼身觀測他所經驗的「潮爆中國」。回顧彼時北上,他直言與今時今日去大灣區的思維和想像完全是兩個極端。「那時整個民主回歸,前提是中國大陸不斷開放,無論媒體、社會,還是文化的提升。起碼我這一代人是這樣想,假設將來香港和大陸城市都一樣,意思是大陸城市變成香港這樣。不是現在反過來,香港變成大陸城市。當時那個朝氣和期盼是完全不一樣的。回看2004年到2008年,是中國社會文化改造的黃金時期,我當時報道城市發展,有很多令人興奮的事,新建築,天花龍鳳的,又有地下音樂,所有都是氣象一新,覺得好正。因為你會發現,嘩,個未來嚟緊(未來正在來)呀!整個規模和可塑性真的很厲害,這就是未來。」時隔差不多廿年,聽他憶述往事光景,依然感受到那股壯志振奮。

然而,這份對未來的期盼無以為繼。李照興看到北京的大規模汰舊換新,取締舊店舖商場,剷除低端人口,「整個城市的組合出現了很大的變化,加上對於文化的管制深入了很多,除了資本和政治之外,文化上已經不會領先。」所以,他離開了北京,把嚮往和關注轉移到另一個大都會——上海。

2022年4月1日,上海,疫情期間,空蕩蕩的外灘街道。 圖:VCG via Getty Images

「當時經濟和整個社區發展,上海都走在中國的前面。上海世博之後的那十年,是其中一個發展最好的日子。疫情改變了所有事,上海封城,不單只是對我,很多曾經相信上海作為中國最開放先進的城市的幻象,是破滅了。不只是上海人,是廣義上住在上海的人,造成身體和心靈精神方面的衝擊。(疫症)最嚴峻的時期,人心惶惶,同一棟大廈如果有A戶發現陽性,全棟住戶都要遷去方艙,你覺得很荒謬。那個城市進展或者文明進展的假象,到此為止,終結了。」他再一次經歷幻象破滅,意興闌珊離場。

不消十分鐘,來到早稻田通り,實際上已屬於中野區範圍。書店藏身在大路旁一棟偌大的淺灰色鋼筋混凝土公寓大樓內,不過這天沒營業,只見門口放有一塊香港小巴車牌,以經典紅藍配色寫上書店名。接着,李照興提議最後去一間酒吧,順便分享自己手頭上針對IPA(India pale ale,印度淡色艾爾啤酒)的研究寫作,於是重新往高円寺車站方向走。住宅區內,四周是重複排列的街道與平房,尋常相似,藏匿着低調的雜貨小店。

告別上海之後,李照興曾重新考慮回去香港,「但2020年之後,香港又不是那回事了。開始重新組織一下自己的base,還有身份的問題。以前都是以香港人身份做座標,我寫城市觀察,潛文本都是對比另一個城市,和香港作為參照,很老套的雙城記比較。怎樣看城市,其實座標就在香港。」走着說着,發覺竟繞了一圈,回到同一個路口。他停下步,打開了手機的地圖程式,看着藍點,指尖左右滑動。「但是發現,2019年後,個座標冇咗。就好像我現在,要不斷看Google map,重新找到不同的座標。」他苦笑道。

李照興。攝:Viola Kam/端傳媒

消失的座標:昨日香港

「現在香港已經不是一個公民社會。整個新常態下,暫時對我來說,香港是突然間消失了,變成沒有一個參照的base。我亦沒有其他新的base,所以我處於一個散居的狀態。」

酒吧傍晚才開始營業,於是只好隨便走進剛才經過的咖啡店,暫借一處能對話的空間。李照興用簡易日語向店員落單,大熱天,他點的還是熱咖啡。坐在咖啡店內,繼續回到關於香港作為一個座標的話題。他解釋:「座標的意思是,可以通過論述也好,觀察也好,參考其他社會有參考價值的東西,並帶回香港。但是你會發現,現在香港已經不是一個公民社會。整個新常態下,暫時對我來說,香港是突然間消失了,變成沒有一個參照的base。我亦沒有其他新的base,所以我處於一個散居的狀態。」

按李照興所說,自己作為傳媒或寫作人,無論是好或壞的變化,在場都很重要。那麼,為何如今沒有選擇於香港在場?「我想經歷了運動的人,好難即時處理那件事。現在都只稱作為『那件事』。某程度上,我現在心理上是在療傷,我還未能面對。有幾套重要的紀錄片出了,我還未敢看完。」原以為,他早已見慣時代風浪起宕,原來仍有一處歸途,苦無出路。

