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学者彭丽君,近十年如前二十年一样,一直在用扎扎实实的学术写作过生活,在社会气氛遭遇困顿之时也笔耕不辍。 校园传说里,她“高产高质、学术写作就像看电视剧一样快乐”,2013年出版《哈哈镜:中国视觉现代性》,观看1880到1930年代的市井小民如何与新潮的视觉文化互动;2014年她研究、写作中国的文革,作为一名没有亲历过文革的香港人,尝试从空白填补空白,辩证看待文革,也了解文革如何改造了一代人。
就在写作文革之时,由连侬墙、雨伞和黄丝带的视觉冲击盈溢的雨伞运动,就在香港人脚边绽开。 和当年的许多老师一样,她曾在旺角弥敦道坐下,在街道上跟学生上课,就地取材讨论社会与政治。 研究文革的《复制的艺术》在2017年出版,付梓之前,她已经马上转入对雨伞运动的记录和写作。 她思考很快、写得也快,雨伞的书稿《民现:在后占领时代思考民主》在2018年送审、2020年出版,不过就在这期间,2019年香港反修例运动又爆发了。
她像是追着社会运动跑,又被社会运动追着。
今年她又出版新书《One and all》,表示这本书“谦虚地回应”了她关于2019年的思考,书中视野落在更早的20世纪的中国,研究那个时代历经帝制、共和、社会主义及后社会主义的几种主权变更,形塑出怎样的“国家-社会”关系。 而近十年一直透过历史与现实不断刺激着她的“革命”概念,在她的学术思考中也来到一个关键节点:无论哪种政权,对于革命,一方面有很深层次的崇拜,一方面有很深的害怕。 可是在如今的地区政治、国际政治情势下,它的形式和目的,和我们当下要问的问题、要争取的未来,还契合吗?
端传媒专访彭丽君,听她分享自己对雨伞运动及香港十年的思考。 到最后我们明白,无论社会如何变动,对于人如何回应历史、做出选择的关注,早早就埋进她的学术生命,成为她一股长久的兴趣与热情。 而借助她高度自律的写作,这一课题也成为保留在历史与学术中的重要一笔。 历史中打开的门比关上的门少,而无论哪种,都不乏可参的经验。
对“革命”再反思
端:2014年的时候,你在哪里,是你的哪个人生阶段?
彭丽君:那时在中大,印象很深的是中大百万大道罢课,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 当然中大一向都很多人,但那一天超级热闹,并且见到一些“政治明星”,其实都是自己的学生辈⋯⋯中大不知为何无端端出了一堆政治明星,但明明他们是小朋友,所以我觉得颇有趣。
那时的同学超级有心,自发的组织能力很强。 搞罢课,有些只是中学刚毕业上来的,已经懂得去 coordinate(组织协调) 很多东西。 跟老师、同学建立不同的沟通渠道。 没有人教。
“突然之间”是我的感受。 以前我不觉得学生是这么厉害的,“突然之间”他们却变成了一些不需要教、自己可以立即进入公民社会和公共领域去做事的人。
但这是2014那个 moment(时刻)而已。 到了2015年,气氛又完全不同。 2014时很多感觉很乐观、很有活力的东西,去到2015年、2016年,又“突然之间”变成比较 toxic(有毒)的东西。 譬如突然之间学生会的讨论充满找内鬼、闹左胶,还有很多猜忌。 去到2019年,(另一个社运)又爆了,然后又一下子乒铃嘭唥⋯⋯当时的文化现在已经全不见了。
原来以为很 fresh 的、没有经历过任何东西的学生,一入大学就在回应社会变化。 那些在2015、16年堕入内部斗争的人,在2014年时又是那么懂得思考。 2014年“突然之间”出来的那种很 progressive(进步)、又成熟的状态,好像一刹那就过了。 我作为一个老师,整个过程对我来说其实是颇有启发的。
原来社会环境对一些人,尤其是大学生,影响可以去到这种深度。
原来我们香港曾经出现过一代很有意思的后生仔。 当时他们对事情有比较正面的态度,对政治都怀有希望。 昙花一现也好,正在深度锐变也好,我觉得都是一个值得记住的状态。
端:2014年你还在研究文革。 雨伞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你一个研究的主要对象?
彭丽君:2014年我在学术休假,那时候在写《复制的艺术》,一本关于文革的书,雨伞运动是在写书的同一时间(发生)。 所以这两件事情对于我来说,是有很强的 resonation(共振),我自己本身在看文革的东西,身边又在发生雨伞,我没有太多参与学生罢课的讨论,但还是有机会和学生聊天。 2015年左右文革的书差不多已经收尾了,我就很清楚一定要写雨伞。 因为我整个思考都可以说是⋯⋯“失败了的革命”,虽然当中有五、六十年的距离。 这个历史又会带着我们要去哪里呢? 所以2014年的时候已经知道写完文革就写雨伞。
端:然后2020年就出版了《民现》那本书。
彭丽君:对,是2015、2016年开始写的,2019、2020年的时候出版。 结果2019年又运动。 所以对于我来说,研究中的事和生活中发生的事,是有一点点同步,但又有明显距离。
端:好像关于“革命”的思想资源不断发生,有新的 event 从旧的 event 里产生。 但经历过这些年,还有新的资源吗? 关于革命的思考有更清晰吗?
