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李问:身为民进党人,为何举起中华民国国旗?

他在马祖替民进党“开疆拓土”创建党部,却乐意挥舞中华民国国旗;他外祖父是李宗仁的秘书,失败的“北平和谈”与近代民国的内战离散,是他的家族记忆。在两岸最前线,民进党新任连江县党部主委、80后台湾青年李问怎么看待自己的国家与世界局势?
2019年11月30日,参选连江县选举区2020年立法委员选举的李问在向居民拉票,他将自己打扮成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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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两岸情势再度紧绷。在过去七十年来,担纲“资深战地”责任已久的金门、马祖,又再度被战争密云笼罩。因诸多历史的脉络、地方发展与军方的关系紧密相连,金门与马祖一向是民进党的“艰困选区”,所选出的代表,多半以国民党籍(或挂无党籍但与国民党团合作)为主,马祖甚至是全台唯一一个没有民进党部的县市。

但就在今年,前线马祖开始打破一党独大格局、成立了“第二大党”党部。成功突破障碍的民进党人,是一位“非马祖人”李问。李问,1989年生,美国芝加哥大学硕士,曾担任民进党发言人、国际事务部幕僚。2019年,他曾陪同当时的民进党秘书长罗文嘉,前往印度访问达赖喇嘛;当年下旬,他宣布投入马祖立委选战。

乍看之下,他与许多怀抱着本土意识加入民进党的台湾青年并无差别。但在选举期间,李问可说是“最常拿中华民国国旗的民进党候选人”:他把国旗放在手上摇、别在胸前、悬挂在表演吉他上,竞选文宣也处处可见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图像。一般而言,许多台湾青年世代将“中华民国”视为“台湾独立”的对立面,甚至会以“台湾国贴纸”将护照封面的中华民国国徽遮住,台湾立法院近日做出“变更护照封面”的决议,有一部分正是为了回应青年世代对“中华民国”符号不满的声浪。

但作为前副总统李宗仁秘书的外孙,80后的民进党青年李问经过深思熟虑后,他非但不讨厌中华民国国旗,甚至真心乐意挥舞它。这面国旗与他的本土精神毫不矛盾吗?他如何看待中华民国与台湾的关系?放弃美国籍回台服兵役、身穿军装参选、誓言要发扬马祖“军民一家”精神的他,在战争声浪高张的此刻,又如何看待台湾的军民关系?

我妈妈告诉我的这些故事,带给我的第一个启发是:中华民国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能再去跟中共和谈,这是牵涉到我们国家生存的问题。

端:你如今也是民进党非常重要的新生代政治人物,能不能谈谈你的政治启蒙跟社会参与经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事情启发了你?

李问:我不确定精准来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觉得还是都跟我的家庭背景有关。我其实是来自“本省家庭”跟“外省家庭”的结合,我爸爸是云林的闽南人,我妈是来自陕西省的“外省人”,准确来说,是陕西汉中。我外祖父跟着国军,加入李宗仁的部队,他是教书出身,到了李宗仁部队里面担任秘书,李宗仁到北平、到南京总统府担任副总统与代理总统,外祖父就一路跟着李宗仁经历了“北平和谈”。

北平和谈

1949年初,在第二次国共内战期间,中共人民解放军在辽西会战、徐蚌会战、平津会战相继取得胜利,中国国民党全面失去对东北地区和华北地区的控制,双方在四月进行停火谈判。中国共产党代表团与中华民国政府代表团(因中共不承认行宪后的中华民国政府,政府遂以“国民政府代表团”名义赴会)。4月13日至4月15日,双方代表团进行磋商,拟定《国内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原商定于4月20日签字。4月20日晚,国民党方面要求代表团拒绝签字,谈判破裂。4月21日凌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随后发起渡江战役,赢得大陆地区战场的胜利,中华民国中央政府于该年底迁移至台湾。

就我所知,那时候国民党内部还在想说可以跟共产党“划江而治”,但后来结果反而很负面,和谈过程中让国军比较松懈,1949年的前四个月,双方都在和谈,四月多共军就渡江了,国军被击溃。我外祖父就一路跟着国民政府撤退,从南京辗转好几个地方,最后跑到成都,从成都再过来台湾。我外祖母则是再辗转过了几年,想办法抵达香港,再跑来台湾跟外祖父会合。

2013年5月9日,台湾连江县的村庄。
2013年5月9日,台湾连江县的村庄。

端:这些李宗仁与内战的故事,是外公外婆讲给你听、还是妈妈告诉你的?