他續道:「簡單來說,我們那一代相信了幾十年的東西,突然間煙消雲散,一夜之間是沒有了。不單單是講民主回歸進入中國,相信中國城市會成為香港那個信念,突然沒有了。以前北上,仍有一班人很抗拒大陸的事物,但確實是有一些大膽的想法,或者對於文化深入的思考,接觸到很多大陸學者,確實很厲害,但是當時香港人不會認同。我做的事情,老套一點說,是做橋樑,說極致一點,就是在做『無間道』,把這些東西反向傳回來香港,開拓大家視野,將新消息回遣香港。」他形容,過去像探子回報,但現在回報的本營都不存在了。如今能做的,只是研究以往的香港,或者他所經歷過的香港。

2019年8月5日,香港,警察在施放催淚彈驅趕示威者後,剩下一縷催淚煙。攝:陳焯煇/端傳媒

今年,李照興出版新書《等到下一代》,副題明言「流行文化與香港身分認同史備忘」,正是疫情下散居日本時所寫,論述香港流行文化演變,以及通過流行建構身份認同。人在異地,他認為可以通過陌生化,更加純粹去做一些記憶的書寫。他寫書時,憶記起茨威格的《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這是很重要的一本書,二戰後作者離開了歐洲,在手邊沒有任何文獻之下,單從腦袋的回憶,來記憶他舊歐洲的生活。對我來講,那段時間是在日香港人,當不可以面對從2019年到2020年發生的事的時候,只能先處理以前的事,以往五十年的香港文化為何這麼興旺,我當年的文藝青年成長經驗,今時今日的年輕人完全沒有經歷過。」結合個人經驗與流行美學梳理,他寫港產片與Cantopop,電視撈飯,流行電台,也寫街道文化與飲食,其中一篇針對電子音樂,說當年達明一派的聲音回應時代焦慮急迫。殊不知,時代換過模樣,人們仍舊憑歌寄意,慨嘆這個璀璨都市光輝到此。

李照興六月也去了黃耀明在東京舉行的演唱會。他說,明哥唱了李志的〈這個世界會好嗎〉。同一道問題,李照興答得直接:「當然不會好。我本身是很悲觀的,面對過這麼多的變化,對全世界人類悲觀。我們這一代九十年代讀大學的人,相信多元文化,相信『歷史的終結』,全世界民主自由化。但現在全球轉右,封閉主義,難民和移民是新常態,這是一個無可避免的最新的衝擊。」

「我不是浪漫化、哈日的人,不是認為日本什麼都好。」緊接這句話,是李照興的一個強烈主張:「這是一個很個人的理解,這麼多年遊走全世界不同城市的經驗,在整個社會禮儀到文明程度,從最基本的乾淨程度,到待人接物,禮貌守則,日本已經去到這麼多年人類文明發展的終極,不會比現在或者之前的日本更加好。所以我記錄的不單止是城市,還是人類文明的下跌,從2020年開始,人類文明不會再進步,這就是我的結論。所以我一直處身在這個極端的,本來相對來說是好的基礎上,我在進行這個新的觀測。」

他時常提到的一個櫻花比喻問題,「每年日本以個位百分比下跌人口,純屬數學層面計算,以後人口減少,那日本會消失。我問日本人,你寧願像櫻花一樣,燦爛然後凋謝,還是為了苟延殘喘,輸入一些外勞或者外人,令到這裏可以繼續生存下去,但已經不是以前那回事了?當然,我沒有得到任何正面回答,但我覺得這個比喻是valid的。」

2020年9月8日,東京澀谷,遊客在觀景台欣賞夜景。攝:Philip Fong/Afp via Getty Images

散居者與城市的距離

我是「一個來自香港、散居全球的人。我現在面向的寫作市場和目標,都是全球自由華人社會。」

流連不同城市,幻海萬象,有過期盼張狂,屢屢撲空退場,李照興對城市人間,始終抱持驚人的執迷。他清楚自己完全屬於大城市,追求一種「24小時不打烊的自由」,「很沉迷隨時可以選擇任何東西,就是說你隨時隨刻,突然間想去吃一碗麵,或者看一個show,見到一個人,到你想安靜,就關上門,留在家裏。大城市的五光十色,happenings,仍是我的追求,或者是生存的重要條件。追求一種知識,或者追求一種尋根問底,而那些都很物質化的。」這番說話,是否與他那一代人,親身經歷過所謂香港黃金時代的鼎盛有關?他不否認有這樣的背景,卻無法就此斷言,「當時確實是這麼物慾橫流,聲色犬馬,可能是背景價值,也不排除。但我覺得有種根本,是個人的,不知道是否是一種inborn,還是後天,但對我來說是這種身體或者是物質更加有興趣,而不是一種靈性或自然。」

