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了,出租车司机张好好提前等在硚孝高速(注:武汉市硚口至孝感市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口。几分钟后,封闭76天的武汉市将正式取消所有离鄂、离汉通道的管控措施,他想赶在第一时间离开武汉、回宜昌工作。高速路口的车排起一两公里的长龙,司机们亮起车灯、打开双闪、按响喇叭。
从城市边界处的收费站,到市区的各个角落,留在武汉的900多万人和张好好一样,都在等待“解封”那一刻。4月8日零点,“唰”地一下,长江两岸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江面上响起阵阵汽笛声,有人在对岸高喊“武汉加油”,有人发朋友圈说“过年了”。在铺天盖地的媒体报导中,它被描述成“历史性的一刻”。央视新闻的微博下,获最多点赞的评论说:“这不单单是一个城市的苏醒,更是这场战役的一个胜利标志”。
但张好好觉得,这一刻没什么特别。
零点一到,收费站的拦车杆抬起,闪着红光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往前挪动,他想停下来拍段视频,却被警察催促。驶过拦车杆,不过五米的距离,便从城内来到了城外,76天的封城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与此同时,大量乘客在车站和机场的候车室耐心等候,他们戴着口罩、按车厢列队、彼此间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零点许,从西安开往广州的K81列车经停武昌站,成为“解封”后的首趟旅客列车;7点06,开往湖北省外的首趟始发列车G431出发驶向南宁东;7点25,东航MU2527载着46名旅客从天河机场启程飞往三亚。至此,多个“离汉通道”正式恢复。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公司相关部门负责人对媒体介绍,4月8日当天,有276列旅客列车从武汉地区开往上海、深圳、成都、福州等地,预计有5.5万名旅客乘火车离开。
截至4月8日解封当天,武汉累计确诊2019冠状病毒肺炎患者50008例,死亡2572人。确诊人数占全国61%,死亡人数占77%。
这座在冬季里冻得硬邦邦的城市,正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回暖。3月下旬开始,路上的私家车越来越多了,江滩边执勤的交警开始查酒驾,一旁的巷弄还被蓝色铁皮板和黄色水马围着,但店家们纷纷拉起卷闸门营业,挂起自制的纸招牌。
几场暴雨,几个晴天,樱花落了一地,梧桐树悄悄发苞抽芽,天气一下子热起来,武汉城也循着类似的节奏,一寸一寸地醒了。
吸管扎破奶茶杯盖发出的“砰”的一声,是“史上最动听的声音”
地铁1号线从汉口北一路南下,3月28日清晨6点30分,90后列车长刘明(化名)看到站台上出现第一个乘客,心里一下踏实了——“封城”两个多月后,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乘客。
得知自己将驾驶武汉地铁恢复运营后的首班列车时,他激动得睡不着觉,凌晨3点40便从床上爬起,提前半小时到始发站做好了车检工作。按照惯例,在库内检测时不需要戴制服帽,但那天,刘明打开驾驶室的灯,透过挡风玻璃的反光,把梅红色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到头上。
“地铁是一个城市重新开始运转的象征,好像只要地铁跑起来,就能看到希望了。”
