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十年:雨伞运动里的中学生,那些曾经“被时代选中的细路”

“我觉得上天安排他们承受这么多的苦难,最后会有好事情发生的。”
2014年,香港中学生在雨伞运动现场留下的影像。

【编者按】从2014年到2024年,个体与社会、记忆与历史之间的剧烈碰撞,迸发出对庞大体制和个体生命的许多诘问。香港由雨伞运动走过十年,是时候沉淀出答案了吗?

十年的时间,足以见证香港社会民众潮涌潮退,各种思想和行动也历经多重的拆解和重组,在不同人的生命中打开了、关上了许多门。 驻足这地回首,或许仍然没有答案,但我们尝试去描绘十年如何过去,又如何存在于每个个体当下的一呼一吸,成为未来的寻路依据。此文为端传媒“香港十年”专题系列第三篇,共六篇报导、影像、访谈及互动专页陆续推出,敬请留意。

十年前的雨伞运动里,经常出现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他们的身影甚至成为运动的标记,引发“学生光环”的争论。这篇专题访问了4名香港青年,他们是十年前处于运动中心的中学生,生命由此开启巨大的变化,并各自走入了不同的路径。

沉淀过去的经历,他们有人思考疗愈的可能,有人认为自己变成了“自己讨厌的大人”,有人希望继续省思新时代下怎样去创造,也有人跑到加拿大一个角落希望专注照顾自己。

当十多岁的生命,在成长时期遇上外在社会的剧烈变动,加上内在不断更新的价值观,他们长成了哪种模样?他们还喜欢自己吗?他们如何和自我对话,理解自身的改变?以下是经过记者整理的受访者自述:

我的疗愈是做事,去见人

何嘉柔,26岁;十年前16岁,中四学生

以前我没有清晰的政治立场,我的 starting point 是928。那晚我去了剪发,因为被老师捉我头发过长。我在 Salon 的电视上看到放催泪弹,很混乱,很多烟,大家不断在跑,又有咻咻声和尖叫,好像打仗。学校群组有老师传来录音,哭着说现场很可怕。

翌日我跟同学买了水、眼罩和伞,第一次到现场,发现原来可以有这么多香港人为着同一件事坐街,没有人会觉得“香港人有能力或者自由去选择特首”这件事是错的。但是,与其说我 focus on 有没有真普选,我觉得928对示威者使用武力是滥权,原来争取真普选,就代表可以被这样对待,我开始思考权力和我们之间的关系。

11月30日,双学(学联和学民思潮)升级行动(包围政府总部)那夜,很多画面我都记不清,记忆是一格一格,断开了。现场突然哄动,我往隧道跑,有人拉着我,叫我不可以这样走,会被警察包围的。然后我捱了一下警棍,便跑掉了。回家后,我看到后腰有个瘀痕。我没有被捕的概念,但害怕被打或者食催泪弹。不过,那一刻我感受到——原来那种痛是这样的,也消化了恐惧。 如果我能消化恐惧,便更应该走出来。

占中的收尾很突然,我很迷惘。那时建立了新的认知,对警察、政府、中国的……但没有机会整理。 我突然醒觉了,但是下一步呢?之后学民思潮招募伞后义工,我便报名了。我原本想读文学,不过2014年对社运有了 passion。考虑过后,觉得自己没能力将政治变作生活中的 full-time,社运和社福都提到“社会公义”、“追求自由平等”,所以我中学毕业后去了读社工。

2016年學民停運,眾志成立,我沒有加入,因為有恐懼,對政黨沒有想像。一年後,反東北發展案和衝擊公民廣場案出了判決,很多核心人物被捕和坐牢。我仍然很想做一些事,便加入了眾志,是情緒導向的。2019年我副學士畢業了,本想看看自己可以怎樣參與,但初選之後不行了,我就去做社工。

2014年9月26日,金钟政府总部,学民思潮发起中学生罢课。 摄影:当年的中学生

很地狱的,我找到一张合照,在被捕人的脸上打交叉,十多人只剩下一至两个暂时没事,是灭党式的惨淡。2022年前,我上班、探监、又患上肺痨,要吃药,人生很混沌。探监只有15分钟,哭也不够时间。而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夹钱、帮忙想怎样付律师费。

