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之醫》導演專訪:看待台灣外勞移工,可以不要自覺高人一等嗎?

「台灣過去對移工的角色描寫都是藍領階級,但我們將主角設定為白領階級,用這角度來看台灣移工問題,會更有戲劇性。」
《化外之醫》劇照。圖: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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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台灣勞動部2025年1月數據,引進移工在台人數有818,467人,這意味著,在台移工佔台灣總人口數1/30之多。家住西門町的新生代導演詹淳皓對此很有感,他說自己走在路上,時常聽到印尼話、越南話,但這些鄉音母語在台灣街頭,就像環境音一樣劃過,和這些族群本身在台灣人群中彷若分處的平行線一樣,非常陌生。

詹淳皓是台灣公共電視於今年3月推出的電視影集《化外之醫》導演之一。這部具有懸疑、犯罪元素的醫療台劇,集結台星張鈞甯、越南影帝連炳發(Liên Bỉnh Phát)與楊一展,講述台灣外籍移工及醫療體系困境的故事。然而雖以移工為主題,導演中卻不只詹淳皓一人如此;另一導演廖文涵,也因為既沒有親身雇用過外籍看護,家裡也沒有開過工廠需要移工,故接下導演筒前跟大部分台灣人一樣,對身邊隨處可見的東南亞移工並無太多關心,各種所知僅僅皮毛,甚至還有點成見。

儘管台灣移工數量不可小覷,甚至日漸成為這個社會無法忽視的文化風景。但關於這個族群的影視創作仍是稀缺,《化外之醫》雖非台灣第一部以移工為主角的戲劇,卻是首度以東南亞白領階級為主要視角,探討移工問題的作品。

《化外之醫》導演詹淳皓與廖士涵。攝:李昆翰/端傳媒

台灣真實角落

「看到一群移工聚在一起,我會離遠一點。」廖士涵坦言,如果家裡沒有雇用移工,也沒有接觸的機會,對這個族群的認識也就僅限於媒體報導給予的淺薄資訊。

2022年初,他們接到《化外之醫》製作人、瀚草文創董事長之邀,加入這部電視電影的製作行列,為了讓劇本更影像化,大量閱讀並投入田野調查工作,才真正看見那個曾經平行的世界。這些田調經驗,令他們受到衝擊,驚覺問題之大。

例如黑戶寶寶。導演和劇組人員們曾經到訪一個收留非法移工的機構,看到乘載各種故事的移工,有人少了胳膊,有人心受了傷。但讓他們印象深刻並不時拿出來分享的,卻是婦女和嬰孩。

「一個五十幾歲的婦人抱著孩子,孩子的父母是失聯移工,都跑了。婦人是孩子的阿嬤,隔天(第二天)就要被遣返了,不知道應該拿這孩子怎麼辦。」廖士涵解釋,這個孩子沒有出生證明,等於在台灣沒有身分,「我看阿嬤抱著孩子,孩子被養得頭好壯壯的,在那邊天真笑著,笑得很開心,但我們心很酸。因為這個小朋友連打預防針這種基本醫療都得不到,長大也沒有辦法接受教育,開車考駕照也不行,什麼權利都沒有。」

在台灣,非法移工佔了移工總數的1/10,越是做田野,劇組人員越是發現,由此衍伸出來的問題,超乎大家想像。儘管這些問題,大多以戲劇性的方式揉進《化外之醫》裡,但「黑戶寶寶」則是在導演們的加入後,才寫進了已經歷過七次修訂的劇本裡。

當然不只黑戶寶寶,劇本中還包含人口販賣、毒品使用、治安和醫療困境,這些本是藏在台灣的真實世界角落,但透過此劇一一揭露。

《化外之醫》劇照。圖:網上圖片

只想做觀眾覺得好看的劇

像范文寧這樣在台行醫的外籍醫生,看似是編導為了戲劇性而創作的角色,卻真實存在過。導演詹淳皓解釋,台灣在二三十年前會請「飛刀手」來協助開刀,編劇張世嫻就用這個角色來切入以移工為命題的故事。

隨著劇中人物經歷,「法外」物事一一揭開,《化外之醫》被處理得節奏飛快,又讓人提心吊膽。「我們的設定就是走犯罪刑偵的類型。」廖士涵表示,他們並不希望因為作品帶著議題,就得要「說道理」,作為影劇工作者,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觀眾先走進故事,慢慢產生好奇,並且理解,「我們只想做觀眾覺得好看的劇。」

