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2025新年零点报时,2024年中国电影总票房收官于425.02亿元,相较之于前一年的总数549.15亿足足下降了20%,尚不足2015年的同期水平。显然,中国作为世界上银幕数最多的国家,这个数字远远低于市场预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2024年也是中国短剧行业的爆发之年,据《中国微短剧行业发展白皮书(2024)》的数据,中国微短剧市场的规模达到了504.4亿元,并且预计到2027年将达到1000亿。对于从业者来说,这个数字不但意味着微短剧行业的强势崛起,也意味着人们观看方式的巨大转移。
值得注意的是,2024年的春节档票房还曾打破历史纪录,创下了80.16亿元,这也意味着除此之外的时间段里,中国电影的总收入只有2019年(历史年度票房最高的一年)的一半。
对比之下,中国电影的危机显而易见。在过去很多年,电影都是当之无愧的大众艺术,电影曾经深度介入普通中国人的娱乐和社交生活,但如今它的召唤魔力似乎失灵了。
在这个经济下行的时代中,“口红效益”在电影领域不再有效,人们的娱乐方式变得分散而多元,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电影作为大众艺术的地位将彻底改变,“电影之死”将会从一个寓言变为现实。
2024年也是中国短剧行业的爆发之年,市场规模达到了504.4亿元,并且预计到2027年将达到1000亿。对于从业者来说,这个数字不但意味着微短剧行业的强势崛起,也意味着人们观看方式的巨大转移。
电影不好看了?
“电影不好看了。”整个2024年,从事电影工作的朋友A总是和我抱怨。“从前每个月至少要看一部电影,现在几乎想不起来要去看电影。”另外一位朋友B则这么和我说。反观我自己,即使因为工作的关系还是要经常去电影院看电影,但回望这一年,能留下印象的作品也不多。经济下行到一定程度,为了节约成本,大部分影院的空调都做了调整,我度过了一个很“热”的暑期档。
危机似乎就是从这里开始显现的,在此之前大家还普遍沉浸在“史上最强春节档”的幻象中,却忽视了危机的苗头。2024年的春节档竞争异常激烈,足足有9部电影选择在这个时期上映,而除了贾玲的《热辣滚烫》、韩寒的《飞驰人生2》、张艺谋的《第二十条》等“赢家”之外,另外有4部电影因为票房表现不佳选择了撤档。如此这般,头部电影赚得盆满钵满,完全挤占了其他电影的生存空间。在这种情况下,宁浩导演的《红毯先生》即使邀请到具有超高国民知名度的刘德华主演,花费了巨额宣发费,最后的票房也不足一个亿。
曾经被市场寄予厚望的导演纷纷失利,无法再扛起市场对高票房的期待。暑期档上映的《解密》是陈思诚近年来最具有野心的一部作品,他放弃了自己以往擅长的悬疑和喜剧元素,试图讲述一个内核严肃的故事。这部电影的成本有5亿人民币,但票房仅有3.32亿元,如果算上院线分成和宣发的成本,用惨败形容也不为过。
某种程度上,这部《解密》是所谓“百亿导演”(作品累积票房超过百亿元)陈思诚最靠近好莱坞制作的一部,为此他还特别请来了美国影星乔治·库萨克(John Cusack)。尽管陈思诚号称这部电影很“烧脑”,处处模仿诺兰的《盗梦空间》等电影,但它依然是一部拙劣的作品。
尽管麦家的原著也谈不上精彩,但其笔下的主人公容金珍显然是一个时代的牺牲品,陈思诚深知这样的内核是无法被搬上银幕的,他于是偷换了一个主旋律的内核,将主人公塑造成一个为国为民的英雄。可是作为一个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的所谓“天才”,电影最终也没讲清楚他究竟是被国家所利用,还是一步步成长和转变的。作为一部投资如此巨大的电影,《解密》没能在任何一种类型上作出突破,也没能清楚地讲述一个合乎逻辑的故事,既无法满足主旋律电影的基本受众,更不可能娱乐和讨好一般影迷,最终失去了自己的基本盘。
