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去煤已是全球趋势。2021年,印尼政府也终于订下具体的去煤目标,并提前了脱离煤电的时程。然而,对于一个电力长期依赖煤电、煤矿产业左右全国经济命脉的国家来说,要实践去煤的承诺,不是订出目标那么简单。中国是印尼煤电的重要投资者,又在最近决定停止投资海外煤电,这会影响印尼未来能源结构的发展吗?
本文是端传媒“去煤的未来?”系列报导第三篇也是最后一篇,通过印尼东部岛屿一个延宕十年、有中国参与的煤电厂,试图探究印尼陷入对煤电重度依赖的原因,以及新能源转型路上的种种结构性障碍。欢迎阅读本系列的第一篇《减碳承诺下的两座煤城:失去煤的冷清无措,燃煤正旺的不见未来》和第二篇《轰轰烈烈的减碳中,中国经济、政治与生活会如何被重构?》。
42岁的出租车司机哈图(Ongen Hattu)在印尼东部马鲁古省(Provinsi Maluku)的首府安汶(Ambon)生活了一辈子。马鲁古省由许多岛屿组成,安汶则位于其中的安汶岛上,从16世纪起就是香料交易的重要港口,总人口约33万人,拥有许多尚未开发的纯净海滩和高低起伏的蓊郁丘陵。
虽然是印尼东部相对发达的城市之一,与印尼西部的大都会相比,安汶的基础设施发展仍十分有限,至今仍无法为所有居民提供充足的电力。和许多安汶居民一样,哈图对频繁的停电已经习以为常,他这辈子也从未经历过不需担心停电的日子。
“(停电)非常正常,我们早就习惯了,”哈图语气轻松地说,“我们总是开玩笑说,我们这里的发电厂应该改名成‘蜡烛发电厂’,因为我们家里总是囤积一堆蜡烛,以备停电的时候拿出来照明。”
63岁的阿格斯(Agus)也是安汶的居民,为了维持生活质量,他在家里安装了一台发电机,在停电时继续提供电力。但发电机需要燃油,长期下来是笔不小的经济负担。阿格斯表示,停电每周大概会发生两次,有时候甚至更多。负责印尼全国电网供电的国家电力公司PLN(Perusahaan Listrik Negara)向当地居民表示,会发生停电是因为运维上的问题。
“他们( PLN)会在停电前发给我们通知单,表示有运维上的问题,要居民为停电做好准备,”阿格斯说,“每次停电一般会持续7个小时左右,有时候甚至更长。”
电力短缺的问题,在印尼的偏远地区十分普遍,尤其是小型岛屿众多、人口较为稀少的印尼东部。据印尼政府统计,截至2021年5月,至少有50万户印尼居民无法取得任何电力。提倡新能源转型的印尼非政府组织CERAH创办人暨执行董事普特里(Adhityani Putri)向端传媒表示,印尼东部人口只占全国人口约7%,且分布稀疏,该地区的工业活动也不多,电力需求很低且不集中。要在这些岛屿上克服地理限制,建立大规模的供电网络效益极低,“连政府也不愿意做”。
但能源贫穷的问题,政府毕竟不能不管。十多年来,印尼政府推出许多政策,鼓励私人组织自行生产并供应离网电力。PLN与印尼能源和矿产资源部也落实了一些偏远地区电化项目,包括架设微电网、发配太阳能储能灯等。
印尼政府称,这些政策和项目取得了良好成效,使得全国电化率(electrification rate)快速成长。2021年5月,印尼政府公布全国电化率已达到99.28%,并预计将在2022年落实全国100%通电。然而,关注印尼能源问题的专家指出,印尼政府公布的电化率并无法体现真正的电力供给情况,因为该统计以家户是否能够取得电力计算,却未将电力的稳定度和供给时长纳入考量。同时,户数计算的方式经常以乡村为单位,有些乡村虽然只有几户通电,在政府统计数据里便计为全村通电。
“(印尼政府公布的)电化率数字极度夸大了实际取得电力的情况,(被政府列为通电的家户)每天实际通电时间可能只有1-2小时,稳定度和质量也参差不齐,”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高级研究员瑟提欧瓦提(Abidah Setyowati)在其关于印尼能源贫穷的论文中指出,“此外,经常性停电的现象仍然持续,特别是在爪哇(Java)以外的地区。”
根据印尼能源和矿产资源部发布的统计数据,马鲁古省在2019年的电化率已达到99%。然而,在政府漂亮的统计数字背后,当地居民始终未曾脱离缺电的阴影。
延宕十多年的煤电厂
