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條例 反修例運動二週年 深度 香港

中大「戰事」

「如果兩層路障都失守,才用箭。」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警察與示威者發生衝突。 攝:林振東/端傳媒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警察與示威者發生衝突。 攝:林振東/端傳媒

一條大約1公里長的人鏈,自大學正門起,蜿蜒穿過香港中文大學(下稱「中大」),將磚頭、雨傘、製造燃燒彈的原料傳到校園東邊的二號橋。橋上,示威者正與防暴警察發生激烈衝突,燃燒物的紅色火光和催淚彈的白色煙霧滾滾升騰,11月12日晚,這所創建56年的大學,已變成戰場。

從6月初延續至今的反抗運動,在鬧市街頭和偏遠地區頻繁爆發,唯有大學校園仍得以維持相對的平靜。對運動的主力——本地大學生、中學生而言,校園或許是最後一道安全的防線——眼下,這道防線岌岌可危。

一些人決定離開。外國交換生收到了返回原校的通知,內地生則從微信群裏不斷獲悉同學撤回深圳的消息。在夜幕的掩映下,幾個內地女生夾著輕便的行李、低頭匆匆走過夏鼎基體育場,在一片狼藉中尋找逃離校園的路線。「我們擔心白天出不了宿舍。」「宿舍消防鐘一直在叫,我們睡不著。」她們說。

一些人正在趕來。穿著西裝、背著電腦包的中大校友,在全港許多幹道交通堵塞、癱瘓的情況下,從中環坐兩個多小時的士,或自駕繞路來到校園,加入年輕人的人鏈。「中大就是我屋企。」「我們的青春就是這裏。」他們說。在夜裏奔赴中大的人們抱著這樣一個想法:「如果中大守不住,香港都守不住了。」

2019年11月14日,日出時示威者在中文大學二號橋現場。

2019年11月14日,日出時示威者在中文大學二號橋現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升溫、調停與逃離

情勢從12日下午三點開始急遽燃燒。此前,示威者和防暴警察已在二號橋一帶對峙超過24小時。12日中午,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大四學生安琪(化名)來到校園時,示威者聚在大學道、海旁路及車站道的一個三岔路口——一邊通往二號橋,一邊通往港鐵站「大學」,一邊通往俗稱「四條柱」的大學正門。

中大依山面海而建,佔據著一座超過137公頃的山頭,學校沒有閘門,四通八達,但主要的出入口,正是上述三個,再加連結大埔公路的崇基門。在前兩個路口,示威者都用樹枝、課桌椅子和足球場上的龍門設下了路障,試圖抵擋警察。

香港中文大學地圖。

香港中文大學地圖。圖:端傳媒設計部

安琪記得,2點15分左右,數位老師和教職員先後來到現場調停,提議:示威者和警察在橋上各自退後,由大學派保安看管二號橋。這個提議獲得部分學生們同意,他們讓老師們去和警察談判,死線為兩點半。但前往談判之後,老師們轉達:「警察現在要換更,45分鐘之後再談。」

「有的同學覺得deal也是需要時間,那就等咯,但有的就覺得『憑什麼要我們等啊?』『要打就現在打!』大家吵起來。」安琪說。三點過後,一些示威者越過防線,走向二號橋,防暴警察隨即發射催淚彈,並突然之間推進,衝入了校園,拘捕至少四名學生,又向夏鼎基運動場發射多枚催淚彈。

安琪跑到運動場的一個高位,看見黑衣年輕人在催淚白煙中驚慌逃跑,另一邊,有示威者開始在三岔路口的兩個路障上生火。在通往二號橋的路障上,不知道誰拉來一輛廢棄汽車點燃了,幾公里外的市民隔著海,看到中大的山頭冒起了濃煙。

夏鼎基運動場的催淚煙開始鑽入正對面的善衡書院,四樓的內地學生馬克(化名)感到一陣鼻酸。站在宿舍窗邊,他看到汽車燃起的火焰,看到燃燒瓶被投擲在地上、釋放出的一團團火束。

