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歌就是在铁花村长出来的”:铁花消失前,他们的台东音乐记忆

“我不会觉得损失什么,因为我们都已经是它的延伸。”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表演。摄:陈焯辉/端传媒
台湾 文化空间 族群政治 音乐 风物

11月15日星期三,时节入秋,台东铁花村音乐聚落公休两日后开工,工作人员得先清理满屋落叶,作为上班第一要事。日常工作,一如继往,农耕作息般,看似会天长地久的,终究也只是看似。彼时,铁花关村消息已对外两周,社群上沸沸扬扬的,已随基金会声明尘埃落定,铁花工作人员只是遵循著,像把借过来的还回去,像把落叶装袋,清出一片空地。

然而今日的空地,是为了晚上的演出——下午4点,节目组工作人员已就定位,将面朝屋簷的舞台、座椅、音控台架设完毕,预备迎接演出者与观众。那屋簷舞台,是铁花村本体“蓝房子”的延伸,簷下悬挂的除了灯具,还有在地艺术家,用排水涵洞废铁制作的“铁花钟”。

每当铁花村有演出,村长“发哥”丰政发总会敲响铁花钟喊“铁花村上课啰!”作为开场仪式。那钟历13年日晒雨淋,表面早已锈蚀,铛铛轻敲,响声仍沉得很,直能敲进所有曾在此演出、听歌、生活的记忆深处。

替我示范敲钟的是郑捷任,21世纪前后,台湾原住民音乐的重要制作推手,在“独立音乐”还被称为“地下音乐”的年代,他于“角头音乐”掀起的原音浪潮中,陆续制作纪晓君、陈建年、巴奈的专辑,风光拿下多座金曲奖。直至2010年后,他如今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铁花村由始至终唯一的音乐总监。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 音乐总监郑捷任。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 音乐总监郑捷任。摄:陈焯辉/端传媒

铁花村唯一的音乐总监:郑捷任

他对原住民社群的参与,不仅止音乐制作,还深及社会议题、部落生活。

厚实的手,平稳的声调,眼神总瞇著笑,“冷面笑匠”是郑捷任给朋友的最大印象,“比原住民还要原住民”则是大家公认的贴切美誉——因为他对原住民社群的参与,不仅止音乐制作,还深及社会议题、部落生活。

郑捷任出于宜兰罗东,会与原住民社群产生连结,起于90年代,受当兵同袍许进德的启发,加入关注原住民族议题的“原音社”。他能弹吉他、键盘,甚至打击乐器,艺文兴趣极广,还具有流行音乐编曲、录音知识,自然趋向以音乐参与公共议题。1995年,他为原音社第一代成员、台湾“原住民族运动先驱”许进德录制创作曲〈永远是原住民〉,后来收录在1999年的原民歌谣合辑《Am到天亮》中,成为原民运动的重要歌曲。

台北生活期间,郑捷任也经常混迹公馆的原住民餐厅“漂流木”,和各方关心原民议题的人士交流,因此认识不少花东音乐人。他说:“我觉得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以前都会原住民可能会待在各自的生活圈,可是在那边(漂流木)会突然有不同阶级的,不是同一个同温层的,比如说警察、公务员、博士、媒体记者,都会聚到那边。”

排湾族音乐人阿爆曾称,郑捷任将录音工业技术带入当代原住民音乐里。此言不假,但他仍自谦只是懂得帮大家省钱:“我自己的(成长)背景,就是知道要怎么省钱,比如说外面录音师要多少钱多少钱,我说不用,我可能就帮他省了。要什么乐器?就不用啊,反正只是要什么声音而已,没有那么硬。”

除了原民音乐,郑捷任也经常为剧团作配乐、四处巡演,也因此结识,曾在差事剧团演戏的铁花村村长丰政发。只是性格漂浪40年,总遇到了想定下来的时候。

2008年,郑捷任随差事剧团飞往法国亚维侬艺术节,巡演结束,自觉43岁的身体不堪负荷,发愿回台找一处下锚,不必再做巡演这么辛苦的事,恰巧台湾好基金会邀请他,来台东担任铁花村的音乐总监,遂加入筹备小组。“其实 2000 年左右,我就开始觉得,台东很需要这样一个常态的展演空间 ,所以想那么久了以后,总算有人跳出来做了;他们找上我,我就义不容辞。”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表演。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表演。摄:陈焯辉/端传媒

