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五年后,留在“英雄城市”的人

“英雄总是掩盖掉苦难,救世主主义也总是忽略掉普罗大众的牺牲与痛苦。”
图:Wilson Tsang

武汉人现在把华南海鲜批发市场称为“老华南”。

走在市场外的新华路上,道路两旁的蓝色高墙一路绵延,水泥路面干净整洁,零星枯叶飘落在侧,车辆奔驰而过,鲜有行人。

这里本是充满市井烟火气的热闹市场。疫情前,本地商户常在凌晨抵达,采购新鲜海鲜、家禽和各类食材。2020年初,华南海鲜市场因被认为是新冠疫情早期病例的传播地而广为人知。

现在市场大门紧闭。肃清的气息延伸至市场外,许多商铺大闸紧闭,售卖热干面、牛肉面馆的商户铺外贴着出租字样。仅有零星店铺还在营业。一家店铺的店员说,海鲜市场在2020年后“再没开过”。许多商户搬到了约17公里外、位于黄陂区的“新华南海鲜水产”。

在“老华南”附近看顾一个流动摊位的店主是江苏人,她在武汉生活近30年了。疫情前,他们在武汉开工厂。封城前夕,一家人开车赶回江苏,被老家人指责“逃逸”。解封后,他们当月便回到武汉埋头干活。疫情封控三年,工厂亏损严重,工人工资、房租难清。最终工厂难抵倒闭潮,店主出来摆摊维生。

“老华南”像一具尸体躺在那儿。“已经成为历史了。不能动,也不能拆。”流动摊位的店主如此形容“老华南”。我们交谈时,50米开外站着三四位深色衣服的便衣。

为什么不能拆?没有人知道确切答案。

站在被蓝色高墙封锁了五年的“老华南”面前,我看见的是一段模糊不清的历史。

2024年12月10日,新华南海鲜水产大门。图:樊杉

这里是新冠病毒起源地吗?至今,这个问题没有定论。查阅资料可见,科学界普遍认可的说法是,病毒可能从一种蝙蝠传播到了几种野生动物身上,这些野生动物被带入华南海鲜市场,传染人类,导致新冠大流行。最新一项发表在权威学术期刊《细胞》上的研究表明,这些野生动物很可能是当时市场里售卖的貉、果子狸和竹鼠。研究数据来自中国官方于2020年1月1日在华南市场内的采样。但目前仍无法确切证实病毒最早是如何进入华南海鲜市场。

美联社2024年4月的调查指出,在中国调研新冠病毒起源的工作阻碍重重,由于政治内讧、政府对科学家的压制、本地和国际卫生官员早期错失了获取关键信息的机会,导致调研工作停滞。12月底,世界卫生组织发布声明,继续呼吁中国共享数据,以了解新冠病毒的起源。而外交部发言人毛宁回应称,“在新冠病毒溯源问题上,中国分享的数据和研究成果最多,为全球溯源研究作出的贡献最大。”

溯源无果,死亡数字仍难明确。世界卫生组织曾发布数据,全球超过700万人死于新冠,但称实际死亡人数可能是该数据的三倍多。五年前,武汉作为疫情爆发中心时,中国国家卫健委称,武汉的新冠确诊人数为50333例,死亡3869例。

2025年1月17日,市民在武汉地标建筑之一巴公房子门前拍照。图:樊杉

五年后,还有许多关于“因何死”与“如何活”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百步亭住宅区曾因规模庞大和特色社区治理而闻名,也因在新冠爆发初期,居民聚集、举办一年一度的“万家宴”引发非议。社区居民说,封城期间总能看见楼下救护车不断。如今,社区回归平静,老人在广场上跳舞、吹奏乐器;周围的菜场、超市、早餐店已正常营业,多是老年人的身影。

不过,平静背后是商铺的倒闭阴霾。在百步亭生活了十多年的退休居民张阿姨观察到,封城之后很多店铺关门至今。我与她在附近散步时,她指着一家老牌KTV说,“这家疫情后就关门,到现在也没见开,还留着牌子。”如此萧条之景,她人生第一次见到。

周边三位店家告诉我,生意到现在还未恢复疫情前的样貌。一名牛肉面馆店员称,去年的生意尤其不好,工资比往年低,“不知道为什么。”

