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林二汶:来日想打妖怪,先要做人去

“落雪,湿滑,条桥又浅窄,你走著很难跨过的路,难之中仍有最难之处。”
歌手林二汶。
香港 音乐 风物

一身黑色、短发削到见发根的林二汶,很亲切、健谈,一如印象。戏院还未落画的《金都》,她饰演邓丽欣的“死党”阿怡,很有她的性格特色——价值观不随主流,性格豁达,搞笑,常伴左右。她就是那种让人安心的“死党”,爱调侃你,逗你笑,点醒你(提醒你),同时爱著你。她曾说过,像是对自己、对身边“死党”的一种应许:

“我希望我有一种光,当一个人好忧郁,在我身边,都觉得个世界几好(不错),人生都几好。”

换另一种说法,她的特质,会让人想到“见字饮水,见字坐直”的温馨提示。笑笑口,有点苦口婆心,却是踏实的做人道理。要过得好,先不要谈形而上,或崇高的愿景理想,要改变世界云云,不如从手边那杯水、你的背脊、呼吸,先如实而自觉过好每一日。这也是人对自己最初始的慈悲。

“我希望我有一种光,当一个人好忧郁,在我身边,都觉得个世界几好(不错),人生都几好。”

歌手林二汶。
歌手林二汶。

一条命要怎样过?

流泪都必须喝水——《最后的信仰》

“拿,宜家你有条命喺度啦,应该要过成点?”(译:你还有一条命,到底要怎样过?)林二汶著意每次在自己的音乐、文字和访问里,一再温馨提醒读者和听众:“不管世界发生什么事,都要过好每一天。”

“见字饮水,见字坐直,见字做人”,即如2019年8月推出她的广东歌《最后的信仰》,由蓝奕邦作曲,林夕填词,其中的一句歌词:

“来日想打妖怪 先要做人去 首先祝你心理愉快”

填词人林夕几个月前接受港台“铿锵说”的专访,寄寓香港人:“绑匪只能绑架你的肉身”,“信念是炸不碎,踏不坏。是不会被任何人剥夺。”

专访以林二汶《最后的信仰》为片尾曲作结。仿佛林夕也以这首歌所信守的心田,帮自己度过两三年间,香港一而再的陆沉与黑暗。“绑匪只能绑架你的肉身”,然而绑匪永远无法绑架你的灵魂与信仰。歌曲既自疗,也疗他。短短一年,Youtube 浏览量将近一百万点击,这首歌忽尔与时代微妙共时,香港人比任何时代都更领受歌词的含义。

其实,这首歌早于2018年已完成词曲部分,那几年,林二汶身边很多朋友受情绪困扰,因而催生这歌。她经常思考,什么是快乐,回想自己,又是怎样令自己快乐。“这首歌同样帮我度过好多日子,尤其是第一句已经很厉害,‘灯会破灭,心可撕裂,爱难以肢解’。因为《最后的信仰》讲的是最深层,也是最根本,在人的心里面,有一块田地,是无论如何别人拿不走,不可以被人践踏。”

“有些歌的力量是这么厉害,在不同时候、不同阶段,这歌都有它的作用。”

林二汶《初音》封面。
林二汶《初音》封面。

最难处理的,到最后,都不过是内心

“世界不断转,我要 survive,就要练习令我平冲的价值观。”

《最后的信仰》是专辑《初音 The Beginning of Sound》其中一首主打歌,2019年推出。专辑是林二汶加入唱片公司 Sony Music 后,花两年时间,请来最多的音乐人、监制共同制作,作出更多曲风、演绎方面的尝试。她形容为“琳瑯满目”,“这个阶段想做和更多人接轨的东西。”

在另一些访问,她谈到,过程像再一次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之所以能产生,从来和感受、情感有关。”过去两年发生太多事情,包括香港社会的事,包括卢凯彤的事。她感受到心态和价值观已截然不同,《初音》这张专辑,也代表一个阶段的结束。“我希望下一张新专辑,能一人包办曲词创作,制作一张自己的作品集。”