「(我)很驚慌,我怕(火)會燒上來,中大都是樹,真燒起來挺難控制的。」馬克說。但大火讓現場的示威者感覺安全,大家的焦點全在如何應對退到二號橋另一頭,但可能隨時再衝進來的警察。安琪說:「有了火之後,大家就在後面重整。」

與此同時,書院內的氣氛亦隨著火焰一起灼熱起來。很多人來來往往,「上上下下扛物資」,宿生會(協助舍監管理宿舍、組織活動的學生組織)的人則用毛巾和膠帶封堵每一道窗縫和門縫,連洗手間也被封了起來,14層的書院最後只留下一層樓的洗手間供大家使用——這個動作加劇了馬克的不安。

恐慌開始在微信朋友圈蔓延滋長。在香港城市大學,就讀大二的周許(化名)於下午一點多收到中聯辦透過內地生學生會傳達的撤離通知。他們被告知不要聲張,由舍監領著到達上車地點,乘車去往深圳,一行約150名同學。儘管組織方很快改口說這並非中聯辦、而是內地學者聯誼會的安排,但消息還是在香港各所大學的內地生微信群裏迅速發酵,大家猜測:中聯辦都出手了,一定是形勢危急。

有人認定,學校接連放假是危險的預兆;有人在新聞裏看到黑衣人放火,覺得像「恐襲」;也有人本想留在宿舍按兵不動,卻看到朋友圈發消息說,黑衣人會挨個敲宿舍的門,向內地學生潑油漆……沒有人能確定消息的真假,但大家都感受到了恐懼。

大大小小的微信群組被建立起來。在一個由中大內地生建立的、名為「政治難民workshop」(後更名「cu-sz workshop」)的群組裏,人們不斷發佈校園的「戰況」,哪條路可以走出去,哪裡可以搭乘校友、內地機構提供的疏散車輛……人們呼朋引伴,並相互提醒撤離的時候不要講普通話。

馬克和朋友們決定離開。下午4點半左右,六個男生在善衡書院底層的電梯口匯合,每人背一個雙肩包,馬克帶了電腦、充電器、幾件衣服,他打算去深圳住酒店,「看這邊什麼時候復課」。

2019年11月12日,下午3時左右,警察與示威者在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前發生衝突。

2019年11月12日,下午3時左右,警察與示威者在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前發生衝突。攝:林振東/端傳媒

決定離開的理由五花八門。一個男生說:「反正也沒課,在這裏學不進去」;一個說:「餐廳關了好幾個,沒吃的,不方便」;還有一個覺得,警察很有可能進宿舍抓捕學生,他不想警察進入自己的房間,也反感宿舍變成戰場。

他們從群組裏獲悉,大學正門和崇基門等幾個出口都走不出去了,遂決定前往校園最北邊的39區——羅桂祥綜合生物醫學大樓附近——從那裏繼續向北可抵達羅湖口岸。

馬克所居住的善衡書院有大約1200名宿生,其中內地生約200人,和其他書院相比,内地生比例、宿生融合程度都很高,也很有家的氣氛。馬克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本地同學會在聚餐時喊口號、合唱《願榮光歸香港》,「很尷尬」,他說,本地同學站著唱歌時,內地同學只好坐下來等。

關於這場運動,馬克說自己同情香港同學的立場,但不支持他們的做法——同行的幾個內地生也持相似觀點,但他們中的多數並不曾在同溫層之外的場合表達過看法。馬克沒有交好的香港朋友,和香港同學聊天時,雙方都會有意避免談到這場運動。

前往39區的路上,大家擠進一輛電梯,七嘴八舌聊起來:「政治是一種妥協的藝術」、「現在兩方都很極端,讓我想起法國大革命」……一個男生打趣道:「我們現在就是二戰前的猶太人!」大家哈哈大笑,連說「不至於」。