這樣一場高円寺午後漫步,言談間,大議題如城市規劃、社區更新,到錢湯與舞踏,專精如IPA,小津安二郎等,李照興一直侃侃而談;但偶然談到正進行大型世界巡演的當紅日本歌手,他不但不認識,更大方承認,對於時下日本流行音樂知之甚少。誠然,城市色相紛陳,層層複雜組成,認識一座城市,往往受經驗與資訊所限。說到底,怎樣才算得上熟悉一個城市?

「真的不能單憑問所謂熟悉的知識,像我講某樣東西,你有沒有聽過?你會發現,很多日本人對你講某些東西,反而不知道。難道我比他更熟悉日本?當然不會這樣。所以對於地理或者歷史文化的知識,不能作為評判熟悉的標準。那是很狹窄。我覺得,反而那個屬性是反向來理解,對於這個城市還有多少好奇,多少熱愛。熟悉是溫度,一種熱能來的,所以,我理解的那種熟悉,就是在於你對於那個城市的熱情,不停發掘,不斷去煲個溫度,而不是冷卻了。」這種說法乍聽之下其弔詭之處,因為假如對事物瞭如指掌,理應不再感到新鮮好奇。李照興解釋:「我覺得因為這個城市變化很快,你要緊貼城市新的模式、新的規則,反而需要剛才說的好奇和刺激,才會維持整個趨勢。所以對我來說,真的像剛才所說,只要愈是包含著好奇,發掘新的東西,保持更新,才會更加熟悉。」

李照興。攝:Viola Kam/端傳媒

那麼再次回過頭來,又是否對現在的香港已經不熟悉了?李照興聞言,答得斬釘截鐵:「我絕對不熟悉。」

「說真的,我十多年前開始已經不熟悉了。早在2004年,我大部份時間不是在香港。當然我說,以香港作為座標,意思是建基於我的寫作生命和寫作方向,或者讀者群眾在香港。所以,正如我在新書所講,我只能夠寫到2012年。」書中也有論及近年香港電影現象,他坦言只是藉新氣象來展現一種對未來的希望。

消失的座標,身份成了另一個課題。李照興在新書首章,第一句就寫:「當身分出現之時,它卻首先是以正陷於消失的形式呈現。」如今,他定義自己是散居日本的香港人,萍水相逢,偶然被問到是哪裏人,他認為,能避則避。「我避免說是什麼人,我只會說我來自香港,I am from Hong Kong。因為避免解釋Chinese這麼複雜的詞。又可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又可以是overseas Chinese,華裔,華僑,也可以指你正在用的語言是中文。說真的,你行走江湖這麼久,你知道跟這個人是不是會深入交流,以後做朋友,如果只不過是打招呼的過客,就無謂交流那麼多。」

2025年7月1日,香港,天后一個停車場遠眺尖沙咀的慶回歸巨型屏幕。攝:林振東/端傳媒

他沒有否認身份的重要性,深信香港人的身份建構很大程度上來自香港的流行文化。「沒有流行文化的話,向外人是無法解釋的。 沒有香港文化,或Bruce Lee那一代開始,香港在哪裏,沒有人知道。如果沒有Beyond唱的《海闊天空》,沒有粵語歌在八、九十年代風行全中國,就不會令人知道香港。來自香港,不單止身份認同,甚至有身份自豪。好了,今天對於我來說,香港被摧毀了。整件事怎麼重新建立你的身份呢?你identify的是哪個香港?對於我們這些英殖時期的人,當然是1997年時的香港,在政治正確的角度來說,又不可以這樣說。所以我們都是模糊其詞去說這件事。」

過往在北京和上海旅居,李照興以說得一口北京腔或上海話為樂,試着融入社區,變成當地人;但到了日本,要試圖成為日本人或東京人,他連想都沒有想過,「如果長居(日本)的話,都是一個城市的陌生人。從語言到整個文化,我說我fit in在這裏,是因為我不會引起麻煩,就像那些『すみません』文化,只求沒造成麻煩。所以,反而我再stick to自己,就是一個來自香港、散居全球的人。我現在面向的寫作市場和目標,都是全球自由華人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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