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歌等于广东歌?英文写歌三人谈:“香港”其实在哪呢?

“他们会觉得用英文写词,反而能反映他们香港人的身份。这其实是香港人独特的地方,不能以是否用广东话创作来区分。”
Tomii Chan、袁智聪与Erik Piece。摄:林振东/端传媒
端对谈 香港 音乐 风物

【编者按】在香港讲话,一定是讲广东话?从语言维度探讨音乐场景的“读字音乐祭”来到第三个回合,继香港广东歌台湾原住民音乐创作之后,我们来看看在香港的英文音乐创作。

众所周知,英文是香港日常的一部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法律、文件、教育,还是电台、传媒、街头,香港与中国大陆及台湾相比,英文都以更高的比例真实存在。虽然每人生活中,中英粤如何构成因人而异,但双语混杂、乃至偏重英文,确实是不少香港音乐创作者自小的成长环境。

不过尽管如此,香港的流行音乐工业自早年至今,又确实逐渐演变成为以“广东歌”为占据绝对份额的主流。当大家提到香港音乐/乐坛,多数人也会头脑中首先想到广东歌;此所以虽然这个城市里,一直都存在著众多以英文为首要媒介的创作人,但相对来说,这些创作又确实处于比较边缘的位置。

城市身份转变,不同语言的复杂处境也随之变幻,时至今日的香港,当一边是官方主旋律对何谓“殖民”甚至“解殖”都有既定看法,另一边是广东话作为多数香港人(尽管仍有非华语族裔及英文母语人士)的“母语”而得到坊间高举的价值赋予,英文创作依然是创作人源自现实的自然表达?他们的状态、作品空间将会如何承接“新”的香港环境?而香港仍是国际的香港吗,当广东歌能否在今日输出国外成为一个话题,香港的英文歌是否也带来另一种输出“香港音乐”的可能?

七月一个晚上,众人冒雨聚集在唱作人Tomii Chan的音乐工作室里。

和不少香港乐队和制作人的工作室一样,这里的地板也多被音乐器材霸占,走路得小心才不会踩到别人。墙上白板写著潦草的文字,大概是某人的录音计划。室内唯一“正路”的椅子归了场主,其他人,坐的是露营櫈。

在对谈之前,Tomii向先到的Erik Piece分享他刚发表的广东语首作〈说不清〉。有别于过往多以结他配合人声、再叠上合成器和电鼓的作品,这首新作一开始就只有钢琴和Tomii的独唱,换著是我,应该不敢放这样赤裸的歌。认识他快10年,才第一次听他唱广东话,而非对他影响深远的美式蓝调语言:英文。

语言学者Erik抱怨,到他的年纪,要集齐人脚练团不易,老婆又不听他写的英文歌。“她会说‘Okay啦,几chill啦’,实际上她是不会听的,”他说。问他要不要试一下写中文歌,Erik拒绝:“创作始终是一件很私人的事。”

袁智聪最后到,才刚坐下,就凭著墙上贴纸,认出工作室的上手租客,果然是香港最深入了解本地独立音乐的媒体人之一。他创办的《音乐殖民地双周刊》,曾是香港年轻读者接触外国音乐的重要桥梁,曾介绍许多如Aphex Twin、Radiohead等至今依然具影响力的单位。

三个世代的独立音乐人——记录者、创作者、研究者——围坐在录音室里面。他们在双语环境下成长,多年来发掘广东话主流以外,与英语共生的独立音乐。由他们带我们回到语言选择的原点,以香港自身特质为前题,再次叩问。

袁智聪与陈伟恩。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与陈伟恩。摄:林振东/端传媒
张诺铭。摄:林振东/端传媒
张诺铭。摄:林振东/端传媒
陈伟恩。摄:林振东/端传媒
陈伟恩。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Yuen Chi-chung

香港资深乐评人,曾创办《音乐殖民地双周刊》。1980年代起参与、记录和推广独立音乐,现为抢耳音乐“Ear Up Incubation”创意总监,发掘香港音乐新血。

陈伟恩/Tomii Chan

香港唱作、制作人,音乐由蓝调、民谣发展出骚灵肌理。2023年发表首支广东话作品〈说不清〉,探索创作语言和身份认同。

张诺铭/Erik Piece

语言学人及英语写作讲师,研究题材涵盖话语及文本分析,也涉猎本地音乐研究。工余时间玩音乐,曾组成innisfallen和The Tranquil Summer Sea等乐队。

沈诺基/Sum Lok-kei

香港记者,关注文化和政治,以及两者的相互作用。亦是香港乐队Wellsaid成员。

袁=袁智聪
Tomii=Tomii Chan/陈伟恩
Erik=Erik Piece/张诺铭
端=沈诺基

“在香港的体制里,就是不能确立英文创作这件事,因为工业规则本来就以中文歌为先。”Tomii Chan

“在香港,选择哪一种语言去写歌,基本上就确定了它‘红不红’了”Erik Piece

广东歌是大气候,英文歌“小旋风”

端:你们觉得当下的香港,多人用英文写歌吗?

