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鍵開啟》端傳媒重磅專題:文化大革命 五十年後的記憶戰場
海峽此岸》無法被刪帖的文革真相:《人民日報》十年元旦頭版解碼
「妖風起處,紅頭蒼蠅嗡嗡嗡,大陸赤燄烘烘烘」,五十年前一張台灣《聯合報》上出現的這個新聞標題,簡直讓人錯以為拿到一份《西遊記》的台本。
「紅頭蒼蠅」指的正是紅衛兵。在大陸,他們是「保衛毛主席的紅色衛兵」,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先鋒和主力。而在海峽另一邊,他們卻成為「吞了符水,滿口狂言」的小鬼,是萬萬千千根「毫毛」,隨妖風「遍及西域,突襲南天」。
五十年前的台灣報紙是如何報導紅衛兵的?我們翻開當時台灣最主流的兩份大報《聯合報》和《中國時報》(1968年9月1日以前称為《徵信新聞報》),窺探另一種風貌的大陸舊聞。
「妖魔鬼怪」的世界
1966年5月16日,也就是「中華民國五十五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清華大學幾個學生在大字報上署名「紅衛兵」,這個身份逐漸成為北京「造反」青少年的統一稱呼。而8月18日,毛澤東第一次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北京的紅衛兵後,報導出現在次日的《人民日報》上,這個名字正式被官方承認。
《毛主席同紅衛兵在天安門上》這篇官方加持文章出現不到一週,台灣報紙也開始報導紅衛兵。當時的《徵信新聞報》,即舊版的《中國時報》,是最早進行報導的台灣媒體。8月24日一開始用的詞是「紅衛隊」,但這個名字只用了兩天就消失了。
8月25日的《聯合報》,最早出現「紅衛兵」字樣。標題為《「紅衛兵」鬧翻了北平》。當時北平早已改名北京,但台灣報紙仍沿用舊稱。
「鬧」和「瘋狂」是台灣報紙對於紅衛兵的直接描述。他們在「鬧」什麼?從1966年8、9月份的報紙標題中,或可猜出一二。
「圖搬國父銅像」、「活吊資本家」,使「古城面目全非」——台灣報紙詳細報導了紅衛兵的第一個大規模運動「破四舊」。「破四舊」破的是「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是紅衛兵運動的第一個高潮。《聯合報》報導了不少破四舊的荒唐事——紅衛兵們禁止交通信號燈用紅色標示「停止」,禁止銀行收取「資本家的存款利息」,禁止軍隊「向右看齊」,禁止象棋、短裙和窄褲,還要取消北京的名稱,改名成「東方紅」。
在《聯合報》上還罕見地出現了一張紅衛兵沖擊杭州靈隱寺的照片,門口的羅漢臉上貼起了標語:「打碎舊世界,創造新世界」。
《徵信新聞報》對這一事件也有專門報導,標題是「且看今日靈隱寺,如來臉上鬼畫符」,登載了一個加拿大女記者在杭州城的所見所聞。
她看到的破壞者是「一群十幾歲的孩子」,所幸他們並沒有真正衝進這座全國性的名勝古蹟,而只是「象徵性地毀壞了一個板櫈,把一個小佛像摔在如來佛的面前」,但在回城路上,他們仍「高舉旗幟,趾高氣揚」。
運動中紅衛兵造成的文物破壞和流失,也是台灣報紙關心的話題。1967年12月24日的《聯合報》報導了近千件中國文物在日本展出的情景,其中有「周代的銅器、乾隆御窰的瓷器」以及清代「義大利教士郎世寧的作品」。標題痛心疾首:「紅衛兵禍延國寶,日商人大發橫財」。
台灣報紙對紅衛兵稱呼的升級,反映了「破四舊」這場運動的巨大影響:八月伊始,他們是「妖魔」。一群「紅色太保」在北平城裡「 群魔亂舞」,使整個城市淪為「瘋狂世界」;不到一個月,他們簡直是成了「鬼怪」:「紅鬼橫行」,「濁流」泛濫,帶來 「陰風慘慘 籠罩北平」,所到之處,都市「盡瘡痍」,市民「若寒蟬」——成了一場「死城」裡「鬼的文化革命」。
在台灣報紙的描述中,打從文革一開始,大陸就處在淒風苦雨之下。這跟《人民日報》「革命形勢一片大好」的畫風對照鮮明。
不過,儘管一個是「濁流泛濫」,一個寫「浪潮席捲」,兩岸的報紙一致同意,這是一場「猛烈」的運動。
