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之伤:离家出走的年轻人、“被遗弃”的父母和新手“家长”

许多示威者喊她阿妈,照顾著50多个示威者,其中约20%的人离家出走,还没有小孩的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多了50多个仔女”。
逃犯条例 香港 中港关系 政治

15岁的杜启明(化名)和17岁的朋友目前住在一对陌生夫妇的家。“我没有问过他们是做什么工作,他们也很少管我们去哪里,”启明说。为了安全,他和朋友不对任何人透露这房子的地址。每次示威过后,他会先随便找个地方过夜,从不直接回家。

启明是香港反修例运动的示威者,他长得高挑,初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沈稳,让人误会他早已成年。自2019年6月,除了兼职打工,他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反修例运动,做文宣、协助被捕者、参与示威,越来越少去中学上课,和家人的冲突愈发激烈。到了11月,因为和父母、哥哥无休止的争吵、甚至扭打,启明搬离了从小居住的公屋。

经朋友介绍认识的谢芷筠(化名),很快帮启明找到了一个住所——一对年轻夫妇愿意为示威者提供免费住宿。启明的朋友也因为参与运动和父母闹翻,比启明早一个月搬进这个房子。房子不小,两个年轻人一人一间房,他们轮流做家务,朋友负责洗衣晾衣,他负责收拾、清洁,饿了就去买盒饭或鱼蛋烧卖。

2020年刚过去的年夜饭,启明和一群“手足”一起度过,那是他在示威中认识的朋友,饭后大家一起逛民间举办的年宵市集“和你宵”。过往多年,启明总是跟著父母和亲戚吃年夜饭,但眼下,家人关系支离破碎。启明显得不太在乎。年三十这天,他和父母没有联系,“少了一些东西咯,但也不会很伤感。”

2019年6月12日,警方进行金钟夏悫道的清场行动。
2019年6月12日,警方进行金钟夏悫道的清场行动。

突如其来的反修例运动改变、颠覆了许多香港家庭的关系。一批批中学生、大学生投入运动,有家人理解、支持,更多的是不解和强烈反对。于此同时,一些有一定经济能力、支持运动的市民成为年轻示威者的照顾者,他们在运动中被称为“家长”。30多岁的谢芷筠正是其中一员。她对端传媒表示,现在她照顾著50多个示威者,年纪最小的14岁,最大的26岁,其中大约20%的人离家出走。还没有小孩的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多了50多个仔女”。

街头运动燃烧大半年,近月稍有缓息,但其扯开的裂痕和伤口,不见愈合。谢芷筠说:“我觉得对年轻人的影响是会伴随他们整个人生的,就算最后抗争胜利,曾经的伤口永远都是伤口。”

回不了家,不想回家

阿爸就是扮讲道理,讲不过我就说,‘我就是没道理啊,鬼叫你是我的仔啊?’

离家出走之前,杜启明已经过了几个月颠沛流离的生活。

6月底的一天,启明参加完集会回到家,发现铁闸被家人上锁了,钥匙也开不了。自此,每次示威抗议后,他就到不同手足的家中休息,或是订一晚酒店,第二天才看看能否回家。“有人参与示威后,可能有事就马上回家,收好示威用品,冲个凉,什么都不想就睡觉了,但我还要思考可以去哪里避一避。我回不了家。”

启明生在一个基层家庭,父亲是厨师,母亲做兼职零工,家中还有一个哥哥。启明和哥哥读书都不错,中学时启明考上Band One(编按:香港民间分类认为素质较好的中学。)中学,有一段时间,兄弟俩都想著以后报考警察。启明自嘲,以前自己是不问时事和政治的“港猪”,这个词常用来形容政治冷感的香港市民。

6月运动爆发,他经老师介绍,开始关注《逃犯条例》的修订。6月9日,他约上朋友参加游行。12日,大批市民占领金钟立法会一带,尝试阻止修例草案二读,启明下午刚考完试就赶到现场,夏悫道这时已经人潮涌动,气氛紧张。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前线,没有任何社运经验的他,起初还在琢磨进退,不料警察突然大量发射催泪弹。他一身校服,戴著普通口罩,和同伴慌张逃走,一路上看到速龙小队追赶市民,一个体弱的老人被防暴警察推倒在地。

“啊,这真的是我一直以来认识的香港吗?我们的政府这样对市民?”启明回忆,这一天的经历震荡了他。深夜回到家,父母还没休息,他忍不住分享一天的见闻,他认为警方过分使用武器,父母回:“你读书啦!这些关你什么事啊?”

