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灰在心裏一遍一遍喊話，我知道你在，你出來……。忽然有人在她後出現，小灰嚇一大跳，原來是薇拉。陪着薇拉的是小津。
小津解釋，她要我陪她來，堅持說連城仍在房子裏，我說這怎麼可能……。小灰打斷小津，說，我跟她想的一樣，外邊再也沒有讓他快樂的事情，他只會留在房子裏。
他們悄悄登樓，屏息靜氣候在門外良久，連遠處汽車拐彎的聲音都能辨認出來，然後，他們清楚聽見了房子裏的動靜；穿軟皮拖鞋的碎步，開水倒進杯子裏，連城一口一口喝着，又有鎚子在敲木頭，微弱，握鎚子的手，非常無力。
小津忽然用盡全身氣力去撞門，力道很猛，這一撞能看出大門其實沒上鎖，但被門裏的人用鐵釘沿着門框釘封起來。
薇拉和小灰看見，也在小津身邊以身子去撞門，拼命似地。
小灰的膀子最先脫臼，痛苦的叫聲應該可以傳到馬路上。
然後小津就聽見了門後傳來撬動釘在門框上鐵釘的聲音。
五美說，小灰不錯阻止了事情的發生，但不見得就能把他救回來。
2 後來是小津沿着露台旁邊的水管爬進房子裏去幫忙連城撬鐵釘。二人合力，費了個多小時，才將封住大門的鐵釘全部撬開。大門打開，救護員已經來了，只是小灰不肯跟救護員走，非要連城陪着不可，就算躺在救傷車上，都要緊緊抓住連城的手。
大概是救護員投訴小灰情緒激動，醫生用的鎮靜劑份量不輕，小灰沉沉睡去，只是仍將連城的手壓在自己身軀下。
三多說，小灰將她救回來了。五美說，小灰不錯阻止了事情的發生，但不見得就能把他救回來。
3 小津找人去修理連家的大門，這才知道房子早已斷電，除了自來水，沒有食物。
他愈想愈覺得胸口的石塊在長大，如果他不遏止石塊膨脹的速度，他將無法呼吸。
工人很快就將門框打磨光滑。最後是上漆的工序，小津將工人打發走，自己取過油掃，默默地在曾經有釘孔的地方髹上油漆。
小津無法想像連城如何爬在梯上，將一口一口鐵釘釘在門框上。那是怎樣的心情？是否靈魂老了，就無法排遣堆積成廢墟的哀傷、憤怒或絕望？他愈想愈覺得胸口的石塊在長大，如果他不遏止石塊膨脹的速度，他將無法呼吸。
小津決定要做些事情。
4 他重新張開了梯子，找出了鎚子和鐵釘。小津模倣想像中連城的動作，將釘子釘進木框裏，再把釘子鎚平，釘子就將大門緊緊扣住了。
時間過去，黑暗靜靜爬滿房子裏，鎚子敲在門框上的聲音像音裂的鼓和鐘。
小津覺得這些都有關連，只是不知道結栓的所在。
房子裏沒找到遺書，沒找到任何片言隻字。
小津最後頹然坐在大廳裏連城專用的皮製閱讀椅上。那是小津往日與連城交談時，連城常坐的位置。翻舊了的聖經就擱在椅旁几上。小津想起連城說起大有為他唸《傳道書》的事情，那是學生在廣場上被殺逐的一夜。連城甚至為小津讀誦：『人怕高處，路上有驚慌，杏樹開花，蚱蜢成為重擔，人所願的也都廢掉；因為人歸他永遠的家，弔喪的在街上往來。銀鍊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塵土仍歸於地，靈仍歸於賜靈的上帝。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連城說，一闋哀詩。當時小津接過連城手中的聖經，隨意翻着，就看見連城做了標記的一句：『貧窮而有智慧的少年人勝過年老不肯納諫的愚昧王。』小津覺得這些都有關連，只是不知道結栓的所在。
小津就這樣呆呆坐着，盯着面前的一片白牆，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大概是終於適應了幽暗的光度，就看見了白牆上多出了一幅四吋乘四吋大小的花紋圖飾，格外的醒目。那在過去並不存在。
小津走近去看，看清楚了那不是紋飾，而是四個以毛筆寫成的工整楷書。連城在牆上寫着，「鐵屋吶喊」。
——連城就這樣坐在黑暗中，餓着肚子看着這四個字。事隔多年，學生的反抗再一次震動着連城，卻無人能讀誦智慧之言去鎮靜他的靈魂；他難過得想死。
5 最先發現小津不見了的是小灰，不過都已經是兩日後的事情，找到小津的時候，他餓得手腳發軟。
你去告訴連城，無論如何，我們找到他，他心裏的難受，我們明白。
小津一邊吃薇拉用雞湯煮的麵條，一邊跟小灰說，你去告訴連城，無論如何，我們找到他，他心裏的難受，我們明白。小津說的急，吃得急，嗆得很辛苦。
小灰將小津的話轉告連城，連城聽畢，面容繃緊，不發一言，半晌，冷冷反問，那又如何？
小灰急了，說，我們愛你呀，笨！
連城動氣，我愛這一切……。連城從不將「愛」字掛在口邊，如今這「愛」字從自己的口貫進耳裏，始領悟到當中的沉重與辛酸。連城哭了，繼續嗚咽着不平——難道我不夠愛嗎？卻是徒然。
小灰從沒看見過哭泣的連城，就有點手忙腳亂，最後抱緊了連城在他耳邊說，無論如何，我們陪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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