恢复运营首日,武汉地铁的客流量为18.3万人次,尽管远低于2019年的日均客流334.94万,但刘明感觉,地铁站里的乘客每天都在变多,长椅上一排坐了三个人,甚至开始出现站着的乘客。
之前在社区做志愿者时,常常有居民问刘明:“你们什么时候回去上班?是不是要恢复运营了?”这些时刻令他意识到自己工作的意义:“地铁是一个城市重新开始运转的象征,好像只要地铁跑起来,就能看到希望了。”
城市渐渐有了声响。家住武汉新洲区、刚刚研究生毕业的胡琪琛发现,3月中旬,外面开始出现人的脚步声。进入4月,傍晚六点的街道甚至变得嘈杂起来,邻居在路边的交谈声、摩托车的刹车声和汽车的鸣笛声都传了进来。一周前,父亲从武汉中心城区开车回家,兴冲冲地说:“天啊,我回新洲竟然堵车了。”
几乎每一天,这座城市都在朝着“恢复正常”前进。3月18日,无疫情小区的居民被允许分批、分时段、分楼栋,在小区内进行非聚集性的个人活动;22日,滞留武汉的外地人被允许申请返乡;25日,武汉恢复了汉口、武昌、武汉三大火车站始发的42条公交线路和75条区域公交线路;28日,武汉境内 17 个铁路客站恢复办理客运到达业务……
滞留武汉两个多月的打工者胡成材和胡成班兄弟,看到了回家的希望,托朋友在网上填写了返乡申请,心情日渐畅快起来。兄弟俩戴上已洗得起球的棉口罩,去往日热闹的汉正街批发市场转转,又翻过集家嘴码头的围栏欣赏江边的夜景。路过印有毛泽东头像的纪念碑时,胡成材模仿《水调歌头·游泳》写了一首词:“采野菜,下小酒,一天到晚一万五千步,晚上看快手”。
在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读研究生二年级的蔡悠然,却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踩一下实体的地面。朋友圈里有人说,一个月没下楼,走在实体地面上“脚都是飘的”;另一个应和道:“这是真的,走外面的地面,和走家里的地面不一样。”
“连路都不会走了,”华为专卖店的销售员、23岁的陈添说。刚开始恢复上班,从家门口走到小区大门外搭地铁的那几百米,是他两个月来最大的运动量。陈添的同事也说:“现在走路喘气喘得厉害。”
丁莹专门拍下了吸管扎破奶茶杯盖塑料膜时、发出的“砰”的一声,说这是“史上最动听的声音”。
商业活动在一点点复苏。3月30日,武汉江岸区万达广场的华为专卖店重新开张。顾客比想像中多。陈添说,不少老人来买智能手机,以便申请健康码(点击阅读《绿色自由、红色隔离,你是哪种颜色的二维码?》);也有一些人为了孩子上网课方便,来买平板电脑。陈添觉得,顾客变得耐心了很多。“经历了肺炎,我对事情的看法变了,万一明天又出来一个新的事呢?这些争吵、着急就没意义了。”
武汉标志性的步行街汉街也恢复营业了,成排的欧式建筑楼里,网红店一家家亮起招牌。拥有50万粉丝的美食博主丁莹,在解封第一天买了30串烤串、两杯奶茶、一份大烧饼,还有面包和车仔面,然后坐在路边椅子上,把口罩拉下一半,大口吃了起来——就像以往的吃播一样。丁莹专门拍下了吸管扎破奶茶杯盖塑料膜时、发出的“砰”的一声,说这是“史上最动听的声音”。
“睡的人还在睡着,醒的人还在醒着”
出乎丁莹的意料,吃播视频遭到很多网友指责,说她“不要命了”、“怎么就闲不住,非要出去一趟”、“作为一个媒体人,诱导大家出去玩”……
家族微信群里流传这样一条信息:“现在解封不是为了让你出门、不是给你高兴的,而是政府要复工复产。”
对解封持审慎态度的人不在少数。读研二的蔡悠然觉得,解封后好像比不解封更危险。做医生的母亲对她说,3月中旬,陆续有人复阳,“还是有感染的风险,你小心点别出门。”家族的微信群里,大家都在转这样一条信息:“现在解封不是为了让你出门、不是给你高兴的,而是政府要复工复产,给不得已要上班的人下的通知。”
有外地同学来问蔡悠然开学的消息,她答老师说五一之后开学。“卧槽,我可不去,我怕得病。”同学回道:“你知道有多少复阳的吗?你知道核酸检测出错率有多高吗?”
