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巴塞尔、一些顶级大画廊的名字……谈论香港艺术界,常常见到这些来来去去的词语,一种窒闷就是这样来的,重大事件和机构固然对整个艺术界生态十分重要,但亦有许多正在昂扬生长的力量。年末新气象,我们制作“香港艺术新星空”系列,专访青年新晋艺术家,聊聊他们与前几代殊为不同的生长环境和艺术世界......(编者按)
钟正(Mark Chung)领着我,灵活地在葵兴工业区里穿梭。我们经过面貌相似的工厂大厦、重型货车、巨大的停车场、垃圾收集站,再攀上斜斜的街,前往他位于一幢工厦里的工作室。
我有些不习惯,倒不是因为工业区的寥落,而是这个熟练地讲着粤语的男生,长着一张“西方”的脸: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颧骨,卷曲的头发长长地垂下来,与周围的鱼蛋店、茶餐厅,以及他嘴里的栋笃笑、王家卫、大话西游,有些不太搭调。
“我出生在纽西兰,爸爸是香港人,妈妈是奥地利人。四岁起,我就住在香港。”
我们的采访这样开场,但并没有在身份议题上停留太久。尽管这个常用来切入香港的命题,可以拉扯到许多流行的艺术、社会、政治与学术研究,进行不少一本正经的讨论,做一些令策展人、评论家兴奋,或至少有话可说的作品。
可钟正更想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经验或者感觉”:“谈到身份,我也许应该讲妈妈是奥地利人,我每年都回那里去探望外婆云云。但老实说,这些(经历)是我成长中很小一部分。”
至于那较大的一部份,则是一些“90年代在香港长大的人都有的集体经验”,比如“我想我们是最后一代被家长‘打屎忽’(打屁股)的小孩”。
然后,他笑了:“这样讲出来,好像有小小浪漫的感觉。”
关于母亲的记忆
钟正并不是一开始,就能穿透集体、身份的抽象迷雾,把握住“被‘打屎忽’”的经验。大学时,他在浸会大学读视觉艺术,同时修哲学,最喜欢维根斯坦。要交毕业作品前,他去找指导老师黄淑琪(Ki Wong),提出两个创作方向,都跟维根斯坦对语言的讨论有关。对此,黄淑琪的建议是:“Mark,你不要做这些太复杂的东西,不如做一些与你有关、你觉得有趣的事。”
钟正开始思考,然后提出新的创作方向,关于他离世的母亲。
“我妈妈在我两岁时去世。我曾经以为,自己对她有很多记忆,但开始思考作品时,我才发现,实际上对她的记忆很少,”钟正回忆说,“阿 Ki 建议我就以此为作品。我于是回到奥地利,开始寻找妈妈的旧照片,又与她的朋友聊天。之后相继做了八件与妈妈有关的作品。”
采访前,我在钟正的个人网页上看到这些作品,很为它们的简单、诗意、力量及哀伤打动。其中一件名叫《Orange》(橙色),由两件视频作品组成,画面是旧照片和橙色,有带着两个孩子的父亲,一段没有声音的旁白。重复、静止,继而再重复,再静止……钟正为它注解:“我关于母亲的唯一记忆,及其延展。”
他说,这是目前为止,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合上眼睛看到橙色是很普遍的一种体验,大家都可以通过这件作品,感受到失去,的感觉。”
我们的生活里有非常多的经验,有些重,有些轻,有些你一生都会记得,并激发你研究以及创作。
而做这些作品,帮助他更好地理解了自己:“维根斯坦很有活力、有型,写东西很美,但我想也许我不适合读哲学。我是很感性的人,我想要做出感动人的作品。”
他扔掉了之前的创作,开始专注于探寻自己的经验:“我们的生活里有非常多的经验,有些重,有些轻,有些你一生都会记得,并激发你研究以及创作。”
他要做这些经验的捕手。
准确地捕捉经验
当代艺术常常强调批判性思维,以作品打破既定思考。这里可以见到思维的革命性一面,但也常见到力量不逮的艺术作品,夹杂着某种思维的狡辩、虚空。钟正自2014年大学毕业后,一边继续创作,一边在画廊做兼职,亲眼见到艺术世界的“后台”:“几百万的作品从箱子里拿出来,然后被挂到墙上,作品的光环瞬间消失。”然后你发现,自己也开始问和装修工一样的问题:“这就是艺术吗?”这正说明,“很多作品都只不过是在艺术空间这特定场地下,才被辨认为艺术的。”
这和钟正在创作有关母亲的作品时,阅读法国作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感受到并不一样:“罗兰巴特的《明室》,大概是有关摄影的理论作品中最重要的一本。我在阅读时,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感受。因为我们做着差不多的一样的事:一页一页地翻着旧相簿,找寻与母亲相关的东西。他的经验能透过文字,穿越时空传达给我,我想这才是成功的作品。”
很多作品都只不过是在艺术空间这特定场地下,才被辨认为艺术的。
准确地经验,并不仅仅关乎感受,还必须有敏锐的观察及思考。钟正的录像装置作品《去年烟花特别少》(2015)在去年 Para Site 的 《如果只有城籍而没有国籍》联展中展出。这件由16个 youtube 上搜集的来的烟花视频组成的作品,想要模拟香港人看烟花的经验:通常是在很多人的维港抬起头,斜斜地望,或者干脆看电视。而这和钟正小时候看烟花的经验不同,“那时父亲的朋友有船,我们会将船开近烟花,睡在船上,抬头看。”而香港人之所以只能以这样的角度看烟花,则跟“六七暴动以后,政府禁止入口及燃放爆竹的条例有关”。
联想还可以继续往下走,《去年烟花特别少》指的是2014年,那年因占中运动,国庆的烟花取消。钟正对占中感受强烈,但他不愿意直接做一件关于他的作品,“不然很容易变成在消费这场运动”。这是他捕捉经验的另一方式:有时候迂回曲折,反而更能接近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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