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端给你听】蓝色“法外之地”,回不去的讨海人

为了养家糊口,他们长年累月漂在茫茫公海上。陆地上的人,看不到海平面后头发生了什么,很多不想被人看到的事,就选在那里发生。
一艘中国远洋拖网渔船漂在西南大西洋的公海上。

【编者按】本文是端传媒七周年“读端给你听”Podcast特别企划的第一集,邀请到媒体人Qing为本文读出有声档,也欢迎点击这里,选择你喜欢的播客平台收听,用另一种方式打开端。

在这艘漂在西南大西洋的中国远洋渔船上,23岁的小王是唯一一个不是来自山东石岛的中国船员,他是四川人,很多时候听不懂其他船员浓重的山东普通话,也听不懂船上那八、九位只会零星英语的印尼劳工在说什么。小王在船上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渔船一路从山东航行到这里;按合同,从未出过海的他,要在这片海上待两年,中途能不能回趟家,也还没准信。

很快,小王发现,在海上,时间是相对的。15岁就离家打工,他自觉已经习惯漂泊,只是海上的孤独不一样,“以前离家两年,也不会想家,在海上,没两个月就想家了。”小王把毫无信号的手机紧紧拽在手中。整天盯着没有动静的手机看,他就想把手机给拆了看看里面长啥样?但是手机里有音乐可以解闷,万一拆了装不回去,得不偿失。

2019年年底,我随着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的调研船,从南美阿根廷的马德林港(Puerto Madryn)出发,航行数日,抵达南大西洋一角,又开着一艘橡胶艇,踩着从船身垂下的软梯,登上了小王所在的渔船。这里离南美大陆海岸线有500多公里——也已经不是阿根廷的专属经济区,而是无人管辖的公海。

这天阳光明媚,算是风平浪静,海面的蓝要比天空的蓝,深上好几层。难得有人登船探望,船员们都很轻快。小王个头小小,留着两溜小胡子,贫嘴,上蹦下跳;其他的中国船员都来自石岛,要比小王要年长得多,大多都有二三十年远洋捕鱼的经验,在旁一脸和善地看着。石岛在山东半岛的尖儿上,世代打渔,但也已经不太有年轻一辈愿意上船了。幸而像印尼这样的国家,可以雇到廉价船员,船上的这几位东南亚渔工,看起来不超过20岁,围在一起,站得远远儿的。

这是一艘拖网渔船,看起来饱经了些风霜,甲板上堆满了渔网;只要是金属的物件,都生了厚重的锈。海底的淤泥被渔网拖上船,深陷在甲板的空隙里。稍空的地方,有船员晾着衣服。船上还有两只小母狗,一只叫甜妞、一只叫妞妞,都是刚出生就被抱上了船。

说起这短短两个月的船龄,小王说,他也是见过风浪的了,有时明明往前迈步,船一晃,抬起的脚就不知会踩到哪儿,跌倒、撞个大包是常事;但他也知道,这在其他船员眼里是小意思。自诩随心所欲的小王说:“出来,就是想要来看看大海的。”接着摸了一下自己稀疏的胡子(他说这是无聊才留起的胡子,“扯胡子玩、啃手指甲玩……”),年轻的他感叹:“但原来,大海没什么好看的。”

船上最年轻的小王,20出头,第一次出海,合同签了两年。
            
船上最年轻的小王,20出头,第一次出海,合同签了两年。

“背朝天,面朝海”

公海捕鱼,中国入场晚而增长强劲。1985年,中国水产总公司载着223名船员的13艘渔船,从福建马尾港出发开赴西非,那是中国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到2019年,据中国农业部,中国已有2701多艘远洋船队。如今,中国的远洋捕捞船队全球最大、生产力最高,据智库史汀生中心(Stimson)2019年的报告,占到了全球远洋捕捞船队总量的40%。

全球渔业监测(Global Fishing Watch)的数据显示,超过一半的公海海域有捕鱼活动,而在公海活跃的渔船,77%都来自中国、台湾、日本、印尼、西班牙和韩国。这个比例,安在阿根廷专属经济区外的这片外海渔场也成立,活跃在此的渔船主要来自中国,韩国,台湾和西班牙。

公海虽大,有名的渔场其实不多,这是重要的一处,尤其盛产作为中国主要远洋捕捞品种之一的鱿鱼。绿色和平调研船上的几位科学家,管这片海域叫做“蓝洞”(Blue Hole),取这个名字,一方面是想强调这一片生态资源富饶,另一方面也想说,这片海,就像是黑洞一样,源源不绝地吸引着各路船队,而且监管真空。

