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地上的「特權」
「反正我要是被罰跪,我寧可讓老師打兩下。」
「反正我們中國人不跪。」
「剛開始的時候(老師)不理解,說你就要跪,他們(其他學生)都跪為什麼你不跪。」
坦桑尼亞最大城市達累斯薩拉姆的一所英語學校,三位十幾歲的中國學生站在稍顯陰暗的走廊裏,講述被老師罰跪的經歷。
初中四年級的陳柔伊,被朋友們叫做妮妮,她把長髮紮成馬尾辮,身穿胸前印有校徽標誌的短袖白襯衫,佩戴學校統一的藍白條相間領帶,圓圓的臉還帶一點嬰兒肥,笑起來有明顯的酒窩。2012年,她跟做生意的爸媽來到坦桑尼亞,轉學到好撒馬利亞人(Good Samaritan)學校,當時除了她,整個學校只有一名中國學生。
坦桑尼亞教育法規定,教師可以對違反校規的學生實施體罰。妮妮說,常見方式是用樹枝打手和罰跪。雖然她很少成為老師單獨懲罰的對象,不過如果是集體被罰,她也難逃一劫。幾年來,隨着中國人的非洲淘金熱,中國學生越來越多,老師漸漸接受中國人不輕易下跪。全班集體罰跪時,中國學生可以享受蹲在地上的「特權」。
「有時候莫名其妙的,都在看書看得好好的,老師就拿着棍子進來啪啪啪啪(打學生),我們都很愣,說怎麼了,後來打完之後才知道,是班裏太吵了。」
好撒馬利亞人建校於1999年,分學前班、小學、初中部,共有500多名學生。採用坦桑尼亞教學大綱,用英語授課。學費每年數百美元。學生多為當地人,其中基督教徒和穆斯林幾乎各佔一半,目前有十幾名中國學生。低廉的學費也吸引了來自小商人和工薪階層家庭的中國孩子。
妮妮的爸媽分別來自浙江和四川。爸爸曾在烏干達做了7年鞋品生意,之後在坦桑承包了一家僱有二三十名當地人的製鞋廠。媽媽從國內跟來料理生意,半年後把妮妮接到非洲,全家團聚。
第一次降落在這片新大陸的那天,從機場出來,妮妮拉着媽媽說「你看他們好黑啊,而且都長得差不多。」另一方面,這裏的自然環境比她預想的好,「有花有綠草」,並不像她想像中那樣,「房子都是牛糞蓋的」。
剛開始,妮妮連最基礎的英文單詞都不會說,在學校偶爾為此被小夥伴嘲笑。完全適應學校的教學節奏,是兩年之後的事。現在,她的數學成績名列前茅,其他科目中等偏上,而坦桑教育大綱要求學生學習的古典斯瓦西里語,成了妮妮的軟肋。
「這個斯語真的就是不知道怎麼學。分數一般都很低,十幾分的樣子(滿分為100分)。」她說。古典斯瓦西里語裏有太多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容,字典裏查不到,當地同學能理解,卻不能用英語解釋給她。不過,生活中妮妮用英語和當地斯瓦西里語交流完全沒有障礙,身邊不乏年紀相仿的小夥伴,其中有在學校認識的當地朋友,也有中國學生。
一家三口相守度日的生活剛維持4年,又發生變故。前幾年,到坦桑投資辦廠的中國人越來越多,隨之而來的是更激烈的行業競爭。2015年初,有中國民營企業家在坦桑落成1.5萬平方米的工業園區。誰料年底新總統上任以後馬上提高税收,這家企業於是面臨沉重税賦壓力。這種事情並非例外,面對嚴峻的生存壓力,不少中國人已經回國或向其他非洲國家轉移。妮妮的父母也決定放棄承包的工廠,爸爸去年回中國發展。
考慮到教育體制的差異,家人擔心妮妮回國跟不上學校進度,決定讓她
留在這裏讀高中、考大學。雖然在中國讀小學時,妮妮多少適應了爸爸不在身邊的生活,但這次爸爸的突然離開還是讓她難過。另外,直到爸爸離開,妮妮才知道爸媽其實已經離婚。媽媽在坦桑找了新工作,在中國人開辦的箱包廠管理當地工人。媽媽計劃在妮妮高中畢業後回國,讓女兒一個人在坦桑半工半讀完成大學學業。