风灾之后,铁花建村

“一开始是歌迷赚到,后来是歌手赚到。他们赚到的不是一场表演,而是一场旅行。”

在郑捷任的义不容辞背后,是台湾社会资源的分配巨变,牵动著政府、企业主、艺文名流及在地音乐人。

2009年,有“台湾饭店业教父”之称的严长寿,成立公益平台文化基金会,游说时任交通部长毛治国推动台东“慢活”观光。尔后交通部观光局启动“国际光点计划”,补助民间业者每年1500万元,投入地方观光建设。

“台湾好基金会”作为“东部光点”的执行单位,广征社会各方经营意见,其中,台东音乐人巴奈、胡德夫皆倡议,期许台东能拥有一个如同台北女巫店、河岸留言、The Wall 般的 livehouse 舞台,固定举办演出、容纳多元创作、培育台东年轻音乐人的据点。

2009年后,同时是台湾 livehouse 场馆又一波爆发期,Legacy 在台北华山文创园区开幕,公馆 The Wall 陆续于高雄驳二、宜兰卖捌所展店。台湾好基金会也在2010年,由时任执行长徐璐著手统筹、改造台东台铁旧火车站的货仓宿舍,成铁花村代表空间“蓝房子”。

铁花村不仅只是一个舞台,也拓展了台东城市文化的想像,它的诞生挟带著多方期待。前一年(2009),台东甫经历莫拉克台风引起的“八八风灾”重创,知本溪畔的金帅温泉饭店倒塌、太麻里溪桥冲毁,衔接赈灾的关注与资源,让铁花村别具开辟新生的象征意义。

郑捷任回忆:“我记得09年八八风灾时,我还在都兰,刚好有一个‘东海岸音乐节’。然后,台风来了嘛,结果节目还是要做,我们就在都兰糖厂咖啡馆里,一边表演,一边听说,天啊,已经有什么房子被冲垮了;一边表演,又一边掉眼泪。”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 音乐总监郑捷任。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 音乐总监郑捷任。摄:陈焯辉/端传媒

在铁花村之前,台东音乐人的演出舞台多在“民歌餐厅”,最著名的一间是“蝙蝠洞”,以及位于富冈渔港的“蓝色爱情海”;虽然能够演出,但音乐其实是餐饮的附属。较具创作意识、艺术气息或左翼性格的音乐人,多半会聚集在“都兰糖厂咖啡馆”,以及都兰山上的“月光小栈”。

来自都兰的阿美族音乐人舒米恩说,在铁花村之前,台东人没有买票看音乐演出的习惯,所以当郑捷任找他去表演时,他第一个反应是:“谁在台东会买票看表演?不要害我!”铁花村卖票,对于台东的音乐市场带来很大的刺激,孕育当地演出生态,甚至吸引外地人来台东表演。他说:“一开始是歌迷赚到,后来是歌手赚到。他们赚到的不是一场表演,而是一场旅行。”

铁花村前三年,拥有“国际光点计划”补助、肩负观光宣传任务,在台湾好基金会的运作下,很快就吸引到媒体关注、名人参访,一时声誉鹊起;直至2013年,张惠妹化身“阿密特”回台东办第一场演出,吸引逾千人挤进仅能容纳200人的铁花村,陆续又有张震岳、伍佰、陈升等主流歌手演出,冠盖云集。

尽管如此,对郑捷任这样实际参与的音乐人来说,铁花村的存在,本是为了培育台东在地音乐人,和观光政策的指标任务,难免有些拉扯。

他回忆,铁花村起初会有观光团来集体消费,但这类客群通常不会待太久、好好看完一场表演、认识表演者,“只要是团客来,我觉得那种消费的心情,会让我觉得很沮丧,后来这几年一些人旅游的方式不一样了,不见得那么大团。会有目标、先做好功课,也真的对于表演、台东文化有好奇,也觉得满好的。”

不只是想“演给外地人看”,铁花村期望台东的年轻人能在专业的灯光、音响协助下,登上人生第一个舞台,同时带入外地的多元音乐表演,成为在地音乐人的养分。而在演出之外,他们也做焚风音乐比赛、开发古谣课、手鼓课、具规模的“绽放在台湾东岸的铁花”等课程,“由下而上”栽培东海岸创作能量。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铁花钟。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铁花钟。摄:陈焯辉/端传媒