受益于绵长的巴塔哥尼亚大陆架,紧贴着阿根廷经济专属区外的这一片海域,比大多公海都要浅得多,海底更温暖,大陆架边缘形成水流带来营养物质,海洋生态丰富。也是阿根廷滑柔鱼(阿鱿)栖息和繁衍的海域。在1970年代,西大西洋的鱿鱼在经历了大量捕捞后,产量暴跌,捕鱿的船队便寻到了西南此处。自1980年代开始,阿鱿成为了全球最重要的水产之一。

所谓的“蓝洞”,可以具体到南纬32-44、西经48-60大约6万平方公里的海域上,这里的捕鱿船,与阿根廷专属经济区内作业的渔船,目标都是同一批鱿鱼。不过,“蓝洞”只是阿根廷专属经济区海域面积的十分之一,而在专属经济区内,2019年活跃的鱿鱼船,不过67艘。

换句话说,“蓝洞”范围不大,竞争却很激烈。在这里作业的中国渔船,违规进入阿根廷专属经济区捕捞的行为,时不时会出现,有时还会与近年来加紧了对自家海域管理的阿根廷海军,发生冲突。

不过,这些海上的争执、边界的划分,我们在小王船上的那天,还看不出来。鱿鱼季,还未开始,大批的钓鱿船还未到。鱿鱼季在每年的1月到7月,这些年聚集此处的捕鱿船,高峰时要超过400艘,其中,超过一半来自中国。

中国远洋鱿鱼捕捞增长迅速。据中国远洋渔业协会、上海海洋大学在2019年10月主办的一场《中国远洋鱿钓发展30周年》的座谈会,2009年始,中国远洋鱿钓产量连续9年居世界第一,占世界公海鱿钓产量的50%-70%。农业部的数据显示,中国远洋鱿鱼产量最高的年份是在2018年,达574,297吨。

钓鱿船作业在晚上,船舷两侧挂着的灯泡打开把海面照地惨白,鱿鱼爱亮光追寻而至,船员们再往海里扔钓钩,把群聚而至的鱿鱼钓起。
            
钓鱿船作业在晚上,船舷两侧挂着的灯泡打开把海面照地惨白,鱿鱼爱亮光追寻而至,船员们再往海里扔钓钩,把群聚而至的鱿鱼钓起。

钓鱿船与拖网船不同,船舷两侧挂着高功率的灯泡,作业在晚上,齐刷刷打开,把海面照地惨白。鱿鱼爱亮光,追寻而至,船员们再往海里扔钓钩,把群聚而至的鱿鱼钓起。当几百艘钓鱼船集中在一小片海洋上的时候,浓重的夜色,会闪出密集的亮光。

小王所在的船,船长姓连,也是山东人,比起每年1月才开始聚集的钓鱿船,连船长的拖网船,优势在于时长——拖网船,常年常年在海上漂着,若愿意,每天都可以下网。

连船长从2013年开始在西南大西洋这一区捕鱼,这次过来,还不到一周,也还一网没下,他打算第二天若没风,就下一网试试看。除了鱿鱼,其实连船长的拖网,把大大的渔网撒出去,渔船再拖着大网,“从海底的泥下面拖”,什么都捞,船长说,“这里的鱼,种类太多了。”

连船长热情,端出几只已经颜色不大鲜艳的苹果招待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这是他们剩下不多的新鲜食材了,吃完了,就只能一年后等船回港的时候了——有时转运渔获的补给船,也会带来物资,但不知道会不会有新鲜水果。

来之前就知道,中国远洋渔船的船员,合同常是一签两年,一出海就会在海上待一年多甚至满两年都不回港,坐在连船长的甲板上,我直叹这样的生活“不可思议”——船上生活艰苦,通常船员只会在船上连待三个月、多的不过六个月。听到我的话,连船长也叹,“是啊,太不可思议啦,还有连待三年的。”

手握着一串佛珠的连船长,做这行已经三十多年了,家里已有孙子,谈话间几次念叨,也许这一次,就是退休前最后一次出航了。

离开陆地几天之后,眼前的大海和脚底的船只就接管了一切,也成了你能够感知到的一切。船被海浪牵引着,无时无刻不在晃动,前后、左右、上下——但是很快,这些动态又都像是假的,无论怎样变化,身边都只有船舱,或是海平面,太阳升了又落,升了又落。

