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今夏熱浪尤甚,世界各地的音樂節卻依然在炎熱中開唱。而端文化組就為讀者舉辦一次字裡行間的「夏日音樂祭」。近年「母語」關注甚熱,探討涉身份/政治、創作與經驗,關乎我們是誰,我們是怎樣存在與生活著。我們的音樂季也從「語言」切入,集結香港、台灣兩地不同語言的音樂唱作人、樂評人、音樂雜誌創辦者、音樂節搞手等場景內各崗位角色,一道聚爐傾談。
整個專題分設粵語、香港英語創作、台語、原住民語言、客語五部,每部分都結合一篇「圍爐對談」,深入探討相關的音樂創作在地脈絡,近年新變,及各自面臨的問題;此外還有一篇關於這種語言的歌單,方便讀者從討論中回過神來,犒賞耳朵與心神。
五種語言,五篇歌單,二十餘位在台港兩地音樂場景努力與創作的人,是為我們的「端文化·夏日音樂祭」。希望你來,一起聽歌,讀字,思考。今日首先刊出的,是香港廣東話歌詞創作的對談。
這場訪問,似乎源自一個有趣的誤會。可能過去數年,外界最熟悉的一些香港填詞人好多都已離港,如詞人林夕已移居台灣,黃偉文浪跡英國,還有潘源良、小克、梁栢堅,都在這幾年陸續離開了香港。但這不代表在今天香港流行曲就被「滅頂」,而今日在香港,廣東話也沒有瀕臨邊緣化,或是遭受其他語言的威脅。反而數年來隨著人氣男團冒起,本地流行文化重燃大熱,而獨立樂團與歌手藉網絡平台從地下走進主流,也刷去以前盛行的 K 歌、港式情歌,換來一片嶄新的曲詞創作面貌。
面對社會思潮、文化產業和網絡生態的改變,置身政治大氣候的陰霾之中,流行曲的意義大抵已經超越「流行」,作為今日香港仍然通行的發聲渠道,有話要說的香港填詞人,還有什麼可以說,還可以怎樣說,才是我們最關心的事情。這個關於今日廣東話歌詞的對談,請來如下四位:
蘇豪,香港網台「試當真」創團成員之一,片而優則唱,兩年前跟許賢以 MC $oho & KidNey 進軍音樂界。
Jan Curious,藝名亞水,曾為香港樂隊觸執毛主音,現任 R.O.O.T 主音。昔日英倫 band 友,如今精研廣東歌,直到去年才剛推出自己的第一張個人專輯《亞水》。
Luna is A Bep,近年備受樂迷及各界 DJ 關注的新晉獨立歌手,如今組成自家音樂團隊 Luna & The Bosin。
鍾說,填詞作品一年多過一年,亦是神秘組織「周耀輝歌詞班」的傑出代表,同時以鍾雪瑩之名活躍於電影界。
由鍾雪瑩主演的《填詞撚》(撚,粵語指男性生殖器)預計今年上映,據聞電影改編自真人真事,細訴香港填詞人的坎坷離奇怪事。不過,約他們出來訪問,卻跟《填詞撚》這部電影完全無關,也不是要從他們身上找到一些共通點。聽他們談詞說歌,感覺就像四條奇特的拋物線,離開了聲調的軌跡,甚至找不到押韻的座標,在詩意以外,自我跳彈之中。
豪=蘇豪
水=亞水
Luna=Luna is A Bep
鍾=鍾說
「你喝一口水,你都可以想到好多事情,但是如果你不去想,就不會擁有這些因為「水」而發生的內容。」——鍾說
拋物線的開端
鎖匙電話銀包八達通
帶齊呢四寶先好返工
鎖匙電話銀包八達通
帶齊呢四寶根本輕鬆
——蘇豪、許賢〈出門四寶歌〉
譯:
鑰匙電話銀包八達通(悠遊卡)
帶齊這四寶才好上班
鑰匙電話銀包八達通
帶齊這四寶根本輕鬆
——蘇豪、許賢〈出門四寶歌〉
端:你們認為自己的第一首填詞作品是?
豪:第一首有「出街」的歌,應該是Cap TV(試當真前身,蘇豪及許賢皆為骨幹成員)時期⋯⋯那時拍完一條短片,大家覺得好像差點什麼,那就不如寫多首歌好好醜醜埋個尾,但不記得是哪一首歌了。噢,可能是〈出門四寶歌〉喎。
Luna:鎖匙(鑰匙)、電話、銀包、八達通?
豪:算不算是我的「填詞作品」啊?
水:大家都識唱(會唱),當然算啦。我的話,如果是真正意義上推出的第一首歌,就是觸執毛那些吧。但不計有沒有「出街」的話,其實第一首是中學三年級時寫的〈愛你一生一世〉。
豪:你是想著哪個人來寫的?
水:無呀,我是想寫一首有粗口的情歌,「我對你癡心一片,你對我癡——鳩——撚——線」,哈哈。那時跟表弟看完band show回家,就說不如我們也試寫一首,想了個hook就開始寫些rap詞。啊,不對,歌名是《癡心一片714》才對,因為是7月14號寫。
註:鳩,撚,粵語謂男性生殖器;癡線,神經病。
Luna:如果這樣說的話,我的第一首填詞作品應該要回到中學時期,教會裡有個組長要結婚,所以想送一首歌給他,於是就將〈他約我去迪士尼〉改歌詞。
端:你是在什麼情況下開始投入Luna is A Bep這個唱作歌手身份?
Luna:大概是 2018 年,當時我剛剛從一份公關工作轉行進入傳媒,但又覺得鬱不得志,其實自己有很多嘢(东西)想寫,機緣巧合下覺得原來 rap 可以作為一種文字工作以外的表達渠道,便開始寫歌詞。真正第一首開始在 YouTube 發佈的作品叫〈Everybody’s Sleepy〉。如果要說再認真一些符合「填詞」定義的第一首歌,是我寫給莊正的〈想一起〉。
Everybody’s Sleepy in this sick city
可能夜晚 OT
可能臨瞓又 Naughty
講過幾多次 有啲嘢我好想試
但係要明智 社會只會講個錢字
——Luna is A Bep〈Everybody’s Sleepy〉
譯
Everybody’s Sleepy in this sick city
可能夜晚 OT
可能臨睡又 Naughty
講過多少次 有的事我好想試
但是要明智 社會只會講個錢字
——Luna is A Bep〈Everybody’s Sleepy〉
端:鍾說第一次嘗試填詞,是在周耀輝歌詞班,他是自2011年在香港浸會大學開設歌詞班,已十餘年了。
鍾:是呀。那時因為很喜歡一個單詞叫「呢喃」,於是就自覺有型地寫了一首歌詞叫〈給自己的呢喃〉。
水:哇,突然覺得我自己的第一首作品好柒(笨)呀。那〈給自己的呢喃〉後來有沒有派台(將主打歌派到電台)?