数十年来,安汶一向仰赖柴油发电厂提供电力。柴油发电厂由于建造简易,长期以来被印尼政府视为为偏远地区提供电力的首选方案。PLN在2017年时指出,安汶地区的柴油发电厂总装置容量(发电机组可容许的最大电力输出量)为61.9MW(6.19万千瓦),高峰用电负荷为54MW(5.4万千瓦)。以一般电厂需储备15-20%高峰用电负荷的备用容量计算,安汶的柴油发电厂装置容量仍显不足。时任PLN马鲁古省和巴布亚省分部主任的Haryanto WS当时向媒体表示,2017年安汶地区的电化率只有70%,电力仍非常短缺。
此外,由于印尼柴油仰赖进口,价格经常随汇率波动,且柴油本身就已经是昂贵的发电燃料,使得PLN近几年在印尼各地不断寻找方式替代柴油发电厂。能源经济与金融分析研究所(IEEFA)能源金融分析师哈姆迪(Elrika Hamdi)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表示,仰赖柴油发电也是造成印尼偏远地区电力不稳定的原因之一:“因为柴油发电太贵,PLN有时候会暂停发电几个小时,造成停电。有时候,PLN也会在取得柴油上遇到困难,陷入发电燃料不足的窘境。”
安汶当地政府和PLN发起过几个项目,来解决安汶缺电和仰赖柴油发电的问题。
2017年4月,安汶政府向土耳其政府租借了一艘名为Yasin Bey的动力船只,租期为期5年。120公尺长的Yasin Bey停泊在安汶岛东部Waai村的近海,以液化天然气和重油发电,装置容量为120MW(12万千瓦),但根据双方政府签订的合同,只向安汶电网供应60MW(6万千瓦)的电力。
PLN则在安汶推行过数个发电项目,其中包括位于安汶岛东部Tulehu的20MW(2万千瓦)地热发电厂,以及位于Waai村的30MW(3万千瓦)煤电厂。Tulehu地热发电厂从2010年开始规划,直到2017年才在日本对外实施开发援助的国际协力机构(JICA)出资支持下开始兴建,至今仍未完工。
Waai煤电厂则早在2010年就开始动工,并列入印尼前任总统苏西洛(Susilo Bambang Yudhoyono)政府于2006年推出的10,000MW(1,000万千瓦)“快速通道项目1期规划”(FTP-I)规划兴建的煤电厂名单中,却一直未能完工。十多年后,PLN在2021年10月宣布取消Waai煤电厂项目。
一座小型煤电厂,为何延宕了十多年,最终还遭到取消?公开资料显示,Waai煤电厂起初由中国的武汉凯迪电力工程有限公司、印尼的电力建设公司Hilmanindo Signintama,以及印尼的建设公司Sakti Mas Mulia联合承包兴建。煤电厂选址在Waai村一片22公顷的土地上,离知名的Waai海滩不过数百公尺。
2014年,煤电厂项目遭到暂停,当时PLN并未说明详细原因。直到2017年,时任PLN总裁苏付延(Sofyan Basir)表示,Waai煤电厂项目遇到了土地使用权争议、财务问题,以及承包商内部管理不善等障碍,但未做进一步解释。安汶地方政府则指控项目中存在贪腐的情况。至此,Waai煤电厂项目已经耗资了约8,000亿印尼盾(约5,600万美元)。
2018年,有鉴于安汶当地电力需求迫切,PLN宣布将为Waai煤电厂项目重新寻找开发商,并预计于3年内完工。PLN表示,先前的承包商必须承担项目兴建的费用。2019年2月,PLN子公司Rekadaya Elektrika与中国能源建设集团广东火电工程有限公司签订了工程总包(EPC)合同,后者需负责执行现场结构和设备评估、后续设计服务、已有设备检查维修、新购设备、建筑工程、调适、培训等建设工作,以及五年的全厂运维服务。
项目原订于2019年第二季开工,工期两年。然而,工程似乎毫无进展。端传媒记者在2021年10月探访Waai煤电厂的工地时,看到的景象和该工地2018年在媒体上露出的照片并无太大差别——搭建到一半的巨型蓝色钢架,突兀地矗立在大片野草中间,周围散落著破旧的铁皮棚架,以及被草丛覆盖的钢管。几台报废的车辆停在附近,使得整个工地看起来更像一个荒废的回收厂。
一名穿著褐色制服的警卫本来在工地的水泥墙后睡著午觉,发现有人靠近,果断拒绝任何未经许可的记者进入工地。他表示,工地过去几年都没有任何建设活动,未来也不会有。