信天翁围着船飞,连船长叹:“一天天的,背朝天、面朝海。”

手握着一串佛珠的连船长,做这行已经三十多年了。
            
手握着一串佛珠的连船长,做这行已经三十多年了。

公海捕鱼,靠“人工输血”

一年后若需要回港维修,像连船长这样的渔船,一般会去乌拉圭。老家来自河北的刘国成,在乌拉圭生活了20多年,他经营一家船代公司,自己也有专门捕金枪鱼的船队,常年与活跃在“蓝洞”的中国远洋渔船合作,十分了解这些船只。在乌拉圭首都蒙特维多接受采访时,刘国成说,中国的拖网船,这几年才开始过来,如今已有三十多条,但是,渔获却不如从前。“最近一次‘大出’,已经是2015年的时候了。”

鱿鱼一年一生,为了保证鱿鱼长足个头,附近的国家都会对自己经济专属区的捕鱼进行规划,阿根廷是1月底开始捕鱼,福克兰群岛(Falkland Islands)要求2月中旬才开始。但是,刘国成说,活跃在公海的那些拖网船,“11月底鱿鱼还在长就去抓,抓到的时候那么小,没用就丢掉。”

“那些拖网船一年一年地待,整天拖,”刘国成说,“把海底拖得跟机场跑道一样了,还怎么长东西,哪里还有鱼?”2019年,鱿鱼就没有“出”,刘国成说,“去年下水的新船,差不多100艘,就赔死了。”

2019年被称作“绝产”。据《舟山日报》对舟山市远洋渔业协会的采访,2007年到2011年,西南大西洋的中国鱿钓船,单产达2000吨以上,而近年来单产仅200-400吨,2019年,只有50吨。

很难准确分析造成“绝产”或“不出”的原因,水温或幼年鱿鱼的食物供应都会带来影响;前一年捕捞过度,导致没有足够幼年鱿鱼,也可能造成这一年的产量下降。不过,即便没有“大出”,拖网船还是愿意在这一片海域上漂着。只要漂着,即便没有渔获,还有油补。

中国是渔业大国,远洋捕捞在其中的占比并不重,但在提升。据2015年国家统计局的数字,在6700万吨的渔业产量中,远洋捕捞仅134万吨,只有占2%;这个数字在2019年提升到了6.6%。

中国对远洋捕捞行业的补贴极为丰厚。其中,燃料是远洋作业中成本的大头,且随着燃料价格波动还会提升。2006年,受柴油涨价影响,中央财政给予远洋渔业企业的柴油补贴资金为2.81亿元——2014年,这个补贴已经增长到了42亿元。

据农业部远洋渔船船位监测管理办法,核算渔船政策性补贴的基础依据,便是远洋渔船每年的“可监测船位天数”。利用加密、由政府直接管理但不公开的渔船检测系统(VMS),远洋渔船要以每日24次,每1小时1次的频率报告船位信息。换句话说,在海上漂的时间越久,获得的补贴越多。

2012年5月14日,中国青岛,中国渔民携带捕鱼网为捕鱼做准备。
            
2012年5月14日,中国青岛,中国渔民携带捕鱼网为捕鱼做准备。

燃料补贴的存在与远洋渔船功率的增长直接关联。在2012年至2019年,全国的渔船数量从1830艘增长到了2701艘,相当于过去十五年的增量;其中,又以有着大力地方政策支持的山东省和福建省最为明显,这三年间,山东和福建的渔船功率分别增加了232%和149%,而同期的产值增加仅为77%和63%。

除了燃油外,中国各级政府对于远洋渔业的补贴还有很多。据2014年的公开文件,在福建省建造或购买一艘远洋渔船,可以从省级财政得到最多600万的现金补贴;此外还有几十到百万不等的市级补贴——在厦门,新建一艘顶级远洋渔船最多可以拿到1400万。此外零零总总的补贴还有更多。在山东青岛,新建和购置或是将国内渔船改造为远洋渔船的,都可获得150-500万不等的补贴。

这些补助的存在,在乌拉圭船代刘国成看来,便是“蓝洞”渔场上,中国船会这么多的原因。“造船有补助,如果抓不到鱼,还不上贷款的话,顶多船赔给你,反正赔钱也赔不到他们。”

