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鐵站沒有幾步路,林天昇就到了自己屋苑的大堂。巨型落地窗、平滑的大理石地板、水晶燈吊在天花板…… 每個住客都猶如置身華麗殿堂。搭上一分半鐘的自動扶手電梯,在西海岸風格的小徑走上一陣,一名保安馬上急步上前,替林天昇拉開玻璃門,有禮地點頭説:「你好。」
這裏是香港有名的大型屋苑之一,最新交易呎價約19000港元,一個大戶型單位動則近兩千萬。搭上電梯,用指模打開智能鎖,林天昇終於到了高層的家。這是一個實用面積近800平方呎的高層單位,但現在已不太能辨認,業主用塗了白漆的木板把它「劏」作了8個房間,租客們共用兩個洗手間、一個廚房和一部洗衣機。(編按:100平方呎約等於9.3平方米,2.8坪。)
決定每個房間價格的,包括面積、是否有窗戶等因素,最小的一個房僅僅15平方呎,最大的一個144平方呎,租金也高達每月一萬港元。
約一年前,40多歲的林天昇打開地產中介的網站,輸入「靚裝修」等關鍵詞,找到了這裏。這屋苑在香港堪稱豪宅,靠近港鐵,良好的設備和保安系統吸引了他。當時,他一個人住在小型單位,其中水管老化、房間裏電線裸露,老鼠也多。他很快撥通中介電話,帶他看房的,是一個中年女士。
「她告訴我,這業主背後是一家公司,他們在同一個屋苑住了上百個劏房戶,我想至少有十幾個單位吧,」林天昇想,對方是想強調自己管理良好、有經驗。他很快租下了一個底層單位的劏房,每月約5500元,包水電費。
在房價高企的香港,劏房已成為街知巷聞的現象。「劏」為粵語,意思是「剖開」,為了方便把大戶型單位出租、甚至獲得更高租金,不少業主將一間普通住宅切割成一個個細小獨立的單位,劏房大多存在於旺角、佐敦、深水埗等單幢舊樓中,部分包括獨立廁所和小廚房。
然而,許多人不知道,在一些大型屋苑中,甚至全港十大屋苑中,也存在著大量劏房。一間小型地產中介的職員透露,在香港各區的私人屋苑裏,劏房都很常見,他最多見到一個單位被劏成9間房。
在底層單位住了一個月後,林天昇就受不了房間內的壓抑。他打給那名女士,詢問能否調到「風景更好」的單位,對方很快幫他安排了同一屋苑內另一幢樓的高層的劏房。打開門,眼前是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外是半個小小的露台,眼前是一覽無遺的綠野山林,幾幢豪宅散落在山野之中。林天昇馬上敲定這裏,為此,他每月多付1000港元。
從客廳沙發,到單人劏房
林天昇穿一件深色Polo衫,領口有些雜亂,他戴著黑框眼鏡,鏡片看起來很久沒有被擦拭過了。
他的房間不足100平方呎,等同兩張乒乓球桌的大小,擺好單人床後,旁邊僅僅能讓一人穿過,放不下一把椅子。身材微胖的他盤腿坐在約一米寬的床上接受記者訪問,床上零散擺著幾個不同商店的購物袋。
這裏原本是大戶型單位的客廳,被劏成兩個房,住在旁邊的,是一個大陸來港讀書的學生,兩個單位共用一台冷氣機,一人一部遙控。冷氣機穿過那塊兩房中間的白色木板,不時往下滴水。
林天昇說,自己和鄰居學生相處還不錯,從來沒有為是否開冷氣的問題爭吵,偶爾,他會從共享的露台走過去,去學生的房間聊聊天。
住了近一年,他發現這裏不少租客是單身男子,也有幾個大陸學生,例如最貴的一萬元大房,住著一對學生情侶。不久之前,他的斜對面曾經住過一對母子,那是使用廚房最多的租客,「媽媽會做飯給兒子吃」,其餘的人們,大多買外賣吃。
劏房戶之間,與其說是室友,不如說是陌生人,除了個別租戶外,林天昇不太說話。相比起日吵夜吵的家人,他覺得這種關係反而更舒服。
他大學畢業,修讀計算機,在工程公司做繪圖師11年,現在月薪超過三萬港元,曾經也是私人樓宇的業主,更做過一陣子「換樓夢」。
林天昇說,約10年前,他和家人在元朗購置了私人單位,首期由父親出,他負責月供款,房子寫他名字。和父母一起住了超過十年之後,林天昇想要換一個新環境。在香港,除了首次置業人士可以豁免外,任何人都需要繳付總樓價15%的印花稅;如果賣家並非首置人士但並未持有任何物業,則可以按照較低的第二標準稅率繳費。