Tomii:很多,而且涉及大量乐种和风格。英文歌似是一个“小旋风”,和广东歌这个“热带气旋”共存,但未能及上主流的推动力。因为绝大多数人会有共鸣、会去看的演唱会、主流媒体会播的、会被肯定的,都是以广东歌为主。

:我觉得现在(在香港创作音乐的人)是分了两边。一边很坚持纯唱英文歌,比如Lucid Express和迷幻乐队TYNT,我想他们也未必会尝试创作广东歌。大家好像是定了自己的岗位,(语言的选择)又似是表达对音乐的态度。当然也有中途转去唱广东歌的人。

Erik:英文的创作一直存在,问题是写英文歌词的话,未必能上主流舞台。如果以广东歌作为流行的标准,那用英文入词的作品一定是不成气候、被边缘化的。

Tomii:我经常思考为何叱咤(乐坛流行榜)没有英文歌。

:是呀,但所有(中文创作)都叫华语歌。

端:台湾的金曲奖会有台语、国语、原住民语言的分类。

Tomii:在香港,只有中文歌才可以上叱咤乐坛流行榜。所以不是不想把英文歌当然成香港音乐的一部分,但在香港的体制,在颁奖典礼里,就是不能确立(英文创作)这件事,因为工业规则本来就以中文歌为先。

:搞笑的是,在香港唱英文歌的人是上国际榜,而同时榜单上都是国际有名的艺人,比如Taylor Swift,那人家排在冠军,你就只能第五位。在香港,唱英文歌多少有些边缘化。

注:此处指香港据指标性的音乐颁奖典礼。如由香港商业电台举办的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典礼,或香港电台举办的十大中文金曲颁奖音乐会。其历年得奖作品均以广东、中文歌为主,并未为外语歌曲设立奖项。以叱咤“我最喜爱的歌曲大奖”为例,亦未曾有外语作品得奖。

Tomii Chan,香港唱作、制作人,音乐由蓝调、民谣发展出骚灵肌理。2023年发表首支广东话作品〈说不清〉,探索创作语言和身份认同。摄:林振东/端传媒
Tomii Chan,香港唱作、制作人,音乐由蓝调、民谣发展出骚灵肌理。2023年发表首支广东话作品〈说不清〉,探索创作语言和身份认同。摄:林振东/端传媒

I am still alive
Isn’t it a miracle?
Isn’t it a miracle?
Untrodden way I’ve chosen
Not knowing what will happen
So don’t ask how the story ends
——innisfallen〈Butterfly Effect〉

广东话的“尴尬”;“自由”的英语

端:那作为创作者,有什么因素驱使你们用英文或者广东话来写歌?

Tomii:在创作初期,我觉得英文比较安全,有距离感,好像是在说他人,而不是自己的事一样。

Erik:对我来说,(用英语创作)是一个自主权,是选择的自由。我们听什么样的歌,就自然会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写。而在香港,选择哪一种语言去写歌,基本上就确定了它“红不红”了,不只是音乐的好坏。可能我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但写完这首歌之后,也会知道它只能够走到多远。但我拥有这个自由,这是我们的一个特质,能用不同方法来表达自己。

十多年前,Phil Benson和Alice Chik两位学者访问了一些香港独立音乐场景的作词者和乐队,比如False Alarm、Hard Candy,也有问过我:“用英文创作的原因是什么?”很多人回答:“因为(广东话)音调的问题。”意思是广东话的调很难进入某些旋律。另外就是“柒(笨)”的问题,有一些东西用广东话讲出来是“柒”的。比如,副歌里会重复的东西,用广东话重复来唱,这样是很“柒”的。

“我们听什么样的歌,就自然会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写。我拥有这个自由,这是我们的一个特质,能用不同方法来表达自己。”Erik Piece

端:可以再分享多点吗?会否有客观的解释?

Erik:只是很个人的看法。但你听广东歌,在副歌重复的歌词都以外语为主。除了王菲的〈容易受伤的女人〉会唱“不要不要不要”,很少中文歌词的副歌会不停重复。

:你指那些“Hook line”?

Erik:对,如果我用英文去唱的话,你是没有那个感觉的。

Tomii:例如“Baby, baby, baby, oh”用广东话唱就是“宝贝,宝贝,宝贝,噢”⋯⋯(众人笑)

“因为它的音调,写中文(歌词)本来就很难,用书面语太古板,用口语又很奇怪。英文则没有这个问题。”——奥利佛@饥饿艺术家
“言语发出的声音,就是一样乐器。以英文创作更吻合我们的音乐风格和气氛。
很难用广东话去表达。英文的效果更好。”——Joel@The Pliable
节录及翻译自《English as an alternative language in Hong Kong popular music》

Erik Piece, 语言学人及英语写作讲师,研究题材涵盖话语及文本分析,也涉猎本地音乐研究。工余时间玩音乐,曾组成innisfallen和The Tranquil Summer Sea等乐队。摄:林振东/端传媒
Erik Piece, 语言学人及英语写作讲师,研究题材涵盖话语及文本分析,也涉猎本地音乐研究。工余时间玩音乐,曾组成innisfallen和The Tranquil Summer Sea等乐队。摄:林振东/端传媒

Unchain my heart
I beg for you
When you touch my hand
It blows my blues away
As for now
There is only you
——Tomii Chan〈Unchain My Heart〉

端:那,可以说用广东话去写歌,其实路径是相对狭窄一点的吗?。因为中文,包括广东话,是一个字对一个音,对应一个意义的,有人会觉得是灵活性相对低。而英文,可以说是没有声调的吗?