与自然为伍,铁花的舞台进化史

“搬到外面来表演以后,我就觉得,哇,在台东还是真的比较适合在户外。”

铁花村于2010年7月起,正式对外营运,第一份节目表上聚集了原民音乐群星,除了参与建村筹备的巴奈、胡德夫,还有陈建年、南王姐妹会、达卡闹、陈永龙⋯⋯等。两年后获得金曲新人奖的阿美族歌手以莉高露(当时还叫做“小美”),合作的“爱吃饭乐团”成员则包括:丈夫陈冠宇(曾任交工乐团贝斯手),以及今年获得金曲制作人奖的柯智豪。

郑捷任回忆,这份手绘混电脑排版的节目文宣,出自铁花村的第一位员工郑桂英之手,资历同他,一画就是13年,“铁化村的视觉意象,都她手绘的,后来我们这些东西都歪歪斜斜的,也是很手工感。”

那份“手工感”,也反映在铁花村从不墨守成规的舞台配置方式里。

郑捷任分析,台东音乐活动的空间特色之一,是与环境呼应、就地取材,比起硬体设备品质,更重视和自然环境结合的体验,好比“池上秋收艺术祭”、“月光海音乐会”,前者立于田埂稻浪间,让舞者与歌手紧邻大地而演;后者舞台背对太平洋,让观众从日落听到月升,看著月光照落海面上。这些都是台北都会区所没有的。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铁花村也不外于此,建村之前,兴于都兰的漂流木装置艺术风潮正盛,过渡到铁花村的“蓝房子”,亦有部分漂流木创作及在地艺术家的手笔,好比门、窗、吧台、桌子上的琉璃、造型奇特的铁花灯,均出自鲁凯族艺术工作者安圣惠之手。而建筑师雷昭子,也保留铁花村周遭的树木,规划出半开放的园区空间,以及驰名的“大树舞台”。

让铁花村在台湾 livehouse 中,更显独树一帜的是能像变形金刚般,不限于传统对称空间感的舞台形式。从最早在“蓝房子”里演出,到后来随著器材变多,室内转作仓库、排练用后,郑捷任逐渐开发出半户外的屋簷舞台、大树舞台。“搬到外面来表演以后,我就觉得,哇,在台东还是真的比较适合在户外。大家也真的比较喜欢这种,有阳光空气的感觉。”

来自台东南王部落的卑南族吉他手 Savulu,高中毕业后曾在铁花村担任工读生,摇饮料、扫厕所、听“捷任叔”的指挥搬音响器材,见证了早期铁花的舞台发展。

他细数,除了屋簷舞台、大树舞台,每个礼拜日下午还有在草地上演出的“草地歌手”,乃至在樟树林下演出的“樟廊歌手”等。加上每年一次的“铁花村卧虎藏龙”(由铁花村全体员工出演),各类企划模糊台上/台下、员工/表演者的界线,让铁花村生命盎然,“(铁花村)可能每半年会邀请一次我的团上台,我就从员工突然变成表演者。”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表演。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表演。摄:陈焯辉/端传媒

我们的歌就是在铁花村长出来的

“毕竟玩团玩了那么久,我们的歌就是在铁花村长出来的。”

90后的 Savulu 有自己的乐团 Savulu & Laway,如今也是蔡健雅、李荣浩、家家、雷擎、LINION 的演唱会一线乐手。铁花创村时,他才高中一年级,对这里的最初印象是,爸爸妈妈与部落亲友们一展歌艺,很亲切的所在。

“铁花刚成立的时候,内部员工除了台湾好基金会外,其他基本上都是我的家人。捷任是我的表姐(纪晓君)的专辑制作人,我们都会叫他舅舅或叔叔,后来的村干事、会计,也都是我的婶婶或亲戚。”对 Savulu 来说,铁花村是新成立的,也是他的家人茶余饭后,像村落一样会找朋友聊天的地方。

他说,铁花成立之前,台东音乐能量虽然强,但都很分散,“就很部落,不太会彼此交流,因为有铁花,刚好又在市中心,对我们那一代高中生来说很酷,乐团也像雨后春笋,每个学校至少五团以上。”

一方面,铁花村会找乐器行,推荐在地乐团去表演、切磋,凝聚台东的音乐创作气氛,另一方面,他们也会邀请各类型的音乐表演,少年 Savulu 和他的同学,因此能在青春期接触“外面”的音乐。“那时候节目单一发出来,就会先看有没有看过的,有没有国外的,甚至今晚没补习,有空就去看看。”Savulu 兴奋道。