“我由2014年开始醒了,但一直没有得到什麽。我们未成功,但是要完结了,还要经历很大的打击。”

何嘉柔

当社工时,我做性暴力的支持工作,有 service user 被强奸,警察会问:这是你的前男朋友,你是不是想报仇才报警?2019年后不单止是大政治有改变,就算是政治以外的事,因为环境不许可,做这些 liberal 的教育也很难。当然也有制度外的教育,例如我拍 YouTube,但我已经没有这心力。

我由2014年开始醒了,但一直没有得到什么。我们未成功,但是要完结了,还要经历很大的打击。撇除社运外,我没有建立什么值得骄傲的。我想要去 pick up 人生,所以决定去英国读书。我走了,未必可以来探监,不知道几时可以再见——我最初没有跟还柙中的人说,这件事沉重到没办法开口。

我怕大家觉得我抛下他们,因为我在一个自由国度探索人生,但最可怕的是,他们很大机会要坐牢,人生便定格在那岁数,而我想象不到没有他们,但我仍然在过日子。我到埗后给之锋写信,写3页,他回信写6页。他很正面说:所以你要多写信,让我更 involve 在你的人生里面。他才是里面的人,但仍然很有力量,甚至把力量传递回来。这好像一个疗愈的过程。

2023年,我剩下的朋友也被捕了。我平时会避开不想,但睡觉时发很多无厘头的恶梦,一些是回到香港,然后要找方式逃出来,也有日常的——回到旺中逛街买衣服、坐巴士回沙田的家,也梦到过同伴生我气。 我经常梦见跟妈妈吃饭,醒来在自己房间,怎去 move on 呢?我们有没有被忘记、有没有不被看见?

“他们问:我们有恐惧会不会很衰? 我说:每个人都有这种恐惧,没有人会责怪你们。这有点像我向黄之锋求肯定:我走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衰?”

何嘉柔

在英国,我在做为香港人提供情绪支持的工作。香港人没有其他人想得洒脱,来到英国后,有的人很恐惧,怕回不到香港,甚至 dissociate 到一个地步,不去跟香港人社交。我是他们眼中最撚惨、回不了香港的人,他们问:我们有恐惧会不会很衰?我说:每个人都有这种恐惧,没有人会责怪你们。这有点像我向黄之锋求肯定:我走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衰?

我的 healing 是做更多的事,见到不同的人,感觉没有那么孤单。 我来自单亲家庭,以前会想象30岁前生小孩,跟猫猫狗狗、或者 partner 一起建立家庭。 朋友坐牢后,生命的感觉变得很重,不再那么简单只属于自己了,社运必然成为我的 full-time。 那时刚好有朋友怀上小孩,我觉得这件事很恐怖,便装了子宫环。

晚上金钟占领区,从夏慤道拍下的海富中心行人天桥。 摄影:当年的中学生

这十年,我从没觉得自己做错事,但觉得对不起家人,很多后果都是他们承担。母亲在大陆出生,我们关系很好。2014年时,她反应很大,说我很晚回家,有晚吵到说要跳楼。后来她不触碰政治这部分,同时也尊重我,知道我想为香港好,“但是做还做,都要爱国的,或者不要那麽过火。”

某程度幸运的是,父母离婚了,如果妈妈情绪很大,我会找爸爸。伞后我参加(旺角)鸠呜团被带去警署,我找了爸爸接我。在警署我逼自己倔强,但一开门看到爸爸,他很紧张问我:他们有没有打你啊?有没有虐待你?我忍着很久,一见到他就爆哭。

对于我离港,妈妈觉得好啊,“浸一下咸水”(出国留学),读完书就会回来了,是笑着送机的; 爸爸有心理准备我未必能回去。 那时我不敢回头看。 之后听朋友说,爸爸哭得很厉害。