几乎没人再主动提起疫情,但历史仍在武汉人身边。开车驾驶在城市主干道上,路边建筑工地的绿色围挡十分醒目,上头印有“英雄城市”、“新时代”的白色大字宣传标语。“英雄的武汉,英雄的人民”,这是封城后广泛宣传的口号。

2025年1月17日,市民在汉口江滩边游玩。图:樊杉

封城和封控时期的痕迹仍粘附在一些城市角落。“请佩戴口罩,保持一米以上安全距离”的标志,在小区纳凉亭的地砖上依稀可见,被踩踏得模糊不清。许多小区门口的核酸亭原地弃置,杂物原封不动,落满灰尘。

部分商业区域墙面上,贴着一张“禁止食用野生动物,打击非法野生动物交易”的海报。还有一些街道,抗疫相关的标语仍在:“伟大抗疫精神 生命至上 举国同心 舍生忘死 尊重科学 命运与共”。我随机询问几名市民,他们都不愿多谈,“这是疫情后遗留下来的,”寥寥几字说完后冷笑了一下。

“我的身上好像还有病毒”

那时春天已经到来,她独自看了很久风景,拍下许多照片,直到最后手机没电。那也是两个多月里,李梓涵第一次站在户外看夕阳。

黎依不需要靠城市中隐秘角落残留的痕迹来回忆往事。封城76天的细节仍然历历在目,“搞床位”、“好无能”、“朋友”——她反复提及这些词。

2020年1月27日晚上,也就是封城第五天,黎依的妈妈开始发烧。在家里待了几天,1月31日的凌晨,家人们才决定送去医院。在爸爸开车送妈妈去医院的途中,路上空无一人。一进医院,黎依看见一位女生跪下求医生给一张床位。黎依从小在武汉长大,在那个夜晚,她人生第一次见到穿白色防护服的人。不过,最后妈妈没有获得床位,被迫回家。

31日凌晨五点,朋友知道黎依妈妈感染新冠的消息后,主动提出要送给她一瓶84消毒液。抵达朋友小区门口,黎依担心把病毒传染给朋友,便让对方把消毒水放在地上,再往后退。她俩相隔很远。黎依拿到消毒水,朋友却突然靠近了几步,“你不要害怕,我婆婆也发烧了。家里只有两瓶84。”黎依哑然,憋着眼泪扭头走了。转身后,她的眼泪刷刷流下。

和很多新冠患者家庭一样,求床位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黎依妈妈持续感到呼吸困难。黎依打给120,对方称不接受个人上报,必须通过社区;打社区电话,社区又说前面还有300多人在排队。那段时间,黎依几乎每天都打给社区。

2020年1月25日,一名病人到达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由穿上防护衣的医务人员带进医院。图:Getty Images

做了30多年的救护车司机老李回忆,建设方舱之前,最耽误时间的是接到病人、送往医院后,因为没有床位,只能带着病人赶往其他医院。没有医院收治,导致后面排队的病人也无法上车,“病人上来了就下不了车,”老李说。

几位朋友为黎依建了个“后援群”,帮忙满市找呼吸机、氧气罐和床位。她后来意识到,那些朋友是最重要的救命稻草。

2020年2月7日,妈妈仍然呼吸困难,黎依一心悬在网上求助床位,无暇看新闻,不知道那天李文亮去世的消息。后来,她和爸爸相继确诊肺部感染。2月8日,社区打电话告知有一个隔离点的名额。妈妈想让爸爸去,“能救一个是一个。”

黎依担心那是见爸爸的最后一面,她在爸爸所有包上都写满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万一爸爸在隔离点去世,医院能联系到家属。爸爸则把家里的房产证、银行卡、汽车钥匙都找出来,想交给妻子,但妻子没有理会,“我都可能比你先死。”

黎依还把朋友的微信全部告诉零零后的弟弟,告诉他,“你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就是你爸爸妈妈、姐姐都不在了。如果有天我和妈妈变得一样呼吸困难、需要吸氧,却没有办法求助,我需要你站出来给我们求床位。这几个朋友无论如何都会帮助你。”