Savulu & Laway 也是因为铁花村才组团。2013年的大一寒假,他和高中同学 Laway 一起报名,每周三开放任何人演出的“唱作聚家”,为此还写了两首歌,唱完就地成团。在此之前,他们分居不同县市读大学,若没有铁花村,恐怕是不会回台东相聚、试演。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0年,铁花村录制十周年合辑《会唱歌的蓝房子》时,Savulu 收到郑捷任的邀请后,即刻答应,“毕竟玩团玩了那么久,我们的歌就是在铁花村长出来的。”

小 Savulu 一岁的斯马里奥,是来自建和部落的卑南族混客家。由于家住台东市区,他从小看著铁花村从一片荒凉,变成爸爸如今摆摊卖优格的热闹观光市集。

斯马里奥也是 Savulu 口中的“那一代高中生”。

从小学古典钢琴,国、高中自学吉他组团,斯马里奥几乎每个礼拜都报名“唱作聚家”,变成铁花村的歌手。但在当时,他的家人并不鼓励他当音乐人。“小时候一直听长辈暗示不要做这个(音乐),赚不了什么钱。到能做决定的时候,譬如高中,就会被直接说真的要做这个吗?去学什么比较好。”

大学念物理治疗,考了两次证照都没过,斯马里奥在2020年决定回台东休息,以铁花村为基地,辗转接到教钢琴与乐手工作,绕路竟当起全职音乐人。他形容郑捷任是“会给我钱的叔叔”,给了他最初的职业音乐人梦。他说:“我为什么会觉得做音乐可以赚钱,就是因为他,有一次演完他就给我钱,几百块吧?从口袋掏出来烂烂的几百块当表演费,我就噢!这可以赚到钱!”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会后会”的友情,自然发生的表演

“他们不见得会一直走音乐这条路,可是对铁花村来说,他们持续在这边表演、参与,对我们来说是比较重要的。”

铁花村多年的节目企划 Lawa 也有类似的故事。她是新竹五峰乡泰雅族,读台东大学本来想当幼教老师,没想到在铁花村打工后,一路从吧台、节目企划做到办公室主任,生活重心早已定在台东。“长辈一开始也不觉得这是正式工作,后来他们慢慢了解这是现在年轻人的趋向。我爸以前也有音乐梦,他应该是来看我表演之后,才感受到我现在的工作,完成了他没完成的梦想。”

她的岚馨乐团唱了铁花村前三年的跨年场,也因为这里,一度获得去冲绳和加拿大的演出机会。然而对她来说,铁花村最大魅力,其实是“会后会”的友情气氛——演出结束大家继续待在村内,拿一把吉他轮流唱歌、聊天。不若她在台北 livehouse 的演出经验,演完场地就要关门了,大家原地鸟兽散了。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铁花村的节目企划 Lawa。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铁花村的节目企划 Lawa。摄:陈焯辉/端传媒

担任铁花村节目企划多年,Lawa 清晰记得从“唱作聚家”开始唱的年轻音乐人,他们的名字、后来的发展与表演风格。在铁花村所有的节目内容中,最触动她的仍是部落传统祭典、歌谣,在大树舞台上唱响,“其他县市会有联合丰年祭,但是政府主办才发生,但在台东不论是部落或舞台上的呈现,有铁花村慢慢让这些发生。”

铁花村曾与台东生活美学馆合作“部落歌谣青春唱”,带著年轻人走进部落跟耆老学歌谣,陆续培育出“阿美族复音青春歌队”、“卑南青春歌队”。Lawa 说,外人见到的是台前音乐成果,但她看见了整个幕后过程,“捷任哥是会进部落跟他们一起上山,把这些族群性的内容慢慢带到表演的舞台,看著他推动这些事情,我觉得很伟大。”

在台东都兰经营“爱人录音室”的制作人王继三认为,铁花村是个温和、包容、参与者自发性很高的展演空间,音乐人的穿搭和表演模式不受拘束,也很“自然”,搅动了从政府官员到一般观众,透过联合丰年祭或电视上所呈现,原住民演出的刻板形象。他说:“在部落的年轻人会有‘一生要去铁花一次’的期待,甚至会组织团康活动在铁花村演,增加彼此的凝聚力。”