李问:我妈妈告诉我的。这些故事带给我的第一个启发是:中华民国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能再去跟中共和谈,这是牵涉到我们国家生存的问题。

也因为这样的背景,我不会像一些传统独派去排斥中华民国的符号。保护台湾跟捍卫中华民国,这两个概念,当你把时间拉长、格局拉大来看之后,其实是一样的事情。所以我不排斥中华民国的符号或中华文化的符号,但是同时,我也觉得应该坚持反共的理念,而且我并不认同威权政府的作法。认同中华文化,不代表要支持国民党,也不代表要支持共产党。这就是所谓的“反共不反华”。

因为这样,我也可以理解,很多人可能有中华文化认同、不排斥有关中华文化的东西,但其实他们并不喜欢蒋家、也不喜欢国民党威权的作法,当然也不喜欢共产党。所以从这个角度我再回推,我觉得对民进党而言,当我们想要争取更多民众支持的时候,不需要一开始就把这些潜在的支持者排斥出去。

其实,以台湾的历史来说,过去国、民两党都反共,但只是其中一个是比较偏中华文化,一个是比较偏台湾文化认同,这就是以前传统“统独两派”的对立。到了后来,才产生的一个政治光谱的位移,因为国民党特定高层在两岸之间成为一个买办关系,就是变成说他也不反共,甚至慢慢在经济上,国民党高层也开始依赖大陆,所以国民党的光谱就开始位移,变得不大反共。甚至还有点偏“红”,对于中共打压台湾、打压中华民国,国民党很多时候已经不出声了。国民党开始把两岸之间的文化联系,看得比民主自由更重要、看得比反共更重要。

那么,当国民党的立场开始位移的时候,就会留下一个政治真空。有一群选民,他认同中华文化,但又不喜欢国民党高层与中共的买办关系,他会有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些人很有可能是来自泛蓝家庭背景的年轻人,他生活在台湾,他有民主、自由的理念,但又因为家庭背景关系,他也觉得我们也是中华民族、喜欢中华传统文化,喜欢书法、太极拳、唱京剧,是不是因为这样子民进党就不接受我?民进党是不是想要去中国化,把这些都取消掉?换句话说,他可能不信任传统的民进党,那也不喜欢国民党今天的样子。

所以,在这个状况下,我觉得蔡英文总统讲“团结中华民国派跟台湾派”就变得很重要,总统所提倡的这个想法,就是把民进党这个格局拉大,跟中华民国派的这些中间选民说:只要你反对一国两制,只要你反对国民党这种买办的行为,我们就是团结在一起的。过去好像觉得,那些会挥中华民国旗的人,不会是民进党传统支持者,但是我们现在是一个民主、自由的同盟。

我觉得这是在这政治光谱位移的新时代,民进党应该进可攻、退可守,去纳入中间选民的想法。这不代表我们会放弃传统选民,而是我们找到一个共同点,就是我们是“民主自由同盟”,我们的范围是台、澎、金、马。

金门跟马祖在文化跟历史上,确实跟台湾本岛很不一样,无论是殖民经验、传统文化都非常不一样,所以,当我们要邀请台澎金马共同体一起捍卫国家的时候,我们不能用只用“共同文化”的论述来当作出发点,但我可以用民主、自由这些价值来团结彼此。我觉得民进党里面必须要有一套论述,在我们国民之中,有一些人也是从中华文化出身、或对中华文化有一些好感的群体,我们不需要立刻就排斥他们。