叮——電梯門再次打開,走廊盡頭出現兩個黑衣男生,在最前面帶路的內地男生突然回過頭,將食指倚在嘴邊,對熱烈討論的眾人做出一個噓聲的動作。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球場有物品被焚燒。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球場有物品被焚燒。攝:林振東/端傳媒

二號橋之爭

現在回看,中大這場戰事似乎突如其來,又不可避免。

運動進入11月,對抗膠著,而長期目睹同伴被捕、受傷甚至死亡的香港示威者經歷著沈重甚至極端的情緒,仇警和「攬炒」的想法越發濃烈。11月初,香港科技大學22歲的學生周梓樂在衝突現場附近的停車場墮樓後不治身亡,悲傷和復仇的情緒迅速傳開,示威者的口號也從「香港人,反抗」變成「香港人,報仇」。周梓樂去世後三天,雙十一這天,示威者發起「三罷」行動和癱瘓全港交通的「黎明行動」。

安琪說,在中大,有學生響應這一行動,在11日清晨在二號橋上扔雜物,試圖堵塞橋下的吐露港公路。不過,學生扔雜物之後並沒有離去。早上8點40分左右,防暴警察抵達二號橋佈防,發射胡椒球彈,而示威者則用燃燒彈還擊,中午,警察又抵達中大的另一個出入口——崇基校門外,與校內示威者爆發衝突。

這天的衝突斷斷續續,一直持續到深夜都未完全平息,五名示威者被捕。儘管警方曾強調,「只是到場清理路障」,但中大學生和校外的示威者普遍不相信。11日下午3點多,網上一度流傳消息說,警方已取得中大宿舍的搜查手令,引發恐慌,其後被證實並無此事。

這一衝突也引發大學範圍是否為私人地方及警方執行動法理基礎的討論。根據地政總署的地理資訊地圖,中大地界內屬私人土地,邊陲的二號橋正處於官地與私地的交界,亦是警察與黑衣人衝突最激烈之地。13日,地政總署回應傳媒查詢指出,二號橋屬於政府土地,中大獲授非專用通行權,並須負責維修保養。

2019年11月13日,香港中文大學祟基門外有磚牆躲起。

2019年11月13日,香港中文大學祟基門外有磚牆堆起。攝:林振東/端傳媒

法政匯思成員、大律師何旳匡向端傳媒指出,界定整個中大是公眾或私人地方要視乎當刻背景,警方行動是否合法亦要視乎警察當時運用哪條條例及以什麼原因進入場所,如按《警隊條例》,警方需要拘捕特定疑犯,或相信對方有可能逃走,可以在無手令的情況下,進入私人處所。

若以《公安條例》執法,何旳匡解釋,公眾地方的定義是公眾人士有權可以進入的地方,他稱大學雖相對自由,但宿舍、教室等一些地方亦有管制,非公眾人士可以自由進出,質疑單純引用此例作權力來源規管中大的「公眾集會」或有不妥。但他補充,按《公安條例》,在私人土地的公用部份附近有非法集結或暴動情況,而懷疑有人可能使用攻擊性武器,警方有權進入截停及搜查;而在私人地方集會,當警方合理地相信有相當可能會破壞公眾安寧,他們就有權進入停止及驅散。

但無論如何,對警方的不信任的情緒早如如瘟疫一般,四處蔓延。12日下午,第一次調停失敗之後,新傳的講師梁啟智等人,去校長府邸遊說校長段崇智親自去見學生。社會學系教授蔡玉萍也來到現場,了解學生想法,同時聯繫校長。大約五點半,段崇智來到三岔口,大批黑衣年輕人情緒激動,有人大喊「下次可以早點來!」,也有人說,「來了都好啦!」最後,段崇智決定在教職員的陪同下,越過路障,步行去二號橋與防暴警察談判。