有了这些补贴,大海上漂着的这些渔船,有时像是无需担心赔本的赌徒。

渔情和市场每年都有变化,据刘国成说:“如果今年鱿鱼大出,而船队又有自己的冻库,有的船队就会把鱼冻起来,赌明年没有大出,赌对了,就赚死了,有的公司一下可以几个亿。”不过,大多的小公司并没有这样的资本建冻库,还有大把的费用要付,每年的渔获,不管行情怎样,都要赶紧卖掉。

市场不稳定,国家补贴对远洋作业的意义极大。据光大证券的一份报告,2011年起,中水远洋股份有限公司和上海开创国际海洋资源有限公司(上海水产集团总公司旗下公司)这两家国内大型远洋渔业上市公司,就出现了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净利润为负——也即亏损的情况;但政府的燃油补贴、对外经济合作专项资金和财政贴息等补贴帮助其实现了正的净利润,而其中,燃油补贴占到了整个营业外收入的80%。

换句话说,若非有燃油补贴,远洋渔业便不盈利。这一点,并不只适用于中国,事实上,据2018年发表在《Science Advances》上的一项研究,包括日本、西班牙、中国、韩国和美国等在内的远洋渔业大国,在2016年,总共42亿美元的政府补贴,人为地支撑了公海捕鱼活动:这要比若不考虑补贴、最乐观的经济利润估计值的两倍还多。

远洋渔业大国以“人工输血”的方式扶持远洋渔业的做法不罕见,绿色和平东亚森林与海洋项目经理潘文婧说:“可是,这种方式会刺激更多投资以非理性的方式流入远洋渔业产业,使远洋渔业整体产能过剩更为严重,也不利于整个行业的优胜劣汰以及整体管理水平的提升。”

在中国的一些政策文件中,远洋船队有时会被称作国家“第二海军”。漂流在茫茫公海上的一艘艘渔船,与海洋上的其他利益和影响力牵连起来,成了建设“海洋强国”话语的一部分,也刺激着国家的补贴力度。

据上文所提到对公海捕鱼经济链条怎样收到补贴影响的研究,利润最高的中国公海远洋船队集中在西北太平洋,距离中国大陆也最近;利润最差的,则集中在西南大西洋,在这里捕鱼,成本要比在中国大陆附近捕鱼高出四倍。而在所有中国渔船中,最不获利的就是西南大西洋的拖网渔船——正是连船长在的这种船。

2017年11月13日,印尼渔民整理鱼获,将之送往雅加达的渔市场。
            
2017年11月13日,印尼渔民整理鱼获,将之送往雅加达的渔市场。

2020年6月初,中国渔业局发布通告,拟于2020年在西南大西洋和东太平洋两处海域实施鱿鱼“自主禁渔”。这是中国第一次在公海提出自主禁渔。不过,比起无法预知效果的“自主禁渔”,嗅到低产危机的渔船,行动更快。

据海鲜电商平台“华采找鱼”长期对各海域渔船的跟踪,2020年,印度洋的渔船就显著增多——其中大量来自山东,而其背景,正是2019年阿根廷鱿鱼产量的暴跌。

茫茫大海,下一桶金,会在哪里?为此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法外之地”的便利

搭建一支远洋渔船队伍并不容易:油费高、人工苦、出海时间长。不过,这三个难题,都有方案:占据成本最大头的油费有国家补贴,欠发达国家供应着廉价劳工,而转运船的存在,则维系了远洋船队长时间的海上作业。

若把公海——占据地球全部海洋面积64%的“法外之地”——比作充满掘金诱惑的大西部,那么,真正让人们可以在这里掘金的关键工具,要数19世纪末面世的冷藏船。轮船被打造成巨大的冰箱后,跨洋运输易腐烂的物资成为可能。冷藏船还可以用来转运,给其他船舶提供燃料、补给甚至运送船员。

这些备着冷库的转运船(reefers),也让远洋捕鱼成为可能;而发生在无监管的公海上的转运,也给“非法、不报告和不受管制”(Illegal, unreported and unregulated fishing,以下简称“IUU”)的渔业活动提供了便利。渔船从转运船上获得补给,也将渔获转移到转运船的冷库中,这么做的不止一条渔船,渔获因此混在一起,监控几乎不可能。

