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热爱歌唱的纯真玛莉亚(Maria Chullun)在2020年,第一次拥有一首属于自己的歌曲,这首歌描述一段夭折的爱情。那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
这位生于苏门达腊楠榜省(Lampung)的女子,到台湾工作已有数年。孤独且渴望爱情的她,在网路上结识一名印尼男子后,便堕入情网。在纯真马莉亚的记忆里,这名男子温柔体贴,即使多年后的现在,想起那段暧昧恋情,仍会双颊泛红,遮脸说道:“他对我真的甜呼呼的(so sweet)。”
就在她决定要托付爱情的前一刻,社群网站下的一则留言戳破她的粉红梦境:“原来他有老婆。”
如雷轰顶的纯真玛莉亚,不仅与男子断绝联络,还在Facebook上写了诗(puisi):
最初只是回留言
我们在此相识
后来开始闲聊
偶尔还会视讯
啊⋯啊⋯啊⋯啊⋯
慢慢感觉喜欢他
我已悄悄爱上他
越来越无法自拔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相见
可惜啊可惜
原来他已有所属
但我还是爱他
别人的情郎让我疯狂
人在印尼万隆的音乐人吉多(Gito Shantiong)读到这首诗后,探问纯真玛莉亚:“想不想让它变成一首歌曲?”他愿意为这些诗句谱上旋律。

纯真玛丽亚:“我的歌一定是真实的故事”
即使从小热爱唱歌,参加各种比赛,纯真玛莉亚也未曾想过有一天能演出自己的作品。就算到了台湾担任照护工,一个月只有一次可以自由做自己的事,也不放弃争取上台表演的机会,她特别偏爱印尼自有的音乐当嘟(Dangdut),偶尔也会唱流行歌曲。
但那终究是别人的歌,她渴望拥有自己的单曲,能唱出自己的心情。吉多的询问,正是时机。纯真玛莉亚“爱错人”的糗事,因此成为一首名为〈别人的情郎〉(Bojone Uwong)的歌曲。
不只如此,纯真玛莉亚还在台北租借了个录音室,与人在印尼的吉多合作,录制歌曲,上传平台。
这个合作模式,一直延续。直至今日,在音乐串流平台上,共有九首由纯真玛莉亚演唱的歌曲,有些是她自己作词,吉多作曲,有些歌是吉多词曲包办。她也会将印尼的当嘟另外作词改编成歌。
“我的歌一定是真实的故事。”在移工聚集的台北车站里,穿著蓝色洋装的纯真玛莉亚,拿出手机点著歌曲跟我说,这些故事不一定都是她自己的经历,像是〈两个孩子的失婚妇女〉(Janda Anak Dua)就是别人的遭遇,只是由她唱出来而已。

“他不让我唱歌。”纯真玛莉亚不断重述这句话,每说一次,语气就更沮丧一点。
《两个孩子的失婚妇女》描述一位离婚女性长期忍受社会异样的眼光和批评的处境,直言自己遇到男人时也会因失魂身份被轻视,无法觅得真情。而她所追求的仅仅是幸福而已。
纯真玛莉亚自身也是个“失婚妇女”,且育有一个儿子。2014年她只身到台湾中部担任家护工,就是为了摆脱离婚的阴霾,试图透过环境转换,好让自己不要多想。
这段婚姻,令她难过也难忘——她和在家乡的前夫,从中学时代就认识交往,顺势走入婚姻之路;婚后,前夫时常发脾气,甚至会动手打她。但令纯真玛莉亚尤其无法忍受的,是前夫会阻止她去出外演出。
“他不让我唱歌。”纯真玛莉亚不断重述这句话,每说一次,语气就更沮丧一点。
因此,离婚来台,对她还说,是种解放——纯真玛莉亚在台湾的工作是“照顾阿公”,虽与雇主同住,但可以利用一个月一次的自由,参与移工活动,并且上台唱歌。如今想起那段从少年积累的爱情果实破裂,她仍感到遗憾不舍,但也庆幸透过到台湾工作的机会,站上自己热爱的舞台。
而促使这位爱唱歌的印尼女子拥有自己歌曲的吉多,也随著合作次数增多,与她情感逐渐加温,两人终于2023年结婚。这段相知相恋的过程,同样也被做成歌曲:〈互相喜欢〉(Suka Sama Suka)是他们暧昧阶段的心情,〈万隆与台中之间〉(Antara Bandung dan Taichung)则强调了这段远距离爱情的笃定。
认识你的时候
有种不寻常的感觉
虽然未曾见过你
但毫无疑问地我爱上了你
广阔的蓝色大海
在我与你之间
身体虽然远远分离
我的心却系念著你
万隆与台中之间
绽放你我的爱意
我的情人还请耐心
等待相见的那一刻
我将迎你而来
与你厮守