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黎依和妈妈住进了医院,妈妈症状开始减轻。黎依则辗转住过酒店改造的医院、方舱、康复隔离点。出院那天,她联系医生说想要献血浆,因为她体内新冠抗体浓度高。4月8日解封那天,正好是她居家隔离满14天的日子,解除隔离后,她再次出门献血浆,“我想救更多人。”

人们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但心里却堵住了。

黎依原本有一份稳定工作,空闲时间与朋友聚会。但是解封之后,她对社交活动感到抵触,只能和封城时帮助过自己的好友聚会,“因为想去当面感谢她们。”居家办公结束后,她黎依仍每天戴着口罩上班,“也不怎么跟人讲话,整个人变得不太(敢)接触人。”

“我觉得自己身上有病毒,我怕感染给你。我不确认。”黎依有意地远离人群,“我不想见更多的人,我有点封闭自己。那个时候我开始问自己,我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这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没有办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我一直有这个疑问,很不开心”。

2020年2月18日,武汉方舱医院的新冠病毒患者。图:Getty Images

黎依身边的朋友也有类似的想法。解封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见过一位朋友,对方的妈妈因新冠感染住进金银潭医院。同为康复者,她们约在公园里坐了几个小时,晒太阳、聊天,疏解情绪,然后各自各家。之后很少再提起封城。

黎依在住院隔离期间认识了一些病友。在方舱,白天看上去一切都秩序井然,大伙儿晒太阳、聊天,甚至有人拿手机做直播。但到了晚上,她经常听见有人哭。一位女孩半夜尖叫,想跑出去,但她妈妈和其他人把她拉了回来。在康复隔离点,同楼层病友有时会从房间里把头探出来聊天,大家问彼此有没有“应激反应”,有人说半夜醒来会哭,有人梦见他人死去,有人觉得“生活很闷,喘不过气”。黎依心想,活下来的家庭都很难走出来,那些逝者家庭呢?

封城时,她所在的病友群里人们还经常聊天互助。解封后那个群组逐渐沉寂,如今几乎断了联络。黎依觉得,大家可能都呆在各自的私人角落消化创伤,她自己便是如此。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感染新冠的医生身上。

刘伟斌是武汉市中心医院的医生。根据此前的媒体报道,封城期间中心医院的“医务人员感染比例和死亡人数均列武汉各医院之首”。

在封城前夕,刘伟斌就已经感染了,但还在接诊。封城翌日,他开始住院。那是一段刘伟斌不愿再详细回忆的时期——一度重症,呼吸困难,无法自己下床。看见走廊上的轻症患者还能自己走路,他十分羡慕。

2020年2月6日,中国武汉,医护人员在医院的隔离加护病房工作。摄:Roman Pilipey/EPA/达志影像

刘伟斌比同院的李文亮年长一些。李文亮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正躺在病房里,很害怕,认为自己也快死去。

伴随着身体折磨的是精神焦虑。住院时,他经常整夜睡不着觉,得靠外地支援医生给的抗焦虑药才能勉强睡下。疫后这几年,失眠、脱发和焦虑如影随形。不过,刘伟斌没有再吃抗焦虑的药物,也没有寻求过心理帮助。他认为,或许利用空闲时间,多与家人和朋友出去玩,转移注意力就好了。

五年前,公众和学者对封城期间的心理问题有许多讨论,但有关长期的疫后精神创伤研究却不常见。

一份2020年8月针对武汉居民开展的研究显示,超过三分之二的武汉居民有过不同程度被污名化的经历。研究称,在社会支持上,传播科学事实、注意用语有利于减少污名化和歧视带来的心理困扰。例如,将新冠病毒命名为“COVID-19”,而不是“武汉病毒”,有助于减少对武汉居民的污名化。但这些研究至今没有后续的跟踪调研。

2020年,微博曾是外界了解武汉人情况的一个窗口,“肺炎患者求助超话”是武汉人发布求助信息的重要渠道,据微博官方统计称求助信息有上万条。如今打开这则超话,帖子数量显示仅700余条,但关注者近50万,阅读量超过50亿,而通常一则热搜话题的阅读量是千万到亿级。

2020年1月25日,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穿著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对一名男子进行体温监测。图:Getty Images

