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觀察：「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刷上倫敦塗鴉牆之後｜Whatsnew

中國留學生於英國倫敦塗鴉聖地「紅磚巷」（Brick Lane）以白底紅字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標語覆蓋的一幅塗鴉，成為近日中文互聯網熱話，引起多方報導。除網絡輿論發酵外，也有反對者進行「二創」表達對中國政治與社會環境的不滿。

創作者聲稱沒有政治意味

8月5日，有社交平台「小紅書」上的用戶發現，以塗鴉藝術聞名的英國倫敦東區紅磚巷（Brick lane）被刷上白色，並用紅色顏料噴塗了中國24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 民主 文明 和諧 自由 平等 公正 法治 愛國 敬業 誠信 友善」。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2012年由時任中共總書記胡錦濤在中共「十八大」提出，此後數年官方大力宣傳學習下成為中國民眾熟悉的口號。在當時有網民指，「核心價值觀」中的許多詞彙，如民主、自由、平等、公正，在現實中往往屬於公開和具體討論時有機會被噤聲乃至追責的內容。

由於紅磚巷塗鴉牆上出現的標語中，「法治」二字上被打上了問號，創作者動機受到網民猜測。有人相信標語是海外國人抒發「愛國之情」的產物，亦有人認為作者在法治上畫問號出於反諷目的，表明對中國法治的質疑。

標語引發關注後，隔日，自稱活動主策劃人的倫敦皇家藝術學院（Royal College of Art​​）中國留學生Yique在其小紅書、Instagram帳號「yiqueart」、「Yique一鹊」發佈標語圖片並說明創作動機。他強調創作本身沒有太多政治意味，而是在「討論環境本身」，並稱「我很愛我的國家，也希望能通過作品來反應所謂自由的羅格斯主義和文化殖民性」。

在其Instagram發文中，Yique詳細解釋了自己的理念，稱希望「用社會主義的構建方式來反殖民西方的虛假自由」、「給Bricklane那早已被符號化和商業化的自由帶來不同和衝擊」，並表示期待藝術家之後「如何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上繼續創作」。

「自由是一個多麼需要思想才能領會的詞。你有多瞭解自由你就該多瞭解自由作為一種意識是如何可以殖民人的⋯⋯借自由民主之名彰顯著西方的文化中心，這是倫敦的自由。​​」他寫道，「實際上這樣的自由便是西方對東方主義的建構，其內裡隱藏著極大的文化階段的權利不平等和剝削。」

創作團隊的回應迅速在中文互聯網社群引起討論。有網民認為，標語視覺上並不美觀，而將色彩斑斕的塗鴉牆刷白的做法充滿了對其他藝術家作品的不尊重。一位小紅書用戶指出，該創作團隊成員曾在Instagram私信原先塗鴉的作者Benzi Brofman，「表達了她對其塗鴉作品的喜愛並且問了很多關於在Brick Lane塗鴉的問題。結果轉頭就把人家剛畫完一天的塗鴉給塗白了」。這位用戶表示，塗鴉遭覆蓋的藝術家已向警方和市政舉報該行為，卻發現創作團隊留了假信息，將向皇家藝術學院進一步舉報。

部分小紅書用戶補充稱，該創作團隊將原先塗鴉牆上紀念已故藝術家Myartis Frank的畫作和其生前最後一幅作品全部遮蓋，而「在此之前周邊塗鴉者都會有意避開」。一位微博用戶指出，創作團隊刷白了街兩側的牆，儘管只在其中一側刷上標語，稱他們「用實際行動告訴大家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容不下其他，必須統一標準答案高於一切」。

面對「覆蓋他人作品」的質疑，主策劃Yique回應稱感到抱歉，但又稱「可能就是自由的代價吧，讓我來做這個放大代價的人」。他在評論中否認「法治」二字上的問號是本人所加，表示「真不是高級黑」。

