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尚青原本叫「Chris」,升上大學為了酷一點改為「Khris」。直至他成了電子音樂人,為了建立一個獨立於流行曲作品的身份,他把字母打亂,重新排列成不同組合,最終選定了「hirsk」。世上英文名字千百萬個,但在他看來,與其挑選截然不同的身份來代表自己,拆解、重組現有的,彷彿才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他的首張專輯完成後,命名邏輯也相同:蒐集所有關於噪音的字詞,發現朱自清散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中用過的詞組「噪噪切切」,他將「噪」與「切」重組成《噪噪噪噪切》一名。正如他的音樂創作心法--發現,裁切,加以組織成為新的作品。
發現香港的音樂語言
他說,比起從零開始作曲,自己更擅長從既有的聲音中,發現可能性。《噪噪噪噪切》的開端,也要從發現說起。時間回到2014年,hirsk正在美國波士頓的伯克利音樂學院進修,經常與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同學交流,發現不同文化已有一套音樂語言:「香港作為一種文化,很多不同事物都表達到這個身份認同,但不知怎的音樂上或聲音上,比較難找到這個。南美洲同學有清晰的拉丁影響,或者很多人一聽便懂。非洲音樂或者波斯音樂,也是一聽便會認出當中(音樂)詞彙。」
帶著「什麼是香港的音樂或者聲音?」的疑問,他開展第一首電子音樂作品〈點心〉的創作,從網絡蒐集香港陸羽茶室的空間氛圍(ambience)錄音,到波士頓一所茶樓錄製筷子、杯碟的碰擊聲音,加入笛子演奏。最後通過電腦軟件裁切剪接,嘈雜混亂的飲茶空間,經他調度重組,成了有序規律的樂曲。
另一次的發現,是同學聽他蹦出的廣東話語句,覺得充滿音樂性,引起他研究起廣東話的興趣。廣東話屬於聲調語言的,音高會影響字義,像「時」「是」拼音相同(si),意思差異全來自聲調不同。再研究下去,他又發現,廣東話四個聲調的音高距離,吻合西方樂理的完全和諧四、五度音程,「這是一個『mind-blown』的剎那,因為即使不懂音樂的阿嬸,也會遵從這個規則發音,要不便會讀成第二個字。」
他把發現創作成〈零二四三〉,歌名的「0234」來自填詞人的一種常用方法,將廣東話九聲簡化歸類為四聲後,方便將中文字獨進旋律。Hirsk則反其道而行,找來演員唸誦三千個中文字,廣東話字化作音符,拼貼出整首歌曲的旋律、節奏,「鼓聲、低音結他聲都由那幾千字做出來,要小鼓,便找個聲音最接近的中文字……就是『卡』字啊,很直接的。」
熟悉符號之重複
除了這兩首歌,打開專輯,幾乎全部歌名都是耳熟能詳,近乎刻板的香港符號:混凝森林、銅鑼灣、撳錢。他不諱言,專輯的主題就是香港,亦笑著同意,用典型的文化符號來擷取聲音,的確不是新鮮事,但它們的確是他由始至終最感興趣的香港元素。
〈天空之城〉靈感來自另一個早已被嚼爛的香港現象:「地產霸權」。一直平和的他突然興奮起來,原本舒坦在椅子的身軀坐直,手握起滑鼠,點開製作檔案。怎料畫面沒有聲波,只見一幅幅照片,是攝影師 Michael Wolf 的香港系列《Architecture of Density》,鏡頭下的香港,由高樓住宅密集的填滿。滑鼠再點一下,一道垂直的紅線橫掃過照片,高低交錯的噪音傾瀉而出。
他拉開嗓門,蓋過噪音自豪地說,「這些樓宇可以視作和弦,每一點白色就是白噪音,黑色就是停頓。」香港住宅有著一式一樣的外型,自然生成統一的和弦;毗鄰的密集的建築,也順利為樂曲填上規律而格式化的節奏。他說,看著照片,已能知道可以發出的聲音,只需揀選看上去「好聽」的畫面,加以剪接,甚至毋須改變音色,便完成一首節奏與音色有大量變化的歌曲。「香港成了一個 Techno Groove,這件事很美麗、很浪漫,但亦很陌生。」
這一曲原汁原味紀錄香港城市面貌,不但是全碟最接近噪音的作品,本該熟悉的樓價問題、Michael Wolf 的畫面,經過他手改造後,變得面目全非。偏偏那些緊湊而有規律的節拍,生硬且冷冰冰的噪音,又恰好符合深受產霸權壓迫的抑鬱感覺。