鍾:梗係(當然)無啦,但有B-囉。因為是歌詞班的功課。那時候每個禮拜都要交一兩首給耀輝。
水:但正式入行之後你就知道,交歌詞的頻率還高過你上歌詞班的時候。哪有一個禮拜寫一兩首,有時你可能一日就要寫完。
鍾:是啊,原來林夕說他一年要寫220首歌,即是平均 1.5 天就要寫一首。其實以前的功課沒特別覺得很難寫,耀輝是個心胸豁達的人,無論你寫什麼,他都會說「欸好好喎!」
豪:但「好好喎!」然後就給你B-哈哈哈哈。
鍾:畢業班最後那份功課,我有A-呀。要說最難,是最近我要回去批改同學交來的作品,但我還不知如何去評價其他人的歌詞。
水:周耀輝的「填詞班」是否像作文班一樣每次有個主題?比如說今個禮拜大家聽完這首 melody 就回家自由發揮,寫一首⋯⋯譬如關於「鍋貼」的?
鍾:是有一些寫作練習給我們,但完全與歌詞無關,是想知道這一個禮拜裡我們發生過的事,或者這一個禮拜裡想過什麽事情,如果你真的有想過「鍋貼」,那你就寫「鍋貼」。所以是有兩份練習,先寫完第一份,再基於第一份去寫歌詞。
「啟發人如何去把一些有如微塵的事,發展成星球那麼大的東西。」——亞水
端:近年很多香港年輕填詞人,像你和王樂儀、雷暐樂,都曾經是周耀輝歌詞班的學生。它對今日香港樂壇似乎扮演著關鍵角色,歌詞班對你有多大啟發?
豪:主要是教技巧還是教大家尋找自己想表達的內容?
鍾:主要是⋯⋯無技巧。哈哈,如果你問耀輝「你是怎麼寫歌詞」,他會說「唔知唷」,你再問耀輝「是不是要很認識音樂才寫到歌詞」,他會說「不懂唷」,不懂音樂,不懂看譜,所以他是不會教任何技巧。你問他所有關於填詞技巧的問題,他都會想辦法推開你。
豪:那即是,跟你傾偈(聊天)?
水:令你得到鼓勵?
鍾:就是教會你原來大腦是可以思考的,每天你所做的所有事情裡面,都有更「下面」的東西存在。你喝一口水,你都可以想到好多事情,但是如果你不去想,就不會擁有這些因為「水」而發生的內容。
水:這麼說就是啟發人如何去把一些有如微塵的事,發展成星球那麼大的東西。
鍾:也可以這麼說。除了有一堂他會邀請于逸堯來教九聲,但就只有這一天,其他的日子他是完全不講技術性的內容。
水:反而是開始填中文詞之後,會讓我想起很多以前中學上課時學過的東西,什麼排比句啊,明喻啊、暗喻啊,那時學到的知識終於有了新用處。
鍾:係哩,原來那些東西是好有用,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從來沒讀過書。但我中學時中文作文得 40 分,都不知道為何現在會做了這一行。
水:譬如排比句,聽 Supper Moment 的歌就會發現很多這樣的修辭手法。當時 Sunny(Supper Moment 主音陳仕燊)形容,如果你想説一件事,你要重複三次。用不同的詞語去重複這件事三次。始終聽歌是一件很快的事,要將這麼重要的信息傳達出去,很難期望用五個字、七個字就達到效果,那就用廿個字去不斷重複這些信息。
「我是無敵的,我是獨一無二的,我是宇宙最強的。」甚至在唱歌方面也是,慢慢一句一句加多一些力去推進這個句子。但我又想問 Luna 寫歌的時候會有什麼技巧,始終你是中文系畢業。
「I wanna ride on you 這樣,一旦用廣東話寫成「我很想騎你」,又變得很可笑。」——Luna is A Bep
廣東話填詞之難
要醒爬 蝕桌就免埋牙
得失少個襯家 埋堆捱少兩扒
Hip Hop 啲講嘢真實咪兩嘢變卦
文化締造我大個締造文化 植根於地下
——Novel Fergus〈黑水鬼〉
端:文學院的詩詞訓練對你的音樂創作有多大關連?
Luna:我會說,在中文系讀書的時候,我鍾意看散文,看小說,但就是不鍾意詩這種形式。我覺得寫詩很作狀,很「扮嘢」(裝逼,假掰)。為什麼不可以直接一點將想法講出來呢?填詞不一定要這樣委婉,它可以很直接,不需要每一次都寫詩的意境。但我舉個例子,一些外國 R&B 歌手是很露骨去表達愛,特別是詳細描寫關於床事的細節,像 I wanna ride on you 這樣,一旦用廣東話寫成「我很想騎你」,又變得很可笑。
於是你真的會嘗試用較詩意的方式去寫,廣東歌就慣常用很多修辭去修飾對愛的感覺,可能關乎整個文化及語的背景。但你一用廣東話,不是寫到很俗,就是以前在情歌流行曲最常見到的詩式歌詞。就算要鹹濕,黃偉文寫〈除下吊帶前〉都要用十分隱晦、怕醜的方式,又例如〈漩渦〉或者〈無人之境〉,講偷情但隔著一層紗。
不過我後來發現這可能跟環境、跟自己的成長有關。到你發現有些事情已經不能很直接講,但又很想講出來,有這種衝突的時候,你就會想到用詩。
水:色情的內容始終都是最難處理,在外國你可以寫得很sexy但不鹹濕,像你所說,當 wanna make love tonight 變成「我想同你做愛」就很怪。
豪:寫成中文的話,可能會用「糾纏」代替?
Luna:但我的意思是真的想同你做愛,不要纏綿和愛撫,要再直接一些但又不是⋯⋯如果我要寫一首非常露骨的,應該如何掌握平衡呢?怎樣可以很直接但又不會很 cheesy 呢?
水:我覺得林夕填鄭秀文的〈唉聲嘆氣〉已經寫得很好,從「床是我床但你的汗」這一句開始很有畫面,但可不可以再「入」一點呢?問題是一用力就即刻變了尹光和李秋霞。要 sexy 是很高難度的,可能這個社會就是保守一點,在香港的價值觀下,你不知道怎樣去拿捏。
端:所以香港的流行曲也相對保守一點?
