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报纸上的红卫兵:“妖风起处,红头苍蝇”

文革十年间,台湾舆论是如何报导的?失守大陆的国民党政府,在抓住机会攻击红色政权,还是真心为这场人祸痛心疾首?
1966年10月5日,北京天安门广场,超过一百万的红卫兵在等待毛泽东,当中有红卫兵在广场上跳起忠字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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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风起处,红头苍蝇嗡嗡嗡,大陆赤燄烘烘烘”,五十年前一张台湾《联合报》上出现的这个新闻标题,简直让人错以为拿到一份《西游记》的台本。

“红头苍蝇”指的正是红卫兵。在大陆,他们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先锋和主力。而在海峡另一边,他们却成为“吞了符水,满口狂言”的小鬼,是万万千千根“毫毛”,随妖风“遍及西域,突袭南天”。

五十年前的台湾报纸是如何报导红卫兵的?我们翻开当时台湾最主流的两份大报《联合报》和《中国时报》(1968年9月1日以前称为《征信新闻报》),窥探另一种风貌的大陆旧闻。

1966年8月28日台湾联合报版面。
1966年8月28日台湾联合报版面。

“妖魔鬼怪”的世界

1966年5月16日,也就是“中华民国五十五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清华大学几个学生在大字报上署名“红卫兵”,这个身份逐渐成为北京“造反”青少年的统一称呼。而8月18日,毛泽东第一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北京的红卫兵后,报导出现在次日的《人民日报》上,这个名字正式被官方承认。

《毛主席同红卫兵在天安门上》这篇官方加持文章出现不到一周,台湾报纸也开始报导红卫兵。当时的《征信新闻报》,即旧版的《中国时报》,是最早进行报导的台湾媒体。8月24日一开始用的词是“红卫队”,但这个名字只用了两天就消失了。

1966年8月25日的《联合报》最早出现「红卫兵」字样。
1966年8月25日的《联合报》最早出现「红卫兵」字样。

8月25日的《联合报》,最早出现“红卫兵”字样。标题为《“红卫兵”闹翻了北平》。当时北平早已改名北京,但台湾报纸仍沿用旧称。

“闹”和“疯狂”是台湾报纸对于红卫兵的直接描述。他们在“闹”什么?从1966年8、9月份的报纸标题中,或可猜出一二。

“图搬国父铜像”、“活吊资本家”,使“古城面目全非”——台湾报纸详细报导了红卫兵的第一个大规模运动“破四旧”。“破四旧”破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是红卫兵运动的第一个高潮。《联合报》报导了不少破四旧的荒唐事——红卫兵们禁止交通信号灯用红色标示“停止”,禁止银行收取“资本家的存款利息”,禁止军队“向右看齐”,禁止象棋、短裙和窄裤,还要取消北京的名称,改名成“东方红”。

在《联合报》上还罕见地出现了一张红卫兵冲击杭州灵隐寺的照片,门口的罗汉脸上贴起了标语:“打碎旧世界,创造新世界”。

《联合报》有关红卫兵破四旧的报导中出现了一张红卫兵冲击杭州灵隐寺的照片。
《联合报》有关红卫兵破四旧的报导中出现了一张红卫兵冲击杭州灵隐寺的照片。

《征信新闻报》对这一事件也有专门报导,标题是“且看今日灵隐寺,如来脸上鬼画符”,登载了一个加拿大女记者在杭州城的所见所闻。

她看到的破坏者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所幸他们并没有真正冲进这座全国性的名胜古迹,而只是“象征性地毁坏了一个板櫈,把一个小佛像摔在如来佛的面前”,但在回城路上,他们仍“高举旗帜,趾高气扬”。

运动中红卫兵造成的文物破坏和流失,也是台湾报纸关心的话题。1967年12月24日的《联合报》报导了近千件中国文物在日本展出的情景,其中有“周代的铜器、乾隆御窰的瓷器”以及清代“义大利教士郎世宁的作品”。标题痛心疾首:“红卫兵祸延国宝,日商人大发横财”。