儘管台灣移工數量不可小覷,甚至日漸成為這個社會無法忽視的文化風景。但關於這個族群的影視創作仍是稀缺,《化外之醫》雖非台灣第一部以移工為主角的戲劇,卻是首度以東南亞白領階級為主要視角,探討移工問題的作品――越南影帝連炳發飾演的主角范文寧,是靠母親來台工作十餘年,才得以長大並成為一名傑出的整形外科醫師,一聽到母親在台灣遭到嚴重燒燙傷住進加護病房,不得不丟下醫生工作,來台賺取醫藥費。這個越南菁英在台灣成為底層他者後,不僅看見各種不平等的現象,也捲入醫療糾紛之中。

「我媽媽來這裡賺錢,但她現在躺在醫院裡,我的同胞⋯⋯我很難過看到他們待在又髒又小的地方。但他們對我露出笑容,給我食物和水,就好像他們很快樂富足一樣。我們相信在這裡會開始嶄新的人生。但看看這一切真是諷刺,真是他媽的糟透了。」范文寧對著同為醫生的女主角角鄭琬平(張鈞甯飾)如此宣洩心情。故事剛開展時,他總感受到這個台灣女醫師對他和家裡外籍看戶高高在上的姿態,屢屢直言:「歧視」。

而一出場就被喚作「外勞仔」(帶有貶抑意味的台語詞)的范文寧,在醫院擔任清潔工,偶爾從垃圾桶撿取廢棄的醫療物資,用以醫治救助逃跑移工,並向雇用這些非法移工的老闆收錢――但會因為同情受傷移工,私下將部分收入轉交給他們。在一個偶然之下,他跟著鄭琬平參與醫院急救工作,意外衍生糾紛,又因為「非法醫治非法」的地下醫療,乃至范文寧介入在台移工生活的行動,一一掀開包圍著移工、醫療、人權與社會治安的漏洞,而這些人只在媒體一角瞄到的現實,就是《化外之醫》作為犯罪醫療劇的基底。

像范文寧這樣在台行醫的外籍醫生,看似是編導為了戲劇性而創作的角色,但卻是真實存在過。「最初的編劇張世嫻是一個護理師,二十多年前在三軍總醫院的開刀房工作的時候,發現醫生怎麼說話有口音?而且這個醫生也不是表定的醫生。」導演詹淳皓解釋,台灣在二、三十年前會請「飛刀手」來協助開刀,因此,張世嫻就用這樣的角色來切入這個以移工為命題的故事。

《化外之醫》導演詹淳皓與廖士涵。攝:李昆翰/端傳媒

角色和故事先於議題

美劇《絕命毒師》是做劇人的聖經,片名「Breaking Bad」就已揭示人物角色不一定有絕對的善惡,而是反映人在每個做選擇的當下會產生的改變。《化外之醫》中的角色,也會有自己的變化曲線。

而這個最初由張世嫻編劇、瀚草出品的劇本,入選了2018年公共電視首次的劇本孵育計劃,得到奧援後,又不斷經過田野調查和修改,已經多達七個版本。但受邀接下導演筒的詹淳皓和廖士涵的第一個任務,卻是「重新改寫劇本」。

「要讓故事影像化,就要對劇本刪刪減減,再加上製作人湯哥(湯昇榮)很關注移工議題,希望在現有劇本裡加入更多他想要帶入的東西。等於是打掉重練。」廖士涵表示,他們每天都和編劇一起花上五、六個小時開會討論劇本,光是劇本重修,就又花了一年,甚至還在大年初一一起讀劇本,過程相當辛苦。

政大廣電系畢業的廖士涵,初出社會先是跟著鍾孟宏等導演拍攝音樂錄影帶,再來進了王小棣的工作室,參與了幾部電視劇拍攝,對於田野調查與社會寫實劇的製作很有經驗。因此,在他看來,《化外之醫》原本的劇本結構已經非常完整,他們僅是在最後幾集做些改動,改動幅度也沒有太大,主故事線仍是外籍醫生陷入醫療糾紛後逃亡,並在過程中帶出許多移工問題和現況,並且設法讓劇中人物更有深度。