启明没有理会父母,自此天天到立法会煲底参加集会。6月底的一天,放学后,他回家收拾物品,准备再去煲底参加集会,刚想出门,父母突然大骂,“不要出去了,那是废青才会做的,是搞乱香港!”启明说,他起初尝试争辩,父母开始激动动手,母亲抡起一张木凳朝他砸去,哥哥箍住他的颈部,他的手机被父亲摔在地上,一家人扭打在一起。

起初,启明是一个“和理非”,在家附近组织连侬墙,搞社区放映。他不时整晚不回家,彻夜在社区里贴文宣海报,累了就到朋友家睡一会儿,凌晨五点回家洗漱,再赶到学校,趴在桌上补眠。后来,他开始配戴面罩、头盔,走上前线。

在家中,他在社区搞活动的物资和前线装备堆积成山,房间有个两大纸皮箱,塞满上千张文宣。而另一边,父母则直接停了原本每星期200元的零花钱。启明只好找兼职打工,一家支持示威者的茶餐厅雇佣了他做楼面服务员,最忙碌的时期,他一天睡两个小时。

启明说,他最初还是想和父母沟通,母亲比较容易激动,他就去找父亲聊,“阿爸就是扮讲道理,讲不过我就说,‘我就是没道理啊,鬼叫你是我的仔啊?’意思就是我要听他的,”他说,哥哥的立场也是“亲建制”,他在家中感觉被孤立,“他们(父母)会拉著我阿哥说,‘不要像那个废柴一样。’”

离家出走前,启明还是会去参加家族聚会。8月底的一天,亲戚聚会,启明特意提早离开示威现场,来不及换衣服,一身黑衣到了亲戚家。饭桌上,亲戚们看著电视新闻,开始责骂“暴徒”,说“应该开枪啊”。启明忍不住辩论,起初还能讨论几句,有亲戚这时提到堕落身亡的市民梁凌杰,说“佢抵死啦”,启明气得拍桌子,起身走了。9月,爷爷寿宴,启明还是去了,亲戚们继续谴责“暴徒”,这次启明没有说一句,只是和爷爷说“我吃饱了,不太舒服,先走了”。

2019年9月29日,示威者在金钟焚烧杂物。
2019年9月29日,示威者在金钟焚烧杂物。

与激烈的争吵和冲突不同,沈月(化名)选择的是回避。

今年23岁的沈月是大学生,运动爆发的时候,正在欧洲做交换生。尽管知道父母向来不关心社会运动,但她还是发了一些运动文宣给父母看看,结果“被骂了”。父母不知道,在外国的巴士上,她看到反修例运动的第一例自杀新闻,一个人哭了起来。

6月底回到香港,沈月开始投入示威,但不打算告诉父母了。出门前,她撒谎说,去和朋友吃饭。最初,她只参加获警方允许的和平集会和游行,后来决定和朋友一起去警民冲突现场做义务急救员。中学时,她和朋友考得急救员资格。

做急救员要带上大量医疗物品,沈月经常背著沈甸甸的大书包出门,引起了父母的注意,家中的关系愈发紧张。她尝试向父亲解释,示威者使用暴力的原因,父亲说,他认为是“他们(示威者)冲击,警察才会放催泪弹。他们应该让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整天让没有实质权力的人让步?”沈月对父亲说,她还想分享过去多年港人如何争取民主,但父亲不想听了。

在家中,沈月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看直播,不敢开声音。每一次有大型示威,她和朋友一定到场做急救,回到家,她很少和父母分享。

她说,自己不想回家了。

11月中旬,运动再次快速升温,示威者在双十一发起“黎明行动”,透过阻塞交通要道、促成三罢,迫使政府让步。在中大附近的二号桥,示威者往桥下扔杂物,尝试堵塞桥下的吐露港公路,警方来到现场执法,在二号桥一带,示威者与警方连续连日对峙,大批市民和学生担心警察攻入中大校园。