Erik:可以这样讲,因为英文是由音节构成的,而且它以轻重音为主要(分办声音的方法) 。但广东话、或者汉语语系,它多数都是没有轻重。你很少会在唱歌中吞掉一些字,但英文就经常会有吞音。或者,日文歌曲也会吞掉一两个音,比如“大好き”不会发音成“だいすき”(四个音节),但中文就做不到这种事情。

所以写旋律的时候,当遇到一些连音,英文就好像自然一点,但如果用广东话或者中文唱连音,就会有一种“唱圣诗”的感觉了。

端:唱圣诗的意思是,歌词只有一个字,但是却要唱出好几个转音吗?

Erik:是啊⋯⋯如果我自己写的时候遇到,我就会尴尬。相对英文好像更自由。一来不需要太担心声调,也不需要担心旋律会影响字的发音造成歧义,比如“九”字和“鸠”字,类似这样尴尬的情况。

:你形容的好像是一群本来写和唱英文歌的创作人,蜕变为去创作和唱广东歌会遇到的事。但其实香港有很多一开始就是写广东歌的人,他们是不存在这种所谓尴尬的。你可以说他们写得不好,歌词用字不靓,但是他们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没有受到英文歌的影响。

Erik:像Serrini那样,可能她的歌一开始会令人尴尬。但是这种尴尬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格。

Tomii:也可以说是一种直白:“我在流浮山滴眼水,霎眼你我已廿几岁”,就是一句不错的歌词啊。用(广东话)书面语的一个优势,就是可以将一些概念,浓缩在几个字之内说完,比如“药到病除”。当然也有很多白话的例子,例如林海峰和黄衍仁的作品,我觉得都是别树一格。

但是在自己的歌里面,我较少用到(白话),因为通常歌词的内容是思考的结果和情感,我觉得用书面语会比较精准和贴近我想说的东西。最大的考量是准绳度和是否精简、精炼。

:很多人都在行这条路,my little airport也有啊。如果他们不唱广东歌的话就反而做不出这种风格,就是我们城市的一种风格。或许有一点点尴尬,与此同时也有一种真挚。

昔日香港:黑社会大佬也听Madonna

“1980年代,英文歌经常在电视和电台两个最重要的大众媒体上播放,大家很容易接触到英文歌,而听英文歌也不代表你很高尚。”袁智聪

端:那么以你的观察,以往选用英文创作是不是一种有意识的取态呢,还是一半一半?

:看你属于哪一代人。以前香港是很受外国音乐影响的,像我经历的80年代,全部人都听英文歌长大。1980年代期间,英文歌经常在电视和电台两个最重要的大众媒体上播放,非常“入屋”(接地气)。大家很容易接触到英文歌,而听英文歌也不代表你很高尚⋯⋯那时同学认识的黑社会大佬也是听Madonna的。现在你可能会觉得“哗,那么cult”,但那是真的。

要是你玩乐队一定听英文歌的,这些人自然一开始就在写英文歌。之后可能受到某些导向,再开始尝试写中文歌,像Beyond那样,这个就是“香港歌”的特色。你看当时的乐队演出,在高山剧场的也好,观众也不全是本地人。很多“鬼仔”,很多国际学校的人,可能是一半一半,那时候香港就是这样的嘛。在这种场合,唱广东歌的人就不知道要唱什么。

端:Tomii,你和我年纪差不多,你会不会觉得以前用英文就是要特意区分⋯⋯“我就是不听canton-pop的,我的身份就是一个indie爱好者,我和你们不同”,你们有没有这样想过?

Tomii:我没有你那么愤世嫉俗。

Erik:我和这个想法有共鸣。我问过其他写英文歌词的人,比如唱作人黄靖、Jabin Law、乐队The Benefactor,他们的背景都读过大学,或教英文,或曾在外国生活,他们会觉得用英文写歌词,反而能反映他们香港人的身份。因为和亚洲其他地区比较,例如中国大陆和台湾,香港其实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这里的人能够同时掌握中、英文以及粤语,达到相似的程度。

这其实是香港人比较独特的地方,反而不能用“用不用广东话”(创作)来区分。也就是说,如果我写英文歌词的时候,我是“true”的,我是“real”的,那why not?并不是说我是香港人,就要写广东话歌词才能“real”,才能表达到我的身份。

“他们会觉得用英文写歌词,反而能反映他们香港人的身份。香港人独特的地方,不能用是否以广东话创作来区分。如果写英文歌词时我是‘true’的,‘real’的,why not?”Erik Piece

袁智聪、Tomii Chan与Erik Piece。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Tomii Chan与Erik Piece。摄:林振东/端传媒

端:这个是不是在玩独立乐队的人身上会特别鲜明?透过去展示我听“非广东话歌”来营造一种区分?这是一个“ in-group、out-group”的元素?

:这关乎那时在大众媒体很容易接触到国际音乐,但之后就越来越少了。所以我们的国际化口味是小时候整个大环境培养出来的。令我想起,我在80年代初期看过的乐评,不时有文章会写“support your local act”,呼吁人听多一些本地的乐队。因为当时大家很崇洋,在香港听歌的人,要是他们想听一些比较摇滚,比较新潮的东西,都去听外国作品。

端:而且当时香港的制作水平应该未能跟上,自然就会⋯⋯

:对,主流中也缺乏乐队,只有歌手。变相如果听广东歌会觉得“娘”的人,就会尽听英文歌。所以那时候的英文唱片的销量很高,可以比得上本地的专辑。那时开始,有人寻找身份认同,因而呼吁人听本地的乐队。无论是唱英文还是中文,总之是自己本地人。这就是那个年代,我经历的气氛。

“那时开始,有人寻找身份认同,因而呼吁人听本地的乐队。无论是唱英文还是中文,总之是自己本地人。”袁智聪

Canton Pop:其实从来没有衰落过?