「電視電影跟電影的不同,在於它量體更大,有更大的空間去說故事以及形塑角色。」憑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碩士班的畢業製作《第一響槍》這部電視電影作品,就入圍金鐘獎多項重要獎項的詹淳皓,年少時因為住校,幾乎沒有看電視劇的經驗,受電影吸引而入行的他,卻是在電視電影這個類型贏得注意。他認為最好的影集是美劇《絕命毒師》(Breaking Bad,2008),而這部美劇也是瀚草文創給予導演們的參考範本。

詹淳皓進一步解釋,《絕命毒師》是做劇的人的聖經,它的片名「Breaking Bad」就已經揭示人物角色不一定有絕對的善惡,而是反映人在每個做選擇的當下會產生的改變。《化外之醫》中的角色,也會有自己的變化曲線。

《紐約醫情》(The Knick,2014)則是另一個參考範本,這部描述1990年代紐約醫療與種族問題的美劇是雙主角――一位白人和一位黑人如何從對立的關係,成為亦敵亦友的過程。「這部美劇中,故事是走在前面的,我們是先對角色和故事有興趣,才會看到它後面的種族議題。」詹淳皓認為這給《化外之醫》很好的示範,「戲劇必須先有好看的故事跟有魅力的角色,讓觀眾被吸引,你才能跟觀眾說,後面還有你想說的東西。」

《化外之醫》劇照。圖:網上圖片

東南亞背景角色:也可以是白領

他們不希望戲劇中只要有東南亞背景的角色,就一定要次人一等,「他們也是有自己的專業或魅力,我們不應該總是用那種高人一等的視角看這些東南亞的朋友。」

劇本最初設定,類似美劇《金裝律師》(Suits,2011):男性、雙主角,最後改為一男一女,都是醫生。「台灣過去對移工的角色描寫,都是藍領階級,但我們將主角設定為白領階級,用這個角度來看台灣移工的問題,會更有戲劇性。」詹皓淳解釋,范文寧這個角色因為曾經困苦過,所以對在異鄉遭遇苦難的同胞會更有共感,更替它們打抱不平。

對於范文寧這個角色,廖士涵也提出補充:他們不希望戲劇中只要有東南亞背景的角色,就一定要次人一等,「他們也是有自己的專業或魅力,我們不應該總是用那種高人一等的視角看這些東南亞的朋友。」

即使劇組抱持如此共識,但在《化外之醫》的拍攝過程中,對東南亞事物很有熱情、對移工議題也很關注的製作人湯榮昇仍會不斷耳提面命:「胡志明是個很現代化的國家,范文寧是很個很帥、說話有條有理的菁英。」廖士涵笑說:他就是希望我們可以做到這一點。

因此,與酷帥的范文寧相比,劇中台灣人的角色都有缺點,也不太討人喜歡,「我唯一擔心的是,觀眾會不會覺得自己在看越南的故事,而不是看一個台劇。」廖士涵表示,他們做了很多田調,也訪問了圍繞著移工議題的關係人,不論移工、雇主、仲介、外事警察、司法人員都覺得委屈,大家會覺得收取高額仲介金的仲介很壞,但仲介抱怨移工只要不開心就申訴,而移工覺得雇主不好,「跟我們分享很多事的越南籍大姊,很常幫助移工朋友打官司,她就覺得台灣司法人員跟警察,對他們有差別對待。」

《化外之醫》導演詹淳皓。攝:李昆翰/端傳媒

「跟我們分享很多的越南籍大姊,常幫移工朋友打官司,她覺得台灣司法人員跟警察,對他們有差別對待。」「檢調人員跟警察,會說自己抓印尼、越南人,也是因為他們很愛搞事。」

「檢調人員跟警察,會說自己抓印尼、越南人,也是因為他們很愛搞事啊。」詹淳皓強調,如果每個人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這些問題很難被平衡,因此,廖士涵補充:如果可以用平等的角度對待故事中的人物,讓觀眾跟著角色們的歷程去理解,這些分歧一直存在於我們社會中,才能夠進一步去理解,更進一步去改善或解決的。

在《化外之醫》中,由夏騰宏飾演的外事警察吳振華,就具有平衡的作用,廖士涵解釋:「因為他的母親是印尼人,從小一路看著各種不平等的事長大,成長過程中會思考什麼是正義,再將他所理解的正義,投入到警察工作裡。」