沈月一直在冲突现场。催泪弹在她的脚边、眼罩前炸开,她说,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距离子弹那么近,第一次需要哮喘药,第一次感受到,有数不尽的伤者在等待救援。她整个人神经紧绷,对讲机一发出声响就会醒。

回到家中,她告诉父亲,她认为自己的同学是抱著必死的心去对抗强权,“他们可以打机、叹冷气,但他们没有这样。他们抱著很大决心,你为什么不理解呢?”

“学生为什么不可以普普通通过日子?”沈月记得,父亲这么说。

香港理工大学很快又爆发激烈警民冲突。11月17日夜晚,理大被警方包围,大量市民翌日在油尖旺一带发起行动,希望营救理大内的示威者。沈月的心悬在理大内的朋友,她正准备出门去现场做急救,父亲来阻止:“你又出去啊,你醒下好不好?”

沈月说,这句话刺痛了她。“从一开始我很不满的是,他们觉得我很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很蠢啊,是被人煽动的学生。”她觉得睡著了的其实是父亲,她冲出家门,决定不回去了。

肉麻的亲情,三个独立的个体

我接受他们没想清楚一些事情,也希望帮他们了解自己在想什么。

不少示威者直接叫谢芷筠“阿妈”。

大约去年8月开始,常常参与集会、游行的谢芷筠发现,一些年轻示威者被家里断了零用钱、不够钱吃饭,还有一些被赶出家门。一个14岁的女生说,因为母亲威胁她要报警揭发女儿参与示威,自己离家出走;一个15岁的女生说,回到家就发现所有装备被扔出了家门;有年轻人说,家人四个月没有联络他了。

“相处十几年的亲人突然对我这么差,是很难接受的。”她尝试理解这些年轻人的心理,并用不同的方法支援他们:她家提供紧急的短期借宿;对年龄较大的,协助他们在外租房子;对于十几岁的中学生,帮他们找适合的“寄宿家庭”;对于生活有困难的,会不时提供基本生活费用——她身边有经济能力的朋友,都会捐钱给她,支援示威者。

她帮助的年轻人,从一开始的一两个,到现在的50多个,其中最多的,是像启明一样的、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她观察,许多年轻人在8、9月仍会和父母沟通,但到了11月,经历中大、理大事件成了转捩点,年轻人负面情绪陡增,出现轻生 、憎恶同学、不想再与父母沟通的想法。

2019年8月5日,大埔示威者在催泪烟中。
2019年8月5日,大埔示威者在催泪烟中。

11月开始,她更频繁地与“仔女”们见面,罢工十几天,每星期花上见三、四天见年轻人,了解他们日常生活,也和他们讨论运动策略,例如某些暴力使用的原则,“核爆都不割”(编按:反修例运动口号,意指无论发生什么,和理非和勇武派都不会切割)的口号是否合理。

“现在十几岁的孩子已经需要面对很多社会问题。我接受他们没想清楚一些事情,也希望帮他们了解自己在想什么。”谢芷筠说,自己作为成年人,能消化情绪,而十几岁的示威者,未必如此。

在不少年轻人看来,尽管谢芷筠还没有生儿育女,却是一个颇模范的母亲角色。不过,启明从来不会叫谢芷筠“妈咪”或“阿妈”,最多只是叫“姐姐”。和启明说起家人或亲情,他总是说,“哎呀,好肉麻!”