彭丽君:我想⋯⋯尤其2019之后,对革命这些概念会越来越失望? (笑)其实在写《复制的艺术》的时候,我当时的思考是,哪怕文革对中国确实是一个如此歹毒的诅咒和噩梦,但能否在如此一个完全被妖魔化、一笔抹杀的文革里找一些不同的能量,为那时候的中国挖掘不同的面向。
在雨伞的时候可能就更加多一种期盼:当然雨伞不是政治革命,但它有很大的能量,让人知道原来真的有些东西可以在这种状态下发生,可能要在这些 moment 才找到一些生命力,甚至重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一些很 radical 的改变,原来是真的要在这些运动当中才能发生,一定要打散了很多(旧的)东西才有新的东西可以出现。
但是到2019之后,当时的各种状态又令我对革命再重新反思。 其实就变成了我在最新的一本书,《One and All》里,其中一个 chapter 讲“革命”的进路。
端:对革命失望之后,变成怎样的理解?
彭丽君:我的新书主要是讲主权。 其实看回整个现代中国,“革命”一直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政治和历史的概念。 无论是1911、1919,然后到1949、1966,甚至1989⋯⋯到2014、2019⋯⋯我们不断用“革命”这个词,好像在推演着历史; 都是在说,要将事物推倒重来,然后建立一些新的东西。
但是我那本书想讲的就是,如果我们只是用一个二元关系去看待“革命”和“政权”的关系,一个去挑战、另一个去抵挡的话,其实就看不到二者密切的互构关系。 因为所有革命最后都是希望建立一个新的政权,或者新的主体。 而这个主体——尤其是在中国——都是靠之前那个革命去将自己合法化。
所以在无论是民国时期的国民党政府还是今天的中国政府,对于革命,一方面是有一个很深层次的崇拜,但另一方面它最怕的也就是革命。
我们今天去如何讲“革命”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尤其是中国,在今天如何讲共和国的革命历史,哈哈,其实是需要很多智慧才能做到的......
端:或者是要很多隐藏才做到。
彭丽君:对,就是你要很大的编辑 ,将很多东西都 edit 了,然后剩下只有丁咁多(这么一点)的东西可以讲。 但是那些丁咁多多的论述又是合法化自己主权的一个最重要的证据。
革命“走唔甩”(走不掉)主权这个概念,反过来主权似乎也“走唔甩”革命这个概念。 主权最怕革命,但革命是主权的 foundation(基础)。 我们很多时候对革命的那种浪漫想象,可能是希望打破权力,也可能心底里有对某种权力的迷恋。 而这种革命的权力是很难触摸的,尤其是当你把东西都打烂的时候,怎样再捉回这个权力,然后返回到一个想象中的美丽,很困难。
雨伞曾经有过这样的光环,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给人很迷人的感觉。
雨伞与世界的有机体
端:现在再说雨伞,有什么留了下来?
彭丽君:雨伞的时候我试过在——当然了,很多人都试过了——在弥敦道坐下,上课,叫学生一起坐在弥敦道中间谈天说地。 就是一些很浪漫的东西。 虽然大家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但是那种感觉是会记住的,一些很美好的东西⋯⋯现在我们在一个 institution 的环境里面学习,其实很多东西都很 disciplined,你一定要准时上课,一定要回家看书,一定要写文,一定要跟时间表。 但是那时候是有很多空间,咦,原来大家一起坐下聊天可以很 enjoy。原来这些东西你会记得。
那时候有同学、也有些毕业的学生,有香港的学生,也有内地生,坐在弥敦道上吹水。 有些还是跟我说那个香港是最美丽的。
端:我们有些受访者跟你有同样的感受,说起2014的神情,就是觉得很傻,说起来很尴尬。 这种尴尬是我们觉得很有趣的地方,就是大家现在10年后回望,会觉得是那样,但又是美丽的。 这是我们从其他访问中感受到的共通点。
彭丽君:可能那时觉得可以有很多有潜质的东西,都可能是一个无知。 我们现在觉得尴尬,可能是因为我们由2014年经历到了今天,再回想,就会想起那时候的无知。 还有就是,所有东西都是没用的。
可能都是一个成长过程。
端:大家的政治记忆可能很大程度上由2019决定了,可能会觉得2014已经没那么值得重提。 你会怎么想呢? 经历了2019之后,过去的事是不是不值一提?