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苏子言(化名),27岁;十年前17岁,中六学生

中学时,有些人形容我这个人“很政治”,就是那种上通识课会被老师问问题的学生。之前我偏好公民党那种法治、专业的形象,觉得民主党很老派、社民连太市井。反国教时,香港人的本土身份认同出现,原来一班“塞豆窿”走出来也会有回响,慢慢觉得有 alternative。

2013年元旦游行,我去派 IES(通识科专题研习)问卷,题目是以学民思潮做例子,讲社交媒体怎样影响青少年的政治参与。他们喊“学生运动”,无畏无惧。 我喜欢看《三国演义》和三国历史,觉得历史人物做了很多去改变世界,原来呢单嘢(这件事)不是“中二病”,社会谈政改、真的在变化,“山雨欲来风满楼”,便加入了学民思潮。

9月末,我去了科技大学的 Info day,有朋友说去港岛看看,但家人勒令我回家,没办法啦。回家后,大家都不说话。吃饭时我聚精会神看新闻,父母说:“外面很危险,你千万不要出去,你迟点要考文凭试,如果被抓了,你叫黄之锋养你吧。”入学民时也吵过架。妈妈觉得政治很乱,不要碰;爸爸觉得搞政治要付出代价,你是不是想做李卓人?我没出声,因为我真的想要做多些,回应的话一定会惹麻烦。所以整场运动,我只去过现场几次,行动是在学校。

928的第二天早上,在 morning assembly,学生会安排了发言。我“博懵”上台,当时脑袋一片空白,讲稿皱掉,上面预备好的内容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我们也要维持和平理性,那我们要罢课。”想起来,原来好尴尬。

香港科技大学内,呼吁学生罢课的横额。 摄影:苏子言

但走上讲台前,训导主任把咪高峰拿走,叫我下来,然后让我见副校长。回到班房,班主任叫想罢课的同学举手,我扫视一下,原来有其他人举起了手,原来看似不太关心的人都是想做些事的。那次差点走上台,是我中学六年来其中一件自豪的事。另外一次,我跟同学挂了“我要真普选”横额,要见校长,又可能会被记过。不过最后学校说我要考 mock 了,就算了。

“从前雨伞运动很流行一句‘村民唔系咁谂’。 那村民是怎么想呢? 你要走进社区,跟街坊、学校、社福机构、店铺去聊天,这是我做区最 enjoy 的事。”

苏子言(化名)

伞后,我觉得有两条出路:激进化,或者走入社区,将民主理念散出去。

毕业后,我考上政政系(政治及行政学系),在退联潮期间选上学生会,想“撼庄”(指同时有两个内阁竞选)。参与变革,也是虚荣心作祟,觉得做学生会好像有地位,会与众不同。学生会做的事,就是将同学对校政、社会事政和学生会的意见,想办法放在一起,推一个 solution。那时我认识了当选的伞兵区议员,觉得大家做的事很类似,所以我开始想选区议会,甚至想过十年、八年后去选立法会。

我加入了一个伞后组织,开始“做区”。从前雨伞运动很流行一句“村民唔系咁谂”。那村民是怎么想呢?你要走进社区,跟街坊、学校、社福机构、店铺去聊天,这是我做区最 enjoy 的事。做区很去政治化,先做好实事,当天下有变时,一个有地区基础的议员做到的事情,一定比一个有水份的人多。

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本土派,那我们要告诉别人我们能做出成绩,告诉街坊我们不是“柴娃娃”,可以解决社区问题。对我来说,2016年是关键的一年,“鱼蛋”(新春旺角骚乱)、梁天琦新东补选、立法会选举,直到“梁游”(梁颂恒、游蕙祯)被 DQ。这些事的意义,就是我们是一群不能被忽略的人,我们终于不是那么边缘了。

2014年只是启蒙,但觉醒是在2019年。我一早准备参选区议员,如果没有反送中,我预计自己会输的,但选上了。不过之后的半年时间,我们都在处理Covid,其实是做民生工作,没有时间做政治。这环境之下,国安法、47人案、《苹果》倒闭,19年时大家都说要争取什么什么,之后没有人再敢说。