我个人会觉得,当你用族群或语言,来当作反对(两岸)统一的标准的时候,这会变得很危险。因为台湾跟中国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多地方是交缠在一起的,所以你每当要举出台湾跟中国文化不一样的地方(来当做独立的理由),对方也可以举出很多一样的地方,这样根本说不完。那你不如承认说,有些地方确实一样,两岸有许多地方确实在历史上是有关系的,但我们重点是在于,台澎金马拥有共同的政治制度和信仰。金门跟马祖的许多居民,他在文化上跟福建沿海确实比较像,但是因为信仰民主、自由、不认同共产党,那所以台澎金马要团结在一起。

这样也可以避免一个问题,就是我刚刚提到这个政治光谱的位移以后,那这群真空的、被遗忘的选民。他们可能也在寻找新的支持对象,就我的观察,这些年轻的,反共的中华民国人,有些就是跑到民众党、或是时代力量,他可能还是有一些批判性,也支持政府公开透明、政府效能等等理念,但觉得国民党的风气太老气、民进党不能信任。所以,民进党应该要思考,如何透过更宽广的论述,跟这些中间选民对话。

所以我自己会在选举期间,有“双旗并立”的作法,把中华民国国旗跟民进党旗并立,除此之外,我也会有一面马祖旗,三面旗帜,就是我对这些旗帜的想法,也是我支持“中华民国派跟台湾派团结起来”的具体表现。

2019年11月30日,李问在台湾连江县的海边。
2019年11月30日,李问在台湾连江县的海边。

我们现实的领土,比传统独派谈的大,但比传统统派想的小很多。

端:你这样谈中华民国与台湾的关系,好像跟台湾过去在谈“统独”的框架不太一样?

李问:我的想法是,传统的统派跟传统的独派它都有一个国家的想像,但都不符合我们现在的国家现实。

传统的统派,它想像一个秋海棠;那传统的独派,它想像的是一个刚被日本殖民统治完、假设中华民国没来过台湾的原初状态。但我们的现实,就是台澎金马。我们现实的领土,比传统独派谈的大,但比传统统派想的小很多。既然民进党是执政党,在治理国家的时候,我们要一个出发于现实的、基于现实的国家观念、国族观念。以前萧阿勤在讲回归现实,他就在讲说,我们要基于我们现在在台湾本土、我们现实中会接触到的人民来思考问题,而不是凭空想像出一个有几亿人口的大中国。

我们可以更进一步来说,我们的现实中,也包括了中华民国政府在台湾所遗留下来的种种制度。不管是军队、制度、文化,都不可能完全割舍,我们必须根基于现实,让我们的社会族群的论述、国家的论述,都能包含国家里面所有人,当然,也包括金门跟马祖。

金门、马祖在台湾传统“四大族群”论述中的位置,其实会很微妙。以传统的、比较粗糙的说法来说,会把金门马祖人归类为外省人,因为“只要没经过日本统治的人就是外省人”,即便是会说闽南话的厦门人迁移来台后,也是外省人。但一样被分类为“外省人”的群体中,金门、马祖的经验跟我家这种经验又很不一样。我们家是经过离散、迁移来台的过程,但金门、马祖人却是一直待在当地,他们是长期的住民,但在49年以后经历了“外岛变前线”的过程。

在论述上,如果你要直接把金门、马祖人归类为外省人,跟一般主流的“外省论述”又不一样。外省人的论述是从过去几十年来,外台会、外独会,他们有一套谈法,谈说“我们过去是外省人,然后但是因为我们迁移过,我们落叶归根,所以现在叫台湾人”,但这套论述,没办法直接拿去给金门马祖人用,从这个论述出发的话,还是有些人你没有办法拉进来。

如果我们要维系国家的团结,我们就必须确定,国内的族群论述是包括所有的国民,那一旦我们的族群论述有漏掉特定几群人,那就很容易产生社会的裂痕,然后这些裂痕就很容易被外部的威胁所利用,然后来让我们产生更多的危险跟不团结。

如果没有经历民主化,那中华民国只是拥有一支军队的专制政府、刚好掌握这个领土,其实也不会形成一个共同体。但是,在90年代之后,我们确定了“能参与投票的是这些人”,透过民主的机制来确认边界。

端:这算是一个“中华民国自由地区”的概念吗?就像台湾《宪法》定义的,台澎金马是“中华民国自由地区”、而大陆是“中华民国(尚未收复的)大陆地区”?