端传媒通过电话和短信,多次试图向PLN马鲁古省分部询问有关Waai煤电厂工程延宕的问题,却没有得到回复。
2021年5月,印尼能源和矿产资源部宣布,将研究是否终止Waai煤电厂项目,却未说明原因。10月,PLN在其发布的《2021-2030年电力供应商业计划》(2021-2030 RUPTL,为PLN每年都会发布的国家电力发展报告)中,提及已经取消Waai煤电厂项目,同样未说明具体原因。盖了一半的煤电厂,就这样近乎无声地消失在官方视野里。
对煤电的过度依赖
端传媒采访的关注印尼能源议题的专家均指出,长期以来,PLN兴建发电厂的决策过程都非常不透明,也极少针对个别项目提供详细信息。要探究为什么煤电厂项目遭到取消,外界只能从公开信息和印尼电力发展趋势去推测原因。撇除土地使用权等个案因素,一个煤电厂项目终止的背后,潜藏了许多印尼电力供应的结构性问题。
推动新能源转型的环保组织“Trend Asia”研究员普拉瑟提欧(Andri Prasetiyo)向端传媒指出,在印尼东部兴建煤电厂,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规划,因为印尼东部不产煤,煤电厂需要从西部加里曼丹(Kalimantan)和苏门答腊(Sumatera)的矿场千里迢迢地运入煤炭,成本高昂。
印尼总统佐科威(Joko Widodo)在2017年前往安汶视察当时处于停工状态的Waai煤电厂时,也表示考量煤炭运输成本,当地不应使用煤炭作为发电来源:“在这里(安汶)使用煤炭作为发电燃料,很明显是错误的。”
为什么PLN会不顾显而易见的运输成本考量,选择在不产煤的安汶兴建煤电厂?哈姆迪指出,印尼法律规定由政府制定卖给用户的上网电价,无论发电来源为何,PLN都只能向用户收取固定的上网电价(离网电力一般不属PLN业务范围)。而在印尼政府的政策推动下,煤炭发电的成本比柴油等发电燃料低上许多,促使PLN近年来一直以煤电厂作为兴建新电厂,以及替代柴油发电厂的优先选项。
印尼是世界第四大产煤国,煤矿长期是该国的重点产业之一,享有赋税优惠。在COVID-19疫情爆发以前,印尼煤炭产能大体呈现持平或逐年成长的趋势,2017和2019年之间更大幅跃升了30%。为了维持国内煤矿产业发展,并抵销国际近年来因推行环保政策而降低的煤炭需求,印尼政府向煤电提供大量补贴,以吸收煤矿产能。英国智库海外发展研究所(Overseas Development Institute)的报告指出,光是在2016和2017年间,印尼政府就向煤电厂提供了9兆702亿印尼盾(约6.8亿美元)的补贴,并提供了30兆953亿印尼盾(约21.6亿美元)鼓励使用煤电。2018年,印尼政府为销售给煤电厂的煤炭制定了上限价格,并规定至少20-25%的煤矿产能需供给国内使用。2020年的统计数据显示,68%的印尼内销煤炭都用于燃煤发电。
众多政策支持下,煤炭发电在印尼的成本十分低廉。根据印尼政府数据,2020年煤炭发电的成本是每千瓦小时(kWh)600印尼盾(约4.22分美元),天然气和地热则各为每千瓦小时1,600印尼盾(约11分美元)和1,100印尼盾(约7.7分美元),相差近两到三倍。
在这样的背景下,便不难理解为何在国际一片减碳浪潮中,印尼的燃煤发电量仍逐年成长。欧盟气候与能源智库EMBER在2021年发表的《全球电力评论》报告显示,2015年以来,印尼不只是G20国家(20大工业成员国)中五个燃煤电量正成长的国家之一,且成长率高居首位。2020年,印尼的总发电量中,有高达60%来自煤炭。邻近同样高度依赖煤电的越南和菲律宾,煤电占比则分别是48.1%和57%。
印尼政府对煤电的补贴措施,不只造成国内供电大量依赖煤炭,甚至带来煤电产能过剩的危机。根据能源经济与金融分析研究所2021年11月发布的一份报告,由于PLN多年来持续高估电量需求(2015年以来每年平均高估34.2%),又大量兴建煤电厂,使得印尼各地逐渐出现煤电供给超过实际电力需求的情况。
“PLN一直只根据国家的GDP成长预测去预估电量需求,而没将能源效率变化,或其他需求降低的因素纳入考量,”该报告的作者哈姆迪向端传媒解释:“从前五年的数据就可以看出,印尼的经济成长从未像政府预期的那么乐观,但PLN直到最近都没有调整他们预估电量需求的方式。”