端:这其实也和身份危机相关?1990年代初要面对回归,而其实每次香港社会出现身份危机,如2014雨伞运动、2019反修例运动之后,似乎无论独立还是主流音乐,都会出现鼓吹用广东话来创作的声音。

:其实80年代初期大家都很崇洋的,一方面是本地没什么乐队,那是还未有Beyond的世界,只有Chyna这类很技术型的乐队。流行曲以外,本地音乐的地位很弱,所以也许他们会有一种醒觉,要支持本地的音乐人,但是否一定要是广东歌呢?

Erik:Canton pop应该是世界上少数用语言分类的曲风,例如Brit-pop并不是因为英文歌才这样叫。而Canton pop来讲,其实整个产业从来都没有衰落过,只要有TVB就不会衰落。因为听众基数存在,而近年的本土意识甚至可以帮到这个产业,鼓励更多人写广东歌。可能对某些创作人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好像能看到一个商业模式。总之我是香港人,我写广东话歌,似乎这样就有商机了。

袁智聪,香港资深乐评人,曾创办《音乐殖民地双周刊》。80年代起参与、记录和推广独立音乐,现为抢耳音乐“Ear Up Incubation”创意总监,发掘香港音乐新血。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香港资深乐评人,曾创办《音乐殖民地双周刊》。80年代起参与、记录和推广独立音乐,现为抢耳音乐“Ear Up Incubation”创意总监,发掘香港音乐新血。摄:林振东/端传媒

“Canton pop来讲,其实整个产业从来都没有衰落过,只要有TVB就不会衰落。因为听众基数存在。”Erik Piece

端:近年香港听众有一个趋势,喜欢在歌词里挖空心思也要找到一句来觉得:“这句歌词是支撑我们这个群体的”。

:对,有的歌词明明创作者说是情歌,但有人硬是觉得有别的意识。

端:反而真的很鲜明有社会意识的,像LMF那种讲得很直白的也不多。当然也因为现在不能随便写这种内容。

:很多议题比如性别,现在已经说得太多了,AMK那个年代没什么人讲,所以他们显得很特别。又如#metoo这个议题,当每个人都在讨论,你怎样去写出一首很有自己见解的歌,很难去踏出这一步。

Erik:大家也一直没有意识到除了主流文化,还有其他文化可能在帮他们发声,所以他们只会在主流文化字里行间努力挖掘,希望寻找到一丝慰藉,尤其是在一段十分需要慰藉的时期。就是一首情歌,也要“夹硬”(硬要)找三言两语来安慰自己。

Tomii:但是这个就很普遍。你听的mid-west emo,我听的blues,当然不是写给香港人如你我,但有一两句可以分享。

:但那不是把一首歌标签。

Tomii:我觉得这是一个语言壁垒,可能英文歌更难让人们上纲上线,抽出一两句⋯⋯

:因为英文歌讲的故事并不是香港听众的贴身事。

端:就算一个香港创作人去写一首英文歌,也未必有同样效果。过份迷恋歌词这个媒介,我觉得在香港一直都是一个现象?

Erik:如果中文歌词写得比较暧昧,听众尚且能解读。但如果英文歌词暧昧的话,听众就得查字典了。听众会不会花这个时间呢?

“大家也一直没有意识到除了主流文化,还有其他文化可能在帮他们发声,所以他们只会在主流文化字里行间努力挖掘,希望寻找到一丝慰藉”Erik Piece

《音乐殖民地双周刊》。图:网上图片
《音乐殖民地双周刊》。图:网上图片

“‘Hong Kong-pop’不一定是唱广东话的。当然大家对广东话有一份尊重,但我觉得香港音乐可以包括广东歌、英文歌、国语歌。从1960年代开始就是三方并行,这是香港的一个特色。”袁智聪

其实,什么是“香港歌”?

端:袁总,我留意到你用“香港歌”这个字,“香港歌”是不是包括了各种语言的呢?

:以Swedish-pop(瑞典流行乐)为例,最有名的歌不是唱瑞典语的,而是唱英语。所以我觉得“Hong Kong-pop”不一定是唱广东话的。当然大家对广东话有一份尊重,但我觉得香港音乐可以包括广东歌、英文歌、国语歌。从1960年代开始就是三方并行,这是香港的一个特色。

先不说其他音乐类型,在摇滚乐里,香港最初的摇滚乐队:Teddy Robbin&The Playboys、 Lotus和早期的温拿,全都是唱英文歌的。接下来就里面开始有人写广东歌了。(到1970年代中段)许冠杰(曾是Lotus成员)开始写广东歌,温拿转写广东歌,慢慢那些乐队之中又出现广东歌文化了。

Erik:由英文转中文的分水岭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呢?或者在什么原因之下他们开始转写中文歌?