李问:我还是比较强调,我们必须从现实出发。国家现在正式名称就是中华民国,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不断地调整国家的体制来符合现实。这是过去三十年来,李登辉时代的国民党、民进党都不断在做的事情:让中华民国符合现实,让中华民国可以有民主、自由,来实际上代表这块土地上人民的声音,然后,确定让中华民国所有国家机器里面,所有的组成都能够帮助民主自由,包括军队、国安体系,确定这些国家机器所有的元件,都能够符合我们现在的使用,他必须符合民主自由的价值与人民的利益。

以现在的国际局势,我们也无法马上全盘否定或推翻这个我们所拥有的这个政府,然后这样做也不切实际、不现实,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逐渐让中华民国体制符合现实,符合民主自由的价值。

国民党其实也很早就已经默认,他不会反攻大陆,但碍于我们整个国际跟两岸情势,我们也不能贸然去更动整个体制。所以,应该是说,我觉得民主化是关键,如果没有经历民主化,那中华民国只是拥有一支军队的专制政府、刚好掌握这个领土,其实也不会形成一个共同体。但是,在90年代之后,我们确定了“能参与投票的是这些人”,透过民主的机制来确认边界。对我来说,这个共同体的形成,有两个断点:一个是四九年,但四九年还是充满着不确定;二是九六年总统直选,直选以后,国家凝聚力会更强,所以一开始中共才会那么反对我们总统直选。

所以金门、马祖它是一个不能用传统独派的习惯去谈,去理解的地方,因为金门、马祖从头到尾就是中华民国的,但是他现在又是我们国人,所以当民进党愿意处理跟金门、马祖的关系,民进党就是在处理跟中华民国的关系。所以当民进党能够正视,跟容纳金门马祖的声音,也代表说民进党的格局更大,民进党能够真正去正视跟去争取一些中华文化认同跟中华史观的选民,那这些选民当中,只要是认同自由、民主,就是都是我们一分子。

2013年5月8日马祖,驻扎在岛上的军人进行军事演习。
2013年5月8日马祖,驻扎在岛上的军人进行军事演习。

端:你之前在民进党中央党部工作,有许多国际参访交流的机会,你自己会说印尼语,对东南亚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你会怎么看现在的国际情势?在当今中美对峙的局面中,你认为台湾的机会与策略应该是什么?

李问:中美对峙是一个出发点,美国在川普政府上台以后,第一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里面就凸显美国的一个转向,它在里面就把中国定义为一个竞争者。但它对中国跟俄国的定义,又对于北韩那样的国家定义又不一样(编按:2017年的国家安全报告中,北韩跟伊朗被指为『流氓国家』 (Rogue state);中国跟俄罗斯则被称做『修正主义国家』(Revisionist state)),对于中国,它目前是定义为竞争者。

就我看来,美国这几年来,它也是在反省它的各种政策,在过去他们可能认为中国只要透过经济发展就能慢慢走向民主化,慢慢地更愿意遵从国际社会的各项规则,然后包括经济上的自由化,政治上的透明化、民主化,那过去的观点就是只要中国经济发展以后,就会慢慢愿意加入这套国际商业秩序。但美国已经这样子做了二、三十年,但中国并没有改变,甚至在习近平政府底下变本加厉,已经不再采取以前改革开放时期的韬光养晦的做法,反而走向更极端的路线,更专制的路线。