渔船进入公海之后,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到底捕了多少鱼?很难有确切数字。

国际海洋保育机构 Oceana 在2017年发布的一份关于海上转运的报告中,举了一艘中国渔船的例子,这艘渔船在2015年从新加坡港出发之后,一路到了大西洋,在海上停留了整整503天,超过一年半多,才第一次回到南非开普敦靠港了28天。

这期间,这艘渔船的船用自动识别系统(AIS)从未有超过24小时以上的间断——不可能曾经回港而不被察觉。而在这一年半多漂在海上的时间里,船旗国为巴拿马、新加坡和利比亚的转运船,都可能给这艘渔船提供过补给。

这是一份重要的报告,在整理研究了2012年到2016年间海上可能的5065次转运后,报告绘制出了海上的转运“热点”:海很大,但转运聚集的地方并不多,其中最为集中的是西北太平洋,紧接着便是阿根廷经济专属区外30英里的范围内。

海底的淤泥被渔网拖上船,深陷在甲板的空隙里。
            
海底的淤泥被渔网拖上船,深陷在甲板的空隙里。

报告还列出了曾在海上与渔船接触过的转运船最常经停的港口。对于非法渔获缺乏监管的港口,被称作“便利港”(convenience ports),转运船更愿意来这样的港口卸货。在 Oceana 报告中列出的全球便利港中,在蒙特维多(Montevideo)港经停的转运船,排名第二。

马亚诺(Milko Mariano)来自阿根廷,也活跃在隔着狭小海峡相望的乌拉圭,常年在海洋保护领域工作,如今就职阿根廷NGO“环境政策圈”(Circulo de Politicas Ambientales)。马亚诺说,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和福克兰群岛都管理严格且昂贵,“西南大西洋‘非法、不报告和不受管制渔业活动’(IUU)的中转站,便是蒙特维多。”

转运指向IUU,而IUU,除了指向对海洋资源的过度捕捞,还有劳工虐待。

2014年,28位来自塞拉利昂和加纳的船工,乘在蒙特维多回港的时候,将自己的雇主——三艘来自中国钓鱿船——告上了乌拉圭的法庭。

这些船工是在尼日利亚签的合同上了船,7个月后,渔船在蒙特维多靠岸,在等待转去另一艘船上的时候,他们遇到了长期生活在蒙特维多的一个老乡,加纳人阿马(Michael Ama)。船工向阿马讲述了自己在船上的境遇:每天要在甲板上工作16个小时,吃不好、生病也不能休息,甚至被用镣铐铐在船舱底层,还被殴打、刺伤,而且7个月来并未拿到工资……阿马是当地一个船员工会“Suntma”的成员,在工会的帮助下,其中几位船工在港口提出了虐待申诉。

不过,乌拉圭的司法系统很快就决定,这些船工的申诉并不成立。2014年5月,检察官 Dora Domenech 在一份发表在当地报纸《El Pais》上的申明中说,在向渔船上的中国船长和大副取证后,检方认为,“没有证据表明存在奴役”。又补充说,被申诉的事项“可能发生在不属于乌拉圭管辖范围内的公海上”,因而乌拉圭的刑事司法机构“不负责继续调查”。

没人能看到茫茫公海上发生的事情,但总是有很多小道消息。传说,公海上生死由天,有时,渔船会把死了的渔工或船员的尸体,直接抛到海里——这样的都市传说有鼻子有眼,因为在蒙特维多港口附近的海滩,常有尸体冲上岸,而且有时能辨认出尸体是东南亚人,当地人因而推论说,丢尸体的定是雇佣了许多东南亚渔工的外国渔船。

离开连船长所在的那片公海后,我转道在蒙特维多港见到了马亚诺。我们便聊了起这些小道消息。

马亚诺说,有一次,他跟着阿根廷的海军出海巡逻,闲时与军官聊天,就听军官们说,他们有时遇到疑似非法捕鱼的渔船,登船检查时会问船长要一份船员名单,会遇到名单跟船员会对不上号的时候——少了那么几个人。“如果海军向船长询问,船长会说,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几个人可能不小心掉海里了吧。”马亚诺说,“但这些也只是传言,我也没有看到确实证据。”

直到2018年3月,马亚诺当时所在的NGO团队,给乌拉圭海军发了一封信,追问蒙特维多港口是否接收过渔船的船员尸体?没想到,一个月后,海军真的回信了:“关于外籍渔船非捕捞相关的信息,2013年至今有以下记录:火灾数,4;严重抢劫或打架事件数,5;疾病数,11。”至今仍然觉得这份由乌拉圭海军首长署名的官方回应让人吃惊,马亚诺打开电脑翻出来信件,让我亲眼看最后一条:“死亡人数:53”。

