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兩岸情勢再度緊繃。在過去七十年來,擔綱「資深戰地」責任已久的金門、馬祖,又再度被戰爭密雲籠罩。因諸多歷史的脈絡、地方發展與軍方的關係緊密相連,金門與馬祖一向是民進黨的「艱困選區」,所選出的代表,多半以國民黨籍(或掛無黨籍但與國民黨團合作)為主,馬祖甚至是全台唯一一個沒有民進黨部的縣市。
但就在今年,前線馬祖開始打破一黨獨大格局、成立了「第二大黨」黨部。成功突破障礙的民進黨人,是一位「非馬祖人」李問。李問,1989年生,美國芝加哥大學碩士,曾擔任民進黨發言人、國際事務部幕僚。2019年,他曾陪同當時的民進黨秘書長羅文嘉,前往印度訪問達賴喇嘛;當年下旬,他宣布投入馬祖立委選戰。
乍看之下,他與許多懷抱著本土意識加入民進黨的台灣青年並無差別。但在選舉期間,李問可說是「最常拿中華民國國旗的民進黨候選人」:他把國旗放在手上搖、別在胸前、懸掛在表演吉他上,競選文宣也處處可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圖像。一般而言,許多台灣青年世代將「中華民國」視為「台灣獨立」的對立面,甚至會以「台灣國貼紙」將護照封面的中華民國國徽遮住,台灣立法院近日做出「變更護照封面」的決議,有一部分正是為了回應青年世代對「中華民國」符號不滿的聲浪。
但作為前副總統李宗仁秘書的外孫,80後的民進黨青年李問經過深思熟慮後,他非但不討厭中華民國國旗,甚至真心樂意揮舞它。這面國旗與他的本土精神毫不矛盾嗎?他如何看待中華民國與台灣的關係?放棄美國籍回台服兵役、身穿軍裝參選、誓言要發揚馬祖「軍民一家」精神的他,在戰爭聲浪高張的此刻,又如何看待台灣的軍民關係?
我媽媽告訴我的這些故事,帶給我的第一個啟發是:中華民國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不能再去跟中共和談,這是牽涉到我們國家生存的問題。
端:你如今也是民進黨非常重要的新生代政治人物,能不能談談你的政治啟蒙跟社會參與經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什麼事情啟發了你?
李問:我不確定精準來說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我覺得還是都跟我的家庭背景有關。我其實是來自「本省家庭」跟「外省家庭」的結合,我爸爸是雲林的閩南人,我媽是來自陝西省的「外省人」,準確來說,是陝西漢中。我外祖父跟著國軍,加入李宗仁的部隊,他是教書出身,到了李宗仁部隊裡面擔任秘書,李宗仁到北平、到南京總統府擔任副總統與代理總統,外祖父就一路跟著李宗仁經歷了「北平和談」。
就我所知,那時候國民黨內部還在想說可以跟共產黨「劃江而治」,但後來結果反而很負面,和談過程中讓國軍比較鬆懈,1949年的前四個月,雙方都在和談,四月多共軍就渡江了,國軍被擊潰。我外祖父就一路跟著國民政府撤退,從南京輾轉好幾個地方,最後跑到成都,從成都再過來台灣。我外祖母則是再輾轉過了幾年,想辦法抵達香港,再跑來台灣跟外祖父會合。
端:這些李宗仁與內戰的故事,是外公外婆講給你聽、還是媽媽告訴你的?