豪:可能只是主流樂壇太保守而已,反而在 YouTube 就有很多,你聽來自九龍的樂隊project 9那些都不算太保守。
水:即是大家都不敢讓父母知道自己在聽的那些歌嗎?我作為一個老人家,看到Billy Choi還有很多不同的rapper,他們玩廣東話都已經啟發了我很多,但首先要有接受能力囉,我會視爲一個樽頸(瓶頸),像你剛剛講的重點,因為他們是網絡上發展,所以我阿媽不會聽到,就變成了香港音樂的generation gap。
Luna:說起這一方面,我另外想推薦一個人叫Novel Fergus,他寫的《梟》、他的〈江湖〉,雖然他強調自己不是江湖中人,但他會特意研究和尋找很多「靚」的廣東話用字,寫到很「地道」的內容。
可能我的成長是少接觸港產片的,我父親從內地來港,母親又是印尼人,我沒什麼「香港文化」。有時看他的歌詞,我才會知道某些字的意思,例如我生活了這麼多年都不知道有「醒爬」(機靈)這個詞語。
水: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玩,我自己反而很想回去嘗試以前許冠傑、黎彼得那種口語化的寫法。但有一個難題,就是如果我有一些口語化的句子,我就會整首都口語化,感覺文縐縐的話,就會整首歌都寫書面語。有人對我說其實不必統一,可以兩種都有,但我還是過不到這一關。
瑜伽呼吸 能集中啲(點)
提早熄燈瞓 健康啲
靜靜抄經 平靜一啲
龍脊放假行 唔諗公事
浴室高歌 紅日一支
達哥星仔 笑大聲啲
其他之嘛 艾東喼雅斯
——陳奕迅〈塵大師〉(詞:林海峰)
「艾東喼雅斯」即是 I don’t give a shit 的諧音。
「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玩,我自己反而很想回去嘗試以前許冠傑、黎彼得那種口語化的寫法。」——亞水
豪:啊,鍾說有教過我一件事情。
鍾:咩呀?
豪:不是教,是分享,哈哈。因為那時林海峰剛剛替陳奕迅填了一首〈塵大師〉,那首歌就是又有書面語,又有英文,又有口語,當時她跟我講這種技巧叫做「三及第」。我這才知道世上有種概念叫做「三及第」。
註:一種早自清末出現,流行於40至60年代香港「新聞紙」,夾雜文言文、官話白話文以及粵語白話文的書寫文體。
水:為什麼叫「三及第」?
鍾:及第粥就是很多什錦撈埋(混成)一碗粥,那「三及第」呢,就是以前的各種文體夾雜到一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什麼年代的人,他們在文獻上會中英夾雜,或者幾種語言撈埋一齊,比如文言文加口語,再加其他語言,然後大家就說這種文體叫「三及第」。直到黃霑那個時期,他和很多專欄作家就很擅長將以前的這種文體放在流行文化裡面。
水:所以其實「溝埋」是我們偶像黃霑的強項來的?我今天要感謝你啊,我想通了!都不需要想原因,如果霑叔說可以的話,那就可以啦。
豪:但我們在今日寫東西,是不是也需要重新拿捏一個平衡,就譬如「三及第」裡面哪種要多一點,其他要少一點,如果不平衡的話,這種「溝埋」的感覺會被人覺得好老土。我自己並不覺得老土,但我認為有些聽眾會這麼想。不過〈塵大師〉好像示範了一次,其實都不是那麼老土,將口語夾雜書面語,都可以寫得很有現代感。
「但我們在今日寫東西,是不是也需要重新拿捏一個平衡」——蘇豪
端:傳統廣東歌講究九聲、押韻、平仄,因此常被形容填詞難度較高,你們是不是也這方面的美學考量?
水:我會覺得是不同世代的價值觀。對我來說,聽到古巨基〈歡樂今宵〉歌詞「猶如無人敢碰⋯⋯」 的時候,是覺得 okay 的,但對於我阿媽或者阿婆來說是不行,會問「有什麼魷魚(猶如)是不可以碰的?」在她們那個年代聽歌,就是收音機一播,只要聽不清楚那個字就當你輸。我知道你(蘇豪)經常都想替人填詞。
豪:喔,是的,嘗試過啦。哈哈哈,但真的搞唔掂(搞不定)。就是我填完以後,還是覺得,哎,不如算了。
鍾:你有真的填完嗎?
豪:填了幾句後發現填不完。以前都聽過一些訪問,說廣東話很難填。當時我就心想,是否有那麼難呀?直到自己很辛苦填好頭四句,先不論寫得好不好,如果一定要講到自己想講的事,又規定一定要「啱音」、要押韻,我才知道原來是這麼難。
水:像我填過國語詞,英文詞,廣東話詞確是相對難一點。因為它是一定要「啱(合)音」。但現在的廣東歌,比如聽光頭幫和Billy Choi的歌,那些廣東話字可以是「唔啱」本身那個音。我會覺得其實是一件好事,如果「唔啱音」但你都能聽得懂,那就可以將廣東歌再往前推一點點。
Luna:有些朋友說他們的創作已不再被廣東話的九聲限制了,有時聽他們的歌也可能聽不出他們唱的是什麼字,或者已經用autotune扭走了人聲。像Novel Friday的歌,我一開始是接受不了的,但打開了創作世界,慢慢懂得去欣賞,覺得它也是一種方法,原來有一種情緒就是要用這種方法表達出來,不是要你即刻就從歌詞裡聽到唱些什麼,是要你感覺到整個氛圍。
我會覺得是自己的審美或者感覺夠不夠開放,只是我至今都做不到。我還是有一點點堅持,想在發音方面還是令人聽得清楚一點。不是刻意要這樣做,但就是不能太哽耳。
水:我暫時也未過到這一關,所以我還在研究我自己。我總是會去想,寫出來舒不舒服呢?但舒不舒服是個人感受,原來我聽Billy Choi的時候會覺得,「咦?這一首正(好棒)喎!」,或者有一些是,像我去到教會聽的,「喂,真是過不到自己這一關,怎麼辦?」或者我想通了就會可以有那個能力去寫,但還有很多未想得通。
Luna:但我最近發現自己都不像心目中那樣「守得住」這些音,譬如我的一首新歌叫〈君莫問〉,第一句便是「幾番占星跟祝禱仍迷途」,整句都是同一個音,聲調其實是不對的,還算不算「啱音」呢?聽下去自己又很順耳。不是說我完全不理中文,那始終是我的母語,也是最能表達我意思的語言。但可能我現在會重視節奏和旋律,多過那些中文字的音是不是完全準確。
水:其實有一些我很鍾意的歌,正正就是「唔啱音」的。只是我們還未知道怎樣去定一條界線,是「聽得明」還是會覺得很突兀,但正因為很難拿捏這一條線,讓我覺得很好玩。所以我希望這是一個進化。
鍾:我認同剛剛你們和亞水的想法,但我也找到在如今這個世代繼續做傳統,而且做得很好的人,譬如我很佩服和尊敬王樂儀。因為她就是可以做到妙筆生花。所以每次給per se樂隊填詞我都很怕,幾乎要爆發整個銀河系才寫到。
那麼多年來,王樂儀寫per se都寫得太好了,當有一首詞交落我手上,要如何令人讀來同樣很有詩意,而不要因為看到「鍾說」的名字就覺得,哎破壞了啦,差啦,不能說是競爭心態,更多的是「要好好!全心!投入!」這種想法。啊,終於,有人覺得我也可以寫到這些風格!我可以,我一直都知道!這是我其中一個面向,我要拖出我的可能性。
幾番占星跟祝禱仍迷途
打開手機只得貓狗和名模
像個大細路無力抗壞制度
人人太浪費 廢物又繼續製造
點先搵到一世嘅志業
旁人晨早搞咗婚禮再置業
但係呢啲嘢仲未喺我嘅 checklist
算喇我都係諗下我隻歌點唱 adlib yeah
——Luna Is A Bep〈君莫問〉
譯:
幾番占星跟祝禱仍迷途
打開手機只得貓狗和名模
像個大孩子無力抗壞制度
人人太浪費 廢物又繼續製造
怎樣才尋到一世的志業
旁人晨早搞了婚禮再置業
但是這些事還不是我的 checklist
算啦我還是想想我這隻歌怎麼唱 adlib yeah
——Luna Is A Bep〈君莫問〉
「中文,那始終是我的母語,但可能我現在會重視節奏和旋律,多過中文字的音是不是完全準確。」——Luna is A Bep
「作為一個filter經常聽人訴說這些內容,你其實都有很多雜質在身體裡。做心理醫生的人,有時自己最不開心。」——亞水
歌詞不完全代表自己
端:有沒有介意過自己的內心想法被歌手「代言」了?