在非洲,普通中國人的工資標準是當地人的10倍左右,中國打工仔於是難免被盯上,成為搶劫對象。妮妮家就被入室盜竊過幾次。之前,一家人住在鬧市區獨門小院。現在,母女跟其他中國人住在箱包廠的員工宿舍。妮妮說,工廠相對偏遠,有保安看守,比原來的住宅要安全很多。然而,今年愚人節前一天,她家還是遭到入室搶劫。那天妮妮和媽媽出門辦事,晚上10點回到住宅,滿屋狼藉。7個歹徒從大院後門垃圾堆裏鑽進來,入室十幾分鍾後,在前門看守的保安才有所察覺。歹徒早已搶走錢和電子產品,妮妮還看到一位叔叔被打腫臉。
妮妮說,畢竟經歷過幾次類似事件,「心裏沒什麼波動」。她懂中文、斯語和英語三門語言,覺得未來留在坦桑發展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即使遭遇搶劫也不會改變留在非洲的想法。最近,工廠的翻譯員請假回國探親。妮妮幫忙跑税務局、移民局、市場…… 凡是和當地人打交道的任務都交給了明年才上高中的她。雖然不清楚將來想從事什麼行業,她已經聽從媽媽建議,開始積累人脈,為未來打基礎。
坦桑尼亞的小中國人
2015年,民調機構《非洲晴雨表》發布報告顯示,中國在坦桑尼亞的影響力超過歐美強國和國際組織,位居榜首。
坦桑尼亞的鄰國——內陸國家贊比亞以產銅聞名,1960年代坦贊兩國政府渴望用鐵路把銅從贊比亞運到坦桑,通過港口出口到國際市場。兩國政聯合向歐美國家和國際組織申請援建鐵路,都被拒絕。1970年,處於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國願意提供無息貸款,並派出上萬名中國員工援建鐵路。同時,這個國家也以豐富的自然資源以及廉價的人工成本吸引大量中國人投資興業。近幾年間,這裏的中資投資領域從從原先比較單一的礦業,逐步向農業、加工製造業以及餐飲、旅遊、服務業擴展,還有多個大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如房屋、港口建設)及能源發電項目(如天然氣發電)正在推進中。
目前,有數萬名中國人在這裏長期生活。坦桑的中國企業,給中國員工的工資普遍達到每月幾千美元,並提供住宿,這種遠高於國內標準的薪資吸引大量中國人來此工作。他們有的在非洲工作兩三年後回國,也有人選擇留下。常駐坦桑的中國人愛把家人遷來生活,也就有了不少在坦桑上學的中國學生。
坦桑尼亞的教育體制複雜。政府設立的公立學校免收學費或費用低廉,普通家庭均能承擔,只是教學質量和教學環境得不到保障。部分公立學校甚至資金週轉不靈,拖欠教師工資,長達數月之久,引發教師罷工、學校停課。中國家庭普遍為孩子選擇私立學校,費用從每年幾百到幾萬美元不等。家長們公認的「貴族學校」IST國際學校,費用高達每年3萬美元左右,學生多為外交官和企業家的孩子。其他國際學校的學費在幾千到1萬美元上下。國際學校大多提供歐美大學申請諮詢和SAT等考試的輔導課程,對有歐美留學夢的學生分外吸引。
從非洲跳去歐美的中國學霸
土耳其某基金會在坦桑設立的菲扎(Feza)學校,設有男子中學、女子中學、國際中學、小學、幼兒園等多個校區,均用英文授課,共有數千名學生。其中位於達累斯薩拉姆郊區的菲扎女子中學成立於2005年,分初中和高中部,要求全體學生住校。受土耳其文化影響,學校不對學生體罰,但管理十分嚴格,成績不好的學生會被開除學籍。穆斯林學生人數是基督徒學生人數的3倍左右。每年的學費加住宿費超過1萬美元。
嚴格的入學考試讓一些英語水平或文化課成績尚不過關的中國學生望塵莫及。坐在一片頭巾少女之中,大眼睛、白皮膚、扎馬尾辮子的華人女孩王聰聰,曾是女校裏唯一的中國人,也是有名的學霸。
王聰聰的父母來自吉林長春。爸爸在坦桑一家中國人經營的連鎖車行做汽車維修員,媽媽在同一家公司做玻璃銷售員。跟爸媽來到坦桑是2002 年,那時王聰聰才3歲。