徐峥的《逆行人生》尝试复制《我不是药神》的成功,精心编织了一个颇具社会议题的故事,讲述了在经济下行之后,大厂程序员失业后依靠送外卖养活一家人的故事。从情节上看,这部电影似乎精准地踩在了人们的情绪点上,但剧情的设置又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电影的男主人公在上海坐拥千万房产,失业后选择自救的方式不是买房,而是送外卖⋯⋯凡此种种,连带着导演(主演)徐峥也被网友在社交平台“抵制”,原因是“不愿意再看见有钱人扮演穷人”。
2023年导演乌尔善的《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上映,被业内普遍视为中国工业大片的典范,但第二年暑假他带来的新作《异人之下》则成为群嘲对象。这部电影改编自中国的超高人气漫画《一人之下》,有一个十分强劲的IP作为基础,按理说本应该获得一个不错的票房表现,但这部电影在故事和视觉的呈现上都比较薄弱,不但没能吸引一般观众走进影院,反而在原著的粉丝也感到不满,也暴露了中国电影缺乏漫画改编经验的事实。
经济下行到一定程度,为了节约成本,大部分影院的空调都做了调整,我度过了一个很“热”的暑期档。且总票房较前一年少了一百亿,让电影行业的衰落彻底显现。
一般来说,暑期档是全年除了春节档最重要的票仓,2024年的暑期档总票房较前一年少了一百亿,让电影行业的衰落彻底显现,以至于等到“十一”黄金周,已经没有太多人再去讨论票房的问题。在这个漫长的七天假期中,除了国家支持的《志愿军:存亡之战》票房尚可,再也没有一部电影值得讨论,宁浩的新片《爆款好人》竟然仅仅收获了五千多万的票房,也彻底标志着宁浩曾经创造的票房神话破产。
以上这些电影的导演都不是新人,都有着丰富的行业经验,深谙高票房电影的门道,却不约而同一般在2024年遭遇了事业低谷。“好多大牌导演的创作就是‘皇帝的新衣’”,一位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告诉我。在他看来,中国导演过于成功之后就很难再听到真话,他们和现实脱节,自以为自己的电影依然能够反映现实,其实早就不是这样。
尽管过去有句老话说“一招鲜,吃遍天”,所谓的“现实+明星”的创作法则也有失去魔力的一天,当电影创作者一味地迎合观众的口味,失去了真诚表达的基础,剧本越发像是AI制作的时候,也将是被观众抛弃的时候。
女导演扛起半边天?
因有影评人以“小妞电影”(chick flick)这样略带贬低的称呼定义《好东西》,网友以“老登电影”作为回击,将我们一般认为男性会喜欢的经典电影做了归类。这种话语激辩看上去是所谓的性别之争,但反映的却是年轻一代对话语权的争夺。
当然,回顾2024年的中国院线,也有让人振奋的部分。一边是男性导演的“滑铁卢”,一边是女导演的普遍崛起。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说2024年就是一个女性电影年,女性电影已经从一个小众的领域走进了主流观众的眼前。甚至有投资人表示,难以想象未来还有谁愿意去看一个以男性为主体的故事。
2024年中国电影的票房冠军是《热辣滚烫》,这意味着仅有两部导演作品的贾玲一个人就创造了将近90亿元的收入。如果说第一部《你好,李焕英》的成功还可以看作是一个国民喜剧演员的胜利,《热辣滚烫》则标志着导演贾玲的诞生。这部电影虽然是一部翻拍之作,但贾玲却在其中植入了自己的生命经验。她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减去了100斤体重,以此彰显出一种身体意义上的“女性力量”,也成为当前电影市场最能扛票房的导演之一。
《热辣滚烫》改编自日本电影《百元之恋》,和原作不同,贾玲加重了中国版的喜剧色彩,并且以一种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亲身参与到电影角色的蜕变中。
诚然,贾玲真实的身材变化的确是《热辣滚烫》最吸引观众的部分,该片的宣发团队也深知这点,在大年初一上映前一直没有释放出任何与贾玲有关的视频或者图片,将悬念留在了最后一刻。但真正打动观众的地方,还是贾玲释放出的对弱者的关怀,以及她的性别觉醒。女主角杜乐莹原本是个缺乏自信的宅女,不但失业在家,还总是被身边的人辜负,但当她在寻死未果后,选择了在逆境中重塑自我。在电影的结尾,杜乐莹参加了拳击比赛却没有获胜,可她也拥有了不畏惧失败的勇气。