鍾:我是從來沒有的。首先我寫給哪個人,或者我會跟哪個人、哪個團隊合作,我就要很清楚唱歌的人是誰,而唱歌的人要唱他自己想唱的東西。如果一個人不喜歡他自己要講的故事,或者那些東西不是來自他本人,他很難講出來,會很辛苦。所以我幾乎所有作品,真的所有作品,故事都是來自唱那首歌的人,或者是那個人有興趣的東西。而我純粹是一個通譯。
水:不是的。你不只是一個通譯,其實你是一個濾水器。
鍾:哈哈,這個說法又幾好喎。
水:對方跟你講了一個傷心的故事,你就要寫傷心的東西給對方,其實是會影響到你的心情,或者會被勾起有相同感覺的回憶,而這種感覺都會放進歌詞裡。所以作為一個filter經常聽人訴說這些內容,你其實都有很多雜質在身體裡。做心理醫生的人,有時自己最不開心。
鍾:有啊,雖然我的原意是,歌手要在看到這份歌詞的時候,就知道歌詞是屬於他的,他才能夠唱出來。但某程度上,我也會有投射一些自己的情感。但就不會覺得是對方「代表」我去唱,因為這本身是來自於他的內容。所以我沒覺得很難受。
水:那天泰妹(楊雅文)很不高興,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對我講了很多入行開始感受到的壓力。然後我問她,「你是不是突然覺得鍾說寫中了你現在所經歷的事情?」所以今後演出,你就可以放多一份感情進去。
請修飾親身的故事 變趣緻才無人介意
欺欺騙騙 然而我已和原來不相似
偶爾我會氣憤 忍一忍需要嗎
求求其其(隨隨便便) 誰人虛假得不像話
——泰妹〈獅吼功〉(詞:鍾說)
Luna:我也想問這個問題,因為對我來講,唱其他人的歌詞我會⋯⋯你怎樣可以令他們跟你寫的詞接近一點呢?你為對方「代言」但始終不是他們自己寫的內容。我不知道自己講不講得明白。
鍾:我明,即是怎樣可以令他們連結到這份歌詞並不是他,但其實又屬於他的東西?誒⋯⋯這是歌手自己的問題,要交回給他們處理。他要將(填詞)這個部分交給別人,某程度上自己都要有一定理解能力。不過有時遇到這種情況,我都會盡量和對方聊多一點,我想我是很喜歡聽人說話。
以泰妹做例子,她就很樂意把所有事情講出來給我聽。但如果說有沒有曾經被人「代言」而令我感到不開心,其實是有。因為Jace(陳凱詠)唱完〈收聲多謝〉後覺得「我根本無那麼惡,根本沒有那麼多東西想鬧(罵)」,我就覺得好嬲。不過她有時也說得對,是我自己比較想鬧人(罵人)多一些,只是我借她來鬧,所以有了兩層意思。我將她的憤怒,從她實際與人的對答中再放大了很多很多倍。
水:所以,有時我都會想,是先有達明(一派)還是先有達明的詞。即是到底先有黃耀明,還是歌詞塑造了他這個人?