台湾报纸对红卫兵称呼的升级,反映了“破四旧”这场运动的巨大影响:八月伊始,他们是“妖魔”。一群“红色太保”在北平城里“ 群魔乱舞”,使整个城市沦为“疯狂世界”;不到一个月,他们简直是成了“鬼怪”:“红鬼横行”,“浊流”泛滥,带来 “阴风惨惨 笼罩北平”,所到之处,都市“尽疮痍”,市民“若寒蝉”——成了一场“死城”里“鬼的文化革命”。

1966年8月、9月台湾报纸标题。
1966年8月、9月台湾报纸标题。

在台湾报纸的描述中,打从文革一开始,大陆就处在凄风苦雨之下。这跟《人民日报》“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画风对照鲜明。

不过,尽管一个是“浊流泛滥”,一个写“浪潮席卷”,两岸的报纸一致同意,这是一场“猛烈”的运动。

红卫兵运动在大陆全境的迅速蔓延,在台湾报上也有体现。1966年8月26日的《联合报》,用“‘红卫兵’窜扰津沪穗”的标题,报导了早期红卫兵以北京为中心,向主要大城市天津、上海和广州的扩散。但对于“大串连”这一全国性的红卫兵流动,台湾报纸并没有太多报导。

同时期的《人民日报》上,大串连的“喜讯”比比皆是,各地“革命师生”满怀激情来到首都北京, 校园、文化宫、体育场和火车站,到处“都洋溢著澎湃的革命热情”。

而台湾报纸上仅有的几篇,要么是逃离大陆者在控诉“被迫参加大串连”,要么就是大串连造成的惨剧。比如1967年1月26日这天的《联合报》,就报导了上海公安局一个名叫“陈志强”的干部,由于儿子在串连中冻死,而饮弹自杀的消息。

文中写道:年幼的红卫兵们“在长途“串连”中冻死者甚多,他们的家属对共匪都异常痛恨,纷纷阻止其子女再参加‘红卫兵’活动。”

1967年1月26日《联合报》报导了上海公安局一名干部,由于儿子在串连中冻死,而饮弹自杀的消息。
1967年1月26日《联合报》报导了上海公安局一名干部,由于儿子在串连中冻死,而饮弹自杀的消息。

“毫毛”与“鹰犬”

除了红卫兵运动本身,台湾报纸更感兴趣的是运动背后暗潮汹涌的大陆政局。台湾的记者编辑,创造性地将红卫兵比喻成了毛泽东“拔根毫毛”变出的“鹰犬”,认为红卫兵是毛泽东个人意志的执行者。许多文章中,红卫兵被直接称为“毛帮份子”。

“主席夫人”的影响力也见诸台湾报端,《联合报》报导的副标题,直写到:“拔根毫毛撒下红卫兵,踏罡仗剑幕后是江青”。而这篇新闻里,更称呼 “毛林两匪”即毛泽东、林彪,为“幕后主使”。

《联合报》报导直指「毛林两匪幕后主使」。
《联合报》报导直指「毛林两匪幕后主使」。

出于政治需要,那个年代的台湾报纸只要提到中共领导人,言必称“匪”称“丑”,且所有的大陆政府部门和军队,前面都要加个“伪”字——这与大陆媒体今天提到台湾领导人,“总统”必须打个引号,是一个道理。

红卫兵参与的事件,成了台湾报纸获取中共高层信息的窗口。前文提过,红卫兵正式获官方背书,是1966年“八一八”毛泽东的天安门接见 。《联合报》和《征信新闻报》19日都报导了这次会见,从新华社的新闻广播中,推测出了林彪成为接班人、刘少奇失势的结论。

1966年8月19日《联合报》报导了8月18日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并从新华社的新闻广播中,推测出了林彪成为接班人、刘少奇失势。
1966年8月19日《联合报》报导了8月18日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并从新华社的新闻广播中,推测出了林彪成为接班人、刘少奇失势。

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台湾报人研究了18日新华社“八一八”报导中领导人名字出现的先后顺序。而《人民日报》上林彪和毛泽东一起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也是明显的证据。