中秋档期上映的《出走的决心》也是一部关于勇气的电影,这部电影没有“流量”明星,也没有耸动的剧情,主人公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年女性,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可以获得市场肯定的高票房电影。但很意外的是,这部电影竟然获得了超过一亿元的票房,并且成为年度豆瓣网评分第二的院线电影。
电影的原型是网红账号“50岁阿姨自驾游”的博主苏敏,她的故事曾经被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媒体讲述过。苏敏原本是郑州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早早失去了工作,将自己大半生奉献给了家庭。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得到丈夫的理解和尊重,在失望之后,她重拾了年轻时代的梦想,用自己大半生的积蓄购买了一辆小车开启了自驾游的生活,并且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也由此拥有了百万级别的粉丝。
《出走的决心》没有将电影的篇幅放在主人公李红出走之后的见闻,而是选择表现她是如何出走的过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普通中国妇女觉醒的过程。导演尹丽川和编剧阿美期望观众可以在李红身上看见一个较为普遍的中国女性遭遇,她们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电影上映后,不少观众表示在电影里看见了自己家庭的影子,甚至不少人觉得自己的父亲比片中李红的丈夫更加恶劣和典型。更有趣的是,电影在首映式上还遭到了男性观众的激烈批评,认为电影有故意煽动性别对立的嫌疑。男女观众对这部电影不同的态度也让人看到中国当下的舆论场的复杂性,和电影介入公共讨论的价值。
一边是男性导演的“滑铁卢”,一边是女导演的普遍崛起。甚至可以说2024年是一个女性电影年,女性电影已经从一个小众的领域走进了主流观众的眼前。甚至有投资人表示,难以想象未来还有谁愿意去看一个以男性为主体的故事。
2024年年末,90后女导演邵艺辉的电影《好东西》让这种讨论变得更加广泛和深入。如果说《出走的决心》还在处理上代女性的问题意识,呼吁的是起码尊重和平等的故事。《好东西》则更加代表了年轻一代人的性别观念,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对两性关系的思考。对于城市年轻人来说,她们要的已经不仅仅是权利的平等,更需要一种心灵的照拂。邵艺辉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一些难以描述的性别不公,在传统的男女关系中,女性总是属于某种被动,承担着亲密关系中的压力、隐形的不公和育儿带来的困境。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部没有男主角的电影,所有的男性角色都是围绕着三位女主角的功能性人物——邵艺辉将她对公民社会的美好理想寄托在电影中的女性关系上。单身母亲王铁梅和女邻居小叶以及铁梅的女儿组成了一个类家庭关系,她们彼此帮助,互相理解,超越了所谓异性恋核心家庭,也建立了真实的情感和链接。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部小体量的电影,最后竟然能收获7亿以上的票房,比所谓的“百亿导演”更有票房号召力。更有意思的是,因为有影评人以“小妞电影”(chick flick)这样一个略带贬低的称呼定义《好东西》,网友则以“老登电影”作为回击,将我们一般认为男性会喜欢的经典电影做了归类。这种话语的激辩看上去是所谓的性别之争,但背后反映的却是年轻一代对话语权的争夺。“老登”是网络上对“老东西”的称呼,背后蕴含着什么样的情绪是不言自明的。《好东西》就是在观众渴望看点新东西的情绪下应运而生的,而它的英文名字“Herstory”则彰显出邵艺辉的某种野心。
电影院会消亡吗?