金塔:“亲爱的,命运已转变”
写歌当下,内心浮现离婚后独留异乡的悲戚,只剩“没有朋友,一个人难过”的感受。
来自东爪哇外南梦(Kabupaten Banyuwangi)的金塔(Cinta Dita Abadi),不仅是纯真玛莉亚在台湾的移工前辈,也是她和吉多的“红娘”。而同时,金塔也是音乐人吉多的客户,很早就向他“买歌”,录制个人单曲。之后,也是她为纯真玛莉亚和吉多牵线,协助这位同在异乡的姐妹,能够享受音乐。
所谓的“买歌”,是一种客制化服务。
“喜欢唱歌的移工找会写歌的人,为他们量身订做歌曲。”印尼移工文化研究者吴庭宽表示,很多在台移工找吉多写歌的缘起,是有人向吉多买歌送给在移工社群中拥有极高人气的主持人谭云福(Tony Thamsir)。“吉多可以帮忙写歌”的风声,由此传开。
在台湾,也有委托写歌的服务,但与台湾的价格相比,印尼写歌服务价格便宜很多,多落在台币一千到两千元(约250至500元港币)。吴庭宽解释,这个价格在印尼,可能是一般人一两个月的薪水,但就在台印尼移工而言,不过是假日出门吃一顿好料的花费罢了,“况且,这些写歌的人还会提供套装服务,例如一次写三首,并且协助歌曲录音、后制和上架等后续。”
“买歌的人,都想要有自己的歌曲,同时,也都有个人的故事想说。”吴庭宽补充,爱唱歌的移工会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圆梦,“她们有自己歌曲,就更有条件争取表演的机会,不管只是喜欢表演,或是赚外快,都是替自己加值的方法。”

活跃于在台移工表演舞台的金塔,就是如此。她和吉多合作的程序,与纯真马莉亚相反,是吉多先写了乐曲给她,让她自己填进歌词。此时,金塔想起了前夫――两人早早结婚,婚后开了公司,却因经营不善公司倒闭,只好先后到台湾当移工。然而,丈夫因故非法逃逸,拖累金塔,最后丈夫被捕,两人回到故乡的隔年(翌年),决定离婚。
十多年前的往事,仍历历在目,金塔叙事中,充满细节,听来折腾,结果令人遗憾。但她说,这不算是坏的结局,因为,“我的老公会打人”。
“离婚时,我的老公有给我祝福。”金塔于是再度来到台湾工作,非但再也没有离开,也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表演舞台,以及新的归宿。
尽管另嫁他人,金塔还是不忘旧情。她说,写歌当下,内心浮现离婚后独留异乡的悲戚,只剩“没有朋友,一个人难过”的感受。金塔的第一首歌曲〈孤单〉(Kesepian),由此而生:
我独自哀悼
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下场总是伤心
在我孤单的夜里
再也没有你爱意
呜呼
此刻我明白你已离去
我的人生不再有意义
但这首歌不足以承载她对这段婚姻的所有感受,于是,金塔再买了第二首歌:〈我们的爱情故事〉(Kisah Cintaku)。
我俩曾幸福
携手成家
但是最后
处境改变一切
我们试图扭转宿命
在异国讨生活
亲爱的,命运已转变
期待不比现实
亲爱的,该怎么说
我们只能分手收场
你走吧!我毫无怨言
就让我独自活下去
现在就剩我一人
为家人打拼奋斗
我不会放弃
就算精疲力尽
但内心的爱意
让我确信,我可以