所以美国在反省,美国在反省它的对华政策,在这个背景之下,以美国为首,其它的民主国家,对中国的批判性会更强,但与此同时,中国也更用力地在过招,不管在南海呀,在世界其它地方,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在香港也是如此,所以会形成一个竞争的格局,越来越激烈。

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台湾跟美国的关系真的要好好把握。在民主方面共同合作,确保我们的稳定,但另外一方面,跟其他国家,特别是东南亚国家,应该也要加强关系。虽然是美中两强对峙,但同时有另外一个轴线,国际关系里面,各个国家之间的力量跟发言权已经越来越平等,所以我们相较于五十年前,世界格局会很不一样。我们现在渐渐迈向一个多极化(multipolar)而非双极(bipolar)的世界秩序,有很多国家都针对不同议题在各自观望。

台湾一方面要把握跟美、日、欧盟等“理念相近国家”的关系,但另外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忽略其他国家。

端:所以是否也可以理解,蔡英文政府上台后力推的“新南向政策”的精神也是如此?因为世界秩序越来越趋向多极化,除了跟美国维持传统的来往关系之外,我们还是要多交一些朋友?

李问:对,多交一些朋友。除此之外,新南向政策也可以变成台湾跟美日合作的计划之一。因为现在美国、日本、南韩都有针对东南亚的一些计划,以美国为首的几个国家,也提出了印太战略。其实这几年来,美国对我们的新南向政策越来越感兴趣,它比较强调一些柔性、非政治性、文化的计划,那美国对此很肯定,也很感兴趣,所以我们透过新南向政策也可以加强一些跟美国的合作。

2013年5月8日台湾连江县,游人在昔日重要军事设施的隧道里面乘小船游覧。
2013年5月8日台湾连江县,游人在昔日重要军事设施的隧道里面乘小船游覧。

端:让我们拉回来台湾这个尺度来谈一下。我注意到,你在今年的六四发了一篇脸书文章,从马祖的立场出发,谈了“马祖对面的福州市”所发生的六四故事。请谈一谈你的思路,是怎么想到去搜寻这些历史故事的?(李问粉丝专页在六四当天发文)

李问:我一直知道六四是一个全国性的学运。虽然大家比较关心北京,但其实全国各地都有学潮,也有各行各业的工人与教师参与声援。我那时候就想,马祖对面就是福州,那福州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但其实资料很少,我们就去看以前的一些报纸,但帮助最大的还是吴仁华老师的研究。我们就把整本书只要提到福州的地方就摘录出来,学生曾经占领福州市中心的广场、卧轨抗议,六四的屠杀发生之后,学生的反应、在福州声援罢课等等。

寻找这段历史,我最大的感想是,我们可以跟大家对话:支持民主自由,并不是一小群人在做的事情,并不是仅限于一小群菁英学生、北大学生、清大学生,不是在首都在那边搞的,也不是局限于首都或特定的族群。像福州其实是一个比较以文教跟行政为主的城市,也是有争取自由的声音。

很多马祖人在福州有些亲戚,在两岸分治之前有一些家属的联系,马祖人可能会有些好奇,以前或许资讯没那么流通,或许有人有听说过(六四当时福州的情况),但也不知道实际的细节。那所以我就想说,把资料找出来,让大家一起了解,距离马祖这么近的福州,当年也有人愿意为民主、自由挺身而出。那我们也应该珍惜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这跟你的政党认同无关、也跟统独认同无关,我在脸书贴文里面也强调,声援六四跟统独无关,是基于反对暴政的立场。

然后与六四比较无关,但另一个“马祖与福州”的故事,也很有趣。长期以来,都有一些福州的民众会关注马祖的消息。我们几年前有一个YouTube的影片,是连江县议会的议员用福州话去质询县政府的官员,当然腔调还是有点不太一样,但在那个YouTube影片底下,我们发现有大陆的网友留言,说“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家乡的话,来谈论公共事务、议政、质询,然后我第一次觉得,第一次感觉到民主离我这么近。”