“这意味着,每个月,都有来自这些外国渔船上的、记录在案的死亡。”

2019年1月到3月,又有三艘来自台湾的渔船,带了尸体到蒙特维多港。其中两艘都不是第一次在港口卸下尸体:2017年,“Yun Mao 168号”就因船长未及时寻求救护,让一位牙疼了十天的船员在船上去世;也是在2017年,一位年仅25岁的年轻船员也因呼吸困难在“Fu Chian”号上死去。

马亚诺开始留意这些案例,听到的消息更多了。“好些渔船在乌拉圭的船代,会直接把尸体焚化,这样就省下了把尸体运回他们老家的钱。”他还听过更让人心寒的可能,蒙特维多港港口的雇员告诉他,有时,尸体会被装在桶里运上岸然后当做“有毒/生物废料”直接焚烧掉,而不会被作为死亡船员上报。

一桩桩,让马亚诺和同事们的工作重心,从单纯的生态环境和过度捕捞议题,转移到了人权上。“现代奴隶”定义中重要的一条是无法自由选择离开的劳工,被剥削,但因为处在别人的掌控之中而无法选择离开;在海上,他们的命运被完全锁在了信息封闭的一艘艘船上。

大海,听不到甲板上的低语。

连船长的拖网船上,雇有数名来自印度尼西亚的渔工。
            
连船长的拖网船上,雇有数名来自印度尼西亚的渔工。

尾声

乌拉圭的12月是盛夏,到了傍晚,浓烈的阳光终于变得斜了些、也暗了些,有好些艘钓鱿船、拖网船就停在蒙特维多港口。船上像是有干不完的维护,都在准备着马上将开始的鱿鱼季。看船旗,有韩国和西班牙的。也有一艘中国拖网船,乍看去,与连船长的船一模一样。在甲板上干活的也有东南亚脸孔,见我打招呼,大约是见我长得像中国人,径直把我领到了船长室。

船长姓董,也是山东人,刚满30岁,圆头圆脑,很有活力,说自己十年前从船上最底层的渔工开始干,一路到了船长。这是他当上船长之后的第一趟,再几天就要出发了,去的,便是连船长在的那一片公海。

正好是晚餐时间,厨房端了菜过来,轮机长、大副和船长是船上的“领导层”,伙食不错,有鱼有肉,卤了鸡爪,山东菜,有馒头有米饭。见我离开蒙特维多的轮渡还有几个小时,轮机长便留我吃饭,还大方地拿出了几听青岛啤酒。罐身好些刮痕,我拉开一罐,瞅了一眼生产日期,已经快一年了。一样是一年一次的补给。

渔船回港时,船员们也会回国探亲。“每年在老家待一个月,在海上待十来个月,”小董船长刚回家了一趟,已经看淡了常年在外的生活,说其实“天天在家工作,天天跟老婆孩子在一起,没有什么感觉,很正常;如果再来这边工作,见不到老婆孩子,你就觉得这东西是贼可怕的东西。”

也许两难全就是现实,小董说:“要是在家挣不到钱,就感觉说钱是最重要的;然后你来这里了,能赚到钱了,就觉得,能跟老婆孩子一起是最重要的。”小董船长的儿子才6岁,说自己回家了又走,头几天还找他,问他上哪儿去了,过两天就忘了。

轮机长也刚回过家,这天才回到船上;就着酒,大伙还是聊到了家人。轮机长开始干这行时,小董还没出生,比小董多出了20多年的出海经历,都写在了他的脸上,挖了一口白饭,轮机长轻声说:“孩子没有父爱,哪有父爱,跟他妈好就行了,他妈当爹又当娘。”他有个19岁的儿子,刚上大学。

船上的一名来自中国的船员。
            
船上的一名来自中国的船员。

桌上人讨论,船上就两种男人:一种是攒钱给自己讨老婆,一种是攒钱给儿子讨老婆的。比如刚在船长室切西瓜那个贵州人,只有19岁,技校毕业就过来了,这次出来要三年。他说自己再过6、7年要结婚,而结婚最重要的就是存钱——这个年轻人有榜样,轮机长说:“之前船上就有一个小伙,毕业就干,干到现在,结婚都不需要跟父母要钱。”