鍾:你說得對,我都有想過這個問題,最後覺得答案是一種團隊合作。
水:所以我有跟泰妹講,你的個人意見只是一部份,你在最表面的那一層,但真真正正做出這首歌的人,是整個團隊。在(泰妹)這首歌的歌詞裡,我見識到的是你有「看到人」的能力。但你寫的歌詞很「入心」,我覺得要動用很多情感力量才寫的出來。
I just wanna 打邊爐 又叫我照做
I know U know U know I know 我知道
天生未願坐定 天生面上有星
天生銀河裡馳騁 天生魅力怪奇
天生就沒法比 天生行為最隨機
——陳凱詠〈天生二品〉(詞:鍾說)
「剛才我那一聲冷笑,是來自我覺得你覺得的我,你眼中的我,其實並不是我。」——鍾說
鍾:你這樣形容我好開心,之前沒人這麼講過。從來沒有人說我寫得「入心」,那些人覺得我⋯⋯我最近是有遇到一個問題。試過寫完一份作品,然後被對方覺得「這些不夠鍾說」啊。我沒有立即提出質疑,而是開始反思,其實什麼叫不夠鍾說呢?然後我問「其實你本身expect我寫些什麼?」對方就說「我覺得鍾說就是很搞怪」,然後 send 了〈天生二品〉給我。
我冷笑了一下,哈,嘿,這樣,哈哈哈。特別是「I just wanna 打邊爐」這一句歌詞,是整份作品裡面最不發自於我的。這一首歌是我和陳凱詠和hirsk合作,然後那個 hook⋯⋯總之就是那一句,想來想去也想不到。原本出自我的角度,我想寫的是「she just wanna finding nemo」,如果出自我手的話會是這樣。
而「我想打邊爐」這句是我不記得是誰說的,但最終團隊就選了這一句詞。不過作品最後落了我名字,即歌詞出自於我,大家覺得是很signature鍾說會寫的東西,因為這個能讓大家記得的搞怪、無謂嘢(無聊的東西),大家就會想到來找我填詞,但我真的很想講,事實並非如此。
水:一直都有好多人定義我是賣靚仔的,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
鍾:剛才我那一聲冷笑,是來自我覺得你覺得的我,你眼中的我,其實並不是我。
水:不過我也發覺,他們這兩個人一出道的作品跟他們現在的人亦明顯有所不同。簡單而言,我覺得他們變得不開心了,又或者,是他們更接近真我。
「我的創作是可以不那麼serve觀眾。我始終就是想讓其他人猜不到我,或者你不要以為自己聽了一首歌就認為很了解我。」——Luna is A Bep
Luna:這都是正常的。回想剛剛推出〈我想行開下〉,那時還不知道這首歌能發出那麼大的迴響,更沒想到有些人聽完之後,就會認定我是這種風格的人,還告訴我「繼續寫這些歌就對了,你知道條路要怎樣走」之類,所以我就想,不寫了。至少暫時,我覺得,我的創作是可以不那麼serve觀眾。我始終就是想讓其他人猜不到我,或者你不要以為自己聽了一首歌就認為很了解我。就好像不要聽完「我想打邊爐」就覺得鍾說是一個這樣的人。如果你想認識我,可能要聽我全部的作品。甚至我都不一定在那些歌、那些文字裡。
水:但他們會說,我還是鍾意你之前那些歌多一些。到今時今日,都有人跟我說,覺得〈Good Night〉是我最好的作品。
Luna:那你就去鍾意之前那些囉。
Baby don’t you realise
There’s nothing to be compromised
It’s just a different point of view
Forget about what i said to you
It’s just a bunch of lies
No need to ask me why
It’s just the right of time
You will learn not to…
——觸執毛〈Good Night〉
水:Luna 以前的風格是很開心的,看她的 Live 就想跟著一起跳舞,但現在的歌,聽來可能想哭。又好像當我知道豪哥想寫〈橋橋〉⋯⋯
豪:欸,想不到你今日都未讀得啱「橋橋」兩個字。不是「橋 kiu4 橋 kiu2」,是「橋 kiu2 橋 kiu2」。
水:但「橋 kiu4 橋 kiu2」聽起來像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豪:不是呀,你知不知道為何歌名叫〈橋橋〉呀?是度「橋 kiu2」(出點子)的橋(點子)。這首歌有什麼「橋」呀?不如我們就寫個關於「度橋」的橋。
水:我們有商量過,他之前出了幾首迴響很強勁的作品,〈係咁先啦〉〈Black Mirror〉〈跌嘢唔好搵〉,都是一些與普通人生活有關,很容易代入的主題,那接下來要寫什麼好呢,但他說這次不想寫一些純粹靠gimmick的歌,他想表達內心。〈橋橋〉歌詞雖然都是很幽默,但他寫的內容會感覺沒有共鳴。他知這首歌不會像以前那麼hit但都是照做,那刻我就感覺到一個創作人在某階段的轉變。所以有時是在作品裡認識一個人。
「他(蘇豪)說這次不想寫純粹靠gimmick的歌,想表達內心。他知這首歌不會像以前那麼hit但都照做,那刻我感覺到一個創作人在某階段的轉變。」——亞水
豪:我覺得就只是譬如某個時期社會很憤怒,所以我的作品就會很憤怒;某一時期很想講一些搞笑的事情,便會多講一些搞笑的;但有段時間是真的有點不開心,便想寫一些不開心的歌詞。
所以記得有段時間要度很多橋,便突然想起以前做CapTV的時候,有個大佬叫Cap盾(CapTV 創辦人譚小龍,曾任 TVB 綜藝科編審) ,我們負責度橋,再交橋給他,問他行不行,但有一種橋,每一次交給他都不行,就是關於度橋的橋。他會說,又是度橋橋,至憎度橋仔度「度橋」橋,無橋的人才會度「度橋」橋。
點解要諗人地 點解唔諗我自己
點解要諗人地 點樣去諗我自己
點解要講道理 點解要分清楚是非
手指要黐住打字機咁樣去虐待自己
——MC $oHo & KidNey〈橋橋〉
譯
為何要想別人 為何不想我自己
為何要想別人 怎樣去想我自己
為何要講道理 為何要分清楚是非
手指要黏住打字機這樣去虐待自己
——MC $oHo & KidNey〈橋橋〉
豪:我經常都想起他說過,哪有觀眾理你怎樣度橋呢?觀眾是來聽你的橋,你沒有思考觀眾會怎樣想,你就只是一種自瀆。然後我就覺得⋯⋯忘了提醒大家,這首歌我是幫MC $oho和MC KidNey寫的⋯⋯
水:哈哈哈哈。我很開心今天是你來,而不是 MC $oho。MC $oho 有個殼保護自己,是不會像你這樣把心底話講出來。
豪:所以我是填詞人,他的代言人囉。
鍾:為什麼不讓他答剛才那條問題?你有沒覺得自己作為填詞人被別人「代言」了自己?
「哪有觀眾理你怎樣度橋呢?觀眾是來聽你的橋,你沒有思考觀眾會怎樣想,你就只是一種自瀆。」——蘇豪
音樂行業裡,每個崗位都是妓女
端:又或者相反,你們會否把自己的想法放在作品裡,然後借其他人發聲講出來?
水:如果我要這樣做,我就寫自己歌,我就自己出一隻碟。無論有無人聽,我都可以寫自己想講的歌詞。所以連在夾band(玩團)時,我都不會這樣做,如果有一個話題,我們會先一起討論,有了共識然後再寫(歌詞)。
因為我不想「拉人落水」,所以到離開了觸執毛我才第一次推出自己的專輯,寫真的屬於自己想講的故事。是很內心、很個人、真的要花一些時間才能「熬」出來的。當然啦,跟豪哥或者跟N9(「試當真」除了MC $oHo & KidNey以外另一隊「男子偶像團體」,即游學修與潘宗孝)一起寫的那些歌,反而是先討論,大家是否想這樣玩嗎?好呀,就這樣玩囉。我的身份有時跟鍾說一樣是個過濾器,當然過濾器都有分德國製還是日本製啦。
鍾:那你是哪裡出廠呀?