金钟占领区,海富中心天桥上的横额。 摄影:当年的中学生

这比“雨伞后遗症”严重十倍。雨伞是瞓街三个月也生不出事,但2019年是没有了空间。在区议员宣誓风波中,我没了工作。本来很多事都 kick start 了,巴士路线重组、地区设施更新,但完成不了。不过,最后留下的 legacy 是群众力量曾经为社区带来改变这回事,这对街坊来说,比实际设施的改善来得深刻。

之前我跟大家很强调说不要走,不主动跟人说议员可以帮大家副签BNO。但初选案后,我改变了想法,太多事不能做了。如果我们今天在香港,我会不会跟你做这个访问?现实的考量是,我们这些人不会有公司敢请。我离开了香港,去加拿大。

“一个人变成自己讨厌的人,过程中一定被现实压垮很多,要你去妥协,因为你要生存。”

苏子言(化名)

初时,我去应征做省议员助理。省议员的工作集中在当地的医疗、教育、交通,我在 CV 上写我当过区议员,面试也有谈过,但结果没下文。后来我听说不同类型的议员,都可能跟中领馆有联系。我告诉自己,在香港做议员、参与政治是曾经的事,现在要面对现实。那是一个过程,一开始我会去找社区工作,看看香港人集会,但慢慢地被生活的事 occupy,而你跟这片土地的连结变薄弱,再没有资格说什么。身边的香港人即使政治立场相近,但都有默契不提2019年。

现在我在金融业工作,每天见客和跑数,跟之前一样说很多话,但我不喜欢。十年前的我应该很鄙视——满身铜臭、为数字跑人生、对社会没太大正向意义。

“不要令自己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大人。” 以前理解就是热血的理想青年,长大后不要没有火。现在沉重很多:一个人变成自己讨厌的人,过程中一定被现实压垮很多,要你去妥协,因为你要生存。现在,香港政治不是我的 priority,priority 是我要打多几多份工、交几钱税(至少也要两三成)、交租,加拿大很闷,也要想一下周末去哪里。 是很“黎生”的。

(编按:2019年反修例运动期间,网民呼吁“三罢”争取五大诉求,有电视记者采访到一名黎姓市民的想法,他不满示威并说:“我嘅诉求就系想返工,冇其他。” )

我认识有人放不下,在香港做不到议员但继续做区,打几份工自费派东西给街坊,或者在晚上开街站,另一种人是找空间讲想讲的事,但很郁郁寡欢,不知道为什么付出这样多。我没条件去思考这些,是咕一声吞落肚,要面对这边的问题。例如觉得很孤独,就在Threads约朋友,搞活动,吹水吃饭、玩一下board game。不谈政治,是为了认识朋友、轻松一下。

幼稚园毕业是 SARS,小学毕业是猪流感,中学毕业就雨伞,大学毕业就反送中,出来工作时又 Covid 又移民潮。我觉得上天安排他们承受这么多的苦难,最后会有好事情发生的。

我出生于97年回归前,没有 BNO。在我每个人生关键节点,都恰巧遇上社会大事,幼儿园毕业是SARS,小学毕业是猪流感,中学毕业就雨伞,大学毕业就反送中,出来工作时又Covid又移民潮。97年前后三四年,其实这代人所经历的很相似,跟这个地方的联系很强。现在他们各散东西了。 但是,我觉得上天安排他们承受这么多的苦难,最后会有好事情发生的。

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大家会相信这件事。如果大家心里或者 DNA 里面有这个记忆的话,故事会继续下去。

2014年10月1日晚上,金钟占领区。 摄影:当年的中学生

在这个时势,要自己创造

Sasha(化名),27岁;十年前17岁,中六学生

2014年我没去过占领的现场。如果有人带我去,我应该会去看一下。我当时有点害怕,一来是安全问题,二来未想到怎样面对跟父母在政治上起冲突。我从没做过这么“出轨”的事。当时的我连夜街都不去,放学就回家,除非有课外活动。我来自中产家庭,爸爸是专业人士,我读的小中学都是他选的,都是名校。虽然他会给我选择,但 option 是他想出来,你想不到,你就去学体操。