开影院显然已成为一件赔本的买卖。越来越多的影院开始想办法自救,但无法阻挡电影票价越来越贵和观影人数越来越少的现实。这种情况下,老片重映似乎成为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
电影艺术在不长的一百多年的历史中,曾经有过无数次被理论家宣布过“死亡”,仿佛每一次大的技术革新都会让这门年轻的艺术遭遇消逝的危机。新冠疫情暴发以来,电影院的暂时关闭和流媒体的迅速发展再一次让人们不断讨论电影的存亡。
“太突然,XXX城市一家影院突然倒闭!”2024年这样的新闻不再新鲜。尽管中国目前依然是世界上银幕数最多的国家,但开影院显然已经成为一件赔本的买卖。越来越多的影院开始想办法自救,但无法阻挡电影票价越来越贵和观影人数越来越少的现实。
2023年,是中国彻底摆脱疫情政策控制的第一年,这一年的电影总票房达到了549亿元,这个数字让中国电影从业者看到了短暂的希望,仿佛一切都将回到常态。遗憾的是,2024年的现实却并不乐观,事实上不仅是中国院线在遭遇挑战,世界电影行业也是如此。
2024, 香港有9间电影院宣布结业,全年总票房为13.43亿港元,是除了疫情时期的13年来最低水平。在邻近的韩国,2024年上半年全韩的观影人数仅为6290万人次,仅有2019年同期的60%左右,不少韩国影人表示,韩国电影市场已经接近崩溃。或许只有北美电影的票房成绩高于预期,依然稳居全球第一大票仓,达到了87.2美元,但较之2023年也下滑了3%。在这种情况下,电影是否真的正在死亡,再次成为理论家和影迷们热议的话题。
如前文所述,商业电影尚且遭遇票房危机,艺术电影的情况只能更加糟糕。我的一位年轻导演朋友告诉我,电影不景气后,最受冲击的就是艺术电影,在经济下行的时代,投资人会变得更加保守,只愿意投资那些可以回收成本的商业电影。
纵观2024年的中国院线电影,总票房虽然减少,但全年共上映501部新片,较之2023年仅少了9部。应该说,在样本的多样性上,2024年的中国院线表现不差,小成本的艺术片有不少都得到了公映的机会,其中《走走停停》《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人海同游》《最后的告别》都算得上其中不错的作品。但即使如此,除了《走走停停》的票房尚可,大部分都很难获得院线排片,其中《最后的告别》仅获得22.6万元票房。
或许,中国艺术片的代表人物贾樟柯的遭遇也足以说明问题,他的《风流一代》在上映前夕就遭遇了资源泄露,预估票房只有80万。他和团队为了改变这样一个状况,在短短22天内去了20个城市,到67家影城,参加了84场见面会,和17251位观众见面,才终于挽回了状况,电影的最终票房是1031.2万元。事后,贾樟柯回应道他希望用这样的电影和这样的方式“向僵化的电影进行挑战”。
尽管贾樟柯本人对票房成绩满意,但要知道他上一部剧情片《江湖儿女》的票房近七千万,六年过去艺术片的空间肉眼可见地萎缩了。
微短剧和流媒体在争夺电影的份额吗?但喜欢看微短剧的人或许原本就没有去电影院消费的习惯。据统计中国微短剧的受众目前主要是中老年人,而这恰恰和观影的主流人群是错开的,仅就目前来说,微短剧并没有直接冲击电影市场。
在这种情况下,老片重映似乎成为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一边是为了规避风险屡屡撤档的商业大片,一边是为了吸引观众不得不一再重映的老片。2024年,以“哈利·波特”系列为代表的一系列老片接二连三地重新登陆中国院线。《你的名字》《海上钢琴师》《这个杀手不太冷》等一众口碑佳作选择了以再次上映的方式吸引观众,据统计这样的电影足足有三十多部。院线当然不能指望这些电影去扛票房,但老电影的质量有保证,重映也无需花费太多成本,又能吸引观众埋单,也不失为电影院自我保护的办法。
观众正在失去对电影的兴趣吗?但经典的老片无论何时都有人愿意观看,似乎又不能简单地认为是电影不够好看。微短剧和流媒体在争夺电影的份额吗?但喜欢看微短剧的人或许原本就没有去电影院消费的习惯。2024年,一部《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的微短剧出圈,让人意识到微短剧的能量,这部剧集上线首日充值就超过2000万,这个数字甚至远远超过不少电影的总票房。当然,据统计中国微短剧的受众目前主要是中老年人,有八成的受访老年人称自己一周至少看一次微短剧,而这个人群恰恰和观影的主流人群是错开的,说明仅就目前来说,微短剧并没有直接冲击电影市场。因此究竟是人们的注意力发生了巨大的偏移,还是电影环境和电影创作出了巨大的问题?2024的中国院线留给我们一串串待解开的谜团。
转眼间,2025年的春节档即将到来,从目前公布的片单看,今年的春节档名导云集,流量扎堆,竞争也异常激烈。不仅如此,不论是陈思诚的《唐人街探案1900》、乌尔善的《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饺子的《哪吒之魔童闹海》、林超贤的《蛟龙行动》、徐克的《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甚至动画片《熊出没·重启未来》全部都是IP改编的作品,没有一部是原创剧本,最大限度地保证了电影盈利的安全性,也显示出一种极度的保守。
面对中国院线未来更加严峻的挑战,我们的电影人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出点新玩意,依然试图重复旧有的成功,不论结果如何,都恐怕是一种原创力匮乏的表现。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他们将无法在全年唯一一次走进院线的春节档期里感到这门艺术对人类真正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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