至今,还未有权威统计康复患者整体“复阳”的概率。据湖北省武汉市部分隔离点观察发现,约5%~10%的康复期患者核酸检测又呈阳性。据《人民日报》旗下的《健康时报》报导,有些患者出院后,如未能得到充分休养,免疫系统功能再次下降,潜伏的冠状病毒有可能再度感染,造成“复阳”或“再感染”——这种情况下,病毒有再次感染传播的风险。
更引人担忧的是“隐性患者”。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科主任杨炯此前接受《健康时报》采访时称,通过近期普查资料看,当地无症状感染者约占0.15%至0.3%,数目介乎一万至二万人,虽然传染性不高,但仍要保持警惕。这则报导旋即在网上被删除。
一切仍旧是小心翼翼的。进入商场要测体温、扫健康码,进各家店铺还要用额温枪再测一次。陈添和同事们每天开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整个店舖做一遍消毒。顾客们大多是“全副武装”,墨镜、口罩加手套。
风险虽未解除,总有人逆向而行。3月26日,前杂志编辑乌鸦(化名)从北京搭乘经停武汉的高铁回家。疫情焦灼的两个月里,她常常为自己置身事外的自由和安全感到惭愧。
火车站增设了人体红外热成像仪,人走过去,身体在屏幕上被切割成一块块流动的、交融的色彩。抵达武汉站,乘务员汇报了到站的人数,乌鸦下车,扫码,输入个人信息。坐在爸爸的车上,天气像往年此时一样阴沉,紧接着下起暴雨,看墨绿色的树影翻裹着石粒大小的雨点从玻璃窗上稀拉拉地略过,白茫茫的雾气蒙上车窗,乌鸦意识到,回到南方了。
街上的景象和平时无异,路上人少了一些,但数量在慢慢增加,超市里的阿姨们扯着嗓子聊天,还是熟悉的武汉话。乌鸦感觉,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只有悲伤难以掩盖痕迹。
陈添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年老的顾客,络腮胡从口罩下面杂乱地支棱出来,他来买平板电脑,说想看电视剧。聊天中,老人很平静地提了一句,儿子是医务工作者,在疫情中因公殉职了。店员们沉默了数秒,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事,凑过去讲解产品。
“之后我回想老人的落腮胡,猜想他应该没心思修剪,毕竟他心里装着比这个更大的事。”陈添说。
解封,也让情绪的闸口豁然打开。在封城时期冻结的悲伤、失落和压抑,像缺氧的鱼一般,随着湖面解冻,密密麻麻地浮上了水面。
听到解封的消息后,29岁的宋琰(化名)突然觉得很没劲。疫情最严重时,他常常躺在床上想像出门的场景,但真的踏出小区,心里却没有任何感觉。宋琰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逝者家属在殡仪馆排长队领取骨灰的照片,它们在网上遭到大量删除。《财新》引述殡仪馆工作人员的话指,上级要求他们在清明节(4月4日)前把骨灰发放完毕。依据照片发布者描述,现场很平静,骨灰领了、埋了、这个人就不在了。解封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城门打开,一切都结束了(点击浏览《武汉之春》)。
出租车司机张好好也觉得心里有点空,“像是一个阶段结束了。”封城的两个多月里,他一直在社区当志愿者,送居民去看病、开药、买菜。4月2日下午,他被告知以后不用再来了。接下来几天,他把自己浸在《王者荣耀》的游戏世界里,不记得做了什么,也不记得吃了什么。
之前她觉得,世界总归是螺旋式上升的,但现在她认为:“睡的人还在睡着,醒的人还在醒着。”
胡琪琛家的饭桌上,疫情依旧是每天的聊天主题,只是主角挪到了海外。邻里的闲谈也是:哎呀你知不知道美国又新增了多少例?是啊,现在全世界可能都不行啊。对啊,你看欧洲……(点击浏览全球疫情报导)
