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新星空 5 ]鍾正:收集香港人看煙花的角度

我是很感性的人,我想要做出感動人的作品。
藝術家鍾正。
藝術新星空 香港 藝術 風物

M+、巴塞爾、一些頂級大畫廊的名字……談論香港藝術界,常常見到這些來來去去的詞語,一種窒悶就是這樣來的,重大事件和機構固然對整個藝術界生態十分重要,但亦有許多正在昂揚生長的力量。年末新氣象,我們製作「香港藝術新星空」系列,專訪青年新晉藝術家,聊聊他們與前幾代殊為不同的生長環境和藝術世界……(編者按)

鍾正在他與朋友合租的工作室。這個靠窗戶的角落,是他們的「客廳」。攝:王嘉豪/端傳媒
鍾正在他與朋友合租的工作室。這個靠窗戶的角落,是他們的「客廳」。

鍾正(Mark Chung)領著我,靈活地在葵興工業區裏穿梭。我們經過面貌相似的工廠大廈、重型貨車、巨大的停車場、垃圾收集站,再攀上斜斜的街,前往他位於一幢工廈裏的工作室。

我有些不習慣,倒不是因為工業區的寥落,而是這個熟練地講著粵語的男生,長著一張「西方」的臉:深深的眼窩、高高的顴骨,捲曲的頭髮長長地垂下來,與周圍的魚蛋店、茶餐廳,以及他嘴裏的棟篤笑、王家衛、大話西遊,有些不太搭調。

「我出生在紐西蘭,爸爸是香港人,媽媽是奧地利人。四歲起,我就住在香港。」

我們的採訪這樣開場,但並沒有在身份議題上停留太久。儘管這個常用來切入香港的命題,可以拉扯到許多流行的藝術、社會、政治與學術研究,進行不少一本正經的討論,做一些令策展人、評論家興奮,或至少有話可說的作品。

可鍾正更想要「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經驗或者感覺」:「談到身份,我也許應該講媽媽是奧地利人,我每年都回那裏去探望外婆云云。但老實說,這些(經歷)是我成長中很小一部分。」

至於那較大的一部份,則是一些「90年代在香港長大的人都有的集體經驗」,比如「我想我們是最後一代被家長『打屎忽』(打屁股)的小孩」。

然後,他笑了:「這樣講出來,好像有小小浪漫的感覺。」

關於母親的記憶

工作室內的白牆上貼上了媽媽的照片。攝:王嘉豪/端傳媒
工作室內的白牆上貼上了媽媽的照片。

鍾正並不是一開始,就能穿透集體、身份的抽象迷霧,把握住「被『打屎忽』」的經驗。大學時,他在浸會大學讀視覺藝術,同時修哲學,最喜歡維根斯坦。要交畢業作品前,他去找指導老師黃淑琪(Ki Wong),提出兩個創作方向,都跟維根斯坦對語言的討論有關。對此,黃淑琪的建議是:「Mark,你不要做這些太複雜的東西,不如做一些與你有關、你覺得有趣的事。」

鍾正開始思考,然後提出新的創作方向,關於他離世的母親。

「我媽媽在我兩歲時去世。我曾經以為,自己對她有很多記憶,但開始思考作品時,我才發現,實際上對她的記憶很少,」鍾正回憶說,「阿 Ki 建議我就以此為作品。我於是回到奧地利,開始尋找媽媽的舊照片,又與她的朋友聊天。之後相繼做了八件與媽媽有關的作品。」

Orange, 2 channel video
Orange, 2 channel video

鍾正-Orange

採訪前,我在鍾正的個人網頁上看到這些作品,很為它們的簡單、詩意、力量及哀傷打動。其中一件名叫《Orange》(橙色),由兩件視頻作品組成,畫面是舊照片和橙色,有帶著兩個孩子的父親,一段沒有聲音的旁白。重複、靜止,繼而再重複,再靜止……鍾正為它註解:「我關於母親的唯一記憶,及其延展。」

他說,這是目前為止,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合上眼睛看到橙色是很普遍的一種體驗,大家都可以通過這件作品,感受到失去,的感覺。」

我們的生活裏有非常多的經驗,有些重,有些輕,有些你一生都會記得,並激發你研究以及創作。

而做這些作品,幫助他更好地理解了自己:「維根斯坦很有活力、有型,寫東西很美,但我想也許我不適合讀哲學。我是很感性的人,我想要做出感動人的作品。」

他扔掉了之前的創作,開始專注於探尋自己的經驗:「我們的生活裏有非常多的經驗,有些重,有些輕,有些你一生都會記得,並激發你研究以及創作。」

他要做這些經驗的捕手。

準確地捕捉經驗

鍾正從16歲起,成為一個電影迷,這或許影響其創作形式,多以影像為主。攝:王嘉豪/端傳媒
鍾正從16歲起,成為一個電影迷,這或許影響其創作形式,多以影像為主。

當代藝術常常強調批判性思維,以作品打破既定思考。這裏可以見到思維的革命性一面,但也常見到力量不逮的藝術作品,夾雜着某種思維的狡辯、虛空。鍾正自2014年大學畢業後,一邊繼續創作,一邊在畫廊做兼職,親眼見到藝術世界的「後台」:「幾百萬的作品從箱子裏拿出來,然後被掛到牆上,作品的光環瞬間消失。」然後你發現,自己也開始問和裝修工一樣的問題:「這就是藝術嗎?」這正說明,「很多作品都只不過是在藝術空間這特定場地下,才被辨認為藝術的。」

這和鍾正在創作有關母親的作品時,閱讀法國作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感受到並不一樣:「羅蘭巴特的《明室》,大概是有關攝影的理論作品中最重要的一本。我在閱讀時,能強烈地感受到他的感受。因為我們做著差不多的一樣的事:一頁一頁地翻著舊相簿,找尋與母親相關的東西。他的經驗能透過文字,穿越時空傳達給我,我想這才是成功的作品。」

很多作品都只不過是在藝術空間這特定場地下,才被辨認為藝術的。

鍾正的工作室。攝:王嘉豪/端傳媒
鍾正的工作室。

準確地經驗,並不僅僅關乎感受,還必須有敏銳的觀察及思考。鍾正的錄像裝置作品《去年煙花特別少》(2015)在去年 Para Site 的 《如果只有城籍而沒有國籍》聯展中展出。這件由16個 youtube 上蒐集的來的煙花視頻組成的作品,想要模擬香港人看煙花的經驗:通常是在很多人的維港抬起頭,斜斜地望,或者乾脆看電視。而這和鍾正小時候看煙花的經驗不同,「那時父親的朋友有船,我們會將船開近煙花,睡在船上,抬頭看。」而香港人之所以只能以這樣的角度看煙花,則跟「六七暴動以後,政府禁止入口及燃放爆竹的條例有關」。

聯想還可以繼續往下走,《去年煙花特別少》指的是2014年,那年因佔中運動,國慶的煙花取消。鍾正對佔中感受強烈,但他不願意直接做一件關於他的作品,「不然很容易變成在消費這場運動」。這是他捕捉經驗的另一方式:有時候迂迴曲折,反而更能接近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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