此外,印尼煤矿业与PLN、印尼政府之间的利益冲突,也被指与印尼过度兴建煤电厂有所关联。现任印尼海洋事务与投资统筹部部长卢胡特(Luhut Binsar Panjaitan)是矿业公司Toba Sejahtera的持有者,旅游部长乌诺(Sandiaga Uno)亦握有印尼第二大煤矿商Adaro Energy的股份。
“贪腐是讨论印尼煤电产业时‘房间里的大象’,”一名不愿具名的印尼煤电产业研究员向端传媒表示:“有些煤电项目看起来完全找不到兴建的理由,都是某人‘答应’某人的结果。”2018年,位于苏门答腊(Sumatra)的600MW(60万千瓦)Riau-1煤电厂项目爆发行贿丑闻,不仅涉及国会议员和社会事务部长,连前任PLN总裁苏付延也被起诉收贿,并因而辞职。
煤电产能过剩的情况,在印尼最大的爪哇-峇里电网特别严重。印尼能源和矿产资源部2020年公布的数据显示,爪哇-峇里电网的装置容量为30,228MW(3022.8万千瓦),高峰用电负荷却仅16,612MW(1661.2万千瓦),扣除15-20%高峰用电负荷的合理备用容量之后,过剩产能高达10,294MW(1029.4万千瓦),其中大部分电力来自燃煤发电。
绿色和平(Greenpeace)中国分部2021年6月发布有关在印尼投资煤电的风险预警报告也指出,即使在高经济增速、电量需求较大的情况下,印尼西部的爪哇-峇里、加里曼丹、苏门答腊地区在2022年都将出现煤电产能过剩的情况;在低经济增速的情景下,就连东部的马鲁古-巴布亚地区也可能面临煤电产能过剩的危机。
PLN的财务窘境
Waai煤电厂只是PLN近年来取消或搁置的煤电厂项目的冰山一角。能源与清洁空气研究中心的东南亚分析师苏亚雷斯(Isabella Suarez)向端传媒指出,截至2021年7月,印尼约有30,000MW(3,000万千瓦)的煤电厂项目被取消,5,600MW(560万千瓦)遭到搁置,“被取消或搁置项目的总装置容量,几乎要等同2020年底印尼运转中煤电厂的装置容量”。
终止的煤电厂项目,大多在融资或规划阶段便遭到取消。哈姆迪指出,取消项目很大可能的原因是无法完成融资,或是PLN在过去几年发现电力需求不如预期。取消和延宕的煤电厂项目为PLN带来不小的财务损失。印尼审计部(BPK)在2017年指出,包括Waai煤电厂等五个延宕的煤电厂项目一共造成了1亿2千多万美元的损失。
然而,长期追踪PLN财务情况的哈姆迪认为,兴建并运营不符效益煤电厂带来的亏损,要比项目取消或延宕的损失要大得多。“为了吸引资本投入煤电,而签署长期下来增加负债的合同,才是PLN现今面临最大的财务黑洞,”她说。
哈姆迪口中“增加负债的合同”,指的是PLN为独立发电商(independent power producer,简称IPP)煤电项目签署的购电协议(power purchase agreement)。根据电厂的所有权,印尼上网的煤电厂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完全为PLN所有,另一类则为其他企业独立拥有或与PLN共有的IPP项目。在IPP项目中,拥有电厂股权的企业通过借贷等方式提供资金,电厂建成之后,负责印尼全国上网供电的PLN则必须根据购电协议中的条款,向电厂所有方购买电力。
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之后,印尼有许多年都难以吸引资本流入,电力需求同时又急速成长,迫使PLN接受较利于投资方的合同条款,且购电协议的年限往往拉得很长,最长达30年。“基本上,这些条款是照著世界银行吸引资本进入新兴市场的方式去走,要让投资人觉得投资风险很低。合同一旦签署,就几乎不可能更动条款。PLN如果要取消这些合同,通常必须到国际法庭打官司,非常困难,”哈姆迪说。
于是,大量资本开始涌入印尼的煤电市场,盛况被中国投资海外煤电的一名业内人士以“火爆”形容。然而,PLN过度乐观预估电力需求所造成的煤电产能过剩,开始转化成不断增加的负债数字。印尼许多现在运转中的煤电厂,都是从10或15年前就开始规划。也就是说,PLN必须根据当时签署的购电协议,购买多年前预测、远超过实际需求的电量。