“有些事情是在痊愈,但伤口它会结疤,那个曾经的痛,并不能好了伤疤就忘了啊。”胡琪琛说,绝望是这次疫情带给她最大的感受。之前她觉得,世界总归是螺旋式上升的,但现在她认为:“睡的人还在睡着,醒的人还在醒着。”
4月6日,一心想要踩实体地面的蔡悠然和家人一起去祭祖,山里的空气“很好很安全”,但踩在实体地面上,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她说自己已变成一个“没有那么大喜大悲的人”。
来武汉做志愿者的李文彬却无法消化悲伤。3月底,志愿者们和外地医护们一起享受了“特权”——去武汉东湖樱花园赏花。这是35岁的李文彬第一次看到樱花,心里五味杂陈:“我越看到美好的东西,心里就越悲伤,这么美的花,很多人没有机会看到了。”
封城的76天里
人们很难说清封城对自己的影响,但都清楚记得封城的滋味。
1月23日10点整,地铁站的工作人员清空站内乘客、拉下卷闸门,刘明和其他乘务员将列车一辆一辆开回仓库,平时不满十辆车的仓库当天满满当当停了二十三辆车。这是武汉地铁开通15年来第一次停摆。那一刻,刘明心里才有了实感:“武汉真的封城了”。
恐惧是大多数人的第一个感受。宋琰很少下楼,始终把窗户关得紧紧的,碰到阳光明媚的天气,才开个小缝透气。一旦听到脚步声,又立刻关窗——为此遭受了不少白眼。在医药集团工作的沙龙也说,每次家里买回来物资,他都要严格督促父母消毒、洗手。最夸张的时候,他们用84消毒液把门都喷褪色了。
城市里流传着医疗资源紧缺的消息,除了肺炎,其他的病都靠边站。这令美食博主丁莹的外婆陷入焦虑,总担心旧疾复发、没有医院可去。为了自保,外婆终日待在家中,愈加爱唠叨。最近又开始每天咒骂特朗普:“美国坏得很”,“特朗普不是东西”,“病毒是从美国来的”。
人们从来没有如此渴望外出、交流。丁莹的外婆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下楼丢垃圾。胡琪琛的母亲也是,中午出门倒垃圾,遇见对面的街坊在阳台上晒被子,两人隔着几米远的街道扯着嗓子闲聊:“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在家里做什么啊?”街坊说一家三口在玩斗地主,母亲说,我们一家四口在打麻将呢!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戴着口罩的两个人,常常这样喊着聊一个钟头。他们还聊过李文亮,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医生?好年轻哦,死得好惨。
列车长刘明在家待不住。2月初,他去汉阳区的一个社区做了志愿者。彼时,社区10个工作人员已病倒了3个。他至今记得,有个女人在社区门口大声给救护车司机指路,急着把病重的父亲接到医院。十分钟后,女人面无表情地出现在社区办公室,要求给父亲开具死亡证明,“短短十分钟,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有警察打电话来说自己害怕,但转念一想说,“一线的医护人员更危险,他们都不怕,我也不该怕。”
整座城都空了。在医药集团工作的沙龙在复工时看到,通勤40多公里,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往常交通大屏幕上显示的“前方拥堵xx公里”,被“武汉加油”等字眼取代。2月25日进入武汉做志愿者的自行车手李文彬记得,抵达武汉的第一感觉“好像身处丧尸片中”,站在路边半个小时,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运送医务人员的公交车。很多商场外还立着圣诞树,商业街的地砖缝隙生出苔藓,路边停着很多车,车上落满灰尘和枯叶。