:这些早期的乐队解散之后,去到1980年代那批,像RAMBANDChyna那些,又变回全唱英文了。但他们之后的乐队,例如Beyond、达明一派,又再开始写广东歌。这好像就是大家不谋而合的。1980年代的乐队潮为何如此重要,就是因为他们开始写广东歌,将乐队带回主流之中,而不是(孤立)在英文歌世界里。这形成了另一个转折点。

同期的独立乐队、那些在高山剧场演出的,无论是玩重金属,或是走歌德风的,都以英文创作。但也有后来主要活跃于1990年代前期的亚龙大、AMK、….HUH!?等,开始会唱广东话。接下来又出现了广东话的倾向,例如本来是唱英文的Black & Blue(1995、1996年出版专辑)开始有广东歌,就跑出一个(歌手)卢巧音。

这个过程是不断的,语言上的变化不断发生,但是去到某一个状态以后就开始趋于稳定,像现在。

注:1980年代香港乐队潮,泛指当年冒起的一众香港乐队如摇滚乐队太极和Beyond、唱民谣的小岛乐队、受英国新浪潮电子音乐影响的达明一派和浮世绘等。它们将广东话写进源自海外的不同音乐风格,积极参与本地乐队比赛,后来部分和唱片公司签约,发行唱片。

Erik:是的,之前交替比较频繁。我想当年最疯的是Citybeat吧,加拿大裔主音John Laudon会唱广东话。

端:我想这个可能就是最奇葩的例子了:一个外国人主动会用广东话来唱外国音乐的摇滚乐,但是他乐队的名字又是英文的。我觉得这件事情就“很香港”。

土佬Johnny认真威
太阳眼镜戴住冇得挥
墨绿西装黑鞋白领呔
扮成青春猛男好架势
——Citybeat〈土佬Johnny〉,韦然、江其昌作词

(译)
土佬Johnny非常威风
太阳眼镜戴上没人能比
墨绿西装黑鞋白领带
扮成青春猛男好厉害

袁智聪,香港资深乐评人,曾创办《音乐殖民地双周刊》。1980年代起参与、记录和推广独立音乐,现为抢耳音乐“Ear Up Incubation”创意总监,发掘香港音乐新血。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香港资深乐评人,曾创办《音乐殖民地双周刊》。80年代起参与、记录和推广独立音乐,现为抢耳音乐“Ear Up Incubation”创意总监,发掘香港音乐新血。摄:林振东/端传媒

“以前在香港的乐手很“华洋集结”,所以英文曾经是一支主流线索。但1970年代中遇上了一个趋势,唱广东歌会让他们更红。我觉是当年是唱片公司在后面推动,后来这些歌手就成为了广东歌的中流砥柱。”袁智聪

Erik:(转写广东歌)是不是也是一种商业考虑,就是觉得这些作品能卖⋯⋯

:Beyond还在地下的时候,太极参加了嘉士伯乐队比赛,得了冠军。我那时觉得他们的广东歌,其实只是“谭咏麟”风格的⋯⋯

端:一队开了破音的谭咏麟!

:对!只是一队乐队去玩谭咏麟那样的音乐。你看他们的歌词,比如〈红色跑车〉也只是“媾女歌”(泡妞歌),没什么社会意识可言,没有Beyond那样的内心表达,总之很大路。也有像小岛乐队,又是唱广东歌的。

你问,(转变)是如何开始的?只能说是不谋而合。总之他们的前辈,像Chyna,是全英语的。这班人就好像代表了一个新的浪潮。我觉得那时是没有考虑那么多的,做广东歌自然地成为了一种新的趋势。

非华人面孔:香港音乐 or“HK based”

Erik:由英文到广东歌的转变,也可以从很市场的角度去看,最开始大家唱什么话都没所谓,但自从有了TVB,有了电视剧主题曲,大家就一窝蜂去写和唱广东话主题曲。语言开始变得有关系,英文被慢慢边缘化,因为英文本来就已经入不到屋:隔壁看《狂潮》的陈师奶哪听得懂英文歌?这样自然而然,英文歌或写英文歌的人被逐渐推向边缘。

1980年代更加是开始有“星”的年代,有梅艳芳张国荣,广东歌能够“卖埠”(出口)了,带来大家对广东话文化的憧憬,比如现在韩国人还在播《英雄本色》。到1990年代,有了广东歌卡拉OK文化之后,如果我是做唱片公司的,签一个艺人回来,他说“我要创作自由,我要写英文歌”,我也不会理他。

端:这种不断的转换,在不同的场合唱中文和英文,这会不会就是一个香港做音乐的特色呢?比如杜丽莎(Teresa Carpio)的家人是玩爵士乐的,而她是香港歌星。加上Carpios家族其实也不纯是华人,这种多重身份、多重语言的转换,会不会是香港,无论主流还是地下乐队的特色呢?

:以前在香港的乐手很“华洋集结”,所以英文曾经是一支主流线索。那时的歌星,比如杜丽莎、叶振棠和陈洁灵,这些人都是先唱英文歌。林子祥头两Erik个人专辑都是唱英文歌的。这些人的口味都偏西洋,可能一开始未掌握到唱广东歌,但(在1970年代中)遇上了一个趋势,就是唱广东歌会让他们更红。比如温拿唱广东歌的契机,是黄沾找他们唱电影《大家乐》的主题曲。我觉是当年是唱片公司在后面推动。后来这些歌手就成为了广东歌的中流砥柱。

Erik:我们讲了这么久香港音乐,似乎都在谈论华人面孔的音乐。我们是否要定义一下“香港音乐”是否包含非华人面孔呢?其实有些在香港居住的人,本来是不会广东语歌的。我们该如何处理或看待这个群体?他们是否在创作“香港音乐”?