中共长期以来告诉大家说,华人不适合民主、不适合代议政治,只有西方国家才适合。虽然说,台湾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反例,但因为台湾对大陆民众来说,好像又隔阂更大,或许大陆民众会想,“那是台独分子不想要当中国人,所以他们去会想要去抱美国大腿,学美国那一套制度”,那我们在马祖,用福州话来质询,是可以提出一个更强力的反面论点:一个讲福州话的地方,一个认同中华文化的地方,也可以有良性的政党竞争、也可以实施民主制度。

我很喜欢以这个角度为出发点,用我的行动来举“反例”,目标就是拓展更多盟友。譬如说,大选前吴怡农发起那个“我反吴斯怀”的活动,我那时是举着国旗去参与的,我们支持中华民国的国军、中华民国新世代军人反对吴斯怀,也是一个“反例”证明。

“台湾主体性”论述很好,但是有时候这东西没办法包括所有离岛,你必须要有不同的切入点、不同的轴线,大家各自可以用自己的路线出发,只要能够形成民主自由的同盟,我就ok。

2019年11月30日,参选连江县选举区2020年立法委员选举的李问在街头拉票,他将自己打扮成淡菜。
2019年11月30日,参选连江县选举区2020年立法委员选举的李问在街头拉票,他将自己打扮成淡菜。

从九六飞弹危机开始,我们就是透过这支部队,来守护台湾第一次总统直选。一个民主社会,跟自己的军队之间应该有一个比较健康的关系,而不是对抗的关系。

端:你会如何论述什么是民主自由价值?如果今天有机会跟对岸的青年交流,你会怎么去谈到底今天中共“不民主”的地方在哪里?

李问:对我来说,在今天的中共境内,人民要表达自己的意见,不是说完全没有办法,但可以说是非常困难。法律也没有去完善保障每个人公平受审权利,因为执政集团对于司法影响太大,当每个人遇到争议,面对司法程序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办法获得公平的对待?遇到问题的时候,能不能把意见反映上去?真的是很靠当权者的施舍,它的资讯没有公开,司法又没有独立,变成说一旦遇到什么问题,譬如别人要举发你或陷害你,这个人只要跟地方上某些官员关系好,他就可以把你害惨,你求助无门,这就是一个不透明的专制国家会出现问题。

端:这让我想到你曾对很多台湾媒体说过,你念书时曾到四川去做田野,对着当地官员拍了几张照、却差点被逮捕的故事。你可以今天再回头跟我们聊一次这个故事吗?

李问:对,我被包围之后,被责骂说:你不能对官员拍照。我后来才知道,中共的官员不喜欢被拍照,我当时觉得很震撼,因为以前在台湾或美国住惯了,就觉得说官员都会很想上镜头、应该都喜欢被拍啊,这样才能让人民知道你做了什么嘛?虽然因为地方上刚好有认识的人,替我跟他们澄清,说只是一个硕士学生去做访问,所以就放我走,但被释放以后,我就从四川写email回家,跟爸妈说我硕士念完要先回台湾当兵,因为我不希望我的国家未来变成这个样子。当时我是有美国籍的,我后来是当完兵之后,也就放弃了美国籍。

我一开始也没想得那么具体,并没有马上想到台湾会被并吞,毕竟当时还是胡锦涛执政时期,跟现在比起来是温和许多。但确实觉得长期以来,中共一直都在威胁台湾、中华民国的生存,即便在所谓“比较温和”的情况下,都还是会因为你拍照,就会差点被抓起来、相机先没收,这跟台湾、美国的经验都非常不一样,我当时很直接的想法就想,我要回台湾当兵。

我想这就是尽一份义务的感觉吧。我一个人当兵,你说可以有很大的作用吗?其实也还好,但是就觉得好像该当兵,那就当兵吧。

端:这几年来,出现了一些年轻男生“放弃美国国籍回台湾当兵”的故事,例如赵怡翔、吴怡农,你也是其中一个。有些人会批评这是一种很阳刚、很军国主义的叙事,但事情似乎又没有这么简单。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个议题?