“如果可以跟17岁的自己对话,我会说,不要那麽听话、不要那麽乖。”

Sasha(化名)

现在回想以前的自己,都几“戇鸠”(傻)。2012年反国教,我是“港猪”,想着如果示威者或民主派学生说国民教育、中国民族身份认同是洗脑,那灌输民主价值是不是也可以叫洗脑? 但讽刺地,我在高中被朋友拉去玩辩论和 MUN(模拟联合国),开始去想世界的政治,但对香港冷感。

到了2014年,时代迫你思考多点,我很想 figure out 怎样去看香港政治。占中争取的东西很基本,但我不懂得判断手段的对错,自己应不应该接受。占领是堵路,人家上不到班,但香港是很高效城市,这好像在伤害香港。那时的我很迷惘,身边这么多事情发生,但是我不知道怎样自处。不知道是压抑了情绪? 又或是说服自己:算了,你温习吧,快要考 DSE。我不安于那环境,但没有契机主动去做什么,就这样得过且过。

如果可以跟17岁的自己对话,我会说,不要那么听话、不要那么乖。

中学毕业后,我去外国修读政治哲学经济。大学期间有两次工潮,一次是争取改善清洁工待遇、废除外判制,另外是大学教师的退休金改革。我最喜欢的老师搞了为期三星期的“teach out”,即是堵着校门口上课,让对罢工有保留的师生可以用相对温和的方式参与其中。我那时想着清洁工的事,便索性搞个 session,叫清洁工来分享,让同学看见他们,也想促进不同阶级劳工的团结。

所谓的 politics 在你校门前发生了。它很单纯的,你知道公不公道,对还是错。接着你有 moral 的判断,就找些事情去做。那一刻有点从以前的自己解放出来——那个觉得要想清想楚、有理论才可以行动的自己。当地的运动中,有几句口号很常见,比如“No justice, no peace”——你不给我要求的东西,我们就嘈下去。 哇,这么理所当然的? “搞事”的方式不只是我认识的示威游行、堵路。有次不知道谁带了一套鼓过去政府大楼门口“铿”,全日嘈到仆街,原来这也是 action,你可以自己找件事做。

学校外墙上,我跟同学悬挂的“我要真普选”直幡。 摄影:苏子言

回香港后,我在一间NGO工作。他们关注劳资矛盾议题,很多论述是从经济方面,谈分配公义、基层关怀。接触后,我觉得香港面对的问题,不单止是政治上的不民主或者公民权益不够,也有社会和经济问题。不过我在这条路摸索一年多后,2019年的香港,回到了最激烈的政治矛盾。

“我很想参与这件事,跟他们找一条‘保持更阔的社经关怀,但可以跟社运合拍’的路,或跟摸索过这条路的人学习。可惜的是,这契机未开始已经结束。”

Sasha(化名)

那时有和2014年不同的自处问题:我要怎样 pitch 社会议题?例如8月有催泪弹打中杨屋道街市,工友要清理,你讲劳工议题吗?可以的,但不会有人理你。我知道社会关怀和政治是环环紧扣,但未梳理得很清晰,也说不出那个关系。之后,很多新工会成立,有的有很强烈的政治诉求,又会 combine 自己的专业,谈职场问题。那时我觉得很厉害,好像见到一个窗口,令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不要那么割裂。

我也加入过一个公民团体,但一进去,它就解散了。那时多了年轻同事,他们跟近年社运接近点,可以将较有经验、已发展一套做法的员工“拉前啲”。我很想参与这件事,跟他们找一条“保持更阔的社经关怀,但可以跟社运合拍”的路,或跟摸索过这条路的人学习。可惜的是,这契机未开始已经结束。但我很感恩认识了他们,大家有份天真的傻劲,选了这个地方,“努力冲啲嘢出嚟”。