水:我是大陸製造呀,所以有很多奇怪的雜質在裡面,哈哈。但我都會在合作之前跟他們講明,我現在不是來做音樂的,我現在是做娛樂。我覺得這麼比較簡單,因為音樂,對今日的我來說,是一個太high的位置,我不可以這樣去玩它。如果是要做一點認真的音樂作品,我需要時間。
但是在這個世界,商業上來說,在這樣的 timeline 你別要求我投入真情感啦。要我付出真情感,就得先給我時間。跟我說兩個禮拜起貨行不行?行,但我就要換個態度,不放自己的感覺,才可以寫這些歌詞。填詞都是要培養情緒呀,我想問你們,你們寫詞的時候,那一天會做些什麼?聽說有些人就會點一支菸,沖杯茶先,培養好情緒才開始,是這樣嗎?我就多數蹲在馬桶上。
鍾:我次次都不同喎,有時在行路,有時去做gym,有時在打牌。
水:你怎麼一邊打牌一邊寫詞啊?
鍾:不是很多次,只是試過一次,把電話擺在旁邊,然後就一邊打牌一邊想著明天要交貨。不過你說兩個禮拜就要起貨那些情況,其實經常都在我身上發生,那⋯⋯就當是一個遊戲囉。
「寫詞的時候,那一天會做些什麼?聽說有些人就會點一支菸,沖杯茶先,培養好情緒才開始,是這樣嗎?我就多數蹲在馬桶上。」——亞水
水:一件作品你想讓人投入多少感情,注入多少東西進去的時候,就取決於你有多少時間給人去準備吧。就像你拍電影那樣,如果要求一個月就拍完,大家連劇本都沒背熟,又未圍讀,你還和他講什麼呢?如果有人和我講,要搞一個管弦樂團的,然後在文化中心連演20場,給一年時間去準備的話,我想這一年都會斷絕所有來往,很專心的去做。
端:於是難免要寫很多逢場作戲,或者很不真心的作品?
鍾:但我不認同我是逢場作戲。因為我絕對不會交我覺得不好的東西。我在打牌的時候都是寫到好歌詞的,在我層面上的好。
水:即是好像John Mayer經常one night stand但他其實每一個都愛。不過,你見鍾說那些都不是one night stand啦,大家食完又翻啅(再吃,據為己有)。她無技巧都不會有人翻啅啦。
鍾:我想想有什麼經常翻啅的人。啊,最近讓我在翻啅之中找到很大樂趣的人是Kiri T(謝曉盈)。因為Kiri的歌,歌詞都是很密,填起來我就特別開心,哈哈。不是因為歌詞疏很難寫,是「市面上」很密的旋律沒有太多,我可以幫她將很多她想了但是又不講的東西寫出來。她是一個不知道怎樣組織自己想講的內容,所以非常非常需要濾水器的天才。
「但我不認同我是逢場作戲。因為我絕對不會交我覺得不好的東西。我在打牌的時候都是寫到好歌詞的,在我層面上的好。」——鍾說
水:你會經常遇到這些歌手呢?
鍾:不會,其實有時對方打電話來,是不會給我跟那個人(歌手)溝通的。因為大明星是不怎麼跟人溝通的,不溝通的話我就覺得⋯⋯
水:那我覺得很難做,不就好像隔空看相?
鍾:我會覺得「啊,是我太渺小了,所以沒辦法在我們可以溝通的情況之下為你填詞」這樣。沒什麼心態,因為我沒寫呀,我推掉了,全推。
水:我想這種情況我聽到也會推走。不過都看性格,當你覺得好難做,你可以把它當是挑戰什麼都做。覺得是不舒服的,錢都不要就走囉。有時我會幻想如果我是鍾說,我行不行呢?我的心臟負不負荷到呢?
鍾:你是不是真的有經常幻想呀?
水:我意思是我承不承受到那麼多負面故事呢,我覺得你的情感經常會在過濾別人的時候被影響,其實我連聽他講為何要寫〈橋橋〉我都有少許不開心的。
Luna:他又講「橋 kiu4 橋 kiu2」。
豪:是「橋 kiu2 橋 kiu2」呀。不過那些事就不要說了。
「在這個音樂行業裡面,我們每一個崗位都是妓女,所以你要知道自己擅長什麼。但當你以為自己按摩手勢好,你的顧客又說不是,其實是鍾意你雙眼。」——亞水
水:以前在觸執毛的時候,盧凱彤有問過我,「怎麼你寫的都這麼正面呢?」因為我做人沒信心,所以我要不斷去寫 something special,告訴自己,我很特別。我要不斷去講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要這樣催眠自己,在台上唱一次,加自己十分,我不斷on tour的話,我不就很有信心嗎?但我又問她:「阿妹,你怎麼要寫這麼不開心的歌呢?」她就答:「我一不開心,就會鑽進去。」我就很害怕鑽進去,尤其看到她的經歷以後,我不想再沉溺於傷心,令自己更不開心,令身邊的人擔心。
豪:是否真的很多歌手會跟你分享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鍾:但我寫的歌大多數都很開心。
豪:即是你認識的這些歌手都是很開心的?
鍾:那又不是,但他們就很喜歡扮反叛囉。真反叛就會覺得開心一點,扮反叛就⋯⋯哎,很喜歡跟我講他們很反叛。啊,原來很反叛。哈哈。
水:她可能要經常聽這些東西,是我就頂唔順。
鍾:以及會說「找得你寫,你都知道為什麼啦」,喂我不知呀!
水:所以我才經常都比喻,在這個音樂行業裡面,我們每一個崗位都是妓女,所以你要知道自己擅長什麼。但當你以為自己按摩手勢好,你的顧客又說不是,其實是鍾意你雙眼。
代問候你媽媽 代問候你爸爸 仲有威士忌梳打
是我沒有表達 是你沒有表白
但我沒有選擇 係時候同大家講聲「再見」
——林海峰〈彭小姐〉
梳打:Soda。
本歌收錄於林海峰1997年推出的第一張個人專輯《的士夠格》。
與上一代填詞人的距離
端:在你們接觸廣東歌的學生年代,哪些填詞人對你們影響最深?
Luna:以前沒那麼講求自己的審美,都是別人聽什麼我就聽什麼,後來才發現其實自己是非常鍾意林夕的歌詞。會對歌詞押不押韻有執著,都可能來自那時聽他的歌,他往往可以一個韻寫到底。然後就開始看林夕的散文集。他寫的文字真的很簡練,總是用幾個字就能夠將一些意思傳達出來。
豪:我就⋯⋯沒什麼參考對象。但很多時候呢,譬如見到亞水啦,見到鍾說或另一位年輕填詞人陳詠謙,他們總是會不約而同說起,「喂林海峰呢,他有一首⋯⋯」
鍾:呀,係呀係呀。我的答案是軟硬天師(葛民輝及林海峰於80年代的二人組合)囉。
水:我是沒有「之一」的,林海峰是我的唯一。他的《的士夠格》是改變我一生的廣東碟,我覺得仍然是the best。
鍾:我的林海峰choice 是〈彭小姐〉 。
水:拜——拜——我第一下以爲是寫彭羚(香港歌手,林海峰妻子)。
鍾:對啊!就是囉!