留在家里的人逐渐习惯,满足食欲成了头等大事,每天的集体娱乐活动是在盒马鲜生(阿里巴巴旗下的生鲜配送新零售超市)抢菜——10点订好闹钟抢,抢到了就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这样的朋友圈丁莹也发过。
因为在医药集团工作,沙龙很早就复工了,可以自由出入城市,便主动担起为朋友送外卖的任务。“点单率”最高的是奶茶和炸鸡,沙龙记忆最深的就是大家看到奶茶那一刻露出的笑容。“可能觉得奶茶、炸鸡都到手了,疫情也快结束了吧。”
但这样的食物胡家兄弟想都不敢想。2019年秋,68岁的胡成材和50多岁的胡成班在农忙结束后从辽宁来武汉打工,原想赚点小钱回家过年,却因封城滞留武汉。房东允许他们继续住在店里——一个空荡荡的水泥房。兄弟俩拿木板搭了两张小床,用纸皮板叠起来当枕头;再加一瓶煤气和一套炉具,勉强能生火做饭——这样的条件,和不少因滞留而沦为流浪者的外地人相比,已算幸运。农历元月18是胡成材的生日,兄弟俩打算买两斤肉包饺子吃,但一块肉要78元,胡成材悻悻地放下,回去煮了一锅萝卜汤。
菜不够时,兄弟俩偷偷溜出去,翻过江滩的围栏,在地里挖一大袋野菜,回去煮熟沾酱吃。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在封闭的陌生城市,胡家兄弟很快地摸索出了自己的生存方法。店舖的空间不大,为了保证运动量、增强免疫力,他们每天在很快地十几平方米的店舖内来回绕圈,微信步数达到上万。
2月11日,武汉对全市范围内所有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超市、菜市场通通关门,兄弟俩只能打电话求助民政局。几番联系后,社区派人送来20斤米、一桶油、几捆青菜、几个土豆和半截萝卜,这便是他们之后两个月的全部口粮。菜不够时,兄弟俩偷偷溜出去,翻过江滩的围栏,在地里挖一大袋野菜,回去煮熟沾酱吃。
进入3月,出门的渴望逐渐在宋琰的心中熄灭。他不想再看疫情相关的消息,也不想接朋友电话,动不动就为一些小事冲母亲发脾气。好在母亲是心理咨询师,能够接住他的负面情绪。
一个男人把心理热线当成了 phone sex。宋琰忍不住笑,‘人有欲望了,这个城市就快活过来了。’
疫情期间,母亲在武汉精神卫生中心做接线员,来电量是平时的五到十倍。李文亮去世的前后,来电量更是达到峰值,90分钟的值班时间里,已接电话30几个,未接电话247个。
什么样的电话都有,有夫妻在封城期间闹矛盾,跟她打电话抱怨;有病人家属求助无门,打电话来哭着求床位;还有警察打电话来说自己害怕,但转念一想说,“一线的医护人员更危险,他们都不怕,我也不该怕。我就是想打电话来说说话,先挂了。”
时间在这些恐惧、适应、妥协和放弃中缓缓向前。直到有一天,解封的消息来了——和封城的消息一样,没有预告。但城市却收到了讯号,像梧桐树的枝芽,默默舒展着。
最近几天,母亲值班时接到了一通陌生男人的来电,他把心理热线当成了 phone sex。宋琰忍不住笑,“人有欲望了,这个城市就快活过来了。”
尾声
仍有很多情绪来不及梳理。离开武汉的前一天,张好好特意去买了一份麦当劳,过去两个月每天吃盒饭时,他总惦记着炸鸡,但真的吃到时,又觉得不好吃,“跟吃泡面没什么两样”。3月的一天晚上,张好好从社区下班回家,一边吃泡面,一边看B站上的美食视频。一股烦躁的情绪突然涌上来,他“啪”地把泡面碗摔到地上,“为什么人家可以吃各种美食,我却困在这里吃泡面?”
开车去高速路口的途中,张好好也同样暴躁,这是封城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街边的锅盔店开门了,他感到不习惯,“怎么还有这种食物?难道不应该只有社区团购菜的老三样——土豆、萝卜、白菜吗?”路上的行人多了,他莫名地生气,“哪里冒出这么多人?不应该都在家乖乖待着吗?”碰到开车磨蹭的司机,他恨不得超车骂两句,“两个月在家关傻了?车都不会开了?”