近几年,我做过仓务员、做铺面,也有在NGO负责短期项目、在大学当研究助理。可能当时未找到最热衷的范畴,或者没一份工做得长,没有机会去浸,找新工作时觉得自己很 unqualified。

另外我也很挣扎:继续做 NGO,还是洗底?最近见工,是一间较保守的团体,大老总面试时,问我会不会跟一个这么温和的团体不合拍?咁样问都唔知佢想点。我尽量厚道地答:“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健康的公民社会需要有不同路线、不同策略的团体。何况现在,唔通冲出去死咩(难道冲出去死吗)?” 我未收到 offer,应该是没有了。

我从小到大都是高材生,去外国读书读神科,读这科的人不少会去从政、做官,是一条精英的路。然后,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为什么没有好好把握自己的能力、得到的资源和机会?好似没有走一条“顺理成章”的路,“糟蹋”了自己。父母的话,我近年搬出来住,可以不联络就不联络,所以他们不知道我的工作状态。我母亲跟我讲过:“为什麽你现在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我是不是后悔走这条路呢?不是的。如果要后悔的话,是后悔没有去得更尽。每份工作都可以努力点,或者主动点,做属于自己的 project。我想过当记者,弥补我2014年的不在场,但爆“桥”(采访题目)很辛苦;政党的话,我不相信爬到有权力的位置去改变世界这一套——你只会被世界改变。

“为什么要想清楚才行动?这是我的课题,尤其在这个时势,是要自己创造。”

Sasha(化名)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我应该要做什么,才对得起自己和这个地方。但为什么想这么久呢? 没理由过于受时势影响的。 就是废啰,为什么做不到更多?为什么要人带你占中?为什么要想清楚才行动?这是我的课题,尤其在这个时势,是要自己创造。以前,部分工会聘请员工去组织工友,所有行政跟 casework 掉给这个人,但工友没转化成行动的主体,有事只能向员工求救。现在没资源了,原本被组织的人变得更需要自发行动了。

这也在迫我不要再等,要自己摸索一些方法出来。

金钟占领现场。 摄影:Alice

与其困在漩涡里,不如 move on

Alice(化名),25岁;十年前15岁,中四学生

我不相信“我们是被时代选中的细路”这些 bullshit。 我们是不幸的人,出生之后,香港好像不停地走下坡。

雨伞前,我不清楚香港的状况。 2014年,我跟一个热衷时事的中学师姐去七一游行,是人生第一次,因为好奇。 原来有人会为一些事,天时暑热走那么久,还带一家大小。 同一年还有刘进图(《明报》前总编辑)遇袭。 香港很安全,为什么一个新闻从业者可以无缘无故被人袭击?社会好像有些问题。

“我一开始只是想去撑场。后来发现大家很和善,我建立了 network 和归属感,觉得自己正在 contribute,这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所以不想离开。”

Alice(化名)

928我在做功课,看着TVB的直播,然后我停下来,呆了。 “香港出催泪弹? 什么是催泪弹? 我都没听过。” 金钟是商业区,周围都是高楼大厦,突然间一片烟雾弥漫。戴耀廷说占领中环启动时,我不清楚是什么事,只知道有人出来抗争。我觉得我要站在弱势一边,便有动机去了解,后来占领区有公民教室,有人讲解政改、公民抗命。

占领区有很多涂鸦,有自修室,还有派食物的好心姨姨。那里是个很 organised 的“村庄”,每个人都有任务,我在“东防”湾仔那边,占领区的尾端,负责看看会不会有警察冲进来。占领的人会吵架,但是争执完会返回岗位,都几搞笑。我一开始只是想去撑场。后来发现大家很和善,我建立了 network 和归属感,觉得自己正在 contribute,这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所以不想离开。最重要的是,有很多人做义工,这么热的天气去“瞓街”,感动了我。

11月30日是星期日,晚上双学升级行动。我没想过要站得前,但人不断迫上来,就会被愈推愈前。我打开雨伞,很怕被喷胡椒喷雾。家人传来长篇讯息叫我回家,我在想着,翌日逃学要被骂了。但我不可以走,因为每天跟你打招呼的人,都可能都在附近某个角落,跟我做着差不多的事。我不想因为恐惧而离开他们。

回校后,老师说:“这个时候你应该要好好读书,读完书后,你有能力时,你才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现在会想,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是那个自己吗?会不会已经被社会洗礼,不再是当初坚持政治信念,追求社会公义的自己?