回想自己的成长经历,启明说自己一直不太喜欢父母。他说父母的沟通方式总是“否定”或打骂,即使是反修例运动之前,他也常常和母亲吵架,一言不合,母亲就出手推撞他。与哥哥相比,自己似乎没有那么得到喜爱,尽管“小学的时候我读书更好,我考到BAND ONE,阿哥没有考到。”

小学时,有一次与母亲去干妈家作客。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塞著耳机玩游戏,音乐恰好停了,他听到妈妈说,生他“是一个意外”。他一直记得这件事,但他说自己不太在意。

运动之初,谢芷筠常常收到启明的短信,“有时是父母又骂他了,有时是他与阿哥又打架了。”谢芷筠说,他总是一副不太在乎家人的样子,但她心想,“不介意也不会总是提起这些事。他不会讲自己伤心,只是说他们又衰了。”

接触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谢芷筠发现,每一个家庭背后,都藏著独特而复杂的故事。

理大战事之后,沈月就没有回过家,暂住同学家。父母不停打给她,她不接,随后她回听留言,大多是责骂。

“我这样离开,我是不是真的完全错了,是不是有问题呢?”沈月说,“我都会想(自己)是不是很差,很自我中心,但我也都很诚实,我真的不想回去。”

她观察自己暂住的同学家,那位母亲很支持年轻人参与运动,同学和家人可以轻松说自己出去参加什么活动,她很羡慕;而回想自己家庭,她想起一家人总是一起吃饭、看电视,但彼此好像都不太了解对方。

离家两个星期后,沈月冷静了一些,决定写一封长信,Whatspp发给父亲。她告诉父亲这半年多来的亲身经历,也摊开了父母不曾捕捉的一面——因为在家里感到压抑,她曾经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

“一切安好,勿念。如果只是想和好,暂时不要打电话给我了。我不想留在家里,每天都觉得好辛苦⋯⋯ 自7月以来已经这样,我也见过好几次情绪辅导了。”沈月在信的开首写到道:“我好肯定每次都有听你的说话,我每次都会解释、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但你们似乎总是只是在重复自己的话,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因为你们年轻过,所以总以为了解我所想的,但我们毕竟出生在不同环境,受不同教育,说到底我们是三个不同的个体,没有人可以完全清楚对方的感受 ⋯⋯如果你们只是要和好,那就不要打来了。我从小到大都很孤独,不是因为没有兄弟姊妹,是因为没有一个地方真正接纳我,重视我所重视的价值的地方⋯⋯”

父亲的回信

我想这些对于日后想像的不同,是他们之间有张力的原因之一。

电话的另一边,沈月的父亲告诉弟弟,女儿离家,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遗弃了”。

沈月父亲是一个服装打版师傅,娶了内地太太,沈月小时候在内地度过,直到小学时,才和妈妈一起来到香港。面对突如其来的浩大运动,叔叔说,两代人“想到的场景不同,想像的未来也不同”。

沈月叔叔分享,沈月父母期盼女儿大学毕业后,有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不要赚大钱和出人头地”,最重要是“健康、稳定”。在父母的想像里,参与运动会带来被捕,“父母想得好差,‘没有啦,被捕就一辈子都翻不到身。’”而另一边,叔叔曾经问沈月,快毕业了,对前途是否担心,沈月却觉得,“天空海阔,东家不打打西家”,生活怎么也可以搞得定。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学二号桥,警察与示威者发生冲突。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学二号桥,警察与示威者发生冲突。

“我想这些对于日后想像的不同,是他们之间有张力的原因之一。”叔叔今年50岁,政见一直亲泛民主派,每年七一都参加大游行。2019年七一游行,叔叔也参加了,游行后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到立法会附近,去看看大批包围立法会并尝试冲击的示威者在做什么,在现场亲身感受,他觉得年轻人有组织、有部署,“想过前前后后好多事”。

家庭聚会上,叔叔会和沈月聊天,也尝试做她和父母的缓冲带。在叔叔心中,沈月在同龄人中是成熟的孩子,对于自己在运动中的位置,是考虑过的。

沈月搬出去住之后,叔叔为哥嫂安排了一场小型聚会,介绍他们认识教会中的朋友。聚会中,不少家庭中都有20岁出头、参与运动的年轻人。叔叔想让沈月父母了解,其他爸妈怎样与孩子相处。