2017年,印尼财政部发给能源和矿产资源部的一封信件遭到外流,信里对PLN的财务状况表达了忧虑。2018年,PLN开始意识到潜藏的财务危机,不再为煤电项目招标,而是自主选择合作伙伴,并改变了IPP项目合同签署的条件。中国投资海外煤电的业内人士向端传媒透露,PLN要求取得IPP煤电项目51%的股权,合作伙伴则占49%,但股本金PLN只出10%左右,其余要求合作方提供低息贷款。同时,PLN要求合作方全责为贷款担保。
“超股比担保是不符合常规标准的,会给合作的中方企业带来更大的风险。对于中方的国企来说,这样的要求是不允许的。”该业内人士表示,2018年后中国企业因此很少再签署印尼煤电的股权投资合同,新签署的煤电合同大多属于不需与PLN合作的工业园区离网电厂,以及工程总包或设备出口的项目。
但在哈姆迪看来,PLN做出改变的时机已经太晚,而且仅是将运营煤电厂的风险转嫁到其他企业身上,并未针对规划兴建煤电厂的方式作出调整。能源经济与金融分析研究所的报告指出,2020年,PLN的帐面债务已达到近650兆印尼盾(约450亿美元),若再加上购电协议带来的租赁负债,则总负债为875兆印尼盾(约610亿美金)。在COVID-19疫情大幅降低电力需求的情况下,向IPP煤电项目合作方支付的购电费用预计将成为PLN在2021年最大的运营支出。
在越来越少外资愿意签署风险较高的合同,进入已经出现产能过剩警示的印尼煤电市场,以及全球资本基于环保考量纷纷撤出煤电的背景下,债台高筑的PLN近年来经常在为煤电项目融资时遇到困难,在融资阶段便无疾而终的煤电项目也越来越多。
雄心勃勃的新能源转型承诺
无论煤电项目取消的真正原因为何,在推动新能源转型的环保人士看来,每一座少建的煤电厂,至少都是拓展可再生能源发电的新契机。由于缺乏政策推动,印尼在新能源转型上的发展十分迟缓。在2012和2020年之间,印尼可再生能源发电的装置容量仅以平均每年4%的速度微幅成长,远落后于马来西亚、越南、印度、泰国等国同时期超过10%的成长率。
2021年,情况似乎有所进展。5月,印尼总统佐科威宣布,2023年后印尼将不再兴建新的煤电厂,并订下2060年达到碳中和的目标。配合政府政策,PLN在10月发布的《2021-2030年电力供应商业计划》中,移除了将近13,200MW(1,320万千瓦)先前规划的煤电厂项目,其中不少以可再生能源发电项目替代,并预计于2025年将可再生能源的发电装置容量占比从现今的13%大幅提升到23%,2030年至29%。在11月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6)上,印尼政府进一步承诺将在2030年退役9,200MW(920万千瓦)的煤电,并考虑将2056年完全脱离煤电的规划,提前到2040年代。
然而,环保人士质疑,这些承诺仍不足以在未来30年内降低煤电厂带来的环境影响。在2023年之前,PLN仍将按原订计划兴建总装置容量达13,800MW(1,380万千瓦)的新煤电厂。“兴建这些新煤电厂所带来的环境影响,将会持续到2050年,”绿色和平印尼分部研究员阿迪拉(Adila Isfandiari)向印尼媒体表示。
煤电厂是印尼第二大的碳排放来源,占所有二氧化碳排放的35%。印尼79%的煤电厂采用亚临界(sub-critical)机组,与在中国占比45%的超超临界(ultra-supercritical)机组相较,不只发电效率低,更会造成多出75%的碳污染。由于缺乏严格的排放管控措施,煤电厂产生的废气在印尼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空气污染。苏亚雷斯指出,印尼煤电厂几乎不需要装设任何排放净化设备,就可以通过排放标准。据跨国环保组织C40于2021年9月发布的研究,印尼首都雅加达附近煤电厂造成的空气污染,在2019年造成超过1,500人死亡,到2030年,每年死亡的人数则预估将超过3,000人。
同时,就在公布新能源转型计划之前不久的2021年3月,印尼政府宣布将燃煤产生、含有大量重金属的飞灰和底灰从危险废弃物清单中移除。此前,印尼煤矿业协会和数个产业协会游说政府松绑法规,以利将飞灰和底灰售出作为营造使用。