紅衛兵運動在大陸全境的迅速蔓延,在台灣報上也有體現。1966年8月26日的《聯合報》,用「『紅衛兵』竄擾津滬穗」的標題,報導了早期紅衛兵以北京為中心,向主要大城市天津、上海和廣州的擴散。但對於「大串連」這一全國性的紅衛兵流動,台灣報紙並沒有太多報導。
同時期的《人民日報》上,大串連的「喜訊」比比皆是,各地「革命師生」滿懷激情來到首都北京, 校園、文化宮、體育場和火車站,到處「都洋溢著澎湃的革命熱情」。
而台灣報紙上僅有的幾篇,要麼是逃離大陸者在控訴「被迫參加大串連」,要麼就是大串連造成的慘劇。比如1967年1月26日這天的《聯合報》,就報導了上海公安局一個名叫「陳志強」的幹部,由於兒子在串連中凍死,而飲彈自殺的消息。
文中寫道:年幼的紅衛兵們「在長途「串連」中凍死者甚多,他們的家屬對共匪都異常痛恨,紛紛阻止其子女再參加『紅衛兵』活動。」
「毫毛」與「鷹犬」
除了紅衛兵運動本身,台灣報紙更感興趣的是運動背後暗潮洶湧的大陸政局。台灣的記者編輯,創造性地將紅衛兵比喻成了毛澤東「拔根毫毛」變出的「鷹犬」,認為紅衛兵是毛澤東個人意志的執行者。許多文章中,紅衛兵被直接稱為「毛幫份子」。
「主席夫人」的影響力也見諸台灣報端,《聯合報》報導的副標題,直寫到:「拔根毫毛撒下紅衛兵,踏罡仗劍幕後是江青」。而這篇新聞裡,更稱呼 「毛林兩匪」即毛澤東、林彪,為「幕後主使」。
出於政治需要,那個年代的台灣報紙只要提到中共領導人,言必稱「匪」稱「醜」,且所有的大陸政府部門和軍隊,前面都要加個「偽」字——這與大陸媒體今天提到台灣領導人,「總統」必須打個引號,是一個道理。
紅衛兵參與的事件,成了台灣報紙獲取中共高層信息的窗口。前文提過,紅衛兵正式獲官方背書,是1966年「八一八」毛澤東的天安門接見 。《聯合報》和《徵信新聞報》19日都報導了這次會見,從新華社的新聞廣播中,推測出了林彪成為接班人、劉少奇失勢的結論。
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台灣報人研究了18日新華社「八一八」報導中領導人名字出現的先後順序。而《人民日報》上林彪和毛澤東一起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也是明顯的證據。
之後12月的《聯合報》上,還刊登了一幅日本記者拍攝的北京大學紅衛兵譴責劉少奇為「中共的黑魯雪夫」的照片。 「黑魯雪夫」在台灣原本譯為「赫魯雪夫」,只是五十年代起「反共抗俄」宣傳聲勢浩大,從1963年開始,台灣報紙給蘇共領導人改姓為「黑」,簡稱「黑魔」。直到1971年赫魯雪夫去世才改回原譯名。
台灣報紙為表現大陸內部對文革的不滿,經常做出過度解讀,也會影響事實判斷。照片邊上標題為《紅衛兵大罵劉匪》的文章說,這位日本記者在發送相關新聞的電報時遭到了中國電報員的拒絕,因為發送內容中有中國「主席」的姓名。台灣報紙選擇相信,電報員與譴責劉少奇的紅衛兵之間「存有歧見」。而事實上,在當時的情況下,日本記者發稿被中國電報員拒絕很正常。
當時的台灣媒體似乎在積極尋找中共領導層分崩離析的證據,只要抓住一點毛澤東、林彪地位不穩的跡象,就會有大篇幅報導。為此,他們把焦點對準紅衛兵,將他們在「造反」過程中遭遇的阻力和反彈,視為對毛推行的文革路線的反擊。 紅衛兵和工人造反派、軍隊之間的衝突,因而成了台灣媒體推測中共政局的關鍵信息。
1967年2月10日的《徵信新聞報》,報導了西藏軍區的「總司令」張國華「抗拒毛林」,派兵開槍「鎮壓造反派」。這是台灣報紙第一次在標題提到「造反派」,一個「八一八」後興起的紅衛兵派別。文革中各省市政府領導權被取消,新的領導機構「革命委員會」紛紛建立,造反派是這一「奪權」運動的主力。文章稱,除了西藏, 河南、黑龍江兩省以及太原、濟南、瀋陽等城市都發生了「軍隊鎮壓毛幫份子」的情況。
除了軍隊的反彈,還有一些在大陸報紙上看不到的新聞,比如1966年12月30日《徵信新聞報》上登載的新聞《大陸陸續發現神秘電台》,報導了台灣方面在香港監聽到的兩個大陸秘密電台:「解放軍之聲」和「火花」,在「每晚八時至十二時」期間播出,內容包括號召「同志們同學們起來 」,「反抗毛林的自私獨裁集團」。