彭丽君:上一阵子我记得看了一条法庭新闻,法官竟然说2014伞运和平非暴力,令港人引以为傲,2019年却被暴力示威者骑劫,躲在雨伞后犯罪。 明显是美丽和丑陋的对比。 我就想这个法官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总的来说,2014还是没有被政治定性的。 大家不会很简单地说它是“颜色革命”,当然有些人会说2019是从2014出来的,但是没有一个所谓的政治定性落在2014。 所以2014是很ambiguous(模糊)的,它不是“港独”,你们应该记得那时候学生还说要上北京、要去见中央,希望可以多些“直接的沟通”,对中央仍有期盼,也是一种 endorsement(认可)。 但是这在2019就没有了。
2014表达的是香港市民和香港政府之间的关系,它自己本身那个所谓政治的理念,也不是一个很 radical 的东西,其实都是在说和平理性非暴力,都是希望在已有既定的法律框架里面做。
所以某程度它是合法的,虽然它也“不合法”,它强占了很多地方,但因为没有挑战中国主权,所以就不能很简单地用一个黑白的方式去总结。
现在中国所谓底线思维,我不觉得占中触及了底线,但2019肯定是底线。
端:现在去想2014,是过时的讨论吗? 你之前写《民现》的时候,也有想学术滞后的问题,怎样可以令它不是一个过时的讨论?
彭丽君:是的,我那个时候很希望可以做到理论和纪录兼备,所以特别重视理论的部分。 譬如我问,究竟所谓 form 和 content ——抗争的形式和抗争的目的——有些什么不同? 抗争的模式是不是某程度已经是抗争的目的本身? 如果纯粹是为了目的论的话,可以完全不理那个模式,可以纯粹是为了要达到一个理想,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做。
但是占中的手段本身已经是一个目的。 因为当时的手段其实非常没有效率。 那个时候也有很多讨论问为什么占领如此被动,到最后也有很多人说要“冲”、不可以再等了,去到某个位大家也等了很久、很辛苦,那个 energy 很奇怪。 很多就算是支持所谓占领的,其实也在想到底什么时候完? 无论是外面的人不断在想什么时候完、畀返条路我(重新开路),又或者占领者自己在想什么时候完,因为已经很辛苦、很闷、很无聊,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就是一种永恒的等待。
但是这种永恒的等待,某程度又打开了一些东西。 为什么占中这么有趣,就是因为它将一些所谓直线的东西、垂直的东西,变成一些平衡的东西、横行的东西、vertical 变成 horizontal。 大家在街上就可以连结,不需要一个 institution 制造连结,不需要学校或者政府或者既有架构,而直接在街上,不理三七二十一,大家就聊。 或者是谈来谈去都谈不拢,就在一个胶着的状态。
我自己觉得,那个位置是雨伞给我们最大的想象,或者是这个香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也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发生的——就是如何离开 institution ,然后如何进入一条街。
香港有很强的街道文化,过去讨论的是怎样管理、怎样控制,但去到雨伞的时候,变成怎样令到所谓 social life 成为可能。 不是在一些既有的被计算过的环境,而是他们自己生活出来的。 譬如你们会记得夏慤道那个厕所,谁负责去打扫、谁摆一些物资在那里,还要加一些 m 巾(卫生巾)或者是洗面奶⋯⋯香港之前和之后都暂时没有再发生过,某程度也是最接近一个所谓无政府的状态。
这件事是很 amazing 的,到现在我还觉得。 而雨伞最 amazing 的就正正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方法。
端:而那个方法在世界上其他角落的抗争都有用到?