1966年8月19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左边是毛和林在天安门城楼上。
1966年8月19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左边是毛和林在天安门城楼上。

之后12月的《联合报》上,还刊登了一幅日本记者拍摄的北京大学红卫兵谴责刘少奇为“中共的黑鲁雪夫”的照片。 “黑鲁雪夫”在台湾原本译为“赫鲁雪夫”,只是五十年代起“反共抗俄”宣传声势浩大,从1963年开始,台湾报纸给苏共领导人改姓为“黑”,简称“黑魔”。直到1971年赫鲁雪夫去世才改回原译名。

台湾报纸为表现大陆内部对文革的不满,经常做出过度解读,也会影响事实判断。照片边上标题为《红卫兵大骂刘匪》的文章说,这位日本记者在发送相关新闻的电报时遭到了中国电报员的拒绝,因为发送内容中有中国“主席”的姓名。台湾报纸选择相信,电报员与谴责刘少奇的红卫兵之间“存有歧见”。而事实上,在当时的情况下,日本记者发稿被中国电报员拒绝很正常。

当时的台湾媒体似乎在积极寻找中共领导层分崩离析的证据,只要抓住一点毛泽东、林彪地位不稳的迹象,就会有大篇幅报导。为此,他们把焦点对准红卫兵,将他们在“造反”过程中遭遇的阻力和反弹,视为对毛推行的文革路线的反击。 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军队之间的冲突,因而成了台湾媒体推测中共政局的关键信息。

1967年2月10日的《征信新闻报》报导了西藏军区的「总司令」张国华派兵开枪「镇压造反派」。
1967年2月10日的《征信新闻报》报导了西藏军区的「总司令」张国华派兵开枪「镇压造反派」。

1967年2月10日的《征信新闻报》,报导了西藏军区的“总司令”张国华“抗拒毛林”,派兵开枪“镇压造反派”。这是台湾报纸第一次在标题提到“造反派”,一个“八一八”后兴起的红卫兵派别。文革中各省市政府领导权被取消,新的领导机构“革命委员会”纷纷建立,造反派是这一“夺权”运动的主力。文章称,除了西藏, 河南、黑龙江两省以及太原、济南、沈阳等城市都发生了“军队镇压毛帮份子”的情况。

除了军队的反弹,还有一些在大陆报纸上看不到的新闻,比如1966年12月30日《征信新闻报》上登载的新闻《大陆陆续发现神秘电台》,报导了台湾方面在香港监听到的两个大陆秘密电台:“解放军之声”和“火花”,在“每晚八时至十二时”期间播出,内容包括号召“同志们同学们起来 ”,“反抗毛林的自私独裁集团”。

1966年12月30日《征信新闻报》上登载的新闻《大陆陆续发现神秘电台》。
1966年12月30日《征信新闻报》上登载的新闻《大陆陆续发现神秘电台》。

文章还说,这些电台是由“中共内部的反毛林派”设立的,原因是其透露内容很“新鲜”,具有“内幕性”。因此文章认为,“毛林统治集团”虽然在内部斗争中占上风,其统治背后却“隐藏著严重的危机”。

此外,台湾报纸对于红卫兵武斗的报导也不遗余力。然而,他们往往忽视红卫兵内部的派系斗争,而简单将武斗归纳为红卫兵代表的“毛林派”和军队、工人代表的“反毛林派”的斗争。

台湾的报纸常用 “义和团”比喻红卫兵。1966年8月31日《征信新闻报》上的一篇社论,提出红卫兵和义和团有五点相似处:都出现在统治者“表面太平、内部不安”的时期,都以“宫廷继承权之争”为真正动力,都“诉诸幼稚、狭隘的民族感情”,都“利用无知的人来对付有理性的人”,且都“必逸出其发动人的控制,而变成一场放火自焚的大悲剧”。