Tomii:的确有香港长大,广东话不熟练甚至不懂,非华裔面孔的音乐人。我第一支乐队Tri-Deuces,主唱Sonia是一个印度裔的香港人,她在香港长大,读英语学校。我当然想说,和她做的音乐,是香港音乐。

:总之是“Hong Kong-based”的音乐吧。比如电子乐队Blood Wine & Honey,三个成员都不是香港人,但曾在香港定居多年,可以视他们为香港出产的乐队。只有香港的工厂大厦才会产生出这种氛围的电子音乐。而此外,你看香港也有很多殿堂级音乐人都不是华人,像Donald Ashley。

“‘香港音乐’是否包含非华人面孔呢?有些在香港居住的人,本来是不会广东语歌的,他们是否在创作‘香港音乐’?”Erik Piece“总之是‘Hong Kong-based’的音乐吧。”袁智聪

Erik Piece、袁智聪与 Tomii Chan。摄:林振东/端传媒
Erik Piece、袁智聪与 Tomii Chan。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香港资深乐评人,曾创办《音乐殖民地双周刊》。80年代起参与、记录和推广独立音乐,现为抢耳音乐“Ear Up Incubation”创意总监,发掘香港音乐新血。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智聪,香港资深乐评人,曾创办《音乐殖民地双周刊》。80年代起参与、记录和推广独立音乐,现为抢耳音乐“Ear Up Incubation”创意总监,发掘香港音乐新血。摄:林振东/端传媒
Tomii Chan,香港唱作、制作人,音乐由蓝调、民谣发展出骚灵肌理。2023年发表首支广东话作品〈说不清〉,探索创作语言和身份认同。摄:林振东/端传媒
Tomii Chan,香港唱作、制作人,音乐由蓝调、民谣发展出骚灵肌理。2023年发表首支广东话作品〈说不清〉,探索创作语言和身份认同。摄:林振东/端传媒
Erik Piece, 语言学人及英语写作讲师,研究题材涵盖话语及文本分析,也涉猎本地音乐研究。工余时间玩音乐,曾组成innisfallen和The Tranquil Summer Sea等乐队。摄:林振东/端传媒
Erik Piece, 语言学人及英语写作讲师,研究题材涵盖话语及文本分析,也涉猎本地音乐研究。工余时间玩音乐,曾组成innisfallen和The Tranquil Summer Sea等乐队。摄:林振东/端传媒

临近回归的一篇文字:抗拒唱英文的人

端:我想起关劲松的一篇发表于1993、1994年的文章,那也是回归前夕,他观察到当年一场演出里面,全部乐队都很喜欢英伦音乐,也是唱英文的,他就问那些人:你们英文的水准是不是好到能够表达自己呢?

我觉得这就是叫人不要逃避,可能他会觉得这些人在逃避写广东话歌。我的解读是这可以是一个选择:选择不去掌握广东话这门语言;选择逃避,去用英文写作。而AMK本身,在第一只唱片有英文歌之后,之后似乎多用广东话创作,这其实也应该是一个有意识的选择?

“他们常说中文难填,普通话又不好,所以才以英语作沟通媒界,但为何这群年青人会连自己的母语也不能掌握?”——Indian Mary(关劲松笔名),节录自《音乐殖民地双周刊》Vol. 27

:我不知道为什么AMK这样选择,可能们他的风格更容易处理,例如是受twee pop、indie pop风格影响,音不需要唱得很准,会较容易上手。也可能这是阿松自己的创作,他所受的文学影响,真的是冰心那代中国五四文学作家,中文对他的影响很大。虽然他也会忽然提起英文作家比如D.H. Lawrence,但他本人心底里,作为中文的文字人是多于英文的。

Erik:我反而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在最后一段,对唱英文歌词的人这么抗拒?读完阿松这篇文章,我猜想当年有两种力量在互相较劲,如果我们将英文当作一种殖民语言去看,可能就表示一种霸权,“为什么要逼我去学英文呢?”这样去看的话的确如此,就好像我们不应该去留恋这种殖民的过去。

端:我觉得他是有这个意识的。

“其实无论英文讲得好还是坏,我们香港确实是少数从幼稚园就要学习英文作为第二语言的地方,这也是我们香港人身份的一个特征。”Erik Piece

Erik:其中也有身份危机的问题。当关劲松说大家很迷恋这些外国或者英国事物,我们也知道香港人也有一种追求“native speakerism”的心态。这个名词原本是一些教英文的人用的,我也教英文,学生和家长对我的期望就是我的英文要有母语水准,不标准就要抵制和批评。

其实我看阿松评论的时候,也有些觉得“你不够标准你就不要用”,不要留恋那种“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的感觉,因为你在别人面前其实都是一个二等公民。但另一方面,其实无论英文讲得好还是坏,我们香港确实是少数从幼稚园就要学习英文作为第二语言的地方,这也是我们香港人身份的一个特征。

Tomii:这是有internet才出现的⋯⋯

端:也不一定。现在不同于关劲松的那个年代,当年也可以去唱片舖“掘”减价货架,然后听的歌也可以比那些不懂英文的人要多。

Erik:是呀,是会比只听广东歌的人视野宽阔一些。我以前去HMV也会看John Martyn那样比较便宜的外国唱片,都不会去看中文碟。怎样都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一种“谁都不是”的感觉⋯⋯