為了節省稅費,他將名下房產先轉名給此前獨住公屋的姐姐。林天昇說,為此他和姐姐簽訂協議,可以搬到他家住,但要將此前10年供款的錢還給他。然而,房子從此牽起家人的紛爭。林天昇說,姐姐入住之後沒有給他付錢,兩人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最終,林天昇被逼從臥室搬到了客廳的沙發睡。
「有想過走法律途徑,最後想了想還是算了,媽媽說都是一家人,」林天昇說,房子換了姐姐的名字,他也沒有拿到姐姐的錢,最終,他不敢把僅有的數十萬存款投入首期買房,在一次和家人激烈爭吵之後,他開始了租房生活。
他說,自己也考慮過輕生。「那時感覺已經一無所有了,」林天昇說。後來媽媽發現後,陪他接受心理輔導。
來到豪宅劏房,他慢慢開始適應,總之比起在家睡沙發,有自己的房間還是好多了。最初,他心情不好,下班後常常只在自動販賣機買些薯片吃就當晚餐,近來狀態好一些,開始去會所吃飯,或買飯盒外賣。晚上,他最經常的娛樂是在手機上玩足球遊戲。
他覺得,在劏房起碼不用與鄰居吵架,與他們相處更自在。偶爾,陌生人之間也有溫暖。
去年冬天一個清晨,林天昇離開房門,去洗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忘帶房間鑰匙,房間門已經鎖上了。同住的一名大陸學生借給了他一件外套,他匆匆穿上就去上班。「當時什麼都沒帶就要去上班,手機和錢包也在房內,他借給我一件衣服,真的要多謝他。」
另一個住隔壁的學生覺得,林天昇比剛入住的時候笑得更多一些。有一段時間,他會聽到林在房間內哭著祈禱。
林天昇是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每週末都去銅鑼灣的教會。「以前祈禱時,心裏想的是希望能夠拿回房子,但是現在已經放下了那份執著,只是想要重新擁有一個家。」
「不想太晚沖涼…… 也不想太早回家」
住在林天昇斜對面的,是50多歲的蕭明,他和一名年輕的地盤工人「共享」豪宅大戶型單位原本的飯廳。
蕭明從小在深水埗長大,中學畢業之後一直做文職工作,做了十幾年後公司倒閉,蕭明成為了一名保安。他現在港島工作,月入一萬六港元,而6000多元的劏房房租佔到工資的四成左右。
和林天昇一樣,蕭明大約一年前搬進劏房。他上的是保安中更,從下午2點半工作到晚上11點半,搬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被住客投訴了,因為他深夜開洗衣機。「吵到別人睡覺了,所以現在都是一週才洗一次衣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每天深夜下班之後,他從港島先趕回位於新界的豪宅劏房沖涼,但沖涼之後,附近已經沒有餐廳營業。於是,他常常在凌晨兩點左右出門去自己熟悉的深水埗。在深水埗這個熱鬧的基層社區,一些茶餐廳、粉麵店24小時營業,但由於疫情不能堂食,蕭明只能打包外賣,悄悄帶回深水埗的家吃飯。
一個人吃完了,凌晨4點左右再搭小巴,返回劏房休息。
「不想太晚沖涼,會影響室友;也不想太早回家,要面對家人。兩三點時家人都睡了,我就買東西上去吃,不會吵醒他們。」蕭明說。
他是家中長子,父親很早去世,之前與母親和妹妹居住在深水埗唐樓,一個三房兩廳的單位。他說自己收工時間太晚,沒有時間幫忙打理家務,兩兄妹為此經常吵架。最後,妹妹撂下一句「那你上早更了再回家裏住」,蕭明決定從家裏搬走。
「他們總說我對他們不理不睬,其實是因為工作時間才會搞成這樣,」他有些無奈,「現在兩週也要回去住一晚,有時要推輪椅帶我媽去複診。」
幾年前,他曾經與朋友一起搬到旺角一個110平方呎的劏房。每逢凌晨下班,馬路車流疏落,街上只有零丁數人,蕭明會在附近遇到倒在街頭的醉酒漢,他說自己有點害怕。加上單位的其他鄰居曾經遭遇爆竊,損失現金和個人物品,讓他更加擔心。住了一年之後,他又回到了家裡。
「那時候在旺角,起初回家時都有點怕。這裏(大型屋苑)就好啦,夠安全,樓層高,風景又好,」蕭明說著。儘管和林天昇的不同,他的房間其實沒有窗戶讓他看到外面的景色,只有一塊昏暗的磨砂玻璃,透過其中,幾乎什麼也看不到。
房屋中介每週會安排清潔人員上門打掃一次單位,但這對愛乾淨的蕭明來說還是不夠。單位中有兩個浴室,由於人員流動較頻繁,並沒有規定浴室的具體分配。「有時候室友洗完澡不會清理,地上全是濕的。」