李問:我媽媽告訴我的。這些故事帶給我的第一個啟發是:中華民國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不能再去跟中共和談,這是牽涉到我們國家生存的問題。
也因為這樣的背景,我不會像一些傳統獨派去排斥中華民國的符號。保護台灣跟捍衛中華民國,這兩個概念,當你把時間拉長、格局拉大來看之後,其實是一樣的事情。所以我不排斥中華民國的符號或中華文化的符號,但是同時,我也覺得應該堅持反共的理念,而且我並不認同威權政府的作法。認同中華文化,不代表要支持國民黨,也不代表要支持共產黨。這就是所謂的「反共不反華」。
因為這樣,我也可以理解,很多人可能有中華文化認同、不排斥有關中華文化的東西,但其實他們並不喜歡蔣家、也不喜歡國民黨威權的作法,當然也不喜歡共產黨。所以從這個角度我再回推,我覺得對民進黨而言,當我們想要爭取更多民眾支持的時候,不需要一開始就把這些潛在的支持者排斥出去。
其實,以台灣的歷史來說,過去國、民兩黨都反共,但只是其中一個是比較偏中華文化,一個是比較偏台灣文化認同,這就是以前傳統「統獨兩派」的對立。到了後來,才產生的一個政治光譜的位移,因為國民黨特定高層在兩岸之間成為一個買辦關係,就是變成說他也不反共,甚至慢慢在經濟上,國民黨高層也開始依賴大陸,所以國民黨的光譜就開始位移,變得不大反共。甚至還有點偏「紅」,對於中共打壓台灣、打壓中華民國,國民黨很多時候已經不出聲了。國民黨開始把兩岸之間的文化聯繫,看得比民主自由更重要、看得比反共更重要。
那麼,當國民黨的立場開始位移的時候,就會留下一個政治真空。有一群選民,他認同中華文化,但又不喜歡國民黨高層與中共的買辦關係,他會有點不知道要往哪裡去。這些人很有可能是來自泛藍家庭背景的年輕人,他生活在台灣,他有民主、自由的理念,但又因為家庭背景關係,他也覺得我們也是中華民族、喜歡中華傳統文化,喜歡書法、太極拳、唱京劇,是不是因為這樣子民進黨就不接受我?民進黨是不是想要去中國化,把這些都取消掉?換句話說,他可能不信任傳統的民進黨,那也不喜歡國民黨今天的樣子。
所以,在這個狀況下,我覺得蔡英文總統講「團結中華民國派跟台灣派」就變得很重要,總統所提倡的這個想法,就是把民進黨這個格局拉大,跟中華民國派的這些中間選民說:只要你反對一國兩制,只要你反對國民黨這種買辦的行為,我們就是團結在一起的。過去好像覺得,那些會揮中華民國旗的人,不會是民進黨傳統支持者,但是我們現在是一個民主、自由的同盟。
我覺得這是在這政治光譜位移的新時代,民進黨應該進可攻、退可守,去納入中間選民的想法。這不代表我們會放棄傳統選民,而是我們找到一個共同點,就是我們是「民主自由同盟」,我們的範圍是台、澎、金、馬。
金門跟馬祖在文化跟歷史上,確實跟台灣本島很不一樣,無論是殖民經驗、傳統文化都非常不一樣,所以,當我們要邀請台澎金馬共同體一起捍衛國家的時候,我們不能用只用「共同文化」的論述來當作出發點,但我可以用民主、自由這些價值來團結彼此。我覺得民進黨裡面必須要有一套論述,在我們國民之中,有一些人也是從中華文化出身、或對中華文化有一些好感的群體,我們不需要立刻就排斥他們。
我個人會覺得,當你用族群或語言,來當作反對(兩岸)統一的標準的時候,這會變得很危險。因為台灣跟中國之間的關係,確實很多地方是交纏在一起的,所以你每當要舉出台灣跟中國文化不一樣的地方(來當做獨立的理由),對方也可以舉出很多一樣的地方,這樣根本說不完。那你不如承認說,有些地方確實一樣,兩岸有許多地方確實在歷史上是有關係的,但我們重點是在於,台澎金馬擁有共同的政治制度和信仰。金門跟馬祖的許多居民,他在文化上跟福建沿海確實比較像,但是因為信仰民主、自由、不認同共產黨,那所以台澎金馬要團結在一起。
這樣也可以避免一個問題,就是我剛剛提到這個政治光譜的位移以後,那這群真空的、被遺忘的選民。他們可能也在尋找新的支持對象,就我的觀察,這些年輕的,反共的中華民國人,有些就是跑到民眾黨、或是時代力量,他可能還是有一些批判性,也支持政府公開透明、政府效能等等理念,但覺得國民黨的風氣太老氣、民進黨不能信任。所以,民進黨應該要思考,如何透過更寬廣的論述,跟這些中間選民對話。
所以我自己會在選舉期間,有「雙旗並立」的作法,把中華民國國旗跟民進黨旗並立,除此之外,我也會有一面馬祖旗,三面旗幟,就是我對這些旗幟的想法,也是我支持「中華民國派跟台灣派團結起來」的具體表現。
我們現實的領土,比傳統獨派談的大,但比傳統統派想的小很多。
端:你這樣談中華民國與台灣的關係,好像跟台灣過去在談「統獨」的框架不太一樣?