現場的躁動一度歸於沉寂,眾人等待之際,一個年輕人突然手持正在嗡嗡開動的電鋸越過防線,朝二號橋方向衝去。

一群黑衣年輕人追上去,一同打開雨傘,形成包圍年輕人的傘陣,大喊著「不要傻!」年輕人反復哭著喊:「我沒有屋企人的!」「我們就是你屋企人啊!」他又說自己是「狗仔」(按:警察子女)。在場的人和應。(按:廣東話「屋企人」指「家人」。)

天色在等待中漸漸暗淡,與此同時,撤退的六名內地生從微信群組得知,39區變成衝突地點(後證明不符實),遂改道前往西北方向、靠近校區的赤泥坪村離開。他們像逆流而上的魚,穿過正趕赴衝突區的人群。多數時候,這個撤退小組都表現出集體出遊般的興奮和餘裕,除了偶爾經過大群黑衣人時,大家便突然默不作聲了。馬克說,黑衣人會毆打異見者,這令他感到不安。彼時已在深圳安頓下來的周許說,在這麼「敏感特殊的時期」,平時關係很好的香港同學一旦穿上黑衣、戴上面罩,也會讓她害怕。

一行人在傍晚近6時穿過赤泥坪村,抵達大埔公路馬料水段,打算步行前往大埔墟港鐵站。段崇智正在斡旋的消息並沒有改變他們的決定,「沒有復課、食堂也沒有恢復,」他們說,對於示威者前線的狀況,他們沒有太感興趣。

破裂、戰場和救援

半小時的談判之後,段崇智帶回來一個方案——只要學生不從橋上扔東西下去,警方就退後,退到學生看不見。段崇智強調至少三次,這是一個「好大的breakthrough」。

現場平靜地聽完方案,隨即爆炸。「下午被拉的人怎麼辦啊?」「他們一分鐘在警署,一分鐘就被人打!」「會被人強姦啊校長,那是你的學生!」「放人!放人!」現場喊起口號,有學生站起來,隔著口罩聲嘶力竭的發言,話音剛落,整個人突然暈厥倒地。

段崇智遂表示,他馬上去警署見被捕學生。示威者們要求校長從二號橋出去。安琪回憶說,當時示威者的想法是,「如果校長真的可以從二號橋走過去,那代表警方真的尊重校長,也意味著二號橋恢復正常了。」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段崇智與警方談判後見學生及傳媒。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段崇智與警方談判後見學生及傳媒。攝:林振東/端傳媒

段崇智和副校長吳基培、講師梁啟智之後一起走往二號橋,旁邊跟著一些黑衣示威者。根據現場直播和梁啟智的說法,一行人還未走到警方橋邊的防線,警方隨即指他們是非法集結,並對校長說「現在不是談判的時候」;有示威者用雷射筆射向警方,警察馬上發射催淚彈,示威者再投擲燃燒彈,在眾人「保護校長」的呼叫之下,段崇智在催淚煙中離開現場,前往警署。

漆黑的二號橋一帶旋即演變成激烈的戰場。有示威者拆卸了球場的鐵架看台,往二號橋方向推進,當作衝突前線的烽火台。地上,有示威者舉起一面大木桌當作盾牌,不斷往前推進,安琪蹲在前線的後排,幫忙滅催淚彈、為其他人沖洗眼睛等。示威者不斷投燃燒彈,而橋上,警方則密集發射催淚彈、海綿彈、橡膠子彈。

自夜晚七點半到晚上十點,警方出動水炮車之前,槍聲在中大校園裏迴盪不絕。運輸物資的人鏈越來越長,不少校友開私家車送來水、麵包餅乾、雨傘口罩等物資,不同書院的樓下,則開始形成物資站。因為示威者堵路、以及市民發起慢駛行動,前往中大的交通變得非常困難,一些人開始騎電單車進入中大。