蕭明平時會幫手打掃洗手間。「有時玻璃鏡上有水滴,我都會去擦乾淨。我喜歡乾淨一點。」
他已經步入知天命之年,這幾年沒有找到人生伴侶。「公司所有上中更的人都是這樣的啦,要不就是還未結婚,要不就是已經離婚,」他說,「上中更的人都沒什麼家庭負擔,有家人、有孩子的人通常都是上早更。」
月入四萬,月租三千
八個房間中,面積最小的是月租三千、只有15平方呎「傭人房」,是單位中四間沒有被改造過的房間之一。在這個屋苑的戶型圖中,這是一間儲物室,但也被不少家庭用作傭人房。在香港,外傭數量接近40萬,不少人居住在這樣極其狹窄的空間。
當業主想把完整單位改造成劏房時,這個房間幾乎無需任何改動。推開房間,一張八九十釐米寬的床墊塞滿了整個空間。關上門後,人躺在其中,被四壁環繞,活像躺在一個棺材中。在香港不少舊樓中,也有業主經營類似的間隔房,俗稱「棺材房」。
這間「棺材房」的租客,是Kalvin。準確來說,他沒有住在這裏,從今年年初簽約到現在,他沒有睡過一晚。
今年約30歲的Kalvin是一名會計師,月入4萬港元。他理著圓寸,身材寬大,穿著條紋襯衫,肚腩有些明顯,如果坐在床上,連腳都很難伸展開。他背著Adidas書包,手上還拎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袋,裏面裝的是他剛在洗衣機裏洗完的衣服。
一周洗一次衣服,就是這個豪宅劏房對Kalvin來說的唯一用途。
這不是他最初的打算。Kalvin和父母、弟弟住在將軍澳的一個私人屋苑,面積達到700多平方呎,在那裏他有自己的房間,一張寬闊的大床。去年年初,父母準備賣房,搬去大灣區的中山市買房養老。Kalvin說,自己需要尋找一個別的住處。月薪四萬,他說自己可以承擔更高租金的地方,但他覺得花錢租房太不划算了。
「在外工作,能在家的時間也不多…… 其實說到底,我只是需要一張床,」最終,他來到這個大型屋苑,用他認為最便宜的租金,租下了一張床。當然,他當時也被屋苑的會所設施吸引了,想到以後可以去會所游泳、打球,也可以離開棺材房,在會所沙發坐下來看看雜誌。
不過,這個大型屋苑的一個單位只能擁有5張會所卡,單位中介會優先將會所卡分配給較貴單位的租客,每名租戶需要協調使用。按這樣的順序排列,Kalvin的優先級其實排在最尾。
但很快,疫情打破了安排,他的父母至今仍被「困」在香港,Kalvin也沒有搬到棺材房居住。
Kalvin畢業於多倫多大學,回港之後一直在金融行業工作。根據港府發布的數據,他目前的薪金已經超過香港80%的就業人士,不過他說自己沒有買樓的打算。
「現在香港的房屋租金回報率大概是2%-3%,其實花一萬多買基金都有三點幾個percent,但買樓至少要花幾百萬,所以這筆投資根本不值,」Kalvin說,「香港樓價貴過美國東京,你拿台計算器來算下咯,如果一個月能儲五千塊,儲到300萬的首期要多久呢?50年!就算儲到了,供樓也很辛苦。」
談到任何事,Kalvin都離不開「性價比」三個字。「我很注重Value和Benefit。」他說,而豪宅裏的這間小房,很符合他對性價比的要求。
現在香港疫情形勢轉好,如果兩地放寬往來限制,Kalvin的父母隨時會回內地居住。Kalvin說,到時如果劏房的租期未到,自己會先來這裏住一段時間,「我應該很快就會適應,這裏和我家一樣,都是地鐵上蓋,其實差不多啦。」
有命買,沒命供
根據國際公共政策顧問機構Demographia一年一度的全球城市樓價可負擔力報告,香港已經連續11年被評為世界樓價最難負擔城市之首。
經歷2019年以來的社會運動和政治危機,再碰上2020年初以來席捲全球的疫情和移民潮,香港的樓價不跌反升,進入2021年後,樓價恢復持續走高的趨勢,今年首4個月累積2.87%的升幅,幾乎所有一手樓盤現場都大排長龍。
而另一邊,公共房屋多年供不應求,一般申請者最新的平均輪候時間為5.8年,催生大量低廉、便利的間隔房需求,除劏房以外,床位房、板間房、棺材房等層出不窮。根據政府統計處數字,截至2019年,全港存在86500戶劏房,有超過20萬人蝸居於衛生環境惡劣的居所,除劏房外,還有被鐵籠包圍的「籠屋」床位、沒有空間可供站立的「棺材房」和僅用木板間隔、隔音極差的「板間房」。