而在郑捷任的眼中,铁花村的自由是,“你可以决定你在台上的样子,有的人穿拖鞋打赤脚也 OK,有的人一定要很正式,好像来这边是很重要的仪式。对观众也是,有的人以为讲完话、唱完歌,一定要有人拍手、掌声加尖叫,但我会跟他们说,你不要看观众看起来很冷静,其实是会带著热血沸腾回去的,不必一上来就要先讨好观众。”


铁花村十周年纪念合辑《会唱歌的蓝房子》,透过现场录音纪录“铁花十年之友”的创作,包括前述的 Savulu & Laway、斯马里奥、舒米恩,以及许多未必见闻于主流市场的在地音乐人。“他们不见得会一直走音乐这条路,可是对铁花村来说,他们持续在这边表演、参与,对我们来说是比较重要的。”

铁花村没办法承诺你以音乐维生,但能维持你对音乐的热情。郑捷任介绍道:“合辑里有一首〈My Friend〉,是歌手廖恒,写给我们这边最早的一位音控师蔡安智。她是一个女生,后来过世了。而最后一首叫〈快乐愿望〉,那是家家以前写的,可是我们这边的年轻人非常喜欢,所以每一年有重要的日子,大家在大合唱的时候都会拿出来唱。它的感觉很像我们这边的年轻人、工作人员在相处的感觉,歌词直白、笨笨的,但唱起来很开心。喜欢唱歌、快乐地唱、一直唱一直唱⋯⋯”

铁花为何消失?

“知道铁花村不会永远开,但没想到那么快。”

铁花村的歌声将在 2023年12月31日休止。停业的主因众说纷纭,但对于深度参与其中的音乐人,似乎都已有心理准备。

“知道铁花村不会永远开,但没想到那么快。”Lawa 解释:“因为很辛苦啊,这样的经营方式一直在亏钱,不可能有人那么无私拿钱给你。基金会的初衷是有意义的事就推,有些活动有意义就不一定会收场租。但很多时候我在接洽,也会觉得说为什么要这么‘推’?”

她不看网路上的讨论,觉得于事无补;身边的朋友会想要她去说服或挽留,她则回:“你们失去的只是一个地方玩跟唱歌,我们失去的是一份工作跟曾在这里付出的,你们到底怎么有立场这样想?”她了当地说,基金会也想过要搬家,但最终还是做了这个决议,“我们也没办法说什么。”

亏损的另ㄧ原因来自票房不佳。铁花村长年以低票价企图吸引在地听众,原意是配合台东消费生态,希望年轻人都有机会来看。因此,即便是阿妹开唱也仅卖500元,有些节目甚至只需要120元一杯饮料、低消入场。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表演。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的表演。摄:陈焯辉/端传媒

然而低票价在当今艺文娱乐活动变多的台湾与花东已不适用。Savulu 感叹:“本来就有预感了,这几年自己演出或放假回台东,觉得跟台东人的消费习惯有关系。票会变贵,但卡司如果没有很刺激购买欲,那他们就会待在外面(市集)有得吃、听免费的就好。”

铁花村演出时,仅会以弹力布围场,基本上站在栏外还是能听得到漏音。而“漏音”同时是双向的。

随著铁花村进驻,周边区域日渐繁荣,在台东县政府的规划下,距铁花村200公尺内又陆续出现“波浪屋”、“微光集”等,销售原民文创商品的市集。除了节庆活动,在市集开唱的街头艺人,也往往会干扰到铁花村内的售票演出。

铁花村尝试向县府反应过,或直接与街头艺人协调,但都没办法彻底解决这题。Lawa 无奈表示:“跟他们协调,他们会调整,但每天都要这样子很无力。”

铁花村预计是台湾2023年最后一间消失的中小型 livehouse,今年结束营业的还包括位处台北的海边的卡夫卡、公馆河岸留言(小河岸)、小地方展演空间。有一派声音认为,这跟全台湾的音乐活动变多有关,尤其各地政府越来越常举办免费大型音乐节、音乐会,改变人们的消费模式,单在台东就有“月光海音乐会”、“Pasiwali 音乐节”。然而 Lawa 并不认为这是铁花村走上熄灯的主因。