李問:我的想法是,傳統的統派跟傳統的獨派它都有一個國家的想像,但都不符合我們現在的國家現實。
傳統的統派,它想像一個秋海棠;那傳統的獨派,它想像的是一個剛被日本殖民統治完、假設中華民國沒來過台灣的原初狀態。但我們的現實,就是台澎金馬。我們現實的領土,比傳統獨派談的大,但比傳統統派想的小很多。既然民進黨是執政黨,在治理國家的時候,我們要一個出發於現實的、基於現實的國家觀念、國族觀念。以前蕭阿勤在講回歸現實,他就在講說,我們要基於我們現在在台灣本土、我們現實中會接觸到的人民來思考問題,而不是憑空想像出一個有幾億人口的大中國。
我們可以更進一步來說,我們的現實中,也包括了中華民國政府在台灣所遺留下來的種種制度。不管是軍隊、制度、文化,都不可能完全割捨,我們必須根基於現實,讓我們的社會族群的論述、國家的論述,都能包含國家裡面所有人,當然,也包括金門跟馬祖。
金門、馬祖在台灣傳統「四大族群」論述中的位置,其實會很微妙。以傳統的、比較粗糙的說法來說,會把金門馬祖人歸類為外省人,因為「只要沒經過日本統治的人就是外省人」,即便是會說閩南話的廈門人遷移來台後,也是外省人。但一樣被分類為「外省人」的群體中,金門、馬祖的經驗跟我家這種經驗又很不一樣。我們家是經過離散、遷移來台的過程,但金門、馬祖人卻是一直待在當地,他們是長期的住民,但在49年以後經歷了「外島變前線」的過程。
在論述上,如果你要直接把金門、馬祖人歸類為外省人,跟一般主流的「外省論述」又不一樣。外省人的論述是從過去幾十年來,外台會、外獨會,他們有一套談法,談說「我們過去是外省人,然後但是因為我們遷移過,我們落葉歸根,所以現在叫台灣人」,但這套論述,沒辦法直接拿去給金門馬祖人用,從這個論述出發的話,還是有些人你沒有辦法拉進來。
如果我們要維繫國家的團結,我們就必須確定,國內的族群論述是包括所有的國民,那一旦我們的族群論述有漏掉特定幾群人,那就很容易產生社會的裂痕,然後這些裂痕就很容易被外部的威脅所利用,然後來讓我們產生更多的危險跟不團結。
如果沒有經歷民主化,那中華民國只是擁有一支軍隊的專制政府、剛好掌握這個領土,其實也不會形成一個共同體。但是,在90年代之後,我們確定了「能參與投票的是這些人」,透過民主的機制來確認邊界。
端:這算是一個「中華民國自由地區」的概念嗎?就像台灣《憲法》定義的,台澎金馬是「中華民國自由地區」、而大陸是「中華民國(尚未收復的)大陸地區」?
李問:我還是比較強調,我們必須從現實出發。國家現在正式名稱就是中華民國,我們要做的事情,是不斷地調整國家的體制來符合現實。這是過去三十年來,李登輝時代的國民黨、民進黨都不斷在做的事情:讓中華民國符合現實,讓中華民國可以有民主、自由,來實際上代表這塊土地上人民的聲音,然後,確定讓中華民國所有國家機器裡面,所有的組成都能夠幫助民主自由,包括軍隊、國安體系,確定這些國家機器所有的元件,都能夠符合我們現在的使用,他必須符合民主自由的價值與人民的利益。
以現在的國際局勢,我們也無法馬上全盤否定或推翻這個我們所擁有的這個政府,然後這樣做也不切實際、不現實,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逐漸讓中華民國體制符合現實,符合民主自由的價值。
國民黨其實也很早就已經默認,他不會反攻大陸,但礙於我們整個國際跟兩岸情勢,我們也不能貿然去更動整個體制。所以,應該是說,我覺得民主化是關鍵,如果沒有經歷民主化,那中華民國只是擁有一支軍隊的專制政府、剛好掌握這個領土,其實也不會形成一個共同體。但是,在90年代之後,我們確定了「能參與投票的是這些人」,透過民主的機制來確認邊界。對我來說,這個共同體的形成,有兩個斷點:一個是四九年,但四九年還是充滿著不確定;二是九六年總統直選,直選以後,國家凝聚力會更強,所以一開始中共才會那麼反對我們總統直選。
所以金門、馬祖它是一個不能用傳統獨派的習慣去談,去理解的地方,因為金門、馬祖從頭到尾就是中華民國的,但是他現在又是我們國人,所以當民進黨願意處理跟金門、馬祖的關係,民進黨就是在處理跟中華民國的關係。所以當民進黨能夠正視,跟容納金門馬祖的聲音,也代表說民進黨的格局更大,民進黨能夠真正去正視跟去爭取一些中華文化認同跟中華史觀的選民,那這些選民當中,只要是認同自由、民主,就是都是我們一份子。
端:你之前在民進黨中央黨部工作,有許多國際參訪交流的機會,你自己會說印尼語,對東南亞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你會怎麼看現在的國際情勢?在當今中美對峙的局面中,你認為台灣的機會與策略應該是什麼?