她说,内容或许更多地谈到心灵、人的内心。

“在同一个时代,大家共同经历的最难处理、到最后的,都不过是内心。是真的,事情是事情,人是人。这几年大家受了很多伤,但时代会变,事情会过,我们和自己相处得最多的,都只能是自己的心。”

“没有一个人能完全快乐,顶多是你越来越懂得处理那些快乐,与不快乐。”林二汶不讳言自己为人实际、理性,要顾及生活与生存。所以她在乎的是责任感——每日好好完成该做的事,唱歌时表现歌手应有的专业,为家人、工作拍档及热爱的事情负好责任。所以她会给自己一个 index,沉沦到哪个位,够了,就要上水。“我是这样看管我自己。”

“世界不断转,我要 survive,就要练习令我平冲的价值观。”林二汶的确让人感觉,她对平衡感的拿捏与游刃,包括她一路走来的音乐路。

 2006年1月25日,林一峰(左二)与at17。
2006年1月25日,林一峰(左二)与at17。

不浪费上天的礼物

最好的尚未来临——《The Best is Yet to come》

林二汶的音乐起点,仿佛顺理成章,同时很青春,Edge 和不逢迎。她哥哥是唱作人林一峰,自小已拉她闯进音乐世界。十二岁那年,她跟著林一峰,第一次踏上台板唱歌。“著了一条我觉得最靓的黄色裤,唐老鸭的衫,好巴闭(神气),但惊到呢。”“一上到台表演,大家却为我的声音而觉得震撼,世界上有这样一把靓声。我十几岁第一次对自己的认知,原来我有一种能力,就是我的声音。”

林二汶曾在自己的脸书,向别人,更是向自己发问这三条问题:“放在生活实践些什么,是很难?究竟需要多少力气,才可以完成口中说的梦想?又需要多大力量才可以继续拥抱初衷?”

访问里,她这样回答自己这问题。“由始至终,我涉猎过的工作,都和我的声音有关系,配音、主持、唱歌,当监制,做电台,被人访问或访问别人。原来我的声音带著我走了好远,所以经常觉得,我是作品的 servant,我是服侍作品的。一切都来自于这个出发点,包括我十二岁上台唱歌,别人因为我的声音而震撼。”

那时她打算入行当翻译,比起做音乐有生活保障。小时她只会觉得,我还有得选择,不一定要唱歌。“但其实,我不可以忽略和浪费上天给我的礼物。”

at17的唱片封面。
at17的唱片封面。

at17 与 Fat Power

2001年,黄耀明也是听见林一峰 Demo 中的女声,对林二汶的声音感兴趣,邀请她和卢凯彤上人山人海的band房见面。2002年,19岁的林二汶和15岁的卢凯彤签约“人山人海”,组成组合“at17”,初期音乐风格以电子民谣为主,也有不少摇滚风格的尝试。

踏入香港主流乐坛,同期新人组合有 Shine 、Cookies 和 E-kids 等,而 Twins 比 at17 早一年出道。at17 的卖点明显异于主流,穿著T恤牛仔裤,抱著结他自弹自唱,实而不华。她们既没有标志的外貌和身型,也不贩卖青春性感,或八卦绯闻。“选的曲风只会想选型的、好听的、复杂的。”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很at17的音乐”。结果甫一出道,推出的专辑《Meow Meow Meow》,没有太多宣传下卖出三万。

at17 对那一代歌迷的影响,除了所谓青春的集体回忆,也关乎身份的建构与追求。有研究香港流行音乐的学者陈铭匡,其《从组合 at17 看流行音乐与性别政治》的论文,写过:

“喜欢 at17 的歌迷,都可在 at17 的作品及(传媒呈现的)生活经验中找到认同,欣赏她们打破既定限制、坚持自己理想的个性,并从她们的歌曲中找到勇气和力量,在启发下反思性别身份及自我价值。”

“哪样东西被取笑,就以哪样做武器。”

这种影响,也一路延至2008年 at17 解散,二人分开后的个人发展和音乐创作。例如,林二汶一直高举“Fat Power”,小时因为身型被歧视和欺凌,克服过青春期的不快乐与自卑。她说:“哪样东西被取笑,就以哪样做武器。”几年前,因为为了关节和健康问题,减去60磅,被媒体大肆报导。但往后她一直维持著自在的丰腴身形。别人品评她的样子,偏偏她常说,自己是最靓,口头禅一般。或如卢凯彤,把画作纹在身体,演唱会上“铲青”(剃头)。

她们一直在“女性被动凝视”的主流镁光灯下,验证另一种风格的型与美。

2004年11月20日,at17乐队林二汶与卢凯彤。
2004年11月20日,at17乐队林二汶与卢凯彤。

最难的问题是实际问题

“十多岁而己,写歌,编曲,在录音室判断自己唱得好不好,怎样制作一首歌,他们(黄耀明和人山人海团队)从来是这样训练我们。”

因为二人的音乐风格和取向不一致,也因为香港音乐工业萎缩,at17 在主流娱乐圈赚不到钱,生存不到。at17 解散后,二人尝试摸索自己的音乐路径,顺应自己的脾性和命运。卢凯彤先做幕后,后来去了台湾发展音乐事业;林二汶留守香港,2011成立独立音乐人公司“Smallmslam Lt”,做自己的老板,自资出碟,花光80万积蓄,超出预计的40万,回不了本。

“原来自己做老板,找数(付帐)是最难的。追求理想正(好)吧?但最难的正是最实际的问题。”后来甚至影响家人,妈爸想出去打边炉,也要左想右度。她一直念兹在兹,追求理想,但不可以让家人承担你追求理想的代价。那是人的责任。所以她从来不讳言,做好音乐重要,钱也重要。这些年来,她愿意尝试各类工作,以“副业”养活音乐和家人。

2014年,以素人之姿参加《中国好歌曲》,或者以新鲜的表演方式,办“一人栋笃唱”等,推自己走下去。渐渐,她从独立音乐人,一步步转型为多面向的艺人,如演员、电影配乐、广告配音、主持、专栏作家、监制等。

她说,除了唱歌,最喜欢做监制,和电影配乐。“嗯,最喜欢还是离不开音乐。”

无言了会有歌,无常活著有爱——《再聚》

四张个人专辑(包括《林二汶》、《On the Go》、《People Like Us》及《初音 The Beginning of Sound》),都是于逸尧和林二汶共同监制,她享受在录音室聊天、交流想法,在音乐上能“话事”(主导)的过程。后来她为《金都》制作的电影配乐和主题曲,由半被“监制”、演绎的身位跳出来,监制邓丽欣唱主题曲。“一个演员你怎样‘监’她呢?你应该由她代入剧情发挥,听她说著一个怎样的故事,提议她不同唱法。我从中拼凑出新的语气,呈现对这个主题的看法。”

其实早在 at17 时代,她和阿妹(卢凯彤暱称)就“好 indie,咩都一脚踢(很独立制作,什么都要自己来)”。监制的兴趣和训练,从那开始,她在乎在自己的音乐上“话事”(主导),因为身边的音乐人,从来是这样做音乐。“他们(黄耀明和人山人海团队)很鼓励我们尝试,十多岁而己,写歌,编曲,在录音室判断自己唱得好不好,怎样制作一首歌,他们从来是这样训练我们,因边学边做,印象很深刻。”

“我们这些历史故事,帮我们走著这条路。”

2020年,林二汶凭电影《金都》首度赢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原创电影音乐”,无独有偶,卢凯彤则凭《少年的你》片尾曲《Fly》,获得“最佳原创电影歌曲”。