此外,专家指出,印尼对煤电持续实施的优惠政策,以及PLN受长期电力采购合同的限制,也为印尼的新能源转型之路布下重重难关。印尼政府表示,要达成2030年可再生能源占比29%的目标,需要350亿美元的资金。但哈姆迪指出,主要问题并不只是资金来源,还有印尼政府是否提出明确且稳定的可再生能源政策。
“被过剩的煤电产能,以及严格的电力采购合同绑死,才是PLN更大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可再生能源几乎没有入场的空间。可再生能源的资金来源十分充足,很多也很容易取得,但PLN和印尼政府必须为未来的项目提供明确方向和稳定的支持政策。”
“如果没有出现任何政策上的结构性改变,我不认为PLN能达成他们订下的可再生能源目标,”她直言。
印尼拥有地热、太阳能、风力、水力等丰富的可再生能源,政府过去也曾推出针对可再生能源发电项目的小规模减税措施,以及许多国家都推行的上网电价补贴机制(feed-in tariff,一种政府向可再生能源发电商提供补贴的机制)。然而,相关研究指出,印尼的可再生能源补贴机制经常更改规则,且政府仍倾向以煤电作为优先发电来源,让投资者缺乏信心。多年下来,除了成本较为低廉的水力发电之外,其他可再生能源项目在印尼的发展十分有限。
“大多数的投资方仍然认为,在印尼投资可再生能源的风险比煤电还高,”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高级研究员瑟提欧瓦提向端传媒表示。
2021年10月,印尼政府首度通过碳税法,预计从2022年4月开始对煤电厂超出规定门槛的碳排放征税,并于2025年延伸至其他行业。但分析指出,印尼碳税的金额太低,很难推动新能源转型。几位接受媒体采访的印尼企业表示,宁愿缴交碳税,也不愿意投资可再生能源替代方案。
另一方面,运作中的煤电厂是否能如期或提早退役,也是牵动印尼新能源转型之路的关键因素。印尼政府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承诺在2040年代提前脱离煤电的先决条件,是“能得到额外的国际资金和技术支持”。2021年8月,亚洲开发银行(ADB)宣布推出能源转型机制(Energy Transition Mechanism),提供印尼、越南、菲律宾等国资金,协助厂龄15年以下的煤电厂退役,并订下在未来10至15年协助三国近50%的煤电厂退役的目标,被视为可能加快印尼去煤速度的一大助力。
然而,能源经济与金融分析研究所2021年12月发布的报告指出,印尼目前有66%、容量约22,800MW(2,280万千瓦)的煤电厂厂龄小于10年,若加上PLN称2023年前仍预计兴建的13,800MW(1,380万千瓦)新煤电厂,数目十分可观。亚洲开发银行的能源转型机制将优先协助厂龄6-15年的煤电厂退役,意即印尼有许多煤电厂可能无法受惠于这项机制。
此外,印尼有约40%的煤电厂属于IPP项目,PLN签署的电力采购合同一般长达25-30年,受到合同条款限制,几乎不太可能让这些煤电厂提早退役。同时,PLN自身的利益考量也可能限制去煤的进展。燃煤发电仍是PLN主要的金流来源,现今印尼厂龄超过30年却仍未退役的煤电厂,皆为PLN所有。考量PLN作为国有企业的利益冲突,该报告的作者、亚洲能源市场助理研究员伊萨德(Haneea Isaad)警告,如果亚洲开发银行能源转型机制设计不完善,很有可能造成印尼等国政府将补贴煤电退役的资金,转手再资助运转中煤电厂的反效果。
中国停止投资海外煤电之后
中国是印尼兴建煤电厂最大的资金和技术支持来源。据绿色和平中国分部统计,截至2021年5月,中国在印尼参与的运营、在建、规划中煤电项目一共有30,190MW(3,019万千瓦),在印尼所有煤电项目中占比约62%。
在韩国和日本相继于2021年年初宣布停止国家支持的海外煤电投资后,中国也在2021年9月宣布停止新建境外煤电项目,引发关于印尼煤电发展,甚至新能源转型将会如何受到影响的关注。
针对如何处置待建或融资中的海外煤电项目,中国政府仍未发出进一步解释。苏亚雷斯指出,目前印尼待建或融资中的煤电项目中,中国企业参与的项目占了36%。如果这些项目都遭到终止,会减少不少印尼未来几年新增的煤电装置容量。