每当回忆起封城往事,人们常提到当年的民间互助。一些医护人员对我说,当时全国各地对医院的关注、送往医院的捐赠物资让人至今铭记在心。黎依说,她最感谢的是那些或远或近的朋友,他们四处吆喝,帮她妈妈弄到了家用氧气罐。她在微博上求助后,全国许多网友发來私信、出主意,还有人直接给她发了一长串中药药方的短信。

不少人自发去做志愿者。当时被封在家中、大学刚毕业的李梓涵就是其中一名。志愿任务很繁杂,每天一大早,她拿着出入证出小区,搬水、清点物资,分发到各个社区,哪里需要帮忙她就过去。第一天志愿工作结束后,她本打算骑共享单车,但想多看会儿沿途风景,最后选择走路回家,花了一个多小时。

在做志愿者之前,李梓涵是隔离在家的普通市民。她是一个尤其喜欢户外散步的人。每当她情绪低落,出门晒太阳、散会儿步是她的生活解药。封城后,她困在自己房间里,消沉的情绪愈发浓稠,她常常靠站在窗边,靠感受天气和季节的变化来缓解。三月,她在日记里写道:“这么久没找大自然玩,他不会已经忘了我吧。今天在窗口感觉到一阵春风,我还有和他打招呼呢。”

3月20日在李梓涵心中留下很深的烙印。那时春天已经到来,她独自看了很久风景,拍下许多照片,直到最后手机没电。那也是两个多月里,李梓涵第一次站在户外看夕阳。

待在家中的日子,李梓涵每天密集地看新闻来麻痹自己。她记得封城后,疫情防控发布会上湖北省长和武汉市长自相矛盾的说辞,武汉垃圾车运肉事件,市民对政府失责的愤怒。她下定决心,自己也要为别人做点什么。

“公权力瘫痪的时候,帮助大家走出来的是草根和社区的自组织,”这是李梓涵封城记忆中最重要的一抹。

2020年4月9日,中国武汉,一名女生傍晚在海旁戴着口罩跑步。摄:Roman Pilipey/EPA/达志影像

延续与转变

真实的表情和语气、真实的见面和拥抱,能消除许多恐惧。回到生活中来相爱吧。

草根力量还在延续。

12月底,我来到一家疫情后开业的书店。这里空间袖珍,走道只够一两人穿行,四面墙摆满六层书架,被暖黄敞亮的灯光包裹。墙面几乎铺满了国内外作家的海报和店主妈妈用毛笔书写的诗句。收银台旁的墙上贴了一张手写的武汉美食指南,大街小巷里的热干面、豆皮、糯米包油条等武汉早餐尽纳其中。

32岁的店主肖薇也是封城亲历者。她所在的小区感染人数很多,救护车曾一辆辆出现在楼下。肖薇在网上写封城日记,记录所思所想,其中几篇已经被删除。被封在家近三个月,她渴望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连结,而不是线上的头像、弹窗、消息。同时,被封控的状态,让她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于是心生更多抵抗。

解封后,肖薇发现,不仅仅只有她在寻找更多线下连结,全国各地都有年轻人开始开店、组织线下活动,渴望面对面的交流。肖薇想,既然武汉没有这样的空间,那就自己来创造。她希望在这样的空间里,人们来去自如,女性友好,拥有比线上更大的自由。

“在具体的生活中认识每一个人。这就是想要做线下实体空间、搞线下活动的意义。真实的表情和语气、真实的见面和拥抱,能消除许多恐惧。回到生活中来相爱吧。”她在开店后写下这段话。

周末是书店最热闹的时候,门铃叮当响声不断,部分读者在书架旁安静阅读,另一些人则前来参加活动。店内举办的活动各异,包括观影、读书会、技能分享会、工作坊,主题多为关注性别和社会议题。活动并非总由肖薇发起,高校学生和专业人士等也共同营造了属于大家的公共空间。

当肖薇在书店里和我分享她的经历时,店里的常客听闻后也加入了这场对话。

2021年1月23日,中国武汉,一名声称其朋友死于新冠肺炎的志愿者坐在悼念新冠肺炎死者的鲜花旁。摄:Roman Pilipey/EPA/达志影像

光希是一位2000年后出生的大学生,封城时她还在上高中。过去五年的经历彻底改变了光希的价值观。起初,她对封城没有太多想法,认为那可能是政府对自己的保护。光希不喜欢去学校,在封城后,她一度庆幸自己终于可以逃避。但到了2022年,接连的封控让她不解。和其他很多大学生的想法类似,她想要回家,而不是随意封锁宿舍楼。“这几年我明白了一个东西叫人权,”光希说。