彭丽君:是啊。 occupation 其实(在历史上)不是一些很新的东西。 60年代开始,occupy 就在美国的 civil rights 的运动中用到,占领一些校园。 然后就是真的颜色革命(2000年后欧亚和中东相继发生的一系列革命),非暴力的抗争开始在不同的地方发生。 其实运动之间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但某程度是互相影响。 先在阿拉伯国家,然后就去到南欧、美国,很多不同的所谓 occupy movement 出现,这些都是 precede(领先于)香港的。
2012年其实香港也有一个 occupy movement,2012的 movement 就是跟着 global occupy 来的,超级“左胶”,黄衍仁拿着吉他来唱歌⋯⋯那种很左胶的东西也是延续到了2014的,但是很快又被人批判。
但无论如何,occupy 本身是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状态,就是和平。 和平之余又要 create inconvenience,就是要打破一些已有的规矩,要建立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连结,要离开家,在街上睡、在公园睡。 然后 occupy 的那个地方就变成一个新的生活空间,同时也变成一个政治空间,和我们已有的政治空间有很大的分别。 本来垂直的东西变成了打横来。 Global occupy movement 其实很左胶,到了香港的占中,又变得不是那么左,当然左右这些概念很澩嫪(纷乱),但是雨伞的骨子里其实有很多基督教的元素。 很多参与者本身都是基督徒,论述有很多“牺牲”、“和平”的概念,又要抗争又要“和理非”,要做一个好的典范去建立社会和宣扬爱⋯⋯
所以我觉得要理解社会运动,不可以只讲政治诉求,还要看抗争的模式,伞运的模式有很多因素,第一是 Global Occupy,第二是很多基督徒(当然也有其他宗教的)的参与,第三就是香港自己本身的城市空间。 这三个东西黏在一起就成了雨伞运动的方式。 你问它是不是属于世界性的,是的。 到后来这一堆东西又回到世界,比如,美国今年四、五月又很大型的 campus occupation。 我知道在美国有一些实践其实是借鉴了香港的一些东西。
譬如像占领区搞图书馆,其实在之前的其他的占领运动已经有,到了雨伞期间大家也在街上弄了图书馆⋯⋯,不一定是抄袭,只是到了那种状态,有一班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呢? 想看书或者要做功课——搵嘢建立啰。 在过程中大家都在建立,大家都在试,会讨论不同的东西,会有不同的方法流传,就变成了刚才你说的那些“资源”。 兜了一个大圈,到2024年的时候,有一班人在美国又要去occupy ,Antifa(反法西斯运动)、学生、一些美国的左翼,他们就会拿不同的资源出来。 香港就成为其中一个资源。
端:他们会经常谈起香港吗?
彭丽君:不会的了,“经常”就不会的了。 “经常”是在2019年、或者2020年,那时候有一波的政治运动,全世界谈论香港就谈论得很多,现在基本上世界忘记了香港。 “资源”其实可以是一些不清楚的东西。 在其他社会运动中,当参与者尝试建立不同的方式,可能会看到香港的痕迹、雨伞的痕迹,但是那些痕迹本来就不是只属于香港的,也不属于任何地方。 当有民间示威、大家就会借鉴全球的资源,慢慢一点一点的累积下来。 什么时候会开花结果,或者什么时候会全都盖住(压下来),好像全都忘记了,有时无端端就会出来。 也不需要去想究竟那些是不是香港的,因为这些是一些共享的经验。
端:变成一整个有生命的东西。
彭丽君:是啊。 我也都很期待看看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美国会不会继续那个 campus 运动,学生运动怎样发展。
我前几个月在 Cambridge,见到一个小规模的 occupy,他们在占领区很清楚标明要些什么、不要些什么,每一天要做什么,有什么规矩大家要守,然后也在种植、农务。
我记得那时候在香港夏慤道,不知道谁开始在占领区开始种花种草,好像还有蕃茄什么的,所以当我十年后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见到这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其实是很感动的。
为什么这些所谓行动有趣,就是因为很多东西都要在经验中创新。 即是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你不能计划的,突然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只能应变。 很多东西都和我们之前想的那种管理的思维不同,就是已经有一个所谓蓝图或一堆规矩,然后我们一层一层地 implement,之前想得清清楚楚。
但是真的在政治行动里面的时候,就没法实行了,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没有一个所谓 institution 能包起来,也没有很清楚的规则可以跟,所以就不断要即时决定,不断尝试,或者很多时候都在回应发展,然后在回应的过程里面,就成就不同的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它就变成了一个刚才说的有生命的东西。
端:有一种在世界埋下种子种花的感觉。 十年前参与、对这个运动很有感情的人,可能未必会很容易看到这一面? 可能很多人会定义2014是一个失败的运动,到了2019年之后,就会更加觉得这种特殊的空间不会再出现。
彭丽君:是的,真的好难再出现。 想象不到香港在可见的100、200年内发生。 所以才有趣,因为那时候发生过的一些东西,就会告诉你,原来万事都可以发生的,原来世界不是计划出来,就像你说的,埋下小小的种子。
但你说雨伞是不是一个失败? 这就是一个有效性的问题,占中时候有很多纲领是达不到的。 用那个角度去看,就是失败了。 但是如果这样去看,其实绝大部分的政治运动都是失败的,所谓成功应该绝少。
端:过程,其实可能就是结果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
彭丽君:是的,因为通常是模式,不是内容,才能延续到。 就是刚才说的,不知道为什么埋在土里,突然间会出现。 2024年我在 Cambridge,九唔搭八经过,“啊”,突然之间叮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看到一些2014年见过的事。 好像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你又会觉得,“啊...... ok。”
Occupy 又不是完全即兴,每个地方都会建立一些规矩。 如果你们记得2014年,到最后很多帐篷是没有人的,纯粹是用来霸路。 但是大家其实又知道,多多少少都要有些人、所以会讨论最低的留守者人数。 在今年美国的 occupy 也有相关讨论,究竟每一个 tent 里多少时间要有多少人。 这些可以是很无聊的 rule,但我觉得已经有点像阿甘本讲的“form of life” 了。 Occupy 作为一个抗争模式可以很理论化,但真的要付诸实行又是另一件事,真的要在街上睡,然后一群人在一个 open 的地方重新生活,你做什么、煮什么,或者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譬如那时候经常说要尿袋(手机充电器),其他东西都不要,我看到美国的占领区也这样说的。 当然,2014的香港伞运和2024的支持加沙运动内容完全没有相关,但因为形式相似,所以有很多联系,这不是抄袭,只不过环境类似,就有这些隔空的连结。
简化的民主和自由未必还是出路
端:所以它是一个曾经美好的、有时会打开历史的窗子? 可以这样总结吗?