歌手林二汶。
歌手林二汶。

愿意让人看到你的脆弱

悲伤是很有意思,你愿意让人看到你的脆弱,别人才有空间付出。

上月底,林二汶推出新歌《再聚》,虽说这歌推出是因疫症之下,彼此无法见面,“但越不能见,就越想见,连运动也要Video Call,大家志在有个方式相聚。”《再聚》的曲是卢凯彤写的,词由周耀辉写,他是二汶和卢凯彤的良师益友,仿佛为这歌添加更多的意义和情感。

“我觉得,卢凯彤为世界带来好多很好的作品,不只是我们对她的挂念。我希望,大家记得她是很好的音乐人,我希望自己有份唱出她的作品。”她不加修饰,简洁地说,而那些挂念,画面,根本毋须因为一首歌而被提醒。“这样太低估我们的感情。”

有歌迷不只一次留言,说林二汶的音乐,多了一种 sadness,问她有没有也觉得。她从前的个性一如她配音的角色,《反转脑朋友》的阿乐,乐天而大无畏,永远在鼓励身边的人。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阿乐⋯⋯嗯,但现在我也是。同时也有 sadness,悲伤是很有意思,你愿意让人看到你的脆弱,别人才有空间付出。嗯,大家常觉得我快乐正面,这印象,我希望这是一件好事。”林二汶说自己很天蝎座,某些面向,她还是希望保有私隐。所以,她宁愿向你分享,最近学了什么,看什么书,或者研究泰国的流行音乐,或者好莱坞公式化的爱情电影。

最近她还听过的一句,叫“踏雪耐危桥”,林二汶记在心里的一个意象:“落雪,湿滑,条桥又浅窄,你走著很难跨过的路,难之中仍有最难之处。”

“我曾经想,声音好听有什么用?别人说,你的声音真的好靓,但没什么感情。哗,真的阴公(凄惨),录得那么辛苦,那么投入,别人还是听不出感情,你会很沮丧。但这样想,好奢侈,你有这样的声音了,还介意什么?我也是唱了20年歌,人家才说你唱得有感情,作为一个歌手也挺失败(笑)。尽量让自己能继续走下去,唱够30年、40年,别人还是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有些事情不只做一次, 你要做好多次才行。”

一部分的我变成了她

“有一种伙伴,就是能够成为你的精神。我想说,其实我们从未分开。”

访问结束前,问了林二汶两个问题,她和卢凯彤是怎么认识,在卢凯彤纪念音乐会上,为什么选了《灯下黑》这首歌。印象中《灯下黑》是很卢凯彤内心世界的一首作品。

“《灯下黑》是我最喜欢她的一首作品,是我 repeat list 经常会听,但这首歌我唱不到,有的歌,你唱不到就是唱不到。这首歌只有她才唱得最好。但纪念音乐会上,我决定豁出去,不管了,因为我喜欢,所以就唱。唱得好唱不好,不是重点,重点是唱这首歌。”

2014年,林二汶在一篇网志《卢凯彤》,写下at17解散后,二人分开和相聚的感悟:

“分开工作之后,一部分的我变成了她,一些从前只有她有的工作态度,居然能够从我身上看到,在她也一样。有一种伙伴,就是能够成为你的精神。我想说,其实我们从未分开。”

Make up: Kris Wong
Hair: Derrick Ng
场地提供: The Stadium Bar & Restaurant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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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兩年後再重讀依篇文章,驚覺想打妖怪嘅人,最後變成了妖怪。或者,信仰的確好便宜。

  2. 可惜没多采几个人 例如明哥和一峰

  3. 同意不夠深度 可能二汶不太願意open up吧

  4. 深度不夠。。。

  5. 是typo嗎?疑惑「令我平衝的價值觀」是否該為「⋯平衡⋯」

  6. 最后的信仰好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