绿色和平中国分部“绿色基础设施海外投资”项目负责人张菁则向端传媒表示,根据目前观察,规划中的煤电项目是否会受到影响,其中一个因素与项目目前的状态有关,处于规划早期没有完成融资、实际付款,以及没有开工的项目,可能会面临较大的被取消或搁置的风险。
哈姆迪指出,过去PLN自有的煤电项目中,超过半数都由中国或日本的银行提供资金。日本和中国相继宣布不再为煤电提供资金之后,PLN待融资的自有煤电项目可能会在寻找资金上遇到困难,但这些都是比较小规模的煤电项目,或许仍能从印尼国内取得资金。有鉴于目前印尼大部分规划中的煤电项目都已完成融资并投建,未来也大概不会有新的煤电厂规划,中国如果只是停止投放资金,对印尼煤电未来发展的影响有限。
至于中国在退出海外煤电投资之后,是否可能转而投资印尼的可再生能源项目?端传媒采访的专家都指出,这完全取决于印尼是否有相关需求,以及是否能创造具吸引力的投资环境。
“包括中国、日本在内的海外电力投资仅仅是满足了印尼对于发电项目的需求,根本来说这些投资是由印尼的自身需求驱动的,”EMBER高级电力政策分析师杨木易对端传媒表示。
一位印尼政府官员在2018年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曾提到:“如果我们要煤炭,他们(中国)就会卖给我们煤炭。如果我们要太阳能,他们就会卖给我们太阳能。”
2020年,中国的“一带一路”项目中,有超过一半的海外能源总投资流入太阳能、风能和水力发电项目。在印尼,中国目前对可再生能源发电的投资仅集中在水力发电,没有资金投入风能和太阳能项目。哈姆迪指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PLN从未公开招标这些项目:“如果PLN开始招标大型太阳能项目,我很确定中国资金也会开始流入。如此你就能看出,除了水力和地热发电之外,PLN在可再生能源项目上做出的努力多么有限了。”
依然遥遥无解的能源贫穷
无论印尼政府是否能达成其减碳承诺,停止兴建新煤电厂、发展可再生能源已经是明显的政策趋势。长期饱受缺电所苦的安汶居民,也能察觉到这个改变。宣布取消Waai煤电厂的同时,PLN也将另一个2017年还未融资即遭到搁置的50MW(5万千瓦)安汶煤电厂项目,改以可再生能源发电项目取代,预计于2030年完工,但未明确指出可再生能源的种类。
瑟提欧瓦提指出,要彻底解决印尼偏远地区的能源贫穷问题,最有效且可持续的做法是架设基于社区(community-based)的离网可再生能源发电设施。这些设施在印尼许多偏远地区已经存在,但由于需由社区自行负责维运,在缺乏政府补贴的情况下,电力价格一般比上网电价高出许多,难以长期维持运作。她认为,印尼政府需为这些小型可再生能源项目提供优惠贷款、快速审批、允许多个项目共同融资等政策支持,才有可能达成政府口中“全国100%通电”的目标。
虽然印尼政府对新能源转型的态度转为积极,但所有针对可再生能源项目的讨论,仍是以大型上网项目为主,少有谈及投资效益极低、外资不感兴趣的偏远地区供电问题。
只是,在政府官员高谈电力转型,各方引颈期盼具体政策出台的同时,还有一小部分的印尼人,还在殷殷等待稳定、安全电力的到来。
“只要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不在乎电力是来自煤炭、柴油,还是其他发电来源,”安汶居民哈图说。“这(电力)是我们的基本需求,而政府应该提供给我们。”
端传媒“去煤的未来?”系列报导与环境与气候报导媒体机构Earth Journalism Network(EJN)合作,是EJN关于亚洲化石能源投资的跨境合作报导“Available but not Needed”的一部分。
看得出作者为了写这篇文章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感谢。
What is the difficulty of setting up solar panels there? it is like 5k USD in the setup and can government do finance for the peo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