轮机长念叨:“如果是闺女,就不用出来了。”说给女儿的嫁妆,意思意思就行,难的是给儿子讨媳妇。桌上多是山东人,便是在讨论山东讨媳妇有多贵。贵,主要还是在房子;为人父母,若不能给儿子买套房,过意不去。轮机长叹口气,起身要接着下船舱干活,何时能退休呢?“儿子结婚了,我也干不动的时候”。

对这艘船的船员而言,渔获只是一个数字,不管“大出”、“小出”,最重要的就是听从公司指示,在海上不停下网。在海上没有开销,工资都能存下来,这是选择出海最重要的好处。小董还年轻,孩子也还小,但给儿子攒钱依然已经是头等大事,他笑着对我说:“你啊,你不应该写关于鱿鱼的报导,你应该写一个房价太高、媳妇娶不起的报导,全体船员都会给你发信点赞。”

读者评论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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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谢端的深度好文呢!近些年来,随着世界目光,尤其是学界人士转向中国的海外开发性融资等宏观话题,但我一直都好奇海外务工人员的真实生活及他们眼中看到的世界变化、中国在海外的形象及开发影响。在我仔细阅读这篇远洋捕捞的文章时,脑海里马上联想到一位海外务工大叔的生活。我是9月15日从美国出发,9月16日到荷兰阿姆斯特丹转机回中国。当乘客都陆续登机就座后,大家(前后左右)都在感叹这趟回国之旅是多么地不易。然后就听到了我同排靠窗大叔的故事,他已经连续快40个小时没有喝水进食了,一路都在紧张赶路转机,他是从厄瓜多尔出发的,已经在阿姆斯特丹机场转机等待了23个小时(离过境要求时限24小时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跟随一家中国矿业公司到厄瓜多尔工作已经快10年了,快50岁年纪的大叔,提到家里的孩子家人,激动高兴的样子呀,迫不及待地点开手机给我看。他在海外的生活或许比飘在大海上的渔船船员要丰富一点,但是这种坚持下去的勇气不得不说,我个人至少是很敬佩的,估计在我90后及年年轻一代的身上很难看到了(诚然,个人命运与时代及国家政策息息相关)。(以上只是个人一点浅薄的分享~)

  2. 「中國人真的是做甚麼都不考慮下一代。」
    小董還年輕,孩子也還小,但給兒子攢錢依然已經是頭等大事,他笑着對我說:「你啊,你不應該寫關於魷魚的報導,你應該寫一個房價太高、媳婦娶不起的報導,全體船員都會給你發信點讚。」

  3. 絕子絕孫式的賺錢手法,自己地方都尚且大肆破獲,何況他人的環境

  4. 中國人真的是做甚麼都不考慮下一代,最重要的只有自己能夠賺盡

  5. 感谢端的好文,让我看到在本以为最不可能看到中国人的地方的中国人的故事

  6. 船旗國為巴拿馬、新加坡和利比亞的轉運船,都可能給這艘漁船提供過補給。
    错字,应为“船国旗为….. 的转运船”。另,写得很好。

    1. 谢谢读者。这里的“船旗国”是从“flag state”翻译过来,是固有翻译了;意味着这些船只的所有者,不一定来自船上挂着的国旗的那个国家。

  7. 关于中国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掠夺式捕捞行为
    2020年8月2日美国东部夏令时间上午 08:22
    国务卿迈克尔·R·蓬佩奥
    中华人民共和国资助世界上最大的商业捕捞船队,经常性地侵犯沿海国家的主权和司法管辖权,未经许可进行捕捞,以及违反许可协议过度捕捞。鉴于这种令人遗憾的非法、未报告和无管制捕捞、破坏规则以及蓄意破坏环境的行为记录,国际社会一起捍卫法治以及坚持要求北京更好地履行环境保护职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
    厄瓜多尔政府已经这样做了,对数百艘悬挂中国国旗的船只发出警告,这些船只在厄瓜多尔重要的加拉帕戈斯群岛海洋保护区附近捕鱼,它们还捕获濒危鲨鱼以获取鱼鳍,同时一并捕捞其他许多受保护物种。我们坚决支持厄瓜多尔为确保悬挂中国国旗的船只不进行非法、未报告和无管制捕捞而做出的努力,并与那些经济和自然资源受到无视法治和负责任捕捞行为的悬挂中国国旗的船只威胁的国家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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