爱文和米拉:成为有故事的人
“我们遇到什么,想听什么歌,就写下来;不喜欢跟别人说、也不想让别人听的事,也会写下来。”
无论纯真马莉亚或金塔,都经历一次失败的婚姻,在台湾工作时,重拾爱情,透过寄托心情。而类似的案例并不少。
“很多印尼人(移工)都这样,因为失去爱情来到这里,然后感到孤独。”陪著纯真马莉亚受访的爱文(Evin Puspita Sari)在旁补充。
爱文是纯真玛莉亚和吉多旗下的“歌手”。出生在东爪哇小渔村的她,从小就热爱唱歌,而她前来台湾当家护工的原因,也与纯真玛莉亚相同:离婚,想转换环境。
但她不像纯真玛莉亚一样,会写诗,说故事,只喜欢透过歌声,传递心情。因此,2023年到台湾担任照护工的她,会带著自己照顾的阿嬷一起唱歌,也不时在脸书放上自己在房间内唱歌的影片。
仅管爱文不会书写,却说:绝大多数的印尼人都会记录自己的感受,“我们遇到什么,想听什么歌,就写下来;不喜欢跟别人说、也不想让别人听的事,也会写下来。”
“我们这些来当移工之前,过得都不算太好的生活,但也因为这样,成为有故事的人。”纯真马莉亚认为每个移工身上都是故事,每个人身上也都有故事。
她还在印尼的时候,因为受到家暴而心理咨商,认识了一群同样受伤的女性,并且互相支持,进而组成了一个名叫“凤凰世代”的团体,以浴火重生之寓,宣示他们正面迎向未来的决心。

“有时候我们讲话,男人都不认真听,或是不理,我只是想叫他听我说说话。”
“凤凰世代”也有一首属于自己的歌曲〈我们的旅程〉(Our Journey):
我们的旅程引领著你和我
一起面对命运
生活把我们烧成灰烬
但我们会像凤凰一样崛起
然而,不是每个爱写故事的印尼移工,都有灰暗的经历或难受的故事。同样向吉多买了一首歌的米拉(Mila Armidya Sari),小时候就是个活泼开朗圆胖的小黑妞,长大后从大学护理系辍学,到医院工作,不到一年,就因为工作劳累薪水低,以及亚洲金融风暴影响,到了台湾当工厂工人。虽说如此,她只觉得这是一段旅行,一个冒险而已。
比起音乐,从小就爱写作的米拉对说故事更有兴趣。她会将自己的台湾的生活经历,写成诗文,参加文学奖,也透过写作投寄对家人的思念。
例如,她会将自己无法见到丈夫的孤独,以及难受想哭的心情,化成诗词,做成歌曲;但也会将对丈夫的抱怨,让吉多谱上音符,自己高唱出声,“有时候我们讲话,男人都不认真听,或是不理,我只是想叫他听我说说话。”米拉的单曲〈我不能吗〉(Tak Bisakah),是她的怒气:“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个样子?!”

米拉表示,丈夫不搭理自己,心里会很闷很难受,“但不可以一直憋著让自己难受啊,很不舒服,所以,我要讲出来,唱出来。”
拥有一个孩子的米拉,与丈夫长期分居两地,感情依然甜蜜,在台湾,时常向旁人展示自己的家人与生活。对于录歌、写作,也只当成一个闲暇活动,一份记忆,不是成就,也没有幻想,“我只希望,以后给我的孩子跟孙子看,让他们知道我在台湾的生活,知道我过得很精彩。”
很期待爱情
“有一次我被骂,我就去洗衣服,我在哭,我大哭,但哭的时候,灵感就这样跑进来。”
新婚不到两年的纯真玛莉亚对于过去几段失败的爱情与婚姻,已经不再感到难受,更别说,新婚丈夫不仅支持她追逐梦想,更成为音乐生意伙伴。只是,独在异乡,难免孤独寂寞,她认为,雇主就是她在台湾的家人,如果雇主不开心,骂了她,她就会写歌,好转换心情。
“有一次我被骂,我就去洗衣服,我在哭,我大哭,但哭的时候,灵感就这样跑进来。”纯真玛莉亚笑说这实在很荒谬,她这么难过,哭成这样,脑袋却只有歌词和旋律:“虽然今天雨下得这么大,但我们必须相信,明天会有彩虹。”
纯真玛莉亚会记录移工受苦的故事,也会写下生活点滴,但她更喜欢的是爱情,“因为我很期待爱情。”