李问:以前台湾刻板印象里面,其实男性应该要是“不想当兵”的。不过,我自己在当兵前后,也开始在想,台湾社会里面国军的角色是什么?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越来越关注台湾这种军民关系,包括我在马祖也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马祖本身就是一个战地,国军反共的信念在当地是非常显眼、刻在墙上,到处都存在的。我一直想要去谈这一段国军反共、守护中华民国历史,这也是台湾史的一部分,应该是我们台、澎、金、马的共同记忆。

或许这跟传统的民进党路线不太一样,因为以前民进党是反威权起家,国军是他们对抗的对象。但现在我们已经成为一个民主国家,现在的国军,是为了捍卫民主而存在。我们想透过这个,去改变现状、扩大我们的支持群,在我们的国族想像、建构的过程中,要怎样把国军的这段历史纳进来?不能只谈威权时代国军跟民众的对抗感,也要谈国军对民主自由的贡献。

至少从民主化以后,从九六飞弹危机开始,我们就是透过这支部队,来守护台湾第一次总统直选。一个民主社会,跟自己的军队之间应该有一个比较健康的关系,而不是对抗的关系。

另一个改变我想法的契机,是因为我在Taipei Times当记者。我发现很多外国人士,会在脸书上贴我们国旗、国军的照片,然后写“台湾民主加油”“Go Taiwan!”或许这对二、三十年前民主运动人士来看,会觉得这个画面是有点违和,为什么会支持台湾民主、又喜欢国军与国旗?但你想想,这支军队,现在就是一个民主自由阵营的护盾,或许以前威权时代不是这样,但是现在是。

在“发展健康军民关系”的前提下,无论是马祖或金门,就是我们去突出这段历史、熟悉这段历史、接受这段历史后,争取更多中间选民的一个好机会。正常的国家里面,就是要有一个正常的军队、正常的国安体系阿,当然很多东西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符号跟历史,譬如军歌里面还是会继续唱中国的意象、去唱北伐成功的历史,造成一些独派的反感,但这是可以慢慢调和的。我们军队一些象征符号,可以兼顾国军的传统,跟融入一些台湾自己的东西,那就慢慢来。

我们的军民关系,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样子。美国人崇尚军人,那是其中一种作法,但世界上也有很多不同国家例子可以参考。例如说,瑞典、芬兰、挪威,是大家印象中的社会主义的、比较中间偏左的国家,那他们就是很重视他们的军队,这些小国家也是透过军队来维系民主体制与中间偏左的理想,军队是用来保护福利国家。

换句话说,我想透过马祖的故事,让更多人了解好的军民关系是什么?特别是民进党内,我想让大家一起正视、肯定这段历史。当民进党人也愿意去参加八二三纪念活动、渐渐把反共的历史包纳进来时,或许有人第一时间会觉得,你民进党不坚持独派理想,往中间走这样好吗?

但是,我是这样看,接下来要说的想法,或许有自利的一面,但我也有我理想的一面,见仁见智。

第一,这符合我们自由民主的核心价值,我们没有改变,只是用不同方式对话;第二,只要民进党想维持长期执政,就是要取得过半的选民支持,我们国内的选民就是这么多元、有不同的文化与历史史观,如果你没办法取得多数民众的支持、如果没办法在多元文化中建立反共的最大公约数,那以后也没办法维系自由民主体制。

(张宸邦对本文亦有贡献)

读者评论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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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非常独特的观点,耳目一新。

  2. 回應上面某樓:不能對中國官員拍照是他的親身經歷,他因此被包圍。

  3. 很喜歡李問的政治觀點,跟我的想法非常相似。台灣的偏綠民眾沒必要過分排斥「中華民國」元素的成分,因為現在台灣就是中華民國,而且其實中共恐懼「中華民國」高於「台灣」,否則中共就不會稱呼「台灣當局」並遮蓋中華民國國旗和國徽了。
    只是現在的國民黨已經不捍衛中華民國了,所以必須反對國民黨,但沒必要厭惡中華民國元素。只是我個人的一點觀點。