半年後,因為不適應濕熱的氣候,媽媽帶她回國,聚少離多的日子又持續了幾年。2006年,父母決定在非洲團聚,7歲的王聰聰轉學到坦桑讀小學二年級。一住就是十多年。
她記憶中,十年前的坦桑尼亞跟現在有很大差別,那時搶劫盜竊不太多。她曾震驚於坦桑人的熱情和互信。她說這裏人和「跟國內特別不一樣」,陌生人見面會相互問候。如果一位路邊攤的老闆有事要走開,會讓路人幫忙看守攤位,路人不會偷東西。
她也記得身為中國人,體驗到的文化差異。在坦桑,大多數人不是穆斯林,就是基督徒。有一次,老師問她為什麼中國人不信教?周圍的學生聽了好奇,聚集起來圍着她問:「你為什麼不信教?」不到10歲的她被嚇哭了。
上小學時,王聰聰每天下午1點多放學,爸爸開車接她到車行。那個年代,坦桑的高樓並不多見,車行所有員工和家屬都住在員工宿舍大院的平房。當時車行裏的還有兩位同在菲紮上小學的哥哥,三個人每天下午結伴學習玩耍。等5點鐘大人們下班時一起回宿舍。後來兩位哥哥升入菲扎男校的初中部,開始住校。王聰聰落單,放學後爸爸直接送她回宿舍。那段日子她愛上中文小說,從《讀者》雜誌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是長輩從中國帶來的。
王聰聰的父母希望女兒能掌握中國國內的教育內容,請回國探親的同事買教科書。這些書她全部自學讀完,到現在都還留着中國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的數學和語文課本。
升入初中部的王聰聰開始住校,她發現當地學生都有親兄弟姐妹,不會把所有的情感依託放在爸媽身上。只有她是獨生女,又遠離家鄉,習慣了和兩位親人相守,剛離開他們的日子非常難過。她不願展現自己脆弱的一面,一個人躲進浴室或者廁所,偷偷流眼淚。甚至故意洗冷水澡,因為感冒了可以休病假回家,結果越想生病的時候卻越不生病。
學校週一到週五上課,週六通常會安排考試,週日是唯一的休息日,學生們或參加社團活動,或休息自習。每一兩個月,會有幾天探親假。和家人相處之餘,王聰聰會約幾位中國小朋友或當地同學去看電影或去海邊散步,追網上熱播的中國節目,像《爸爸回來了》、《奔跑吧兄弟》,聽林俊杰和薛之謙的歌。
王聰聰成績優異,獲得少有的全額獎學金。她會英語、斯語和土耳其語,跟學校團隊參加國際中學生計算機、辯論等競賽,獲得過國際獎牌。學校製作的宣傳枱曆上,選用一張王聰聰的近照。她給自己的壓力不小,多數學生每天早上5點多或6點起床,而她4點起床自學,白天上課,晚上學習到11點半。
裹白色頭巾、戴橢圓形框架眼鏡的老師扎基亞(Zakia Irembe)介紹:「在初中二年級的全國考試中,她(王聰聰)的成績是全校第二。初中三年級,在達累斯薩拉姆地區聯考中,她取得全地區第一名的成績。」
今年5月,高中期間一直擔任學生會副主席的王聰聰剛剛畢業,她計劃明年開始讀大學。上初中時,王聰聰曾代表學校去美國參加國際中學生計算機大賽,從那時起,她便夢想去哈佛大學讀本科。現在,爸媽認為美國政治形勢不穩定,更傾向於讓王聰聰去相對安逸的國家讀書,比如新西蘭或者新加坡。
沒人管的小老闆
小李的網名是一個「孤」字。他說,雖然是隨意選擇的一個字,卻能代表自己在坦桑的心境。一張在坦桑的7個中國學生週末出遊的照片裏,有人露齒微笑,有人擺出V型手勢,有人露出酷酷的表情,而身穿黃色T恤、灰色短褲、腳踏人字拖、背黑色雙肩包的小李低眉順眼,留着普通的平頭,身材瘦高,皮膚黝黑。
2012年,15歲的小李跟隨爸媽從江西來到坦桑。爸媽從中國發送服裝貨品到坦桑販賣,在達市卡利亞庫商區擁有一家店面。那裏是小商家最集中的地帶,橫跨數個街區,聚集了批發零售電子產品、服裝、日用品、傢俱等等幾百家店鋪和攤位,也是有名的交通擁堵、偷盜事件頻發路段。小李家的店被偷過幾次貨品——「衣服放在門口,一不留神就被偷走一包。」