水:後來才知原來是說彭定康的女兒。
鍾:這就是你要講的故事了。你講了出來,你又真誠,你理得以後別人怎樣解讀呢?啊,但對是誰影響了我這個問題,我還有其他答案,就是艾粒,是艾粒的所有歌。因為它們令我覺得,你鍾意的事情不需要有pattern,你想起什麼便可以講什麼,人們聽得進耳,就能夠理解你。
「唔該啦師傅幫手攞隻鉸剪替我剪一個⋯⋯成街有太多細路,醜到我不想講,頭髮像沒有梳梳,凌亂到像菠蘿,頭毛的存在是我從來都志在,廿歲開始甩頭髮!」你知嘛?歌詞去到尾才告訴你為何他那麼嬲(生氣),是因爲他甩(掉)頭髮呀!
譯:「勞駕啦師傅幫手拿一把剪刀替我剪一個⋯⋯整條街有太多孩子,醜到我不想講,頭髮像沒有梳梳,凌亂到像菠蘿,頭髮的存在是我從來都志在,二十歲開始掉頭髮!」
「林海峰是我的唯一。他的《的士夠格》是改變我一生的廣東碟,我覺得仍然是the best。」——亞水
端:當我們談論香港的填詞人,好像過去數十年都仍停留在黃偉文和林夕之爭,為何無法成就一些超越他們的名字呢?
水:就跟香港其他所有東西一樣吧。百佳和惠康(香港兩大超市)歷史悠久,但759 (759阿信屋,香港連鎖食品店)就仍然是 759。不過生意長命過人命,我想大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換代。
反而我很想知道,為什麼再沒人找黎彼得他們寫詞呢?為何他要去拍《愛.回家》那麼慘?你覺不覺得,大家仍然一開電視就看 TVB,都是一個習慣?我覺得香港人很喜歡掉入「習慣」。所有東西、行業,都會掉入「習慣」。你會看見其他城市或其他國家不會這樣單一,不會一個行業只有兩個人去做。例如電影音樂,我們都知道Hans Zimmer最厲害,但不會所有電影都找Hans Zimmer去做。
鍾:仲有坂本龍一。
水:對,好像整個日本就只有坂本龍一和久石讓。我覺得也是品牌效應。你有林夕的名字,同一首歌都會值錢好多。但現在又有些不同,有林夕的名字,你反而出不到街。
應寫流行密碼?還是,經典永流傳?
「在某個時間on trend寫的歌詞,可能就是那一刻的感覺,所以我現在會傾向寫一些扔到火星,就算火星人聽到都有同感的作品。」——亞水
端:從電台、電視台年代來到網絡世代,具即時性的創作往往是「流量密碼」,我們是否已不再追求過去那種細水長流、百聽不厭的經典金曲?
Luna:我的個人經驗剛好相反,就是因為歌詞太具有時效性,有些歌我不再想拿出來唱,比如〈收成期〉。最初並不是那麼有目的要做一首時令作品,但在未來的表演中,我很難再唱,不是因為要迴避什麼,而是覺得它差一點意思。所以如果一首歌真的好,它應該要是經典,或許十年後重聽、廿年後重聽,它都可以講出一些對你有意義的事情。
水:我明白Luna講的情況,在某個時間on trend寫的歌詞,可能就是那一刻的感覺,所以我現在會傾向寫一些扔到火星,就算火星人聽到都有同感的作品。
Luna:或者說,就算歌曲具有時效性,也不能畫到出腸(話說到露骨),出腸到只有在那一刻聽才有用,否則很多意義會隨時間流走。
水:但一首歌是真的有生命,你寫一首歌,相當於誕生一個孩子,孩子長大後可能大學時期會是一個高材生,但結了婚後可能會離婚,到五十歲又可能遇到第二春,到達人生第二個高峰,沒人可以預測的。林夕寫給黎明的〈全日愛〉對我來說是一首好柒的歌,以前不是嗑大了不會聽。但今時今日,我表妹,她真是一個藝術家,我很尊敬她,但她居然會播著〈全日愛〉來畫畫。
豪: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覺得〈獅子山下〉是否具有時效性呢?但如今都再無人想提「獅子山精神」吧。
水:在「躺平精神」之下你是很難再對「獅子山精神」感同身受。
「紀錄了一個時代精神的流行曲,在下一個時代它是會變淡的。但是否因為這一首歌時效性非常強,過了廿年就不再是經典呢?我覺得未必。」——蘇豪
Luna:我想〈獅子山下〉並不只是時效性的作品,它的歌詞寫得那麼好,「人生總有歡喜,難免亦常有淚」,是這麼共時的東西。它只不過純粹是被當權的機構玩臭了,被人剽竊了去標記「我們這一代人就是這麼拼搏」。它本身的意義不是這樣。
豪:所以我就想,流行曲的意義或許也在於它紀錄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而紀錄了一個時代精神的流行曲,在下一個時代它是會變淡的。但是否因為這一首歌畫到出腸,時效性非常強,過了廿年它就不再是經典呢?我覺得未必。現在確實少了很多K歌,也少了人唱K,但你重聽〈K 歌之王〉就可能回想起那個時代很多K歌的場景,K 歌對大家而言還是很有感覺的事情。
水:那〈生日歌〉算不算一首經典歌曲?但它只適合在你生日的時候唱,剩下 364 日它是不是一首不熱門的歌?或者要等到時機到了再回來聽,這首歌就會符合人們的感覺。如果在香港還再見到光明和希望,可能〈獅子山下〉都有機會翻身。
豪:如果你說要 hit 起來,當然要等一個時機,但如果是偶爾聽到一首歌,因而令聽歌的人聯想起過去的時代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呢,為何〈獅子山下〉那個年代的香港人會如此拼搏呢?我明白你的問題,做一些「抽水」的作品,或者是有時效性的事情,是會有一種比人低格調一點的感覺,以及它很快就會褪色。但其實它的意義很大,它可以給之後的人看。比如說,為何以前如此多警匪片呢?因為舊時真的有很多葉繼歡囉,真的有很多這類人。
水:上次幫MC $oho & KidNey寫〈橋橋〉的時候,我有提議不如避開不要寫「叱吒」兩個字,如果有一日沒了「叱吒」(香港每年舉辦的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那怎麼辦?那這首歌就沒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但他堅持這麼做。我跟他講,陳曉東有一首〈劃火柴〉,但我表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火柴啊。
鍾:喜歡聽〈全日愛〉那個表妹?