他突然掏出手機,滑動點按一回再遞出,螢幕出現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的摘錄:
「這是一個累贅的城,它不斷重複自己以便讓人記住;
記憶也是累贅,它把各種標記翻來覆去以肯定城市的存在。」
他深受卡爾維諾筆下的魔幻城市觸動,符號的重複代表累贅,但也構成了城市的樣貌。文化符號之所以刻板,正是因為過於熟悉。但熟悉事物重複出現,能令腦部產生愉悅感。對 hirsk 來說,利用聽眾熟悉的符號,並不等於複製原有符號代表的意義。正如他自照片聽出聲音和弦,他不避開使用現有素材,因為他總能發現新的排列與組織方式。
他在波士頓讀書期間,是 Museum of Fine Art 的常客,因為出示伯克利音樂學院學生證便能免費入場,他閒時反覆參觀超現實主義藝術品,發現超現實作品的不合邏輯甚至驚悚效果,必須建基於觀眾熟悉的事物,「音樂就是『變化』與『熟悉』的變化,只是我的戰場搬到聲音選擇上。熟悉感更關乎劑量的多寡。當你嘗試控制劑量,已經發現了新的東西。只要先令你感到熟悉,然後陌生化(Defamiliarize)它,就能令聲音變得詩意。」
回想〈天空之城〉的創作過程,他曾在香港統計署搜集多年樓價數據,轉換成聲音檔案,但製成的音樂效果並不理想。他苦笑道:「因為只是不斷『升升升』,實在非常不有趣,也不好聽。」雖然他樂於實驗聲識的組合,但 hirsk 對作品的要求,是要將聲音樣本拼貼成音樂,而非純粹的噪音。
他說,噪音是來自城市的聲音,但他從不向觀眾拋出混亂無序的原始噪音,「我不覺得混亂(Chaos)是好聽的,音樂性需要經過組織、帶有動機(intention)。」他指一指工作室的電風扇,示意扇葉轉動的聲音也可被聆聽,「但完全脫離音樂性時,可能創造了很厲害的概念,但聽上去跟風扇沒有兩樣,聆聽的責任便完全放在聽眾身上。那麼,你對他們的要求要有多高?當然每個創作人的動機也不同,我有與聽眾溝通的動機。」
而他與一般觀眾溝通的語言,正是他在超現實藝術中發現的「熟悉感」。《噪噪噪噪切》中大量採用噪音聲響,但大部份均來自香港日常場景。〈尾班車〉的港鐵月台廣播、〈落花〉的《帝女花》口白、〈同情疲勞〉中的新聞播報,在在引誘耳朵辨認熟悉的「香港」。偏偏 hirsk 永遠在下一秒讓預期落空。熟悉與陌生,在不斷切換的節奏,與跳躍噪音排列之間擺盪。他認為這種創作邏輯與流行曲沒太大分別。「我未必很有意識這樣做,但真的就在血液裏。我常問 Why not?有很多人聽很酷的地下音樂,但喜歡流行的人卻欣賞不了它的音樂性,為什麼會有這個鴻溝?可不可以既喜歡謝安琪,也喜歡在柏林聽到的白噪音演出?」
時光旅行與量子力學
他總是喜歡尋根究底。小時候,他被教英文的父親迫著讀英文書。而他有一個怪癖,一但遇上不懂的英文字,一定要查字典,但旁邊總會出現更多不會的字詞,總是忍不住一直查下去,半天還未查完。但或許這是他最早體會到的資訊焦慮,總是一直追問,希望窮盡事物一切可能性。他對可能性的著迷,在中學時代體現於對物理學的興趣,視愛恩斯坦為偶像,喜歡時空旅行和量子力學,升讀大學時主修物理。
後來發現理論世界過於冰冷,轉到英文系讀文學。但對穿梭時空的渴望,最終卻在電子音樂中找到。音樂是時間的藝術,有起點也有終結,他說,「聲音是線性的,永遠在前進。但聲音也永遠是過去,你聽到聲音時,它早已經完結。」他為專輯取的英文名字「noista/gia」,為屬於香港的噪音加上緬懷的註腳,他為此寫的文案說:「用噪音和錄音講一個被消失的城市。」錄下城市的噪音,重複回放,就能不斷穿梭時空,回到過去。
除了原封不動地重播緬懷,紀錄下來的聲音可以藉由裁剪與拼貼,組合出完全不同於過去的面貌。他轉身指向電腦螢幕中的音樂製作軟件,也是他的重要「樂器」,軟件界面像折線圖表,每一點代表一個聲音頻率,「數碼音樂檔案來說,聲音在理論上就只是這些,每一顆像素就是你所能發出聲音。」但音色有限而意義無限,他說,人們描述或理解聲音時,總會參照熟悉的事物,如說一種音色是「金屬的」、「塑膠的」。
而聲音與意義的關係,正如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顛覆了因果關係,同一個起點,會帶來不同的結果。相同的香港符號與聲響,透過不同排列,被不同聽眾聽到,也能產生截然不同的聯想與歧義。「聲音要找出新的意義,就只能從『熟悉感』或『意義』中發掘。當(聲音)有了文化意義,或個人的連結,就能產生隱喻。」