李問:中美對峙是一個出發點,美國在川普政府上台以後,第一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裡面就凸顯美國的一個轉向,它在裡面就把中國定義為一個競爭者。但它對中國跟俄國的定義,又對於北韓那樣的國家定義又不一樣(編按:2017年的國家安全報告中,北韓跟伊朗被指為『流氓國家』 (Rogue state);中國跟俄羅斯則被稱做『修正主義國家』(Revisionist state)),對於中國,它目前是定義為競爭者。
就我看來,美國這幾年來,它也是在反省它的各種政策,在過去他們可能認為中國只要透過經濟發展就能慢慢走向民主化,慢慢地更願意遵從國際社會的各項規則,然後包括經濟上的自由化,政治上的透明化、民主化,那過去的觀點就是只要中國經濟發展以後,就會慢慢願意加入這套國際商業秩序。但美國已經這樣子做了二、三十年,但中國並沒有改變,甚至在習近平政府底下變本加厲,已經不再採取以前改革開放時期的韜光養晦的做法,反而走向更極端的路線,更專制的路線。
所以美國在反省,美國在反省它的對華政策,在這個背景之下,以美國為首,其它的民主國家,對中國的批判性會更強,但與此同時,中國也更用力地在過招,不管在南海呀,在世界其它地方,採取更強硬的態度,在香港也是如此,所以會形成一個競爭的格局,越來越激烈。
在這個過程中,我覺得台灣跟美國的關係真的要好好把握。在民主方面共同合作,確保我們的穩定,但另外一方面,跟其他國家,特別是東南亞國家,應該也要加強關係。雖然是美中兩強對峙,但同時有另外一個軸線,國際關係裡面,各個國家之間的力量跟發言權已經越來越平等,所以我們相較於五十年前,世界格局會很不一樣。我們現在漸漸邁向一個多極化(multipolar)而非雙極(bipolar)的世界秩序,有很多國家都針對不同議題在各自觀望。
台灣一方面要把握跟美、日、歐盟等「理念相近國家」的關係,但另外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忽略其他國家。
端:所以是否也可以理解,蔡英文政府上台後力推的「新南向政策」的精神也是如此?因為世界秩序越來越趨向多極化,除了跟美國維持傳統的來往關係之外,我們還是要多交一些朋友?
李問:對,多交一些朋友。除此之外,新南向政策也可以變成台灣跟美日合作的計畫之一。因為現在美國、日本、南韓都有針對東南亞的一些計畫,以美國為首的幾個國家,也提出了印太戰略。其實這幾年來,美國對我們的新南向政策越來越感興趣,它比較強調一些柔性、非政治性、文化的計畫,那美國對此很肯定,也很感興趣,所以我們透過新南向政策也可以加強一些跟美國的合作。
端:讓我們拉回來台灣這個尺度來談一下。我注意到,你在今年的六四發了一篇臉書文章,從馬祖的立場出發,談了「馬祖對面的福州市」所發生的六四故事。請談一談你的思路,是怎麼想到去搜尋這些歷史故事的?(李問粉絲專頁在六四當天發文)
李問:我一直知道六四是一個全國性的學運。雖然大家比較關心北京,但其實全國各地都有學潮,也有各行各業的工人與教師參與聲援。我那時候就想,馬祖對面就是福州,那福州當時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但其實資料很少,我們就去看以前的一些報紙,但幫助最大的還是吳仁華老師的研究。我們就把整本書只要提到福州的地方就摘錄出來,學生曾經佔領福州市中心的廣場、臥軌抗議,六四的屠殺發生之後,學生的反應、在福州聲援罷課等等。