对斯马里奥而言,铁花村的陡势也来自于内部因素。“小时候很期待看铁花村的海报,看有谁很酷,没听过的、没看过的,都会想去听。可是这五年比较没那么期待看海报了,很常出现差不多的名字,去看表演也会想说这些人有认真练吗?”他说,铁花村有很好的设备跟资源,但自我定位比较像“新手村”,包容各种乐手与技术人员,希望大家“开心平安长大”,但也因此让一些人,在面对这个舞台时不够认真。

“我自己的感情面会觉得可惜,因为它是我13年记忆的载体,是我头脑的备份,那个消失会让人觉得可惜。”斯马里奥还说,另个可惜在于,铁花村是台东或南部最有潜力的场馆,过去铁花村很敢冲出各种不一样的企划,现在后继无力,或许需要年轻人来经营。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音乐人斯马里奥。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音乐人斯马里奥。摄:陈焯辉/端传媒

我们都是铁花的延伸

我们自己很开心有大树、有绿地,可是这也是跟自然借来的,自然它是活的,就一定会有所改变。”

铁花村多元开放的创作精神、有机的环境舞台结构,以及教授传统、技艺的青年培训,曾经灌溉不只一代的台东音乐人。

可如同郑捷任在2008年随剧团巡演累了,现在的他再度感到疲惫。“(盖舞台)好玩归好玩,可是要设定那些场域其实是很辛苦的,本来设定哪里办,突然下雨怎么办?”郑捷任也说,在铁花的一天,几乎都是从劳动开始,“每天至少都有两个钟头在搬东西、清理、搭舞台、搬音响、装套鼓、乐架啊那些;用来围场的弹力布,也是要花一个钟头去搭设。”

郑捷任坦承,现在的员工光是处理舞台工作、还有行政专案的事务,就被消耗掉思考创新企划行销的时间,自己也不擅长这块,因此票价也只能消极地用以往的经验制定。“长期以来,铁花村比较缺的,是针对场馆经营跟行销,这部分比较可惜。如果以后有人要在台东继续做这一块,这部分的工作势必要先想好。”

深耕的音乐培训课程,也不只有他们一家投入了。台东许多学校社团都有自己的歌谣传唱班;台东大学音乐系以往偏重古典音乐,如今也会组社团启动流行音乐课程,甚至由老师自发性找唱片公司、艺人来授课。“铁花村的确阶段性,在这部分的任务也达到了。”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铁花消失,一定不舍,对他来说,这里充满了回忆,就连现在的太太瑞秋,也是在铁花村演出的歌手——去年,瑞秋在铁花村演出时突然换上一身婚纱,唱〈Fix You〉向他求婚;今年喜获麟儿,两人来铁花开店,还得抽空带儿子打流感疫苗。

问他铁花结束后要去哪?他答:“我应该就先带小孩,会住台东,因为家人、太太在台东。有人找我帮忙就再看状况。忙了这十几年,我觉得好累喔,可是心情是踏实的,因为在这边每一滴汗都知道它流到哪里去。”

假设孩子长大后问你,铁花村是什么?“铁花村,就是你爸爸很辛苦地在工作的地方!我跟你他妈也是在这边认识的!”

大自然能给也能收。倒带过去13年,铁花村所挺过的最大危机,是2016年的尼伯特台风。当时风灾掀翻吧台仓库、水淹硬体音响,就连基础水电设备都受损,直接停业两周。不过最主要的影响还是交通,毕竟设备抢修不难,但联外道路是否顺畅、演出人员能否到场,充满变数。

郑捷任说,近年花东地震频繁,铁花附近也出现地面隆起或天坑现象,“大自然的因素在东岸影响满大,这十几年过去,很多东西你说要强求它维持不变,是很难的。我们自己很开心有大树、有绿地,可是这也是跟自然借来的,自然它是活的,就一定会有所改变。”

铁花入秋,落叶满地,腐朽的并非消失,而是化作大地的养分。“铁花消失,我没有心情上的浮动,我觉得大家做这件事十几年,这是一个休息的机会。”Savulu 说,以后回台东可能没地方去了,但铁花最大的意义是,是栽培在地的孩子、发展他们自己的音乐。而现在,很多人因为有铁花,在各地都长得很好,“我不会觉得损失什么,因为我们都已经是它的延伸。”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2023年12月8日,台东铁花村。摄:陈焯辉/端传媒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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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全面又深入的報導!
    鐵花村關閉真的很可惜,但看來沒有新的活水新的刺激也是事實。只希望鐵花村的精神能開枝散葉,繼續在台東和部落中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