在夏鼎基運動場旁,一個佔地一百多平方米的健身室,變成了臨時醫療室。來自全港各地的十多名醫生自發前來參與急救。

「我們這裏有足夠的醫生,四五個外科、兩三個急症、一個麻醉科、一兩個骨科,好多傷者不願意去醫院,好彩我們在這裏都可以處理到,」畢業於港大的鍾醫生對端傳媒說。而另一邊,中大畢業生、外科醫生姚醫生說,他晚上在同學通訊群組收到校園爆發衝突的消息,馬上和太太一起開車趕來,太太送物資,他則和前線的義務急救員、聖約翰急救隊的同行配合,分流傷者。中大前校長、醫生沈祖堯也來到現場查看傷者。

大約9點半,媒體傳來消息,中大高層跟警方溝通後,達成協議,暫時停火。但不到半個小時後,前線送來大量中藍水的傷者。警方隨後解釋,出動水炮車是「別無情況下使用最低武力,協助警方撤離。」

臨時醫療室瞬間變得擁擠。「中藍水的先不要進來,不要有contamination,全部在外面沖洗了再進來!」一名醫生大喊。外面數名急救員大叫:「緊急case!雙腿骨折,準備!」「入來入來,不過這種一定要call白車了!」醫生回應。

臨時醫療室外,中了藍水的人被成批從前線送至健身室外的草地和停車場上,除去上衣,由急救人員手持水管沖洗。一個捲髮男生在水流下發出尖叫,整張臉皺縮在一起,他舉起雙手想要抓臉,被急救人員攔住,原來雙手已徹底浸藍;一個瘦到肋骨突出的男生躺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只有染藍的腳掌微微抽搐……地上很快匯聚起藍色的水流,空氣裏瀰漫著催淚彈的氣味,赤裸上身的示威者在水中發出嚎叫,掩蓋了健身室裏鳴叫不已的消防鈴。

「我都不知道藍水是什麼,我們讀書都沒有讀到,」鍾醫生說,目前在醫學界,沒有人知道藍水的解藥是什麼,在兵荒馬亂的衝突現場,大家只能「用水沖」。當晚,他處理的最嚴重的個案,是一個渾身被藍水射中的人,「痛到一度休克」。

與此同時,前線被藍水攻擊的消息已通過人鏈傳至後方的大學宿舍樓下,「有無頹tee?」有人喊道。樓上傳來「有!」,緊接著,幾件T恤被扔下樓,又隨著人鏈穿回前線。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示威者以樹枝架設路障,堵塞校內馬路。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示威者以樹枝架設路障,堵塞校內馬路。攝:林振東 / 端傳媒

勝利和迷茫

二號橋上的硬仗打了整整兩個半小時。22歲的陳景天(化名)當時也在示威前線,他戴了眼罩和俗稱豬嘴的防毒面罩,但現場催淚彈的濃度和密度依然嗆鼻,水炮車一來,示威者全部被趕下橋,但之後,示威者不斷用燃燒彈和磚頭往前推進,重新佔領二號橋,現場氣氛激動。

「示威者就好像一條彈簧,壓得他們愈低,就會有更加大的反彈,」陳景天說,他畢業於其他大學,今年剛開始工作,上班後大多以和平遊行、捐款等方式支持運動,這天感覺學生被「逼到牆角」,決定到中大支援。

12日夜晚約半十點,得知水炮車走了的沈祖堯,在立法會民主派議員鄺俊宇的帶路之下,快步來到二號橋的前線,現場催淚煙味道仍濃,他戴著眼罩、用麥克風對學生說:校方已經成功保釋當天被捕的五個學生,三個出來了,兩個在醫院,警方也已退出校園之外,「我們也會退出這條橋,並保持不會有汽油彈和雜物扔過去阻塞道路」,他建議大家和平散去。

但戰火已無法憑一人之力澆熄。「警方根本不可信!」「戆居仔!」現場有示威者喊。

沒有人打算離開。「手足都是非常謹慎,即刻起防禦設施」,很快,二號橋的兩頭架起了至少兩層大型路障,有人從體育場拿了弓箭,商量「如果兩層路障都失守,才用箭」。在二號橋上,示威者朝吐露港公路扔石頭,試圖癱瘓公路,防止警車來中大。大量私家車、的士、巴士和旅遊巴被堵在路上。在大學站附近,有示威者開始破壞大學站和美心餐廳。