彭丽君:我们应该当它是历史的一部分。 如果看历史,其实绝大部份所谓政治运动,都是不好收场的,很多就被忘记了。 但它的生命不代表完结,那个政治运动的模式可能去了另外一个很不同的方向。
政治运动的诉求和思考很多时候都是一时一地的。 但是如果问会不会有一些东西留给以后的人拿来用,或者会开了原先的思维和空间,也可能会帮历史突然之间打开了一线空间,就不知道了。 总之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东西,我们应该要记录。
端:2014年有一个很重要的 point 是“共住”,大家一起住在一个地方。 “共住”的概念讲求人与人之间的连结或者互动,其实那件事是不是不必须出现在街道空间? 现在大家叫做“回到个人生活”,会不会还可以有那个思考,会不会有一些意思?
彭丽君:会的,不过其实你问我,我现在最担心、最不舒服的,不是政治不是经济,那些其实都是很 fleeting 的东西,世界各地都是,可以变得很快。 但是我有一点担心是,这几年年轻人好像很吽哣(无精打采,恍恍惚惚)。 譬如我上课,都不知道怎样跟他们沟通。 其实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其实你们在想什么?当然今天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会令到他们觉得失落,不知道这个社会向着什么地方进发、很难望到将来。 每个人都在说自己是I人,好像都在 justify 自己这个隔离的状态,而他又不需要告诉其他人自己在想什么,可能脑里想了很多东西,但没有沟通也没有行动,跟公共好像没有关系......这个我反而是最纠结的。
大家到底是怎样呢? 这几年我常在想,怎样可以令同学们对这个世界多一些好奇心,建立多一些归属感,加强大家对公共的思考?
除了大环境外,我觉得 COVID 的隔离经验是很差的,那两年对学生的隔离政策我其实觉得很错,不让年轻人上学,对他们是一个很大的 trauma,尤其是香港的居住环境。 加上现在整个世界的状态,整个世界都越来越躺平,也不只是香港的事。
日常生活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而这个日常生活必须要有其他人的参与。 当然我们并不是完全原子化,例如开 Threads 你又见到,哇,丁咁多嘢都讲一大餐。
端:《民现》讲雨伞时都提到三件事很美丽:一是民众的出现 ,由占领形成社区;二是沟通,当时大家会找各种各样的方法,还有很多元、创意的东西;第三就是“共居”,和你不喜欢的人也能一起生活。但这三件事,到了现在被尖锐地打破了。民众的出现,现在可不可以说是消失了甚至瓦解了?共居,会觉得无论是香港还是全球,这件事好像难再发生,甚至有我们没有想过的俄乌战争,以巴冲突也变成战争,香港也有黄蓝或去留的问题。 不同的人都无法共存、更不要说共居了⋯⋯而公共空间是缺乏沟通条件的。
彭丽君:是啊是啊,不知道在 Threads 有没有香港人在进行任何政治讨论。 可能有,不过还是匿名。
端:没有系统纪录,好像谈完一阵风,大家又没有见面。
彭丽君:以及有些人说的经历可能完全是假的。
端:很美丽的东西被打碎或者不复存在的感觉,这可能也是政治抑郁形成或存在的原因。 那我们处于现在的现实再去看那个美丽对我们的影响,或再去回应现在的状态时,还可以怎样去想和做?
彭丽君:例如法国大革命,现在讲起来通常是一个很美好的想象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就是上街唱歌。 但其实稍微有了解欧洲历史,都知道法国大革命成功之后的一段时间其实是一个非常恐怖、所谓的 Great Terror 的时候,很多杀戮,那时候参与大革命的很多人被收监甚至死于狱中,整个社会在一个很黑暗的状态。
但法国大革命成为民主的理想。 为何我们没有看到那些负面的东西,就直接跳到了自由和民主的美好? 这种历史想象虚构得很厉害。
如果你只因为要实现当下的政治论述而去编辑过去,是很悲哀的。
端:你自己会不会有这种悲哀的感觉?
彭丽君:我又不会,我想我这几年自己觉得生活很好,很踏实啊。
端:你怎样 cope with 这件事?