打通脈絡
與他查字典的怪癖一脈相承,從噪音電子看見流行曲,由量子力學到追求聲音的可能性,他深信,萬事萬物都可找到相通的脈絡。「我的人生真的『很跳』,不會特別劃定一些範疇是我我不會接觸的。」他大學畢業後,還是抱著什麼都可能的心態求職,於是曾考進金融機構當財務分析師,「後來差點要考牌,我覺得無聊,便轉工。」接下來,他又轉個彎,考進政府當起政務官,他一一說起時,平淡得理所當然。
兜兜轉轉的職業路上,他形容,貫穿的暗流始終是音樂。他自小習古典鋼琴,中學組過樂隊,贏過歌唱比賽,後來參加過林夕的填詞班、網上音樂課程,入圍過 CASH 流行曲創作大賽,作品還曾被孫燕姿留起過一陣子,最終沒有採用。只是這脈絡尚待日後發現,他說,當時的狀態就是:「好像很多事發生,但接下來又沒有事發生。」也可能因為那時的他只視音樂為興趣,從未納入過轉系、轉工的考慮,「可能所有人灌輸給我的,它不能拿來當事業,我好像接受了又不太想接受。」
辭職遠赴美國伯克利音樂學院進修,第一次長時間離開土生土長的香港,才終於有足夠距離「陌生化」這種不知何來的束縛。「當你從未離開,就不能『回來』這個地方。所以在那邊可以更具體地思考香港,或者『香港人』這個身份。」作為香港人早已內化的文化習性和常識,原來並不理所當然。他放眼美國的同學,自伯克利音樂學院畢業後,到超市打工很平常,「慢慢還學貸,一邊寫歌,可能有一天會爆紅。但香港成本很高,考慮完全不同。」
到波士頓進修,他當時不敢抱特別期望,「只想去享受過程。」四年期間,他固定每星期去看演出,考試期間也風雨不改。其中一次,爵士鋼琴大師 Keith Jarrett 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有一場表演,票價高昂,於是他跑到唐人街乘最便宜的大巴,單程也快五小時。演出完結當晚立即乘車回波士頓。
憧憬著修爵士鋼琴的他,開學不久,經過一排排的練習室,卻發現好像沒有屬於他的位置--與他一樣主修爵士鋼琴的同學們,要不自幼接受訓練,或者早已練就好技術,觸發他的自我懷疑:「我覺得每個人的成長背景都讓他有獨特的專長,既然身邊已有那麼多厲害的人,還需要我嗎?」
現在我們知道,hirsk 就是一位音樂創作人,演出身影遍及柏林、慕尼克等十多個城市,與香港流行樂壇緊密合作,也發表了一張電子噪音專輯。但當年的他,自覺只是一位沉迷聆聽,最多也是熱衷分析、追問聲音脈絡的愛好者。他一直以為,至少要精通一種學器,或有驚為天人的才華,才有資格當全職音樂人,連電子音樂為何物也毫無概念。
某天,為了交收一套音樂製作軟件,他跑到師兄房間,背景正放著 Cashmere Cat 的音樂。他說著當時被新可能震撼的經驗,雙眼一亮,「我當時並不知道,電子音樂可以充滿音樂性和想像力,將不是音樂的聲音變成音樂。那一刻覺得,這些比我本身想學的爵士,還要酷很多倍。於是那一刻萌生了轉主修的想法。」他立即轉向電子音樂製作及聲音設計,由〈點心〉開始,他擅長的分析與重組,轉化為得心應手的創作方式,直至如今。
2018年,他在搶耳音樂節演出,與鼓和鋼琴即興合奏,並把演出命名「Who Pulled The Trigger」。他當時介紹說:「當我按一個鍵,觸發一些聲音、音效;聲音頻率與音色觸發琴手彈奏他的想法,而琴音會觸發鼓手以節奏回應;鼓手的演繹又觸發音效的變化。『Who Pulled The Trigger』是一個問題,因為很多時候,我們無從得知,究竟什麼觸發了什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若沒有按下第一個鍵,Chris 或許就永遠不會被拆解、重組成為 hirsk。
鄺頌婷,音樂記者,流行音樂研究碩士。
一邊聽著他的音樂專輯一邊看著報導,good story,interesting guy. thx for this nice report.
很好读的一篇采访谢谢。即使我完全不懂粤语也不是很了解香港文化,在细致的讲解下还是能明白这个音乐人的想法,好有趣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