别要等爱错
才觉可怜我
大胆宣告仰慕不变
不过失落心情不变
——Tomii Chan〈说不清〉

Tomii:从创作出发,我觉得关劲松这样选择,还是关于“寻找身份”这件事。特别是由英文歌转回写中文歌,可能是因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希望有人明白、希望能够和他人沟通、找到缺失的那个部分。

虽然我对关劲松和AMK的认识不深,但他的内在自我是一个文化人、文字人以及中文母语者,我也有相似的地方。对我来说,我有一些感情是由canton-pop培养的,对此共鸣过,所以就会想⋯⋯为了证明自己是香港人,要用广东话来写歌。

“由英文歌转回写中文歌,可能是因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希望有人明白、希望能够和他人沟通、找到缺失的那个部分。”Tomii Chan

Erik Piece, 语言学人及英语写作讲师,研究题材涵盖话语及文本分析,也涉猎本地音乐研究。工余时间玩音乐,曾组成innisfallen和The Tranquil Summer Sea等乐队。摄:林振东/端传媒
Erik Piece, 语言学人及英语写作讲师,研究题材涵盖话语及文本分析,也涉猎本地音乐研究。工余时间玩音乐,曾组成innisfallen和The Tranquil Summer Sea等乐队。摄:林振东/端传媒

端:你作为音乐家的身份,还是个人的身份?

Tomii:作为一个人。每个人的处境都不同,正如袁智聪所讲,每个人的文化背景不一样,会倾向于使用不同语言。这个逻辑很直白,但当中有一些微妙的区别。比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但总有人问:“你是外国读书回来的吗?”可能他们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讲话总混杂著英文?为什么会写英文歌?虽然我只是表达自己,但是我感受别人眼光的时候 ,就觉得自己好像谁都不是。

我不是外国读书回来、又不是国际学校长大、我又不看周星驰,那我是谁呢?我到底应该把自己放在光谱上哪个位置?我想起,我们这一代听很多陈奕迅,那为什么不在我创作的语言中拥抱那些快感、那些影响呢?

端:一开始会觉得生硬吗?有没有找广东话的语言特质,会和你有情感上的连结?

Tomii:一开始是有点生硬的,觉得很费劲,要想很久,最后很多草稿也没有用到。我体会到,用中和英文写歌词的心态和情绪是不一样的。我发现用中文写歌词的时候,很受到小时候听的canto-pop影响, 而当中很多都是情歌、惨情歌。那种情感是独有的,很难用言语说明。

虽然歌词本身只是语言,但配上音乐,又变成一套自己的语言。接受了自己也有这样的一面,就觉得广东话很能宣泄情感,包括一些自卑自怜、自我价值,我觉得这是广东歌的强项。

“虽然我只是表达自己,但是我感受别人眼光的时候 ,就觉得自己好像谁都不是。我不是外国读书回来、又不是国际学校长大、我又不看周星驰,那我是谁呢?”Tomii Chan

端:“谁都不是”这个说法很适合在香港创作的人。在身份方面的问题是,很容易选择靠拢其中一边,但很少出现一个香港的选项。到底是靠拢中文呢?还是相对和国际接轨的英文呢?但“香港”其实在哪里呢?我觉得这是每一个世代都在面对的问题。

Erik:我准备答案的时候,看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就是,香港的英文歌和国际的相比。其实这样表述就已经将香港和国际分开了。但国际不就是香港吗?香港不就是国际的一部分吗?我们也要想清楚究竟自己的定位是不是一定在于“国际”。

有些听众喜欢听歌词,但其实很多听众可能以音乐为先。我又想到,一首歌可以在国际流传,会是语言的问题吗?比如(冰岛乐队)Sigur Rós在香港有很多听众,但一定不会是因为语言吧。比如, 当年许冠杰的〈鬼马双星〉能在英国BBC上播放,也很明显不是语言的关系。那是不是应该有一些超越语言的要素,令香港人做出的音乐受人欢迎呢?

“其实这样表述就已经将香港和国际分开了。但国际不就是香港吗?香港不就是国际的一部分吗?我们也要想清楚究竟自己的定位是不是一定在于‘国际’。”Erik Piece

端:我留意到近年有个趋势,很多外国人选择一个乐种来听时,必须要听亚洲的,比如“亚洲瞪鞋(Asian shoegaze)”。到底他注重的是瞪鞋还是来自亚洲的瞪鞋呢?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网络年代的凝视(gaze)。

Erik:有时或是出于猎奇,他可能是想,“瞪鞋是来自我们西方的东西,我就看看你们亚洲人玩得怎样”。就像爵士传到日本之后玩得很精细,有些人就会特意听日本的爵士,看看它有多精致。

:大家会对某些地方有刻板印象,例如北欧的音乐就是比较有灵气的,会不会北欧也有一些很粗糙难听的音乐?肯定有。但听众印象就是北欧音乐全部都是很飘逸。这样的听众对亚洲也会有类似的刻板印象,例如泰国音乐就是一种味道,日本音乐也有它的味道⋯⋯

Erik Piece、袁智聪与Tomii Chan。摄:林振东/端传媒
Erik Piece、袁智聪与Tomii Chan。摄:林振东/端传媒

非二元未来?香港音乐推向全球

端:袁总你有参与一些培育新的音乐人的计划,比如抢耳音乐。依你的观察中,这些新人使用语言创作的情况如何呢?会觉得有什么新趋势?