尋找這段歷史,我最大的感想是,我們可以跟大家對話:支持民主自由,並不是一小群人在做的事情,並不是僅限於一小群菁英學生、北大學生、清大學生,不是在首都在那邊搞的,也不是侷限於首都或特定的族群。像福州其實是一個比較以文教跟行政為主的城市,也是有爭取自由的聲音。
很多馬祖人在福州有些親戚,在兩岸分治之前有一些家屬的聯繫,馬祖人可能會有些好奇,以前或許資訊沒那麼流通,或許有人有聽說過(六四當時福州的情況),但也不知道實際的細節。那所以我就想說,把資料找出來,讓大家一起瞭解,距離馬祖這麼近的福州,當年也有人願意為民主、自由挺身而出。那我們也應該珍惜我們現在所擁有的,這跟你的政黨認同無關、也跟統獨認同無關,我在臉書貼文裡面也強調,聲援六四跟統獨無關,是基於反對暴政的立場。
然後與六四比較無關,但另一個「馬祖與福州」的故事,也很有趣。長期以來,都有一些福州的民眾會關注馬祖的消息。我們幾年前有一個YouTube的影片,是連江縣議會的議員用福州話去質詢縣政府的官員,當然腔調還是有點不太一樣,但在那個YouTube影片底下,我們發現有大陸的網友留言,說「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家鄉的話,來談論公共事務、議政、質詢,然後我第一次覺得,第一次感覺到民主離我這麼近。」
中共長期以來告訴大家說,華人不適合民主、不適合代議政治,只有西方國家才適合。雖然說,台灣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反例,但因為台灣對大陸民眾來說,好像又隔閡更大,或許大陸民眾會想,「那是台獨份子不想要當中國人,所以他們去會想要去抱美國大腿,學美國那一套制度」,那我們在馬祖,用福州話來質詢,是可以提出一個更強力的反面論點:一個講福州話的地方,一個認同中華文化的地方,也可以有良性的政黨競爭、也可以實施民主制度。
我很喜歡以這個角度為出發點,用我的行動來舉「反例」,目標就是拓展更多盟友。譬如說,大選前吳怡農發起那個「我反吳斯懷」的活動,我那時是舉著國旗去參與的,我們支持中華民國的國軍、中華民國新世代軍人反對吳斯懷,也是一個「反例」證明。
「台灣主體性」論述很好,但是有時候這東西沒辦法包括所有離島,你必須要有不同的切入點、不同的軸線,大家各自可以用自己的路線出發,只要能夠形成民主自由的同盟,我就ok。
從九六飛彈危機開始,我們就是透過這支部隊,來守護台灣第一次總統直選。一個民主社會,跟自己的軍隊之間應該有一個比較健康的關係,而不是對抗的關係。
端:你會如何論述什麼是民主自由價值?如果今天有機會跟對岸的青年交流,你會怎麼去談到底今天中共「不民主」的地方在哪裡?
李問:對我來說,在今天的中共境內,人民要表達自己的意見,不是說完全沒有辦法,但可以說是非常困難。法律也沒有去完善保障每個人公平受審權利,因為執政集團對於司法影響太大,當每個人遇到爭議,面對司法程序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辦法獲得公平的對待?遇到問題的時候,能不能把意見反映上去?真的是很靠當權者的施捨,它的資訊沒有公開,司法又沒有獨立,變成說一旦遇到什麼問題,譬如別人要舉發你或陷害你,這個人只要跟地方上某些官員關係好,他就可以把你害慘,你求助無門,這就是一個不透明的專制國家會出現問題。
端:這讓我想到你曾對很多台灣媒體說過,你唸書時曾到四川去做田野,對著當地官員拍了幾張照、卻差點被逮捕的故事。你可以今天再回頭跟我們聊一次這個故事嗎?