“女性移工,尤其是照护工,会透过音乐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且非常直白。”吴庭宽以另一位女性移工艾尼(Eny Moresta)的创作〈独自打拼心好累〉(Kesel Berjuang Dewean)为例指出,女移工会抱怨丈夫不事生产,感叹只有自己辛苦工作。
不是我不想
跟你在一起
我一直忍耐
你那种个性
你不明白,忘了你也有责任
你能过得这么爽
可都是我的汗水
没有担当的男人
只知道呼吸
我独自打拼心好累
心力交瘁
只在配偶栏出现的老公
才不会为他的孩子付出
继续下去会很累
不只如此,吴庭宽进一步展示移工歌曲创作的赤裸程度,像是:透过歌曲吐露心情,说自己宁愿和爱人分隔两地,才会确定自己最喜欢的是谁――只要在梦里喜欢就好。尤有甚者,将性爱的幻想和出轨的愉悦,寄托在歌曲里。这些创作都展现移工情欲流动的一面。
纯真玛莉亚喜欢当嘟歌曲,也时常翻唱当嘟歌曲,并拍成MV上传YOUTUBE。例如〈与我偷情吧〉(Selingkuh denganku),就是一首跟花心男诉说的情话。
在台中工作多年的纯真玛莉亚以台中公园和车站为背景,找来素人演员,演了洒狗血的剧情,展示移工感情的脆弱面。