水:係呀,因為我表妹從來沒見過火柴。她以為每個人出生就有手提電話,連「撥輪」(撥盤式電話)都不知道。
豪:但我又不會覺得因此沒了它的意義。軟硬天師〈廣播道 fans 殺人事件〉裡面大部分的人名都不健在了,或者〈中國製造〉,就算有留意時事的人,也未必熟悉歌詞裡的每一個人名,但是一直有人把這些歌詞拿出來講,認為寫得很好,〈中國製造〉就非常有時效性了,鄧小平乜乜乜乜乜,歌詞裡面沒習近平啊。
但它是個經典,因為它紀錄了時代。它真是一首時代曲。但當然在內容上有個門檻,你好像要先知道一些事,你才能get到那首歌的意思。
鄧小平 萬里長城 北京蜂皇精
回鄉証 空調彩電 周口店
齊齊哈爾 放飛劍 回鄉探親
十八路軍 嘩 鄧麗君
謝主龍恩 床前明月光
人民大會堂 為自由 大白兔糖
總書記 樣版戲 人大 橋牌 親中
氣功 雷鋒
——軟硬天師〈中國製造〉
鍾:我反而想講,剛剛所說的時效性都來自一個事件,比較少來自一個畫面。如果一件事在歌詞的描述裡面有畫面成分,那就跳過了需要上網查核的部分。譬如軟硬天師的〈最後今天〉算不算這類呢?但我聽〈最後今天〉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是因為它有畫面。為什麼你會說以前的人寫〈獅子山下〉有經典感,可能就是它能夠跳過上網找資料的階段,因為本身那個故事就有畫面感。
所以現在大家就是因為要「追」,今日發生的事,今日就要寫,然後明日要出,否則等到後日這件事就沒有了,我們就只是紀錄了那件事,以及大家最想cap的一句話,一句別人的口頭禪,但是沒有畫面,它的時效性就沒機會⋯⋯未必可以變成長期經典。
「現在大家就是今日發生的事,今日就要寫,明日要出,否則等到後日這件事就沒有了,我們就只是紀錄了那件事,但沒有畫面,就未必可以變成長期經典。」——種說
水:所以,最終就是要加一些藝術性。很多達明一派的歌都早在我出世的年份所寫,我是後來重新pickup才明白是什麼意思。我問過明哥,「其實 88、89 年你寫這些歌的時候,都沒有今時今日的限制,為何要寫得如此隱晦?」「我是藝術家,當然要加一些藝術性。」
就是這麼簡單啊,但他有沒有想過,去到今時今日再聽會有這麼深的感受?覺得歌詞能夠呼應當下?大家都明白歷史只會循環再循環,所以我自己的專輯寫〈逐個逐個〉,也許廿年後又會出現下一個移民潮,這種情緒又會翻生呢?專輯裡面還有一首〈何日君再搖〉,但可能廿年後就不會有人知道講的是什麼了,因為他可能已經死了。
怎樣寫一首離開香港的歌
豪:剛才鍾說提到有畫面的歌詞,我馬上想起其中一首,就是陳奕迅的〈粵語殘片〉,而最吸引我是看到它的畫面接畫面,寫得就像一個劇本。由他收拾房子,然後看見他拿起一塊東西,然後你看見他進flashback,那刻我就覺得為什麼可以一邊聽的時候有畫面,有很強的電影感。
然後我那時候就覺得,如果我有機會寫,我也想寫一個情境出來,動作接動作,畫面接畫面,然後再加上一些對白。寫〈係咁先啦〉(先就這樣吧)的時候就是想做到這一點。因為我很怕自己寫東西過於浪漫,被人覺得矯情。但如果整首歌都是這麼流暢,畫面接畫面,那就可以撕走這些感覺,同時又能讓人明白你。
見大家都飲到咁上下
望下隻錶 嘩就嚟無尾班車啦
準備起身 你哋拉住我
話我飲唔夠 好似想同我死過
你哋唔明我幾憎搭 N259
而家唔走 飛的都至少兩舊
要平就要落 旺角轉小巴走
但係呢啲嘢 我點會講出口
——〈係咁先啦〉
譯
見大家都喝到差不多了
望下手錶 嘩就快沒尾班車啦
準備起身 你們拉住我
說我沒喝夠 好似想跟我拼命
你們不知道我多麽恨搭夜班巴士N259
現在不走 計程車都至少兩百
要便宜就要去 旺角轉小巴走
但是這些事 我哪會說出口
——〈係咁先啦〉
水:我想不到怎樣去寫一個朋友要移民離開香港,像你這麼說,真的想不到,所以我和細So(蘇耀宗,前商台DJ)farewell的最後晚餐,雖然我們說「得啦屌,去英國見啦」,但其實我回到家裡很不快樂,我知道這段感情不是這麼容易維繫。然後我關掉燈,就只是一直坐著,這樣就突然有一個最真實的畫面給了自己。
我出專輯的時候,第一隻有信心寫好的歌是〈逐個逐個〉,因為開頭兩句就是「關燈此刻不需娛樂,休息只想靜坐下來」,我覺得已經安置了一個你會跟我坐在一起的空間,你會比較容易明白我。嘩,其實我從來沒試過像今天這樣跟其他填詞人深入討論過。
分開 逐個逐個逐個逐個
分開 剩我在摳出青苔
分開 逐個逐個逐個逐個
望你一日回來
——〈逐個逐個〉
鍾:那其實你第一次見到林海峰的時候是怎樣的?
水: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偶像?我猶豫是否要跟他説,其實我叫Jan Curious是因為你。
鍾:吓?係喎!(哈?是喔!)
水:但我沒說,因為細So告訴我「你別說出來,他一定笑柒你」(笑你笨死了),所以我以後都不説了。
鍾:那如果有個人又跟你説,他的名字叫Jan都是因為你呢?
水:我會説,你是不是戇鳩(傻屌)呀?但我有個學生,他真的在背脊紋了我的樣子,你說是不是戇鳩。
鍾:那他怎麼説?
水:他說,「唔緊要啦!我是真心喜歡。」反正是紋在他身上一輩子的,吵也沒用。
鍾:如果有人(粉絲)紋你的樣子在自己的背上。
豪:紋我的樣子?有戴墨鏡嗎?
水:你會説「嘩好靚喎」,還是説「你是不是戇鳩?」
豪:那要看有沒有許賢在旁邊。
這對談很好,雖然很長,看似沒有什麼主題分類,但這種輕鬆對談才能分享的深入,而且互相衝擊。
某天清晨,当Apple music随机给我推到“桥桥”,我的反应:咦?软硬转世嚄!
內容有趣,問題都有足夠討論深度,但可惜編者/訪問者只有引導,無乜整體結構,太散,睇完好似感覺編者開咗個頭,無埋到個尾
有意思,只可惜止於漫談,散碎了一點
梁「柏」堅好似先係離開香港果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