李問:對,我被包圍之後,被責罵說:你不能對官員拍照。我後來才知道,中共的官員不喜歡被拍照,我當時覺得很震撼,因為以前在台灣或美國住慣了,就覺得說官員都會很想上鏡頭、應該都喜歡被拍啊,這樣才能讓人民知道你做了什麼嘛?雖然因為地方上剛好有認識的人,替我跟他們澄清,說只是一個碩士學生去做訪問,所以就放我走,但被釋放以後,我就從四川寫email回家,跟爸媽說我碩士念完要先回台灣當兵,因為我不希望我的國家未來變成這個樣子。當時我是有美國籍的,我後來是當完兵之後,也就放棄了美國籍。
我一開始也沒想得那麼具體,並沒有馬上想到台灣會被併吞,畢竟當時還是胡錦濤執政時期,跟現在比起來是溫和許多。但確實覺得長期以來,中共一直都在威脅台灣、中華民國的生存,即便在所謂「比較溫和」的情況下,都還是會因為你拍照,就會差點被抓起來、相機先沒收,這跟台灣、美國的經驗都非常不一樣,我當時很直接的想法就想,我要回台灣當兵。
我想這就是盡一份義務的感覺吧。我一個人當兵,你說可以有很大的作用嗎?其實也還好,但是就覺得好像該當兵,那就當兵吧。
端:這幾年來,出現了一些年輕男生「放棄美國國籍回台灣當兵」的故事,例如趙怡翔、吳怡農,你也是其中一個。有些人會批評這是一種很陽剛、很軍國主義的敘事,但事情似乎又沒有這麼簡單。你自己怎麼看待這個議題?
李問:以前台灣刻板印象裡面,其實男性應該要是「不想當兵」的。不過,我自己在當兵前後,也開始在想,台灣社會裡面國軍的角色是什麼?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越來越關注台灣這種軍民關係,包括我在馬祖也是,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馬祖本身就是一個戰地,國軍反共的信念在當地是非常顯眼、刻在牆上,到處都存在的。我一直想要去談這一段國軍反共、守護中華民國歷史,這也是台灣史的一部分,應該是我們台、澎、金、馬的共同記憶。
或許這跟傳統的民進黨路線不太一樣,因為以前民進黨是反威權起家,國軍是他們對抗的對象。但現在我們已經成為一個民主國家,現在的國軍,是為了捍衛民主而存在。我們想透過這個,去改變現狀、擴大我們的支持群,在我們的國族想像、建構的過程中,要怎樣把國軍的這段歷史納進來?不能只談威權時代國軍跟民眾的對抗感,也要談國軍對民主自由的貢獻。
至少從民主化以後,從九六飛彈危機開始,我們就是透過這支部隊,來守護台灣第一次總統直選。一個民主社會,跟自己的軍隊之間應該有一個比較健康的關係,而不是對抗的關係。
另一個改變我想法的契機,是因為我在Taipei Times當記者。我發現很多外國人士,會在臉書上貼我們國旗、國軍的照片,然後寫「台灣民主加油」「Go Taiwan!」或許這對二、三十年前民主運動人士來看,會覺得這個畫面是有點違和,為什麼會支持台灣民主、又喜歡國軍與國旗?但你想想,這支軍隊,現在就是一個民主自由陣營的護盾,或許以前威權時代不是這樣,但是現在是。
在「發展健康軍民關係」的前提下,無論是馬祖或金門,就是我們去突出這段歷史、熟悉這段歷史、接受這段歷史後,爭取更多中間選民的一個好機會。正常的國家裡面,就是要有一個正常的軍隊、正常的國安體系阿,當然很多東西是歷史遺留下來的符號跟歷史,譬如軍歌裡面還是會繼續唱中國的意象、去唱北伐成功的歷史,造成一些獨派的反感,但這是可以慢慢調和的。我們軍隊一些象徵符號,可以兼顧國軍的傳統,跟融入一些台灣自己的東西,那就慢慢來。
我們的軍民關係,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樣子。美國人崇尚軍人,那是其中一種作法,但世界上也有很多不同國家例子可以參考。例如說,瑞典、芬蘭、挪威,是大家印象中的社會主義的、比較中間偏左的國家,那他們就是很重視他們的軍隊,這些小國家也是透過軍隊來維繫民主體制與中間偏左的理想,軍隊是用來保護福利國家。
換句話說,我想透過馬祖的故事,讓更多人瞭解好的軍民關係是什麼?特別是民進黨內,我想讓大家一起正視、肯定這段歷史。當民進黨人也願意去參加八二三紀念活動、漸漸把反共的歷史包納進來時,或許有人第一時間會覺得,你民進黨不堅持獨派理想,往中間走這樣好嗎?