这似乎颇有成效。收到沈月发来的长信后,父亲也仔细打了一大段字,发出去之前还特意先发给弟弟看。字里行间,叔叔觉得沈父多了表达感受,而非一味训话。

“阿女,前几日你的留言我已反复读了多遍,相信我不会误解你的想法。”父亲在回信中写道:“其实在目前世界大环境而影响小环境下,年轻人对社会有著一番包袱我是理解的,你参与其中亦无可厚非…… 在言谈间无论我或你母亲的语言修饰可能有些不理想,然,其出发点均基于善意,并无半点加害于你之心。而听后不合你意便不辞而去,一走了之,此举实令父母心理有点伤痛,兼有被遗弃之感!…… 你虽已成年,学历高,见识广,但父母的心态始终离不开中国的一句老话: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我不能预知以上所言会对你产生何种反应,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收到父亲的长信息后,沈月回家收拾了两次东西。聊起天,她和家人还是会争吵、哭泣。

离家后,启明很少收到家人的联络,偶尔有,也是一顿乱骂。“我没有返学,老师去找他们,他们就打来骂我,骂什么都有,”他说得轻松。

过去一段时间,他也多了和朋友交流各自家庭的问题。“以前我真的以为我家庭这样挺正常的,但后来和朋友聊多了才发现,(我的家庭)真的不太正常,”他说,他知道身边不少手足,即使和父母政见不合,但家人还是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关心和支持。

现在和他一起住的17岁的朋友,离家以后,朋友的妈妈就心软了,不时打电话给儿子:“你不回来都不要紧,一个月回来吃一两次饭啦,让我们看看你!”

问启明怎么看?他还是连连摆手,一脸嫌弃,“好肉麻啊!”过一阵子才认真道:

“比我(的家庭)好咯,但没办法羡慕,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一个精神病不会觉得自己有精神病。”

遗弃所带来的创伤

我觉得我长大后都不会理他们了,顶多食餐饭…… 但无论如何都要养他们吧。

香港社工、美国创伤压力专家学会专家委员赵盈恩,过去十多年一直从事创伤介入。反修例运动爆发以来,她一直关注社区创伤(Community Trauma)。在她看来,这种“创伤”首先源于政府带头做起的“遗弃”行动。

在不同场合,特首林郑月娥多番强调要与“暴徒”割席,美心集团创办人长女伍淑清亦称要放弃与年轻人,在赵盈恩看来,割席意味著一种放弃、遗弃,会给人与人的关系带来创伤:“遗弃会带来一种创伤,为什么要放弃年轻人呢?屋企人(家人)是不是真的想放弃他们呢?”

赵盈恩说,遗憾的是,在华人文化中,人们往往口是心非,沟通不良。“明明儿子跌倒,心都痛到死,但都要骂,活该啦这么笨!”她去中学和大专院校作培训,听到不少家长的声音。有家长说:“我叫小孩不要听那些人的,多花些心思在学业上。”

“妈妈这么说,对话就完了啦,小朋友也不会再说什么。”赵盈恩分析,这等于关闭了沟通的门,“谁可以帮小朋友调节情绪呢?”

今年1月10日,港大医学院在国际医疗期刊《刺针》刊登研究报告,指出反修例运动期间,每5名港人中有一人患疑似抑郁症或怀疑创伤后压力症(PTSD)。这项研究只涵盖18岁以上的市民,在2019年6月至9月社会震荡时期展开。研究结果显示,家庭支援有助于缓解抑郁情绪。

赵盈恩说,对每个个体,引发PTSD的危机事件都不同,“比如年轻人出街,被警察打,可能未必是会令他受到精神创伤的事,因为可能预想到了,但回到家,被阿爸赶出街,那一刻可能才是危机事件。”

而换一个角度看,父母愤怒的背后也藏著创伤,只是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会觉得,我自己很失败,不懂得教小孩,为什么我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完全不听我的话,在外面好像第二个人。”赵盈恩说,这样的父母常常经历背叛、无助、愤怒等情绪。

谢芷筠说,她的“仔女”中,有少数人最后和家人和解了。一个15岁的女孩,被家人赶出门,在她家暂住一阵子后,回家拿东西,谢芷筠鼓励女孩和家人谈谈。“死了,(家人)好像想锁住我。”女孩到家后,谢芷筠收到消息,她安抚女孩冷静下来,又过了两小时,女孩发来信息说,家人不再阻止她参与示威活动,只是要求她每晚都回家。但也有许多人,始终无法和家人好好相处,谢芷筠说,那不如分开住,不时回去吃饭。