  4. 感觉这位青年是有头脑的人物,希望能成为民进党内部一股力量吧,虽然很难。但是他对中国大陆看法还是稍显片面,例如“支持不和中共和谈的原因”竟然提到了北平和谈,太牵强了吧过去那么久了,还有不能对中国大陆官员拍照,其实中国官员各种活动照片现在网络上到处都是,不是吗?毕竟是去过四川做调研的高材生,希望大陆有更多了解哦。(他看得到这些留言吗)

  5. 論述清晰有理,兼容並蓄。

  6. 曾經香港的一個新世代政治人物也擁抱著如此宏大的理想:「不論你是什麼背景,也不論你是什麼時候來到香港。只要你願意捍衛香港的核心價值、尊重香港的文化、願意融入,而且願意維護香港行之有效的典章制度,你就是香港人。」港台當下的社會氣氛當然難以比較,但這種視點值得香港人借鑑。

  7. 很有格局的新生代政治人物 祝福

  8. 提到Marvel跟DC了,做個比喻,在造神問題上,民主社會只會造出蝙蝠俠、美國隊長、鋼鐵人,他們個體看似強大,其實還是有無數辦法對抗他們。
    而威權或獨裁的社會,則一造就是超人或者曼哈頓博士,也許他們有弱點可以被打敗,但這是正常人類難以企及的事情。

  9. 留言有人提到造神的問題,但我認為這是人性共通的部分,Marvel與DC一堆的超級英雄形象還風靡全球,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拿著這個去說喜歡這些的人就不是合格的民主社會公民。
    在面對某些困境與重大議題時,民主社會與威權獨裁社會都需要造神,差別在於,前者造出的神始終受到各種各樣其他權力的制約,即便最高權力者被造成了神,也不意味著此人擁有了神一般的能力,最典型的例子我認為就是邱吉爾的下台。並且在這種權力的相互制約中,某些規則越來越清晰,比如個人權利的界線問題,進一步為後來的社會處理類似問題提供更清晰的標準。同時,之所以能造神,反應民眾的某些心理訴求,或理性或感性,但這些就是人民主權所定義的部分了,它有時去產生一個制約其他權力的效果,有時卻會導致不好的結果,但本來就不存在完美解決一切問題的制度,先秦就有「苟非其人,道不虛行」的說法,制度本就要人來維護。
    威權乃至獨裁社會,在我的認知中,對社會的控制越高,社會就越無法自主造神。君可見五四居然是愛國運動,對李文亮的褒獎必須要在符合官方意識形態的尺度下乎?而同樣是對最高權力擁有者的造神,那回歸一個很古早的論述:皇帝+教主,你還能拿他怎麼辦?

  10. 说那么些没用,不把台湾的教科书拉回来,下一代早就给洗脑成傻逼了:)

  11. 令人尊敬的政治人物

  12. 非常有趣而且俱啟發性的觀點!回答了很多我一直以來心底的問題!

  13. 很优秀的年轻人!

  14. 本文本來是好奇國民黨在1949年國共和談做錯了什麼,想進來尋找答案!但是這方面故事和論述太少了。雖說威權國家在造神,但是在民主自由的國家我也看到一些輿論機器在造神,這就讓我感到有點遺憾了!

  15. 最欣賞的新生代政治人物
    或許他永遠都無法在馬祖取得席次,但真的好期待會耕耘出什麼東西

  16.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樣想的,看我名字就知道是國軍那個黃百韜,但我現在是支持民進黨的,原因就像李問說的,國民黨就是買辦,票怎麼投得下去?投小英不好麼?

  17. 這才是把格局做大的正確方式,不是包容藝人唱偉大的祖國。

  18. 民進黨有像李問這樣的新生代,國民黨的在哪裡?

  19. 国民党再不重新扛起反共大旗,恐怕执政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