伞后,我加入了学民思潮的“学生支援团”。很白痴,很“中二病”,就是觉得做得不够,要为香港做更多,换个身份摆街站。后来读副学士,我选了跟政治相关的科目,也觉得这一科升上大学的机会大点。学校规定要实习,我便在一个民主派议员的办公室当助理。

第一次尝到催泪弹的滋味是在2019年。我一打开口罩便看到血,喉咙和皮肤似被火烧。我那时在想,2014年失败了,不知道香港几时又会有这么大型的运动,所以我要 involve 更多。十年前我像“黄丝 auntie”,角色是声援,不会思考路向,也不会参与讨论。 但2019年没有 leader,我可以参与讨论。

学生自制的黄丝带,在校内派发。 摄影:当年的中学生

2019年尾,我成为学生记者,看见以往和我行动的同伴被捕时,我很慌张,又责怪自己:如果没有记者这身份,我会不会救到他?我拍的画面不够外面的记者专业,就觉得自己很废。有些朋友保释后变得孤僻,不想跟你说话,我又觉得我做不到什么。

那时很辛苦,读书、运动、做学生记者做议助、认识的人被捕——这么多东西加起来,压力爆煲时,我尝试过自杀。

我一开始也有去旁听初选案,但之后承受不了,接受精神治疗后慢慢 fade out,再没做关于政治的工作。议助算是我这么多份工作里面最开心的,大家都是年轻人。我很多同学想做公务员,但我不想,去选议员压力也很大,所以我想过毕业之后会一直当议助。

“我经常自责,想做些事去‘赎罪’,想去照顾被补或还柙中的朋友,但同一时间我很负能量,连自己都 take care 不到。 到了后期我想想,这心态其实很不健康……”

Alice(化名)

Covid 后,我去了一趟旅行,那里没有认识的人,不用经常留意新闻,感觉很舒服,就开始想不如离开香港。我不想去英语系国家,不想见太多香港人,聚会中话题都关于香港,对我的心理创伤和情绪不是好事。但因为想带走我的狗,所以去了加拿大一个冷门的城市。

与其困在漩涡里,不如想方法 move on,然后我可以过生活。起码情绪和健康稳定了,假如有朝一日,这个 community 再需要我时,我准备好我的心理状态或者身体去继续 involve,那不是更好吗?

现在我好多了,远离香港就好很多。2021年“后运动”期间,我经常自责,想做些事去“赎罪”,想去照顾被补或还柙中的朋友,但同一时间我很负能量,连自己都 take care 不到。到了后期我想想,这心态其实很不健康,纯粹整天不开心,又没 output 帮助他们。

以前我整个人的 focus 完全没放在自己身上,我是求求其其(随随便便)毕业的。我 miss 了很多本应要对自己做的事,现在想真真正正 take care 自己:画画、拍照、独处的时间。我相信不少香港人经历过这种状态,我希望跟他们说:好好照顾自己的情绪,不要迫得自己太紧。

“价值不是那么容易被动摇的,不是说我离开了香港,就颠覆过往所坚持的。”

Alice(化名)

最近我住的城市,有警察开枪杀死了一个黑人,有人去抗议,我报名说我可以帮忙做文宣。价值不是那么容易被动摇的,不是说我离开了香港,就颠覆过往所坚持的。我因为压力而脱离香港,不是说我放弃了——不过就算参与这么多,我也不觉得自己是加拿大人。奇怪的感觉是,我会跟人说我来自香港,但我对这地方有爱有恨。

如果当年没有参加雨伞,后来的路会怎样?

假若我没有行动,可能又会后悔。这世界有得就有失,我得到启发、遇见生命中重要的人,但也会有不快乐的回忆、精神上的suffering,不能说有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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