小李家也住這區,從住宅走到店面只需幾分鐘。住宅樓一層是當地銀行,二層是小李家倉庫,三層是另一戶商家的倉庫,四層是小李的家,有3間卧室,住着小李、爸媽、姑父和堂哥。五樓以上是爛尾工程,空蕩蕩的框架讓人想到地震後的斷瓦殘垣。他說,儘管住在鬧市,但樓下銀行門前有持槍保安,斜對面就是警察局,他家從沒遭遇入室盜竊。
他在國內不太用心讀書,沉迷於電子遊戲。當時爸媽忙生意,沒有時間管他,他和爸媽的溝通也不多。因為學習成績不理想,初中一畢業,爸媽讓他來坦桑學做生意。他負責幫助姑父、堂哥管理倉庫貨物,偶爾幫爸媽看店、學習處理銀行和清關業務。
兩年來,每天多數時間跟姑父、堂哥相處的小李,沒學到幾句斯語和英語,家人讓他到當地學校讀書,學習語言,以便將來在坦桑獨立生存。通過朋友介紹,17歲的小李到妮妮所在的好撒馬利亞人英語學校重讀初一。短短一個學期,語言進步不明顯,而在校要穿校服等種種規矩讓一向「隨性」的小李難以習慣,他輟學回家,繼續幫爸媽看管生意。
「在學校沒有什麼壓力,你學不學都無所謂,」他回憶說,學校裏的朋友圈幾乎僅限於中國學生,「我也沒有想那麼多,用母語更舒服,所以就不怎麼跟這邊本地的學生接觸。」
在坦桑的日子時常帶給他前所未有的孤單感——「大多數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爸媽每天去店裏工作,也經常回國。姑父和堂哥和他相處時間最久,給他做飯、照顧他、陪他打撲克消遣時間。可小李還是感到孤單。「姑父他們不管怎麼關心我,還是覺得有代溝,比較孤獨。」大他3歲的堂哥不喜歡說話聊天,兩人很少交流。在學校裏認識的中國小夥伴,年齡又都比他小好幾歲,也只有週末才有時間出來聚聚。
他說,非洲生活中最「壓抑」的地方就是身邊能交心的人太少,他把交流轉移到網絡上,用QQ跟遠在中國的好友閒聊,卻因為距離遙遠而漸漸疏遠。偶爾回國休假,小李發現自己一下子又變得健談,跟多年的好友暢談各自的經歷,彷彿找回了逝去的時光。他希望自己未來能回中國做生意,因為同年齡段的好朋友都在中國。
輟學後又過去兩年多,在非洲每天的生活似乎是前一天的重複,白天去店裏,晚上回宿舍玩手機、打遊戲。平淡的日子把小李的浮躁感漸漸磨平。慢慢他開始主動跟當地員工學習斯瓦西里語和英語。現在雖然太複雜的詞和句子他還是不會說、聽不懂,但跟當地人溝通交流、談生意已不成問題。
青春期的小朋友也太乖了,还不如在国内肆意
深度频道里的文章果然很有意思。中国人在非洲的故事很多,我身边就有很多朋友。但描述小朋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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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母觉得美国政局不问题,所以不去那里上学。 看到那里我笑了。。
很有趣的一篇。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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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的选材角度很特别,鼓掌👏
深度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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