她掏出手机,想向我展示五年前在QQ空间里转发过的图片和媒体报道,却发现很多内容不知何时被删除或已显示不可见。“让我很害怕的一点,就是对于那段记忆(我)有遗忘,”光希语气坚定,“我觉得不该遗忘。”

记忆已经不可控地淡忘了,时间线也变得混乱,譬如有人说疫情是12月开始,有人说是1月。“对我们武汉人来说,(本应)是记忆犹新的,这个日期绝对不能搞错,但是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说有不同的日期。篡改记忆了。”光希说。

在店内闲逛时,我看见一个专门放置疫情相关读物的角落,其中有官方出版的武汉“战疫”口述,还有瘟疫主题的小说。在这张书架边缘,几张随意放置、尚未装订的纸张引起我的注意,这是小羊写下的封城回忆自述。

小羊今年25岁,曾在店内组织小型的卡牌游戏活动。她也是一位早期新冠感染康复者。

五年前她正在上大学。从1月中旬到封城当天,她还在沃尔玛兼职上班,那时口罩已是稀缺品。封城当晚,她开始发热,走路去医院。她望着医生来回穿梭,很多病人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自己独自站在角落,沉默地流泪。但最后,她没有挂号看病。小羊不想抢占其他重症病人的生命通道,于是决定回家自行隔离。

那天晚上小羊躺在床上和朋友视频通话,朋友老家的烟花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那头绽放,两人相视落泪。

解封后,小羊与朋友聊天发现,一些武汉以外的人并不了解武汉人所经历的创伤,“真相会被更加官方的语言给掩盖掉。”她听说有的学校要求学生写关于歌颂抗疫英雄的作文。于是在2023年的一天,她决定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既是消解创伤的方式,也当是一份记录,让更多人了解个体的封城记忆。

“写下来,你永远有一个东西摆在那里。是谁也偷不走的。”她本想把自述发在网上,结果微信公众号审核未通过、显示无法上传。于是小羊干脆打印出来,放在书店角落,供有心读者翻阅。

2020年4月6日,中国武汉,一名穿戴防护口罩的男子在长江沿岸的河畔公园散步。摄:Roman Pilipey/EPA/达志影像

疫情放开后,小样也逐渐恢复日常生活,但创伤远没有消失,还藏得更深了。在路上,当她看到身穿白色衣服的人,心里袭来一阵惊恐;听到异常的尖叫声或爆炸声,她也会受惊——“啊,是不是又要关我了”的念头钻入小羊脑中。这些创伤不仅来自于五年前的封城,还有2022年后接连的封控。

在我一路探寻的过程中,人们往往还提到自身的另一个变化:重新思考生命意义。

经历过封城的武汉人,既称自己是亲历者,也是幸存者。第一次与死亡擦身之后,他们开始对未来抱有从未有过的信念。

全家感染的经历让黎依与父母的关系更近了。以前,她总觉得自己对亲情淡漠,和父母保有某种距离感。在下雨天,爸爸也会和她保持距离,不想打同一把伞。但是现在,她有时会刻意和爸爸贴近一点,搭下他肩膀,撒个娇。封城期间,她常常思考关于生与死的问题。如今她更坦然了,未来面对家人的生老病死,也许不会再惊慌失措。

对中心医院的刘伟斌而言,独自在病房的那两个月,是自己人生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与疫情的死神挥别后,他觉得往后的日子里,最重要的不再是工作荣誉,而是陪伴自己最爱的人:妻子和儿子。

另一些人重新思考了体制。

封城时,李梓涵对体制产生一种复杂的情绪。她为体制失灵感到愤怒,但很难让自己完全脱离于体制。因为她的很多亲朋好友都在体制内,当她情绪消沉、生计受困时,也得到过来自体制内亲朋的帮助。“可能因为在国内这个体制太庞大了,触角无处不在,”李梓涵说,“尽管(距离体制)是很抽离的位置,但无论如何依旧生活在其中。”