义和团产生于清末,这一对比,直接将毛泽东比作了慈禧太后,而把中共政权当作了腐朽的清王室。今天看来,不观论述立场如何,台湾对中共倒台的命运预测却没有实现。

1966年8月31日《征信新闻报》上的一篇社论,提出红卫兵和义和团有五点相似。
1966年8月31日《征信新闻报》上的一篇社论,提出红卫兵和义和团有五点相似。

逃亡者

台湾报纸上,还有一种另类红卫兵引人注目。他们是大陆语境中的“叛逃者”,台湾官方则称之为“反共义士”。其中第一个“摆脱共匪控制投奔自由”的红卫兵,是东北来的19岁少年季水生。

1966年12月27日的《联合报》第三版,报道了原名为王朝天的季水生,于平安夜从广州逃至香港,又在圣诞节当天乘飞机来到台湾的“英勇事迹”。“群魔皆醉他独醒,起义归来季水生”,联合报将季水生塑造为一个“幡然悔悟投明弃暗”的“义士”。为表洗心革面,他将名字从红卫兵时期的“王朝天”改为小时候使用的“季水生”。“青年反共救国团主任”蒋经国在26日接见了他,他们的合影与红卫兵的袖章一起出现在版面上。

1966年12月27日的《联合报》报导了第一个「摆脱共匪控制投奔自由」的红卫兵。
1966年12月27日的《联合报》报导了第一个「摆脱共匪控制投奔自由」的红卫兵。

版面上另一篇文章《鸡鸣一声天下白,红卫兵必弃毛匪》,则借访台外宾之口,将这一事件定性为“消灭共匪的黄金机会”。美国自由太平洋协会的秘书长称,“千万不要忽略中国大陆人民的反共力量”,而旧金山的一位电台主播认为,“季水生的投奔自由,证明共匪内部的混乱”。

面见蒋总统、参加座谈会,季水生接下来在台湾的行程表满满当当。他绘声绘色地向台湾的国大代表和委员们介绍了大陆红卫兵的状况,称加入红卫兵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吃饭、睡觉、旅行都不化钱”——“大串连”中,红卫兵可以免费乘坐火车到全国各地串连,所到之地,政府解决食宿。他还认为,毛泽东题写的“红卫兵”中“卫”字使用了繁体而非当时大陆流行的简体,说明他“自己都想革自己的命”。

报导称,许多委员都异口同声称赞“这小子实在是太会说话了”,然而这场其乐融融的座谈会过后没多久,身为台湾媒体宠儿的季水生就彻底消失在报端,不再作为“反共宣传”的工具出现。
直到1991年的《联合报》,答案才浮出水面。这份报纸的出版时间是12月12日,再过13天就是季水生逃离大陆来到香港33年的纪念日。然而出现在报导标题上的不是“季水生”,而是“王朝天”——《软禁16年,反共义士王朝天求偿3000万》。

1991年12月12日的《联合报》报导《软禁16年,反共义士王朝天求偿3000万》。
1991年12月12日的《联合报》报导《软禁16年,反共义士王朝天求偿3000万》。

文中报导,因政府未遵守诺言返还财物,王朝天召开记者会,宣布不愿成为国民党统治下的宣传样板,引起蒋经国重视。1967年6月8日,警总派一教官诱他入局,此后更隐瞒国防部的无罪裁定,将他押解至绿岛软禁,长达十六年。1983年, 他为获自由签订“切结书”,终于解除软禁。而直到戒严令结束四年后,他才提起诉讼,最终获得37万5千元台币的赔偿。

台湾报纸的“文革”报导,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几乎所有报导的来源都不是“发自北京”或者其他内地城市,而是来自“东京”、“莫斯科”等地的台湾或外国通讯社。这是由于当时两岸信息封锁,台湾方面只能通过监听电台获取大陆的新闻消息,更多的信息则转载自能够驻扎在大陆的外国通讯社。 一些报导中直接援引新华社,也是因为新华社当时的重要新闻都会通过广播播送,因而能被监听到。

台湾报纸上的红卫兵消息虽然来自拼凑,但可信度有基本保证,不准确的往往是对中共领导人地位或身体状况的预测。两岸政治立场对立,但各为其主宣传攻击的夸张修辞,效果却是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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