自發組織「二創」表達不滿

事件相關討論在網上延燒的同時，開始有人前往塗鴉牆現場對標語進行「二次創作」。「愛國」二字中間被貼上寫有「NO XI DICTATORSHIP」字樣的中共總書記習近平貼紙。空白的牆面上亦被貼上一張英文的作品介紹，其中包括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翻譯和解釋，並在末尾指出「這些字是沈默的提示，提醒我們在2023年的中國，對思想和自由的壓迫仍然盛行」。有人在標語前後添加紅字，將「愛國」、「民主」、「公正」變成「我偽愛國」、「國不愛我」、「沒有民主」、「不公」等詞。

而隨著塗鴉「二次創作」在網絡流傳，越來越多人前往現場進行創作、表示不滿。據現場X（Twitter）用戶紀錄，前往現場塗鴉的包括女權主義者和LGBTQ+群體。在塗鴉後的牆面上，也可以找到大量對中國女性生存處境的控訴：「法治」二字周圍被畫上鐵鏈，標註象徵江蘇徐州被鐵鏈拴著的八孩母親「鐵鏈女」；牆面被用紅字寫上「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老」等已成為「歷史文件」的中國計劃生育標語；「公平」的「公」字被打上紅叉，改成「母」字。（延伸閱讀：《白紙運動被捕者：她們是誰，經歷了什麼？》）

有人在牆上提及中國共青團在微博推出的少女形象虛擬主播「江山嬌」，以「江山嬌」口吻發問，指出中國女性困境：「…江山嬌，老師性侵了你，你會被退學嗎？江山嬌，你老公打你警察管不管？江山嬌，你家要二胎是因為你是個女孩嗎?…」。「江山嬌」與「紅旗漫」名字得自毛澤東詩詞，由於推出時正值Covid-19疫情爆發時期而遭大量民眾批評，隨後被取消。

一位前往現場的女生在牆上引用英國作家奧威爾名作《動物農莊》中的名句「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寫下「But some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牆上亦出現呼籲釋放被捕中國女記者和Metoo運動倡導者黃雪琴的留言。「和姐妹一起顛覆國家政權我很愉快！」一條紅字寫道。（延伸閱讀：《黃雪琴：哪有記者不發聲》）

「二創」種類也在不同群體進行創作後顯現出多樣性。有人製作網絡圖片，把牆面字樣加工為疫情封控時期國內輿論對歸國留學生的指責:「建設祖國你不在，千里投毒你最快」，或用巨大紅字標記「COVID」、「沒有天災，只有人禍」。牆上亦出現紀念六四運動的標語及香港反修例運動口號，還有各類關於中國社會制度和領導人的惡搞貼紙。而除中文內容外，也有部分對中國宣傳表示不滿的英文標語出現，其中包括對台灣等地的支持。

民粹博主支持做法，斥反對者是「殖人」

而隨著「英國塗鴉牆出現中國社會主義價值觀標語」的新聞在中國互聯網流傳，網民也爭相討論。一些對標語表示反感的微博網民指，創作團隊行為強化了英國社會對華人群體的負面印象，「滿口主義」、「詞是虛的但是架勢霸道」。

也有許多網民支持創作團隊的做法，指出塗鴉本身就是自由的藝術，應當尊重創作自由。

在微信視頻號「鳳凰網」的一則貼文下，有數萬網民留言支持行為，認為這是正面的「文化輸出」。留言指「這幫孩子估計是想家了」「挺好的價值觀，（應該）打上英文」「這輸出不錯」。

微博博主「盧詩翰」表示，塗鴉是反主流的街頭藝術，「既然有娛樂化反建制的表達，那麼必然也允許用建制化敘事反娛樂化」，稱英國作為「自由主義擔當」，應容得下「中文標語蓋在塗鴉街上」的行為。他將認為此舉不妥的觀點歸類為中國「殖人」（中國互聯網建制支持者對批判體制群體的稱呼，意為「精神上被殖民的人」）過度自我反思、沒有民族自信，只知道考慮「老外看了怎麼想」。