解封一年后,李梓涵出国完成了学业,并留在海外工作。 去年,她回国探亲,对大街上的“正常”感到疑惑。她亦不再敢和人轻易聊起淡去的封城记忆,担心情绪再次被搅动。“感觉走在外面,每个人都像在告诉我们现在和2019年无缝连接,仿佛这五年的记忆是不存在的,但是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不明白的事

很多事他都淡忘了,但想起有些事,内心“不是蛮平”(觉得不公平)。“蛮多事情我都不想去回忆,也不想去说了。这个事情说得好了是好,说得不好了,反过来又有一些风波。”

近60岁的救护车司机老李至今没有拿到补助。领导告知老李,他不属于一线抗疫人员。

2003年SARS病毒侵袭全国时,老李也在武汉开车接送病人。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他主动申请支援,成为武汉市第一批支援汶川的司机,在那里呆了20多天。后来政府给老李颁发一张纪念证书,这是他一生的骄傲,老李觉得自己为社会做过贡献。

2020年4月7日,中国武汉,一名穿戴口罩的男性坐在用以分隔住宅区和街道的围板旁。摄:Roman Pilipey/EPA/达志影像

不过到了2020年,已经50多岁的老李不再像年轻一样,以一种肩负社会责任感的姿态来面对突发事件。过去几十年,他说自己看见了很多社会不公,不再相信宏大叙事。

“我们谈不上多少伟大,就是一个工作。”封城期间,救护车司机实行倒班制,老李连续工作24小时,然后休息两天,如此循环往复。很多司机和医护都曾出现过发热症状,但他与其他工作人员一样,在物资紧缺和医疗挤兑时,不会因此休息,靠着医院发的药物坚持工作。

我和他坐在一间麻将室里,用武汉话聊起这些往事。老李说,很多事他都淡忘了,但想起有些事,内心“不是蛮平”(觉得不公平)。

“我们医院都发了钱,连后勤都发了钱。我们连三线都不是。”老李不明白,他每天也直接接触病人,为什么不是一线?

老李曾经打市长热线实名投诉,最后院长找他谈话称自己的工资也很低,让老李作罢。老李想到还有家人在医院系统工作,担心继续投诉会得不偿失,于是放弃申讨。

医疗资源紧拙之时,有位女孩在阳台敲锣救母,被人拍下视频,在社交媒体受到广泛关注。后来女孩和妈妈都住进了医院。在黎依焦头烂额地寻求床位的时候,她也关注到那个女孩。黎依一直感到愤怒,“为什么需要用这种方式去让人争取床位?”在医院里,她曾看见有人精神饱满地打电话,炫耀自己得到了床位,“但她看起来没有任何事。我会觉得这个事情很不公平。”

“蛮多事情我都不想去回忆,也不想去说了。这个事情说得好了是好,说得不好了,反过来又有一些风波。”老李决定不再多谈。

对于其他封城亲历者而言,还有一个共同无解的困惑:怎么才算“长新冠”(long covid)?医生没有共识,普通市民也弄不清楚。

刘伟斌说自己的肺部功能至今只恢复到85%,仍有纤维化,不时感到憋闷。感染新冠后,他还不断脱发。但至于什么是长新冠,医院并没有给出诊断标准。在新冠救治定点医院工作的护士柳洁告诉我,有的患者新冠后一直胸闷,如果找不到其他原因,只能“推断”是新冠所致。

去年11月,发表在世界知名期刊《柳叶刀》的一篇针对中国长新冠的调查曾引发关注,这是目前中国关于该症状最大规模的调查。研究采用线上问卷,通过调研74,075名中国居民一年内新冠感染情况和长新冠的症状,发现大约10-30%的人有长新冠的症状,其中最常见的是疲劳(30.53%)、记忆力下降(27.93%)、运动能力下降(18.29%)和脑雾(16.87%)。女性更容易出现长新冠症状。

2020年4月1日,中国武汉,一名身穿保护衣的男子拿着死者的骨灰前往殡仪馆。摄:Roman Pilipey/EPA/达志影像

国际医学界对此已经有广泛研究。感染新冠后往往需要几周才能恢复,但是部分人会出现更长期的症状,比如疲劳、脑雾、疼痛、心血管问题等。

上述研究还提到,中国对长新冠的研究有限,主要原因是“缺乏有关长新冠治疗和临床管理的指南或共识,以及主要流行病学数据存在巨大缺口”。据路透社报道,中国卫健委曾以传真答复媒体询问称,中国和国际研究表明,新冠后遗症的发生率很低,器官损伤相当罕见,而且症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改善。