2019年11月12日,下午3時左右,警察與示威者在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前發生衝突。

2019年11月12日,下午3時左右,警察與示威者在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前發生衝突。攝:林振東/端傳媒

這晚深宵,在二號橋上通宵留守的人大多不是中大的學生,而是來自其他大專院校及中學的學生。夏鼎基運動場成了休息區,不少學生躺在塑膠跑道上睡覺休息。公開大學二年級的男生振南(化名)在運動場用手推車派送食物,他說中大是不少港人嚮往的地方,有濃厚社運傳統,不能讓警察攻入中大,因為「這是香港最後一道防線」。11月11日,警察在西灣河對學生腹部開真槍後,他在家中寫了四封遺書,給父母、前女友、現在喜歡的女生,還有朋友,他告訴身邊人寫如果自己死了,希望對方好好生活。眼下,他說要跟中大共存亡。

凌晨6點,內地生章青(化名)在熟睡中接到母親的電話,哭著求她回深圳。

11月13日早上,不少內地媒體推送新聞,稱內地生被困中大需營救。率先報道的《環球時報》一篇《緊急關注!內地生被困港中大,環球時報記者親歷救援,胡錫進微博致敬》,據網上流傳的內地生群組消息截圖,部分內地生指責報道煽動恐慌情緒,要求《環球時報》記者撤掉報道,稱「希望媒體可以尊重事實」。但起火、衝突的照片和視頻依舊在家長微信群裏造成恐慌,家長們紛紛打電話求孩子回家。

除了中大、港大的深圳校區提出送內地生回大陸外,短短一個上午,各省同鄉會、當地熱心企業紛紛組建起「營救內地生」平台。受深圳市統戰部管轄的深圳市大鵬新區海歸協會會長李達告訴端傳媒,他12日晚上便開始聯繫在港內地學生,把他們的信息提供給「愛國人士」,再由後者組織車輛接載學生。香港嶺南大學的黃詠(化名)在家人的催促下,撥打了深圳共青團中央微信公眾號推文中的電話——深圳共青團運營的青年驛站正免費為在港內地生提供住宿。

中大目前共有2887名內地學生,據消息人士指,向相關學生組織登記證自己離開校園的內地同學,11月12日約140名,而翌日11月13日截止至中午11時左右,離開的內地生接近100名。不過據端傳媒了解,也有不少內地生並無登記,而是自行離開。

內地生張歡(化名)選擇留在中大。「我到現在這一刻,都覺得我很安全。我看不到走的必要。」她告訴端傳媒,「這種時刻,我不想做一個急忙走的人。如果你正直、負責任,這個時刻你不應該離開,不應該不承認這一切和自己有關係。」張歡從六月至今常常到示威現場觀察,亦從未因為講普通話而陷入麻煩。11月12日二號橋對峙時,她穿上學校媒體的反光背心到現場採訪。「想看看發生什麼,不想錯過這個時刻。」

張歡的父母從11月13日下午開始不停打電話給她,稱「香港這麼亂」,要求她暫時離開。張歡因為當晚參加校內學生商討大會,微信運動步數顯示她深夜走了6000多步,母親因此打電話詢問她去向,她隨後把步數功能關掉。

與此同時,有媒體刊出一名自稱內地在港交流生的自述,稱在11月13日早上被「內地有關部門」強行安排遣返內地,「沒有任何事前協商,利用事先手機的個人隱私信息,直接為我們購買了返回大陸的機票」,而「內地本校的監管教師」打電話要求其「服從安排」。

撤退的氣氛持續蔓延。台灣學生也選擇離開學校了,13日下午4時許,崇基門外陸續出現拖著行李箱的學生,一群人沿大埔公路走,現場眾說紛云,有人說5點前要先與大隊集合點人數,有人說接駁往機場的旅遊巴因公路擠塞來不了,可能要徒步逾四公里往沙田接駁交通。