這個外事警察角色,也是揉和編導對台灣新住民二代與外事警察的田調而來,其中一個案例讓他們印象深刻:有個外籍配偶遭到家暴,時常打電話給外事警察,每當警察登門處理,夫婦又說沒這回事,請這個外配申請保護令,又常常不了了之,「這個外配既不報警,也沒有承認家暴,又一而再再而三打給他,外事警察覺得很煩,有一天漏接電話或有事沒辦法立刻前去處理,悲劇發生,這個外配被殺了。,這在這個外事警察心上留下很大的創傷。」詹淳皓說,儘管他們沒有直接將這個事件放在角色身上,但也會將其他田調所得揉進去,讓這個外事警察的角色層次可以更豐富一點。

《化外之醫》導演詹淳皓與廖士涵。攝:李昆翰/端傳媒

同情心不可以是一次性的

「這些人在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最好的時間都在台灣,在這裡交朋友、談戀愛,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卻因為是失聯移工或是期限到了,就被逮捕、遣返。」

儘管角色眾多,《化外之醫》的主題仍然是移工。第一集第一個鏡頭,就是沙灘浮屍,而這為故事留下伏筆的強烈畫面,源於2023年初在台灣西海岸出現大量浮屍的新聞事件。

當時,還是劇本修改的階段,製作人接到與他們相熟的越南籍配偶的電話,說:死者家屬飛來台灣認屍,讓檢察官勘驗屍體,也請他們去拍告別式。詹淳皓負責前去拍攝,拍了五天的感受,是震撼和哀傷,「這些人在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最好的時間都在台灣,在這裡交朋友、談戀愛,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卻因為是失聯移工或是期限到了,就被逮捕、遣返。」他進一步說明,依據規定,遣返後就不能再回來,在這邊建立自己生活的人,只能搭著中國那邊的快艇偷渡來台灣,然後發生船難。

「因為你不是請一個機器來工作,你是請一個人來工作,作為一個人,必然有他生活的需求,例如談戀愛、結婚、生小孩。」詹淳皓說,你不可能來這邊十幾年都不談戀愛,這很沒有人性,他進一步指出,包含這些在內,《化外之醫》裡還涉及諸多命題,每個命題都極其巨大,不是一部戲劇可以處理的。

廖士涵也透過協助他們田調的越南籍配偶的意見表示,會有這麼多社會問題,是因為這些移工的法律知識不夠,才不敢尋求正常的管道,轉而走地下途徑,例如移工若是懷孕,依據台灣的法律,是可以得到產假或幫助的,但可能因為不好的經驗或傳聞,就逃跑或是不去做產檢,這些問題也是需要面對。

《化外之醫》劇照。圖:網上圖片

《化外之醫》兩位導演都百般強調,在台灣那些繁重的、辛苦、骯髒、工時長的工作,台灣人自己不想做,就都是由外籍移工來填補勞動力,甚至是非法移工――因為他們可以立刻回應台灣人急需看護的需求。

詹淳皓還舉了一個田野調查的案例:有個屠宰場被警察查緝,發現裡面都是失聯移工,都抓起來後,那一兩個禮拜豬價就暴漲――因為再沒有願意處理這樣工作的勞力。

在台灣那些繁重的、辛苦、骯髒、工時長的工作,台灣人自己不想做,就都是由外籍移工來填補勞動力,甚至是非法移工――因為他們可以立刻回應台灣人急需看護的需求。「影視作品最重要的影響,就是打開觀眾的感知。」

「移工這個問題很大,放在全世界各地都一樣,要怎麼解決問題,也不是我們能夠處理的,我們當導演的,看了很多書,看到這些故事,想著到底要怎麼樣把這些事件呈現給觀眾看?怎麼樣觀眾才不會覺得沉重,不會覺得我們在消費這些外籍移工?」詹淳皓在很多場合會反覆提起作家顧玉玲提過的一段話:如果我們對於任何的議題都只是同情心,比如說我們看這些人、這些事很可憐,好像我們要去幫助他們,那這個同情心可能就是一次性的,然後就過了。可是如果我們有機會對議題產生好奇心,進而去了解移工的生活、他們在這塊土地上可能會面對什麼問題,我們這個社會就可以有更多的共識。

回到《化外之醫》,導演們反覆提的就是:他們只能丟出線頭,無法給出答案,因為,「影視作品最重要的影響,就是打開觀眾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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