但在中国的舆论环境中,鲜有对长新冠的公开讨论和重视。百步亭的张阿姨说,她在2022年放开时感染新冠,过了半个月才完全恢复体力。张阿姨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有些减退,但不知道是年纪增长的原因,还是长新冠。其他受访者也告诉我,每当人们提起自身某些找不出原因的毛病,便会猜想是新冠后遗,但由于没有官方的科普,很多人不敢随意判断。

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有的人不忍琢磨,封控的那几年值得么?

50多岁的护士柳洁,在武汉一家主要诊疗非传染性疾病的医院工作了30余年。柳洁回忆,疫情之前,医院没有开设独立的发热门诊和感染病房。她记得2019年12月时,医护接诊病人还没有全程戴口罩,但是发热病人明显增多。医院没有一次性防护服,只有一件布制隔离衣供科室使用。

2020年1月,医院通知所有人要戴口罩,科室的同事接连开始发烧。那时,她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毒,只穿了一次性隔离衣。当时情况最紧急的时候,很多病人没有床位,在急诊科死亡,但是尸体运不出去,医院只得专门腾出房间放置。

2020年2月某日,医院急诊科被迫关闭。这是柳洁职业生涯中第一次见到急诊科关闭。“整个疫情(我)都没哭,那天关门我们都哭了。”急诊科关闭后,按照医院要求,所有病人都要被转移集中隔离收治。医院人满为患,“像打仗一样”,柳洁一心投入救治病人。

到了2022年底,柳洁周围的人一下子全阳了,她也逃不掉,“那我们之前做的这一切还值得吗?”柳洁微微皱起眉头问我。

作为医护人员,她认为按照2020年1月的情况,如果不封城,可能死亡人数会更多,但在2022年,她和同事的想法都变了,大家普遍认为也许可以和其他国家一样不封控,“但是我们体制不一样啊,我不知道对错。”她曾以为全国会分区域逐步放开,而不是突然解封,这让她感觉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那段时候是最难受的,比封城还难受。”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捂住答案的幽灵。访谈常常进行到后半段时,很多人渐渐放慢语调,夹杂着犹豫,吐露一句“再说下去就‘敏感’了”。

2021年2月3日,中国武汉一家酒店的阳台上,房客接受核酸测试。摄:Aly Song/Reuters/达志影像

“英雄总是掩盖掉苦难”

我想知道“敏感”的原因。

一位武汉的退休公职人员A说,疫情初期,“决策层来说,是很明显刻意去隐瞒,去遮挡。目的不是为了让老百姓遭殃,而是为了稳定,为了不要社会太乱,不要影响发展的大局。”A认为,武汉的新冠真实死亡人数不明,这可能也是让疫情话题变得敏感的原因之一。

在这五年,A与武汉一线的防疫官员和医护仍保持比较紧密的联络。封城期间,他已退休,在家隔离。到了三月,封城末期,武汉感染人数逐步下降,他也想出门为公众“做点事”。于是他联系防疫官员,想去小区里看看被封居民的生活状况,“检查一下,看一下管理得怎么样。干部带着我开个车。”不过这件事因为他不会开车而作罢,因为找司机配车会增加感染风险。

A说,体制内部人士现在不愿讲疫情,是因为基层干部和医护人员在早期为无法“应收尽收”、控制疫情蔓延感到无力,向媒体和公众谈论疫情也许会与官方表态相悖。“对他有风险,聊个啥呢?这是一个有害无益的事,”他说,“领导层依然在回避这件事。”

刘伟斌也提到,自己不会在公开场合评论疫情。李文亮被训诫的事让他警惕至今,他不敢随便在微信群里发消息。“政府对舆论的管控特别严,”这是刘伟斌在疫情后才了解到的事。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百姓,“说多了怕被领导找过去谈话。”