沈月今年要毕业了,她不打算再搬回家,不过春节时回家吃了两顿饭。离家出走后,她辗转住过同学家、大学宿舍和酒店,换了至少五个地方。与忧心忡忡的父母相比,她感觉社会上还有许多空间让她去做想做的事。她计划著,毕业后做一名记者。在她的叔叔看来,香港人一直很少将政治议题带入家庭,面对浩大的政治运动,不少家庭关系都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而如何与年轻人沟通,是许多香港人未来都要学习的。

什么才是真正“屋企人”?杜启明不假思索地回答,“首先要是关心我的,不是做什么都骂我,而且现在要加进去的标准是,一定要是‘黄’的。”

现在,他原来的家里已经没有留什么东西,“什么都搬出来了,除了书”。他不认为自己和家人未来的关系可以修复,可能就是这样一路僵持著。

“我觉得我长大后都不会理他们了,顶多食餐饭,”他说,“但无论如何都要养他们吧,如果他们没钱吃饭。”

运动走过七个月,看著身边越来越多人被捕,启明也开始思考自己的前路。“之前完全不会认真去想,自己有什么得著。之前只是觉得,香港人会赢。”启明说,“现在有些累了。现在我依然有那份信念,但我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可能自己不会有好结果。”

这个农历新年前,未成年的他需要办理一些手续,必须要找父母签名。他硬著头皮,约母亲出来吃饭。

他想找一家“黄店”,即支持示威者的餐厅,但连续找了五家都要排长队,最后只好随便找家面馆安顿下来。两人面对面,母亲不多话,只是帮杜启明签了名。后来启明又回家收拾生活用品,那一次,启明感觉,父母少了责骂,只是让他为前途与未来多考虑一些。他们心里突然感觉有点不一样,“感觉不那么讨厌了。”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杜启明、沈月、谢芷筠均为化名。)

(端传媒实习记者梁中胜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读者评论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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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都是可怜之人,不知道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2. 這篇全都是拼湊細節。嗄,完全看不出脈絡。細節寫得又沒內地非虛構好

  3. 他們真正是香港的孩子,真香港人就是他們的父母

  4. 看完这篇文章真的很难过……感觉很多父母思考的方式都比较简单,只是单纯地希望自己的子女不要出头,不要顶撞自己,子女可以过一个简单平凡、日日有饱饭吃的生活,不要惹麻烦……但是时代在改变,我们这代人与父母那代的成长背景已大不相同,其实双方都应该学着怎样去放下忿恨理性沟通。

  5. 和韓粉父母無助會類似,好像是政治立場造成的家庭分裂,但其實是家庭溝通本身老早問題叢生,政治事件讓一切無從逃遁地暴露出來吧

  6. 把家庭关系放在政治的砧板上撕扯,确实是很残酷的一件事。如果一直依赖父母,就不得不受到父母限制,所以只能脱离家庭,却并不等于不再爱家人,只是别无选择。

  7. 不知道为什么看哭了,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却承受了那么多。。。但是你们还可以发声,加油吧😞

  8. 出发点是好的,公民活动嘛,但是放弃教育真是不该,没了文化水平怎么和政企威权对抗?

  9. 新手家長,寒中送暖。祝手足一切平安。

  10. 在地铁里听着打雷姐的Born to Die看哭了。他们是真的向死而生。
    Don’t make me sad, don’t make me cry
    Sometimes love is not enough and the road gets tough, I don’t know why
    Keep making me laugh
    Let’s go get high
    The road is long, we carry on
    Try to have fun in the meantime

  11. 很感動。
    華人社會裡權威式的家庭,永遠要晚輩聽從服從自己,然後自己也向更大的權威跪拜,很可能也只是為了吃一頓安穩飯。
    五四運動過了一百年,科技進步了很多,思想任然是權威崇拜模式。

  12. 因为这篇文章跟我爸又吵了一架,或者说我爸单方面又大骂我一通。我没有说一句话,无法沟通,不值得。没有生气,也不很沮丧,大概我的家庭就是这个样子罢了。

  13. 前男朋友在整場運動裡一直也沒怎麼回過家裡去,看畢全文,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