印尼庞克:光明并非永恒
女性移工如此,男性移工呢?
在吴庭宽的观察里,仅管男性移工乐团比较有“直男”视角,阔谈移工心声或权利,不过,有些男性乐团,也会唱些“小情小爱”。例如,由四个分处台湾中南部的印尼移工组成的庞克乐团――披光乐团(FakeSHINE),便时常藉著歌曲呈现移工感情世界。
吉洋进一步表示:他很喜欢这种有印尼人、菲律宾人、台湾人的场合,不分国界,一起享受音乐。
“Pop Punk 这种类型的音乐很受印尼年轻人的欢迎,因为有令人愉悦的点,会让听者感到快乐,虽然我们的歌,有的是分手,有的讲焦虑。”披光乐团主唱吉洋(Krisna)表示,在移工的生活中,“分离”是一再重复发生的,所以他们的创作有谈分手的〈消失〉(Sirna),也有自我宣示对感情忠诚的〈痴情第一名〉(Juara Satu Setia),“因为我们团员发现,周遭有太多出轨或不忠的事情,如果要追女生,都被当成花花公子。”吉洋称他们唱出外籍移工的心声,拒绝渣男这种刻板印象。
听好了,我真的很爱你
不要怀疑,不要犹豫
别把我跟渣男相比
我才不会突然搞失踪
请相信我的爱
非比寻常地巨大
我已承诺不会变心
你得永远守护这爱情
我们的爱不如韩剧华丽
我没你想的欧巴那样浪漫
但说到真心,我可是痴情第一名
虽然我只是个凡夫俗子
我的抖音没有偶像哥哥火红
但请相信我可是痴情第一名
生于2000年的吉洋,是团员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他在苏门达腊楠榜省一个名为Rejo Binangun的小村庄成长,但承袭峇厘岛的血液与文化传统。自小就喜欢音乐,学习弹吉的他认为,在乡下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才决定到台湾。
来到台湾的吉洋,想要组个乐团,在Facebook上找到同样在台湾工作,也擅长乐器的同胞,于2022年11月组成乐团。他解释,乐团命名为FakeSHINE有很多含义,重要的只是提醒自己:光明并非永恒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一定会在某个时刻黯淡下来,因为永恒的光明只属于宇宙的创造者。”
“组乐团,只是希望工作累了,还能够享受音乐,自娱娱人,如此而已。”吉洋想要唱给所有的在台移工,还有年轻人听,因此,他的创作灵感也都来自在台移工的生活,“对我来说,音乐表演非常重要,我们可以透过让那些在工作中心情不好的人开心起来。音乐可以让那些疲惫、有压力、想要放弃以及其他很多事情的人振作起来。”
乐团命名为FakeSHINE有很多含义,重要的只是提醒自己:光明并非永恒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一定会在某个时刻黯淡下来,因为永恒的光明只属于宇宙的创造者。”
和女性照护工这样的“个体户”,只在印尼移工活动场域演出相比,移工乐团的演出机会则比较多元,除了在pub演唱、在台湾多元文化活动表演,也能登上音乐祭等场合。例如,南部闹事团(SOUTHERN RIOT)在大港开唱登台,“黑袍乐队”(Jubah Hitam)则在2025年元旦于总统府升旗典礼上开唱。
即使为了自娱娱人而组团的披光乐团,也能打进台湾地方活动的演出名单之列,或是在东南亚歌手到台湾演出时,担任暖场嘉宾。只是更多时候,他们是在移工聚集的场合出现,提供慰藉。
例如2024年夏天,在高雄旗津一个为争取渔工权利而唱的活动中,他们也登台挥汗演出,吉洋在演唱新歌〈不要停在这里〉(Jangan Berhenti di Sini),躲在帐篷下避阳的移工们,忍不住挤凑到舞台前,跟著旋律舞动。
“这首歌是要告诉大家,眼前就算有很多障碍和困难,也不要放弃。就算承受很多谩骂,也要坚持做自己,继续前进,永不止步。”吉洋进一步表示:他很喜欢这种有印尼人、菲律宾人、台湾人的场合,不分国界,一起享受音乐。
八月正是印尼独立纪念的月份,披光乐团除了演唱正向积极的歌曲,也不忘带来印尼的爱国歌曲,与同胞一起欢庆。演唱完毕,吉洋有感而发说了一段话:“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要保护我们国家的良好声誉,不要通过犯罪行为或其他愚蠢的事情来玷污我们国家的良好声誉。”
在台上嘶吼巴勒斯坦和反战
古纳迪说:金属乐在印尼很受欢迎。据闻,亚洲最多金属乐队的国家,就是印尼。
大多数移工乐团或个人演唱的创作目的,都是为了“说故事”,只是有人著重个人情爱,也有人为了倡导移工权益。然而,由印尼移工所组成的金属乐队Dream of Death ,几乎不碰触真实故事,他们在台上狂野嘶吼的是巴勒斯坦和反战,鼓吹正义革命,但下了台、退了妆,成员都是过著普通日子――白天上班,闲余时间听音乐、练团。
如同披光乐团的组成,Dream of Death的五名团员也是透过脸书找到彼此,进而组团――而且是金属乐团。
“主唱古纳迪(Gunadi)喜欢金属乐。”各有音乐喜好的团员们异口同声,将原因归于主唱的决定,古纳迪本人也不否认,他说:金属乐在印尼很受欢迎。据闻,亚洲最多金属乐队的国家,就是印尼。
Dream of Death的团员虽来自四面八方,但都是偏乡农村,来台工作原因也如出一辙:故乡没有工作机会,只有出国工作之途。但不论是主唱古纳迪、吉他手阿迪(Adi)、贝斯手米昆(Mikun )或是鼓手Nono,几乎都从高中时接触乐器,在拮据的条件下参加音乐社团,有才华,但困于资源,无以为继。到台湾工作多年,不仅存了点钱买乐器,也有了站上舞台的余裕。
贝斯手米昆来台湾时才29岁,如今已迈进38,十年光阴丰富了他的生命。能够自行作曲编曲的他,除了中学时期学会吉他外,贝斯、电脑编曲制作、MV影音后制,都是来台湾工作才学的。他称自己用在台湾赚的钱,买了自己的乐器,甚至学会用电脑。
“在我的国家,大部分成功的人都出自富裕阶级,穷人只能苦苦求生(Struggle)。”仅管外界认为移工在台湾备受委屈,但米昆却认为,因为来台湾,他才有能力拥有人生第一台电脑,“在台湾,我有工作,可以保有兴趣,有乐团有朋友,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类似的叙事,也在其他团员口中重述,例如鼓手Nono在高中社团学的是钢琴,但看到朋友打鼓,觉得很有趣,便看著youtube自己学鼓。成员们多才多艺,中学时就有相当程度的表现,却受限于资源和环境,直到在台湾成为人们口中的“外劳”,自小就怀有的音乐梦,才有足够的生活条件可以支撑。
“在我的国家,大部分成功的人都出自富裕阶级,穷人只能苦苦求生(Struggle)。”
“很多印尼人都很有才华天赋,但在自己的家乡,都是无用之人(useless),只能在自己的村庄打零工,什么也做不了,也没有发挥才华的机会。”Dream of Death经纪人傅翰森(Hasan Firmansyah)在听完每一个团员的访谈后,都会对我下这么个注脚。
傅翰森是高雄科技大学的博士生,他演出的纪录片《公园》在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获得许多大奖,因此感受到文化推介的重要,便于2024年五月志愿接下Dream of Death 经纪人的工作,设法增加乐团的演出与曝光机会。他说,Dream of Death不只为移工而唱,也不只唱给台湾人听,还想要面对世界。