很多人和张好好一样渴望离开。志愿者李文彬最想做一个核酸检测,确保自己不是隐性患者,之后就去沙漠徒步。这个城市他一刻都不想再待了,“太压抑了”。胡琪琛买到了10日离开武汉去深圳的票,她预想到这一天自己会很激动。胡家兄弟会在11日凌晨4点搭卧铺车回去辽宁。“倒计时3天”,胡成材在用废纸做成的日记本上数着离开的日子。兄弟俩计划,最后一天再吃一顿饺子,把剩菜清空,再把江边挖来的野菜装进麻袋带回东北老家。装进行李箱的还有那本“武汉日记”,胡成班嘲笑老哥,“鸡毛蒜皮的事儿写了一堆”,胡成材却想着,带回家给女儿看看。
一些人选择留下。前几年,宋琰在北京、上海、南京等城市四处漂泊,但这次回到武汉,他暂时不打算再出去。短期内,乌鸦也不会离开,“武汉”成了某种符号,这个城市带给她的身分认同也从未如此强烈。
留下的人继续被黄色的水马和蓝色的铁皮板包围。研二的蔡悠然依旧过着封关的生活,4月8日解封当天,她也没有“出门添乱”。小区的卡点拆了,爸爸的车终于可以开进来,除此之外,生活的唯一变化,只有快递数目增加了。她在网上下单了跑步机,却发现健身器材走俏,不是缺货,就是涨价。
社区管理继续实行“外松内紧”的政策,各个社区书记接到上级消息,这些挡板起码要保留到四月底。解封之后,有人却感觉“越封越严”。一张在网络上流传的微信聊天截图显示,街道召开了加强社区管控的工作会,8日之后,所有居民进出社区必须办理出入证明,所有执法人员上街巡查。
这样的情况让张好好对武汉的解封心怀芥蒂,“如果二次爆发会怎么样?”他给在武汉的朋友留下两套防护服和 6 个 N95 口罩,并叮嘱他平时不要用,“要是再来一次,这些都是救命的装备”。经过两个月的高压生活,张好好有点不太记得“正常”是什么样了。但他觉得,“可能过几天情绪就恢复了,到时候再吃麦当劳,就能尝出它原本的味道了。”
宋琰依旧不确定,真正意义上的“解封”是什么时候,他认定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有些事情,翻篇了就是过去了。”很久之前,他曾经在一家生烫牛肉店跟隔壁桌的大爷们喝酒,听他们聊起1983年全国严打期间的经历,风轻云淡。“武汉的疫情也会是这样吧,若干年后,都会沦为酒桌上的谈资。”
【截至4月8日解封當天,武漢纍計確診2019冠狀病毒肺炎患者50008例,死亡2572人。確診人數佔全國61%,死亡人數佔77%。】这数字好像不对?
喜歡這些小人物的故事
感謝報導
领居间的打招呼,老人的抱怨,这些用武汉话表述会更真切。
历史翻过的遮蔽的用记忆留下
评论里有些人真的是好残忍,武汉人被封了两个多月了,如住院长久大病初愈,起身稍微开心一下,都要被一些人追着骂是不是忘了隔壁的病床死了人。也许全城披麻戴孝哭天喊地才能让他们满意吧。
平淡口吻訴說了各個小人物的心裏狀態,結尾一語畫龍點睛,文學作品的一文。
一点也不觉得吸管扎奶茶有什么可动听的,甚至在这个时候听到这种故意公开高调的说法有点恶心。先不说在这次疫情中破产的中小企业和失业者,那些无数的为此遭遇家破人亡的人们始终让人碎,从一月到现在这种心痛的感觉丝毫未曾减淡,虽然与这些遇难者和他们的家人毫不相识,这些遥远的陌生人的死亡却令人一直的如此心痛。
這篇文章就是我為什麼連續三年一直訂閱端的原因。發生過的,我們必將記得。感謝端,我們記得。
写得真好
“睡的人還在睡著,醒的人還在醒著”
很傷感。
写得真好
我相信这次疫情中勇敢面对,找寻真相的人和事不会被驯服和遗忘
武汉人民这次真的受大苦了。希望大家健康平安。
谢谢这篇文章
時間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些什麼,但這些普通的個體卻未必會留在歷史中。
謝謝報道。
有温度的文字
记吃不记打
谢谢这些文字。人总是要往前走,过去总会变成记忆。当有一天武汉封城变成谈资,你可以轻易谈论它时,或许才是你和这段时间这段情绪和解的时刻。你可以面对它,正视它,而不是怨恨,无奈,自责。愿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