一些民粹博主也贊同此觀點，認為對標語的批判體現「殖人在國內呼籲創作自由，卻干涉國人在英國創作自由」，是一種雙重標準。

值得注意的是，對標語持不同觀點的網民不約而同將其形容為「行為藝術」。支持標語的民粹博主認為它是對國內「殖人」群體的一種冒犯；而認為標語簡單粗暴毫無美感，不尊重他人的觀點則認為將真實的「中國特色」盡數體現。（延伸閱讀：《臉，大寫的人，無處安放的自由》）

相關討論和輿論仍限於中文互聯網

全程紀錄事件經過的X（Twitter）博主「李老師不是你老師」則反諷形容作品很成功，因為「讓這種文化審美以一種不以為恥的方式展現在了全世界面前，這對中國形象的直觀展示是中國政府在YouTube和推特上花多少錢投放多少廣告都起不到的效果。​​」

他表示：「像策劃人說的那樣，讓人一秒回到中國。這一行為也是一個很形象，很『中國』的藝術品。那就是當『中國』來了以後，粗暴，不尊重也不考慮他人地將所有的一切燦爛繽紛的文化都一併清除，只留下白底紅字的他們自己都沒辦法踐行的24字戒律。」

據「李老師不是你老師」紀錄，8月7日上午，當地社區派人將所有塗鴉清除，但牆面在下午又被前往現場的人重新塗上。以「在英留學生及曾為在英留學生」群體組成的中國團體China Deviants發佈聲明表示「反對這種形式和目的的藝術創作」，指出標語涵蓋的中國體制中「暴戾和荒誕的元素」，並稱已聯繫原藝術家恢復之前被覆蓋的塗鴉，並對此發起眾籌。

該團體在隨後補充稱，「與原藝術家溝通修復遺作的過程中將選取其中一面牆作為與中國抗爭相關的藝術創作，以原來的白漆為北京，噴塗上白紙抗議時的簡筆象徵畫」，並將事情經過以英文信件形式張貼在現場，歡迎藝術家前往創作。（延伸閱讀：《英國科學家用犯罪學技術揭秘塗鴉藝術家Banksy》）

而英國媒體BBC、《衛報》等也有報導事件，於Brick Lane塗鴉藝術創作者中也有若干討論。

惟英國本地總體反應不算特別大，至發稿時，相關討論和輿論基本限於中文互聯網上。

創作者被指疑曾性騷擾等，並獲英國人才簽證

隨著事件進一步延燒，有網民根據Yique在個人社媒平台公開信息得知其真實姓名，並在政府官網上查詢到其疑似於2021年在浙江杭州因多次偷竊外賣遭行政處罰的紀錄。（Yique則回覆稱這是出於藝術家心態在試驗理解法國哲學家Michel Foucault的理論）亦有人指控其曾有性騷擾、跟蹤尾隨他人、人身攻擊勒索錢財等違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行為。一位自稱熟悉Yique過往創作的從椰汁指控稱他的「所有活動幾乎都是破壞其他從業者的作品」，例如進入開放藝術空間、將自己的作品掛在原有的展覽作品上，然後在牆面畫圖稱自己也是策展人。

Yique在其各社媒平台簡介中均註明是「GTV（Globaltalent visa）全球人才簽證獲得者」，擁有三年機構策展經驗，並將自己形容為「Fake Artist troublemaker 搗蛋鬼、馬克思主義幽靈 into-Marxists」。英國全球人才簽證於上年5月推出，符合學歷、英語水平等要求的「高潛力個人」可申請並獲二至三年的工作簽證，獲簽後若符合某些要求可轉為長期工作簽證。Yique對自己獲得簽證的強調也引起部分網民嘲諷，認為其聲稱熱愛祖國和社會主義，卻對自己擁有長期英國簽證一事感到自豪屬於「說一套做一套」。