彭丽君:我觉得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东西。 如果你是一个历史学家的话,你会觉得,时间一路转变 ,社会一路跟着(变)。 你看中国历史,好像都是一个 pattern,但再细看一点,又会看到因果关系并不理所当然,每一刻发生如何导致下一刻,百转千回,不用太纠结。 我觉得现在的香港还有很多可能。
端:可不可以分享一下你是怎样找到和产生意义的?
彭丽君: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啊! 我还可以教书,还可以做研究,我还可以写一些我自己觉得想写的东西,我又可以鼓励学生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很多东西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由众人每一天的实践日积月累建立,能够成为这个建立的一份子,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实在。
我刚出版的书纯粹是讲中国的,希望回应中国的主权概念。 我觉得自己必须同时有时间和空间的比较维度,所以中国和香港,当代和历史都要同时兼顾,就是研究当代的时候,一定要有一个历史的意识,一定要有历史感你才可以看到当代的意义;但我也不想只做历史,因为历史始终是不断地被建构,所以也要记住平日生活的状态,身边人发生什么事。
香港和中国、历史和现代,这两个不同的 continuum 我都希望可以拿捏到。
在中国“主权”被讲成一个神圣的东西,所以我就问“神圣”这个东西是什么? 我觉得一定要从历史去看,现代的主权概念和古代中国的道统概念,都是统治者合法化的来源。 看历史的话就会知道,主权的概念并不是不变的,因为是人的论述, 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因应不同的人和集团的需要建立的概念。
端:刚才说,革命是主权爱的东西,但是又想限制革命。 这样说,其实我们只不过是一个 cycle,那就没有出路?
彭丽君:我觉得,很简化的那种对民主或者对自由的想象,不再是一条出路。 尤其是看到很多西方发生的事,很明显他们也很有问题,并不比我们少。 如果我们用今天西方的政治模式做 model 的话,其实完全解决不了今天世界的问题。
在香港我觉得今天还可以做的,就是跳出一些比较狭窄的框架,开辟一个较世界的视野来思考,可能大家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但最起码不要排除连结的可能。 环境的问题、AI的问题⋯⋯其实我们现处的这个历史位置是人类一个很 critical 的 moment。 如果我们可以看大一点,就可以想多一点。
端:那“革命”算不算是被你解构了? 它还可以期待吗? 未必一定要在香港的语境的,因为其实世界上都很多抗争。
彭丽君:我不会这样说,反而我们应该更多思考我们最基本的问题是什么,譬如17世纪、18世纪开始整个工业化过程可能都走错了路,甚至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整个所谓的世界民主发展,那条路可能都一样走歪了; 看到今日的以色列,咦,似乎人类完全没有在二次世界大战学过任何东西,又在往世界大战的方向走。 其实是不是有些东西我们完全搞错了?
端:好像历史地来看现在,就会觉得是一个倒退,或者是重复的一种⋯⋯
彭丽君:整个人类好像正在走向世界末日的生存状态。 所以就是斗躺平,那躺平里面能不能找到出路呢我就不知道了,就希望正在躺平的朋友去探索一下。 我只是觉得现在已有的 institution 其实解决不了问题。
端:甚至 institution 本身是这个问题的一部分。
彭丽君:对。
端: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不知道要怎样想⋯⋯
彭丽君:每一天可以在世上生活和探索,已经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端:香港和世界的议题,你有没有跟学生讨论? 他们自己怎样看?
彭丽君:分两种。 Undergrad 我比较 connect 不到。 这是我的问题。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喜欢什么,很多都会看BL、打机、追 Kpop,继续做 otaku(御宅族)。 但是在他们心底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我没了解到呢,我暂时还没找到一个很清楚的方向。
我也有很多研究生,有香港的也有内地的。 这一代的内地生的生存状态是蛮困难的。 他们很多是独生,家庭经历了一代两代的社会向上流动,很多父母都比较生活安稳富足,到了这一代,突然所有压力都来,然后整个经济好像在崩溃,又加上政治压力,对他们来说是很困难的。 所以来到香港可能是很开心的事,是一个自由和有希望的地方。 相反香港的学生就不会这样想,很多都比较悲观。
端:我们一开始其实谈到,2014年的那一代学生是令你很惊讶的。 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大的不同或变化?
彭丽君:在表面上好像是,在心底上我不敢说,香港和世界很多东西都不同了。 生活环境好像都在告诉他们(现在的学生),这是一个不开心的世界,或者是一个步向黑暗的世界。 年轻人可能某程度都在表达这件事,不会结婚,我们以前想的那种中产的思考也不会有。 因为这条路根本就不存在了,那给他们什么呢? 还有什么能令他们很兴奋? 难道政府那些打羽毛球(注:政府在中学性教育中指年轻人有性欲就要去打羽毛球)⋯⋯那是怎样呢? 政府那些(话)得啖笑,又不给他们一些空间去思考,那还有什么可能性? 所以是困难的。
端:你个人有没有比较失望悲观的时期?