八十多人就在路上,茫茫不知所然,有在場記者看不過眼,找來熟悉環境的市民協助帶路,嘗試以物資鏈路線,指示同學們由大埔公路走一段過百級的樓梯,路經雙子橋,沿著城門河畔步行至大水坑停車場,在這裡登上旅遊巴離開。過程不簡單,人群走走停停,歷時大半小時。而領隊同學不熟悉路線,廣東話不純熟,最終要把電話扔給協助的市民,才能跟旅遊巴司機相約上車位置。

「我本來是來送他們回去,但學期結束了,父母擔心,我不會講廣東話,也沒有留下的理由。」

隊伍中揹個小背包,沒多少行李的王珮雯(化名)說。航班時間為晚上十點,同學要自行致電預留機位,她的眼眶濕潤,「我很喜歡香港,我很喜歡中大。我是被迫離開,不想讓他們覺得被留下。」

王珮雯說話聲音很小,口罩不離臉,頂著個帽子,「中文大學之前很安全,這兩天就開始不安全了。」曾在反修例運動主力當後勤發文、傳物資,她怕的不是衝突,而是被清算。

香港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代理處長高銘村向端傳媒表示,有303名台生在中大就讀,辦事處擔心同學安全,與台生學生會互相聯絡後,決定協調機位及交通,讓同學回台。

下午6時,中大正式宣佈本學期結束。浸會大學和香港科技大學表示,將相繼把所有校內課程改為網絡授課。理工大學、香港大學、教育大學、樹仁大學、恒生大學則宣布取消本週課程和考試。

中大正在徹底成為戰場。大量校友和校外的示威者陸續來到中大,在夏鼎基體育場等地方靜坐,也有人在不同地方設置路障,整理物資,有示威者開著原來學校的校巴和物業管理處的小巴巡邏校園。許多書院宿舍都打開了大門,隨便進出。眾志堂的學生餐廳本來沒有營業,但一群年輕人自發營運,有人沖奶茶、有人洗碗。

在學生餐廳的廚房,27歲的Chris與幾名廚師各有分工,有人焗麵包,有人斬燒味,有人製作三文治。Chris正職本是廚師,他說自己一直投入反修例運動,來了中大,發現飯堂無上鎖,於是開始烹飪泰式青咖哩、白汁午餐肉意粉、回鍋肉炒公仔麵等菜式。Chris說,食材部份來自捐贈的物資,也有來自原來飯堂的儲備,大家特設錢箱回贈飯堂。

入夜以後,校園的不同出入口都有黑衣年輕人把守,對進入的人檢查背包及證件。足球場上,有年輕人在連續投擲燃燒彈,而旁邊的網球場上,則有人在測試不同成份的燃燒彈效果。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警察與示威者發生衝突。

2019年11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警察與示威者發生衝突。攝:林振東/端傳媒

對於眼前的校園和網上的信息,安琪有些茫然和擔憂。「大家把中大捧成抗爭樞紐,說新傳、政政學系是主力,我和身邊的朋友只希望大家低調點,我擔心中大被清算,校長遲些被換,一些藍絲會不再捐款,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安琪說。

另一方面,她也擔憂目前的運動,似乎越來越靠「自我犧牲」的個體奉獻去推動。「“Give me freedom, or give me death” 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安琪說,「因為(手足)受傷就去報仇,報仇之後我們又更加受傷,」這一切如此循環下去,大家要走向哪兒?「運動好像每次都大鳴大放的進行,但政治問題其實沒有改變,我真的就覺得很多問題,還是要靠走入社區和深耕細作。」

但安琪也明白,在當下的香港,似乎已經不存在深耕細作的氛圍和條件。她能做的只是留在中大,留在同學們的身邊。「你們一天在這裏,我也在這裏,我不會走的,但我會一直想,這是為什麼?」

(文中受訪學生,均使用化名;端傳媒實習記者韋穎芝、仨仨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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