:一半一半吧,广东歌也有,英文歌也有。比如WHIZZCharming Way这些乐队一开始只有英文歌,但也开始有自己的广东歌了。我感觉是比较顺畅的(转变)。比如Charming Way的主音张明伟,他是外国读书回来的。他本来就会翻唱一些广东歌,就没有那种尴尬的情况出现。

这个年代很多人喜欢翻唱,他们喜欢英文歌,同时也会翻唱一些本地歌。那就会事先听到他们唱广东歌的效果,不会觉得“哗,你唱广东歌就变了样”。他们也不会有这么多的语言考虑。

“香港音乐应该要多出口。冰岛如此小,但他们的音乐成功,因为他们的创作全部出口到不同地区,而非靠冰岛本身如此少的人口支持产业。香港应该要走这一条路,无论是面向亚洲还是欧美或中国大陆。 ”

Tomii:所以他们的广东歌是商品化的结果,还是自我寻找的结果?

:想尝试下迈出另一阶段、进入另一个层次吧。比如Charming Way连续三首新作品都是广东歌。

Tomii:是否会有一些迹象,比如原来他们的英文歌是自己写词的,而中文歌就要请人写词呢?

:有的,他们多数都是这样的做法。WHIZZ好像有一首是自己填词的,但是后来也是找填词人写。可能他们觉得别人写的东西能提升(作品)。

端:那你觉得未来(广东歌和英文歌)的比重会变成什么样呢?会不会倾向于其中一边呢?还是会在两者之间存在一种中间状态?

:我觉得是两边都要有,我自己也希望是这样的。毕竟这是香港音乐的特色:有英文歌,也有广东歌、国语歌。

Tomii:对于他们自己的职业生涯而言,他们是否会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呢?

:很难讲。从抢耳音乐的角度来说,参加了我们的孵化计划,下一步就是把他们推向全球。对于走向全球这一目标而言,唱英文歌可能有优势。先不说欧美,就算在亚洲区,你去新加坡、泰国一类的地方,唱英文歌都是会得到比广东歌更大的共鸣。不是个个都像RubberBand一样,只凭广东歌就能走天涯,走遍世界。

端:但是他们在全世界,都是唱给香港人听。外国听众好像不多。

:可能RubberBand是这样。抢耳音乐出来那些新乐队,观众不认识他们,但起码知他们在唱什么。如果他们唱广东歌,你就得花很多力气去翻译,传达意思。我不是说唱广东歌和英文歌那一边比较有“著数”,就看你走的路线。如果你想上叱咤,想上Chill Club,那当然是唱广东歌。

但香港音乐应该要多出口,因为香港的场景和市场太小了。我们经常以冰岛(音乐)为例,冰岛如此小,但他们的音乐成功,因为他们的创作全部出口到不同地区,而非靠冰岛本身如此少的人口支持产业。香港应该要走这一条路,无论是面向亚洲还是欧美或中国大陆。所以香港音乐需要有英文、广东话和国语,样样齐。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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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音樂專題,每篇的切入角度都很好,引起思考和繼續討論。

  2. 訪談者說中文是一個字對一個音,這樣講是不對的。漢語是單音節語言沒錯,但我們唱歌明明就可以拉腔、加花,一個字唱兩三個到很多個音。
    中文也不是沒有吞音,如古典小說傳到現代書面語的「只消」=「只需要」;當代台灣的「醬」=「這樣」;香港也有一些懶音。不是標準的用法,但在適當場合用在歌詞裡有奇效。

  3. 這是很深的技術問題。以漢語為先,發展出的歌曲,在整個體系風格上就和西方音樂,以及其他語言的歌曲不一樣。中國傳統音樂,民謠戲曲,有大量的拉腔、加花,節拍也很自由,相對的旋律很受限制,和聲學也沒有發展,這都是順著語感而來。20世紀我們把漢語「裝」進了西方音樂和樂理的框架裡,港人寫新派粵語流行曲也有意識地傾向一字一音,脫去老派粵曲的「土」味,這實際上減損了粵語在音樂上的表現力與發展可能。
    無錯,很多英語唱起來順的歌詞,如果用廣東話來唱,或用國語,或其他漢語來唱,會顯得「柒」、笨、怪。這些直覺沒有錯,就是體質不合。那有時候我們問題應該反過來問:你能否令旋律、編曲、節奏來配合你的廣東話,讓音樂遷就粵語,而不是粵語遷就音樂,或者你繞開來,用英語日語或其他語言來寫詞?

  4. 香港最早出現的流行曲是國語歌,接著才是英語歌,後來是廣東話歌。
    其背後原因是人口結構的改變(國共內戰和抵壘政策),9年免費教育政策,免費電視台……等等。
    建議作者採集更多數據來撰寫文章。端的深度文章水平很高的。

  5. 很好的文章來質問香港音樂是否只能容下廣東歌。 我認同文內的探索海外市場。 不講語言如何, 最重要的是如文內吸引多些海外目光, 壯大音樂創作者收入, 才能吸引更加多人擁入這產業。 若果只流於創作者用愛發電, 要靠part time 支持創作, 那麼歌手又如何走專業化水平去提升香港音樂的質素和境界?
    而且香港除了英文歌或文中的北歐樂隊, 也有些非着重言語的創作人值得留意, 好像我推的TYNY (迷幻//電音)或jason kui.
    在我們會聽韓/日/歐洲語歌的年代, 若果只強調語言,忽略做好的音樂旋律//氣氛//意景去感染聽眾, 不是太本末倒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