彭丽君:我自己最不开心是在2021年,因为唐英杰那件事,我有份协助(注:香港国安法第一案,彭丽君协助李立峯、李咏怡两位专家证人做庭上报告),所以他出来(判)九年那一刻,我真的很失望。 然后就 47人(案),苹果(案),2021年头我最差。 2021年年中我就去了美国大半年,就发觉,哗,怎么美国好像还要差,我记得跟一位美国也是教书的朋友谈,她说在美国如果天天留在自己的大学和小区生活还是很可以的,但只要稍稍打开门口望望外面的话,就很难顶得顺自己的小确幸,这不是跟香港一样吗? 其实世界很多地方都是一样的,我不是比烂,只是觉得自己在香港似乎还是有一点点的意义。
这个都很重要,所以我说一定有一个 perspective,虽然活在当下很重要,但如果你只 stuck 在当下,但如果你被某一个当下的情绪完全笼罩,就不能跟其他人和地 connect。
端:你以前对情感政治是持比较保留的意见,现在呢? 2014和2019其实给我们情感情绪上的冲击和体验很大,这些经验有没有影响你去看待情感政治这件事?
彭丽君:在近二十年的学术界中,情感政治确实是显学,主要因为政治讨论一向着重理性分析,没有考虑政治中情感强大的成分,但是,我们在这几年的香港的政治发展,反而有点被情感绑架的状态,爱、嬲、痛这一堆字成为政治的全部,是不是就是刚才所讲,stuck 了在当下的感觉? 这样就没法看到一个大一点的风景。
端:如果不靠情感、情绪,你是靠哪一种 approach 去支撑自己?
彭丽君:就是看到我们不是最差,甚至不是很差。 这不是一个很正面的想问题的方法(笑),但如果我们自暴自弃的话,怎样对得起处境更差的人呢?
端:你以前觉得学院左翼的位置越来越无聊,现在呢,觉得还会有出路吗?
彭丽君:也不是没意义,只是左右这个二元角度似乎不是一个了解香港甚至中国很好的方法。 又或者,我们不需要所有人走同一条路,而是希望每一个人走出自己的路。
现在的左翼不大能够回应到一些世界很大的问题。 譬如究竟 woke 是不是就是 progressive、好像是又未必。 阶级当然是很多问题的核心,这方面左翼的 perspective 还是重要,但一定要再在中间加其他角度,比如性别、种族。 问题一定会黏在一起。
我不觉得“出路”或“破局”相对今日香港来说是一些最有意义的问题,用本雅明的讲法,历史里面有好多好多门,有少部分门被打开,打了一条通道,但更多门被永久关闭,我们不如回头看,如果那些被关的门没有关闭会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哈哈,就是政府官员永远不肯回答的那些假设性问题。 至于出路,就自己行吧!
端:我觉得黏在一起就会见到,问题实在很 deep,那些交叉性的东西⋯⋯
彭丽君:对啊,知道了交叉性,是需要知道的。
端:那只会怎样定位自己现在的位置呢?
彭丽君:没有啊,希望做一个谦虚的人。
端:这个定位比起十年前,有没有一个很大的变化?
彭丽君:应该这样说,大家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是悲观了,就是可能像(香港歌手)林家谦说的,少年的拼劲没有了,不是等于你变了,只不过可能有时以前想得简单了,现在会复杂了,越是复杂的时候,越是知道自己可以的局限。 我自己很感恩每一天都还在写东西,还在思考,或者可以做到一些东西出来。 但那东西出来之后,有没有影响力? 不要紧啦。 有没有改变? 也不紧要啦。
我本来也不觉得自己要改变世界,只是希望带自己和带大家看到一个大一点的世界。
端:那现在还有没有帮你面对政治现状的思想资源? 或者思想家? 比如阿伦特?
彭丽君:有些东西入了脑就走不掉,例如阿伦特,现在看多了阿甘本,觉得这两套思想之间很多火花。 我自己另外一个 project 想回到晚清,想看那时候那班年轻人,面对李鸿章所谓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对如此大的社会冲击,那时的他们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历史保存
端:再写香港你想写什么?
彭丽君:法律,我觉得这几年香港其中最大的转变,就是对法律的看法,我们现在每一天都在回应《国安法》,以前大家觉得法律是法律,一条或一堆条文,不要犯法就好了。 现在经历了《国安法》,发现原来一堆法律可以影响生活的这么多东西,为何面对这个法律,香港人的心态突然改变得这样厉害? 为何可以让整个社会翻天覆地地自我调节? 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很 fascinating 的问题。
当然,现在的香港,出版是比较紧张,尤其是中文出版,无论是资金,出版社或发行都有很多顾虑,但我自己觉得学术出版现在还是没有很大压力,只要大家继续固守学术的规范,用有信誉的学术渠道出版,通过正式的评审过程,应该是没有大问题的。
端:所以 keep 在象牙塔里,静静的?