在蕭明看來,香港的房屋問題是「歷史遺留」問題,已經無法解決。最近,他的目標是找到一份早更的工作,不用再上夜班,然後搬回家裏住。
「其實搬出來住之後,我和家人的關係有所緩和,話也多了一些。」他笑著說,「家裏人說等我找到早班再回去住。」
Kalvin說,每當他打開電腦,看看中原地產的最新樓價時,都只能看着那些數字不斷攀升,一臉無奈。
「長遠來說當然想買樓啦,但是香港的樓價都沒跌過,實在太貴了,性價比真的不值。(這個大型屋苑)一個單位要900至1000幾萬,你叫一個打工仔,怎樣去掙到1000萬呢?真的要供樓供一輩子才行,這樣是不是真的值得呢? 拼命省吃儉用,到最後其實只是浪費時間。」Kalvin感嘆。
林天昇說,自己接受採訪,是因為覺得青年的困難很需要被反映,他還是希望以後香港可以普選特首,以及年輕人的住屋問題可以被解決。但現在,他認為香港政府不能夠體察民情,希望渺茫,對此比較悲觀:「只能祈禱主賜出路。」
在豪宅住了一年,他還是覺得沒有獨立洗手間不太方便。最近他在九龍某幢大廈中,找到了另一處劏房,5500元左右,內有獨立廁所,而且附近就有洗衣店。他對記者說了幾次,「那個業主是個老師,不錯的,他把劏房都裝修得比較好。」
搬走之前,走在大型屋苑的西海岸風格小徑,兩旁是大片落地玻璃,有一些落地玻璃明顯被分隔成兩半,一半暖光,一半冷光,「看,那就是劏房,」林天昇說。
在自己小房間中,他的床正對著山野中的豪宅,傍晚亮起萬家燈火,看著很美。他說自己也曾會抱怨為什麼買不起那樣的房子,但是現在已經慢慢想通了。
「可能你有命買,都無命供完啦,」他緩緩說,而且,有些事「看看就好,不一定要擁有」。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林天昇、蕭明為化名。)
十五平方尺不可能,是不是寫錯了?
住过唐楼劏房也住过豪宅劏房,可以理解那种不安定感……唉,愿文中接受采访的人们最后可以住进合心意的安全屋
在評論裡看到大陸人對香港一無所知
广州深圳有很多城中村,租金低廉还有独立卫浴,没必要跑去住劏房。至少我呆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广州深圳有劏房市场。
評論捉錯重點。有群租不罕見,特別之處在於香港即使是豪華屋苑,亦有群租現象。
上海真的很多这种分割的房间,价格真的可能不比香港便宜……
群租房上海一直是有的,只是后来被清理隔断房和城中村拆违的运动清理掉很多。但是要在上海租相当于香港5500的价位的房子在相似的地理位置,能考虑的也基本都是二房东不隔音的隔断房。
说北上深差不多的,一定是有认识偏差吧,北京有可能有这个现象但绝对不普遍,上海比较少,深圳可能没有这种变态的东西,因为深圳有大把城中村供给穷人,城中村的房子虽然环境不好但至少也是单独的房子,不至于住在这样用木板隔开的房子里…再次感慨下香港人真的好惨…而且未来可能更惨连自由都会失去…
嗨,一直不知道㓥房是什么,现在知道了。
不就是大陆的合租房嘛?一整间房屋拆成五六间房,分别出租。 北上广深也是很多这样的,就是二三线城市也是如此。
不知道有「豪宅劏房」呢。謝謝端。
@magnum1999 不是因為跟姐姐住而想輕生,而是因為他當年為了省稅,將自己的的物業轉到姐姐的名下,姐姐當初也講過會俾返物業的錢,但結果是姐姐一分錢都沒給他就侵佔了原本屬於他的物業。
當然,假如他不貪婪想買另一個物業就不會有這種事。
这跟重男轻女有啥关系,明明付咗十年首付无补偿好伐。性别对调下看你还说得出这种刻薄话吗?
@樓下 重點不是林天昇供了10年嗎⋯⋯
跟姐姐一起住就要轻生?凭什么要重男轻女,房子要留给你不能分一部分给姐姐。香港人真脆弱
北上深也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那些漂在北上深的年輕人如果想放棄了,可以回到二線三線四線城市裡,香港的年輕人卻連屯門元朗都不給他們退的空間
和父母一起住了超過十年之後,阿朗想要換一個新環境。
這裡為何突然出現一個新名字-阿朗?
謝謝讀者,錯誤已更正,感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