文章還說,這些電台是由「中共內部的反毛林派」設立的,原因是其透露內容很「新鮮」,具有「內幕性」。因此文章認為,「毛林統治集團」雖然在內部鬥爭中佔上風,其統治背後卻「隱藏著嚴重的危機」。
此外,台灣報紙對於紅衛兵武鬥的報導也不遺餘力。然而,他們往往忽視紅衛兵內部的派系鬥爭,而簡單將武鬥歸納為紅衛兵代表的「毛林派」和軍隊、工人代表的「反毛林派」的鬥爭。
台灣的報紙常用 「義和團」比喻紅衛兵。1966年8月31日《徵信新聞報》上的一篇社論,提出紅衛兵和義和團有五點相似處:都出現在統治者「表面太平、內部不安」的時期,都以「宮廷繼承權之爭」為真正動力,都「訴諸幼稚、狹隘的民族感情」,都「利用無知的人來對付有理性的人」,且都「必逸出其發動人的控制,而變成一場放火自焚的大悲劇」。
義和團產生於清末,這一對比,直接將毛澤東比作了慈禧太后,而把中共政權當作了腐朽的清王室。今天看來,不觀論述立場如何,台灣對中共倒台的命運預測卻沒有實現。
逃亡者
台灣報紙上,還有一種另類紅衛兵引人注目。他們是大陸語境中的「叛逃者」,台灣官方則稱之為「反共義士」。其中第一個「擺脫共匪控制投奔自由」的紅衛兵,是東北來的19岁少年季水生。
1966年12月27日的《聯合報》第三版,報道了原名為王朝天的季水生,於平安夜從廣州逃至香港,又在聖誕節當天乘飛機來到台灣的「英勇事蹟」。「羣魔皆醉他獨醒,起義歸來季水生」,聯合報將季水生塑造為一個「幡然悔悟投明棄暗」的「義士」。為表洗心革面,他將名字從紅衛兵時期的「王朝天」改為小時候使用的「季水生」。「青年反共救國團主任」蔣經國在26日接見了他,他們的合影與紅衛兵的袖章一起出現在版面上。
版面上另一篇文章《雞鳴一聲天下白,紅衛兵必棄毛匪》,則借訪臺外賓之口,將這一事件定性為「消滅共匪的黃金機會」。美國自由太平洋協會的秘書長稱,「千萬不要忽略中國大陸人民的反共力量」,而舊金山的一位電台主播認為,「季水生的投奔自由,證明共匪內部的混亂」。
面見蔣總統、參加座談會,季水生接下來在臺灣的行程表滿滿當當。他繪聲繪色地向臺灣的國大代表和委員們介紹了大陸紅衛兵的狀況,稱加入紅衛兵的人,「絕大多數都是為了吃飯、睡覺、旅行都不化錢」——「大串連」中,紅衛兵可以免費乘坐火車到全國各地串連,所到之地,政府解決食宿。他還認為,毛澤東題寫的「紅衛兵」中「衛」字使用了繁體而非當時大陸流行的簡體,說明他「自己都想革自己的命」。
報導稱,許多委員都異口同聲稱讚「這小子實在是太會說話了」,然而這場其樂融融的座談會過後沒多久,身為台灣媒體寵兒的季水生就徹底消失在報端,不再作為「反共宣傳」的工具出現。
直到1991年的《聯合報》,答案才浮出水面。這份報紙的出版時間是12月12日,再過13天就是季水生逃離大陸來到香港33年的紀念日。然而出現在報導標題上的不是「季水生」,而是「王朝天」——《軟禁16年,反共義士王朝天求償3000萬》。
文中報導,因政府未遵守諾言返還財物,王朝天召開記者會,宣佈不願成為國民黨統治下的宣傳樣板,引起蔣經國重視。1967年6月8日,警總派一教官誘他入局,此後更隱瞞國防部的無罪裁定,將他押解至綠島軟禁,長達十六年。1983年, 他為獲自由簽訂「切結書」,終於解除軟禁。而直到戒嚴令結束四年後,他才提起訴訟,最終獲得37萬5千元台幣的賠償。
台灣報紙的「文革」報導,一個明顯的特點是,幾乎所有報導的來源都不是「發自北京」或者其他內地城市,而是來自「東京」、「莫斯科」等地的台灣或外國通訊社。這是由於當時兩岸信息封鎖,台灣方面只能通過監聽電台獲取大陸的新聞消息,更多的信息則轉載自能夠駐紮在大陸的外國通訊社。 一些報導中直接援引新華社,也是因為新華社當時的重要新聞都會通過廣播播送,因而能被監聽到。
台灣報紙上的紅衛兵消息雖然來自拼湊,但可信度有基本保證,不準確的往往是對中共領導人地位或身體狀況的預測。兩岸政治立場對立,但各為其主宣傳攻擊的誇張修辭,效果卻是如出一轍。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