但是,我是這樣看,接下來要說的想法,或許有自利的一面,但我也有我理想的一面,見仁見智。
第一,這符合我們自由民主的核心價值,我們沒有改變,只是用不同方式對話;第二,只要民進黨想維持長期執政,就是要取得過半的選民支持,我們國內的選民就是這麼多元、有不同的文化與歷史史觀,如果你沒辦法取得多數民眾的支持、如果沒辦法在多元文化中建立反共的最大公約數,那以後也沒辦法維繫自由民主體制。
(張宸邦對本文亦有貢獻)
非常独特的观点,耳目一新。
回應上面某樓:不能對中國官員拍照是他的親身經歷,他因此被包圍。
很喜歡李問的政治觀點,跟我的想法非常相似。台灣的偏綠民眾沒必要過分排斥「中華民國」元素的成分,因為現在台灣就是中華民國,而且其實中共恐懼「中華民國」高於「台灣」,否則中共就不會稱呼「台灣當局」並遮蓋中華民國國旗和國徽了。
只是現在的國民黨已經不捍衛中華民國了,所以必須反對國民黨,但沒必要厭惡中華民國元素。只是我個人的一點觀點。
感觉这位青年是有头脑的人物,希望能成为民进党内部一股力量吧,虽然很难。但是他对中国大陆看法还是稍显片面,例如“支持不和中共和谈的原因”竟然提到了北平和谈,太牵强了吧过去那么久了,还有不能对中国大陆官员拍照,其实中国官员各种活动照片现在网络上到处都是,不是吗?毕竟是去过四川做调研的高材生,希望大陆有更多了解哦。(他看得到这些留言吗)
論述清晰有理,兼容並蓄。
曾經香港的一個新世代政治人物也擁抱著如此宏大的理想:「不論你是什麼背景,也不論你是什麼時候來到香港。只要你願意捍衛香港的核心價值、尊重香港的文化、願意融入,而且願意維護香港行之有效的典章制度,你就是香港人。」港台當下的社會氣氛當然難以比較,但這種視點值得香港人借鑑。
很有格局的新生代政治人物 祝福
提到Marvel跟DC了,做個比喻,在造神問題上,民主社會只會造出蝙蝠俠、美國隊長、鋼鐵人,他們個體看似強大,其實還是有無數辦法對抗他們。
而威權或獨裁的社會,則一造就是超人或者曼哈頓博士,也許他們有弱點可以被打敗,但這是正常人類難以企及的事情。
留言有人提到造神的問題,但我認為這是人性共通的部分,Marvel與DC一堆的超級英雄形象還風靡全球,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拿著這個去說喜歡這些的人就不是合格的民主社會公民。
在面對某些困境與重大議題時,民主社會與威權獨裁社會都需要造神,差別在於,前者造出的神始終受到各種各樣其他權力的制約,即便最高權力者被造成了神,也不意味著此人擁有了神一般的能力,最典型的例子我認為就是邱吉爾的下台。並且在這種權力的相互制約中,某些規則越來越清晰,比如個人權利的界線問題,進一步為後來的社會處理類似問題提供更清晰的標準。同時,之所以能造神,反應民眾的某些心理訴求,或理性或感性,但這些就是人民主權所定義的部分了,它有時去產生一個制約其他權力的效果,有時卻會導致不好的結果,但本來就不存在完美解決一切問題的制度,先秦就有「苟非其人,道不虛行」的說法,制度本就要人來維護。
威權乃至獨裁社會,在我的認知中,對社會的控制越高,社會就越無法自主造神。君可見五四居然是愛國運動,對李文亮的褒獎必須要在符合官方意識形態的尺度下乎?而同樣是對最高權力擁有者的造神,那回歸一個很古早的論述:皇帝+教主,你還能拿他怎麼辦?
说那么些没用,不把台湾的教科书拉回来,下一代早就给洗脑成傻逼了:)
令人尊敬的政治人物
非常有趣而且俱啟發性的觀點!回答了很多我一直以來心底的問題!
很优秀的年轻人!
本文本來是好奇國民黨在1949年國共和談做錯了什麼,想進來尋找答案!但是這方面故事和論述太少了。雖說威權國家在造神,但是在民主自由的國家我也看到一些輿論機器在造神,這就讓我感到有點遺憾了!
最欣賞的新生代政治人物
或許他永遠都無法在馬祖取得席次,但真的好期待會耕耘出什麼東西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樣想的,看我名字就知道是國軍那個黃百韜,但我現在是支持民進黨的,原因就像李問說的,國民黨就是買辦,票怎麼投得下去?投小英不好麼?
這才是把格局做大的正確方式,不是包容藝人唱偉大的祖國。
好文。
民進黨有像李問這樣的新生代,國民黨的在哪裡?
国民党再不重新扛起反共大旗,恐怕执政无望了
Accept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