尽管Dream of Death部分团员――如贝斯手Mikun、吉他手阿迪在印尼时,曾自费出版专辑,但主题多是爱情,“都不是真实故事”,加入金属乐团后,都必须面对不同的乐风主题。Dream of Death的音乐反映时事,充满批判。
主唱古纳迪是歌词的创作者,虽也是出身偏乡,但他到台湾工作的理由和其他人不同,“我的父亲要我在上大学,跟从军之间做选择,我都不想要。我想要看看这个世界。”古纳迪从2015年到台湾后,就再也没有回印尼。
自小就以作家为志的古纳迪,对写诗充满热情,尽管学生时期因社团活动担任乐团主唱,却未曾想过组个乐团。Dream of Death于他是个意外,而他的加入条件是:“一定要是金属乐团。”
“因为,我在金属音乐中,找到了我自己。”古纳迪进一步补充。
“我的父亲要我在上大学,跟从军之间做选择,我都不想要。我想要看看这个世界。”
〈停止战争〉(Stop the War)、〈应许之地〉(Promised Land)、〈哭泣的国王〉(The Crying King)都是Dream of Death回应世界情势、具有人道关怀的作品,但没有真实事物为创作基础,也无故事性。
〈3D2Y〉是Dream of Death目前创作中,唯一一首有真实故事背景,古纳迪解释:“这是我朋友的故事,他在弟弟死亡后的情绪,很触动我。”
我赏了自己一巴掌
好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我得多努力
现实多美好
我想救的人
在怀中死去
你如此安静
你微笑离去
我毫无知觉
无力接受现实
我想杀了
那些叫醒我的人

也有精彩生活
“在台湾发展的移工乐团、或是独立歌手,很少能够进入大众的视野、被媒体报导,黑袍乐团是比较特别的例子。”吴庭宽表示,再有才华的移工,被看的机会都很少,然而,跟在印尼相比,在台湾,这些移工乐人能够竞争的对象算少,群体比较小,因此,可以好好发展。
就吴庭宽长期观察,爱唱歌的移工离开台湾回印尼后,就再也不做这些事了,因为再努力都不一定会有成绩或进展,尽管还是有人尝试经营演艺团体,但自己创作自己唱的案例,就比较少见。。
因此,既然在台湾工作可以有自己的舞台,移工们便利用这个机会,享受“演出”。他们不只投入歌曲创作、录制歌曲、上传串流平台而已,还善用网路平台和影音功能,频繁发布自己的音乐、表演,并注记心情。
特别是女性移工们,几乎每天都会在自己的社群网站上发布自己唱歌、表演,MV短影音,就算只是在台北街头走路,或只是一张照片,都可以配上自己的歌曲和歌词。而比较愿意砸重本的移工,还会找朋友协助拍摄音乐录影带,背景自然是台湾的风景。
“印尼歌手、明星会使用短影音、或网路媒介宣传,移工也会复制自己国家音乐产业的宣传方式,只是比较简约而已。”吴庭宽补充:当然,这也是移工建立、维持社群的方式。

傅翰森则认为,短影音、影像或贴文,是移工呈现自己异乡生活的方式,同时也能让故乡的亲友看见他们在异乡的活跃与安好。他进一步指出,移工透过网路维持自己和故乡的关系,建立人脉,有时候也让亲友知道:“我们甚至有台湾人朋友。”
“除了给家人看,也是给其他人看,我们虽然是外劳,但我们不是只有工作而已,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做。”米拉认为,很多人会对移工有刻板印象,觉得他们只是赚钱而已,但就像台湾人有自己的生活和交友圈一样,移工也有自己的兴趣和网络,同样会想将自己的生活记录下来,留给子孙,让他们知道父母的人生有多精彩。
因此,金塔积极参加移工活动,担任主持人,并连结各方网络;纯真玛莉亚和爱文担任照护工,一个月虽仅有一天休假,也会利用这个时间表演或者交游。米拉甚至时常和台湾移工团体、政府公务员往来,并抽空开班授课,拓展各种经验。对这些移工来说,无论东协广场、台北火车站,或各个县市的印尼街、印尼店,都是工作之余的人生舞台。
不过,金塔称她想法比较简单:“我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在国外工作,独自养大两个孩子,现在一个是军人,一个在银行上班,我每天都在跟自己说,跟大家说,我是个成功的妈妈,我可以,你也一定可以。你我都一样,没有分别。”
“歌曲是你的爱,歌曲是我的生活。”金塔说,“我们的雇主可能不好,每天工作很辛苦,会有一点难过,如果可以唱唱歌、听听歌,也许会快乐一点。”
注:本文中的歌词,由吴庭宽翻译,<万隆与台中之间>歌词取《歌从远方来》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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