彭丽君:但那些东西好重要。
端:好像唯一出路⋯⋯
彭丽君:那就糟糕了,千万不要这样想⋯⋯
端:就不是谈论个人幸福,是谈论历史保存。
彭丽君:那是对的,路是人走出来的,大家都要学走路。 说真的,很多人跟我们说,甚至是国内的人都会说,现在香港没有了学术自由,无疑我们都多了很多包袱,但说完全没有学术自由也太笼统了吧,也对不起很多依然在香港兢兢业业做学术的人,无论我自己,或是自己的学生,我都希望大家在这样一个时代,更应该认真诚恳地做研究,行动和思想都一样重要,不同的时候就做不同的东西。
國內一直在政治張弛之中找縫口,不停在試,就大概能夠拿捏之間的灰色地帶,相對來說我們在香港是第一次面對這種政治審查,所以退得很快。其實我們社會是不是也要有一條不能再退的底線呢?當然壓力是真的,但我們大家都要學習在中間去做一些比較遊刃有餘的事。
当然我在象牙塔里说话好像比较容易。 你们都经历很多,一直尝试,你们也还在啊。
端:就是越来越少一起尝试的人。 上面我们讲了很多变化的东西,在你所研究的范畴,有没有一些你觉得没有变的东西?
彭丽君:都多的,例如城市和人的质地没有变。 作为中国和西方之间的一个临界点,香港这个位置没有变。 2019之后发生的事更加明显,中国政府还是要保持香港继续做所谓国家的出口,他们依然要通过香港和世界建立关系,但是又不想香港变成西方、或者敌人。 所以中国用很多方法将香港继续保持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下,但是又确保香港不是中国。
端:但是无论是外资还是外媒,现在都开始觉得香港在慢慢和中国拉近距离。
彭丽君:所以大家有不同的看法,半杯水,有些人觉得香港现在越来越像中国。 但是我觉得中国政府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想香港继续在他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中国政府还是在说一国两制是要履行的,只是一国两制是在改变的,或者某程度上他们觉得由香港发展的一国两制不行了,要停。 但是一直以来我觉得(定位)是没有变,香港还是一个战略位置。
只不过中国本身的政治变了很多,整个世界也差了很多,美国和中国那个敌对关系,跟1997年是完全不一样的。 香港在这样的状态之间,很多东西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我们这个位置很脆弱。
另外一样东西我觉得没变的就是人的本质。 我们可能没有了很大一部分 civil society,但我们还有某一些香港的 civility,一些基本的对人的尊重、对公共的尊重。 譬如进去地铁,可能大家都知道,内地是没有很大的空间尊重感,大家会黏在一起,没有一个基本的距离。 但香港那个距离还在。 去到这些最基本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觉得2019年没有根本地改变这些东西。
现在很多人都担心广东话会不会越来越少人讲,是又不是,香港广东话文化可能真的在弱化,这是历史的一个趋势。 但我觉得广东话并不是没落,因为香港的广东话文化还是很强的。
端:你刚才说想知道晚清的人应对很剧烈的社会变化心态是怎样,现在有没有一些已经觉得很有印象的故事?
彭丽君:我刚写一篇文章是讲王国维,看他二十多岁的时候看什么书,问什么问题,作为一个年青人,他本身国学的底子很强,但也很主动,用自学的外语,同一两本日文鸡精书,就直接看外国很深的哲学思想,直接拿一本康德啊、尼采啊、叔本华来看。 我觉得那些东西很感动,他只是二十多岁年青人,但已经在问一些很深的问题,最重要是那些问题是没有人问过的,因为他真的是第一代去看那些西方哲学的中国人。 所以他问那些东西是新鲜的,觉得很厉害。
端:我们可不可以总结你学术上最深爱的就是,人怎样在历史中做反应和受影响?
彭丽君:可以这样说,可能会变成“没有出路”。 但没有出路也有生命(life),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很值得庆祝的东西,而路就是生活中走出来的。
端: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香港精神是什么?
彭丽君:我乱说,比如是 SLDPK 这样的东西(注:2024香港潮语,“笑X到X街”的英文释音,后来被食字玩成其他意思)本来是一个粗口的简写,后来变书面语,再在流行文化里面打几个圈,去到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去因着不同的问题回应乱讲一通,大家笑得很开心,可以是“少年的拼劲”,也可以“成龙打保锜”,好无聊,又好 amazing。
这些东西,我们应该继续去拥抱,我们要继续去实践这些可能好无聊的所谓创意,香港其实某个程度是很压抑的,很不鼓励 creativity,但有些位会很 creative,又会令你觉得,OK。 香港也不是很差。
端:那种玩或者游走,那种灵活。
彭丽君: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