魔幻在於各方對這件事的解讀

眼看事件逐漸發酵，標語作者Yique在個人社媒帳號發佈中英文聲明，再次強調自己並無政治立場、很愛國但有權「對它進行一定反思性批判」。

而對於塗鴉不合法的指控和罰款，他表示前期調研確認該區域是「自由塗鴉區」、諮詢當地塗鴉者均表示不介意被覆蓋後才開始噴塗標語，並稱已向相關方提交影片和圖片為證。而對於罰款，他認為「當晚有人前來阻止但無法證明是property所有者，他們出具的罰款更像是地方組織的投機行為」，故選擇繼續創作。

Yique指出，事件發生後自己和團隊人員受到激烈網暴乃至生命威脅，個人信息被公開，家人遭到騷擾，部分社交媒體被限制。

他將攻擊形容為「兩股極端思維對我的迫害」，並表示不願連累家人朋友，願意一人承擔後果。Yique在聲明中呼籲社會各界幫助，稱自己「無法承受來自雙方的惡意和抨擊」也「無法站隊」，故除此前回覆BBC中文外，將不接受任何採訪。發佈聲明後，他也在Instagram story中發出各平台用戶對其攻擊的言論截圖。

而儘管Yique再三聲明自己「沒有政治立場」，網民對於其創作動機和價值取態的討論和猜測仍在延續。

一位微博用戶將討論的走向形容為「魔幻」，「魔幻不在於塗鴉，而在於各方對這件事和那個做塗鴉的人的解讀。有的人，比如反體制的，認為他是在膜拜中國的體制。有的人，比如樸素愛國網民，認為他是在反諷西方的政治正確。還有的人，比如國師們，認為他是個反串分子，實際上是在黑體制。他自己則宣稱自己是『古典馬克思主義+新自由主義』，然後他們混戰在一起……」（延伸閱讀：《情況有點複雜——堅果兄弟的另類環保與另類藝術》）

微博、小紅書內容被刪、無法搜索「倫敦塗鴉」

《環球時報》前主編胡錫進也於7日晚在微博發文分析此事。他反駁「高級黑」等說法，表示相信該團隊做法是「出於好意」及「向西方展示中國社會主義價值元素」的藝術行為，其政治性爭議皆來自輿論。胡錫進指，「中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12個詞拿到西方世界，也完全站得住腳」，稱「西方世界主流人群」應對中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保持開放態度。

胡錫進認為，中文社交平台對此事關注度遠超英文世界，「證明中文文化圈更加敏感」。他表示希望中國大陸社會集體心理更加開放、降低敏感度。「幾個留學生搞了這個街頭藝術，讓我們就把它當街頭藝術看，一些人，尤其是外界搞各種引申，讓我們不為所動。」

胡錫進發文後，有微博用戶在評論區調侃稱「敢不敢把被塗鴉後的標語發出來看看」。截至目前，中國各社媒平台轉載的塗鴉牆「二創」照片均遭到刪除，部分發佈圖片的用戶更遭到封禁。而在創作團隊發佈作品的小紅書，搜索「倫敦塗鴉」等相關詞彙已無法顯示任何與塗鴉標語相關的內容。與此同時，問答平台「知乎」上關於塗鴉牆相關的提問和回覆已均不可見，微信作者「沒品驢」對標語進行的惡搞創作《更適合小留體質的塗鴉牆》圖文也遭到刪除。

據BBC報導，噴塗標語的創作團隊因為「塗鴉和胡亂張貼海報」被執法人員開出800鎊罰單。該報導指出，紅磚巷區域規定未經事先明確許可，市政當局不同意在其財產上進行任何繪畫、書寫或其他標記，擅自塗鴉可構成輕度違法，被處以80鎊定額罰款。但該區議會2019年批准一項新政策，允許執法者在去除難看塗鴉時，保留優秀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