2020年4月8日,中国武汉解除封城后,一名佩戴口罩的女性在街头焚烧一袋袋纸钱给先人作为祭品。摄:Roman Pilipey/EPA/达志影像

回访过程中,我也曾联系两位医院护士和两位逝者家属,他们都拒绝受访。在我联系的数十位受访者中间,有几位听到聊封城五周年,第一反应是,原来快要五年了。而访谈过程中,淡忘、叹气时有发生,于是我们经常一同翻看过去的报道和微信朋友圈。志愿者李梓涵刚开始说一句话就哭了。但也有人在回忆时思路清晰,语速很快。医生刘伟斌和康复者黎依,谈及生死话题,一笑了之。

武汉人如何看待“英雄城市”呢?黎依很拒绝这种叙事,“我是被动冠上这个名号的,不是我主动想当什么英雄。”刘伟斌则认为,“这就是政府的一种宣传手段吧,”但他不愿多说。小羊在自述里写道:“英雄总是掩盖掉苦难,救世主主义也总是忽略掉普罗大众的牺牲与痛苦。”

李文亮,人人都记得,但一提起,武汉人心中充斥着复杂的思绪。张阿姨很佩服李文亮的勇敢和纯粹,他是出于医生的本能告诉大家消息、成为英雄。

“但是有些事是一念之间,当时万一疫情就这么瞒过去了,李文亮可能不会是一个正面人物,”张阿姨说。而刘伟斌听到李文亮的名字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这肯定敏感啊。”

2020年12月29日,中国武汉文化博览中心,人们佩戴防护口罩参观获政府批准的「人民至上,生命至上」展览,这里曾经是疫情期间最大的临时医院。摄:Roman Pilipey/EPA/达志影像

星河

一月某天夜里,我随意点开李文亮的微博,最新一条评论说:“李医生,你现在好吗,很想在这里说一句‘我觉得人生很难熬,很想放弃’,又觉得说这样的话很对不起你。”

临近五周年,哭墙仍然屹立,每天都有人来他的微博下叨叨日常,述说心事。

还有人问,“李医生,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医生、护士、救护车司机,他们都告诉我,现在很多问题想不清楚,就不想了。他们要“向前看”,过好眼前的日子。

护士柳洁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逛街、购物。2020年之前,她喜欢拉着丈夫逛商场,买好几支口红。封城以后,消费欲望随之消散。现在医护的防护工作仍然很到位,需要每天戴口罩,口红一支就够了。“那些东西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和家人的身体健康。”柳洁说。

年轻的武汉人身上有股韧劲,希望为了“不忘记”做出更多行动。每年4月8日,也就是当年武汉解封的日子,书店店主和她的朋友们都要组织封城记忆分享的活动,小规模开展,悼念逝者,留住个人记忆。

这些是他们活着的意义。不忘记,然后去做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事。

黎依还在从事设计师的工作。她说自己明白了,“平淡就是最好的状态。”这几年,她还与方舱里结识的人偶有来往。当时她认识了一位阿姨,后来,她帮助阿姨的女儿在武汉开餐厅,见证了那个餐厅从装修到开业的过程。店门口的大幅插画便是出自黎依的设计。

餐厅装修期间,她俩在施工地聊天,女儿说,“我妈觉得你是特别坚强独立的女性。”黎依回她,“你妈妈也很特别。”那一瞬间,黎依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连接很神奇。

2025年1月17日,市民在武汉地标建筑之一巴公房子门前拍照。图:樊杉

2021年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来武汉演出,主题是《星河旅馆》。演出讲述了一位中年男性参加完父亲的葬礼,漫无目的地开车,抵达星河旅馆。主角一路回忆从小到大的经历,遇见爱人、结婚、离婚,最后父亲离世,只剩他一人。

听到最后一首歌的时候,黎依泪如雨下。那首歌叫《星河》,歌里唱道:

就放下/ 不是忘记的那一种放下/ 而是记得的那一种/ 就记得呗/ 记得一些闪光的日子/ 那天的天气和湿度/ 早餐和晚餐/ 就这样走/ 不会更坏也不会太好/ 但就这样走/ 就这样走吧/ 就/ 就敬畏

那场演出帮助黎依暂时走出了创伤。“就敬畏,就敬畏。”黎依觉得,这可能就是她人生的模样。

(黎依、老李、李梓涵、肖薇、光希、小羊、刘伟斌、柳洁、张阿姨、A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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