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德正,基督教工业委员会干事
2021年11月13日,距离“香港职工会联盟”(下称:职工盟)解散已有40天。正当很多舆论认为,香港劳工运动因职工盟解散而受到重大打击的时候,数以千数foodpanda外卖员因减薪和各种待遇的问题,发动了罕见的大罢工。
这次大罢工广受社会关注,很多媒体有深入报道。一方面,作为近年新兴工种的食物外卖员,其苦况首次被深刻披露,尤其饱受电子平台全面操控的剥削手段,令人惊讶;另一方面,职工盟刚解散,随即就有大罢工,这意味著什么呢?有媒体形容这是「后工会时代」、「没有大台(核心领导)」的罢工。
这可以有两个意思:一. 积极争取劳工权益的职工盟刚解散,工人就随即能够摆脱对工会的依赖,自发罢工,而且搞得有声有色;二. 随著人们意识转变及资讯科技的进步,搞工会和组织群众的时代已经过去,劳工要争取权益,事前不需要大费周章,只要网上出现契机,时辰到了,大家就会自动自觉站出来,自发罢工。从以上两点,可以大致得出一个“后工会时代”的概括描述,就是,工会不再重要,纵使凋零,甚至解散,都不是什么一回事。foodpanda外卖员大罢工,是否宣告了这个时代已经到来?
笔者在上一篇文章,初步分析香港罢工在什么条件下产生,以及在什么情况下会有发展及结果。本文将继续将foodpanda与扎铁两场罢工作比较,探讨被称为“自发、后工会时代、无大台”的劳工抗争模式。建议各位参阅上一篇文章,对照两场罢工的其他背景资料。
一、“无大台”罢工的土壤及导火线
现时香港劳动人口约380多万,而解散前的职工盟属下工会会员人数逾20万,香港第一大规模的工会联合组织“香港工会联合会”(下称:工联会)超过41万,假设双方人数没有重叠,则工会组织率大约是16%之多,即是十个打工仔女中,就有一、两个是工会会员。如此的工会组织率,在国际上也不算低。可是,在香港“工会运动”之中,很多工会的组织力不强,没有深厚的组织文化和动员能力,在争取劳工权益方面显得力量不足。有些工会有争取权益的口号,但并没有真正的行动,尤其是那些标榜提供服务和福利的工会,其“工会会员”往往只是名义上的,缺乏对工会的认同和了解,只是为了一些福利,给工会填报了一些个人资料,成为了工会会员而不自知。除非受到进一步、更多的福利驱使,否则他们不会响应工会的号召。至于那些只搞福利,不谈权益,甚至连福利也不搞的工会,是否算在“工会运动”之中,值得商榷。
是以,很多香港人认为,foodpanda 罢工,以及其他形式的劳工运动也可以是「没有大台」的。这类观点认为,在互联网时代,个人崛起,一切社会组织去中心化,组织群众,建构团体等举动,已经是明日黄花。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在互联网上各类平台交流资讯,及提出意见和方案,再加一点带有情感的评论,就可以发动社会议题。既然社会议题在互联网孕育,偶发性地出现,难以预测,那么,想知道有什么趋势,就在网上“睇风向”,若果有意想推动什么,就要去“带风向”,即利用各类网上平台,作出倡议和议论。
互联网对人类社会有翻天覆地的影响,是不争的事实。但社会议题并不是一刀切的,全都是没有「大台」,蝴蝶效应地,从一片混沌中产生。看似是偶发、自发的事件,及网上的各种话题和现象,也不可能脱离各种客观的社会因素,凭空出现。foodpanda罢工背后是有其历史源流,及所谓「大台」的因素,并非如天气现象一样,可以脱离社会的脉络,自然地发生。
首先,回顾香港外卖员抗争的历史。发生在小型外卖公司的,及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业行动不计在内,只计算业内两大公司foodpanda和Deliveroo的中型(同时在香港少数地区发生)和大型(同时在香港多数地区发生)罢工,自2017年至2022年,五年之内就有七次。数量之多,是其他行业所罕见的。根据国际劳工组织2022年发表的《数码平台劳工全球抗议分析》,频繁的罢工和示威是全世界外卖行业的普遍现象,主因是工资问题。笔者身在香港观察,认为外卖公司绝对地掌握算法控制权,随时改变工资水平,的确是罢工的重要原因,再加上外卖员抗争经验的累积,更令罢工此起彼伏。
外卖员是一个高流动性的工种,历次罢工的经验是如何累积的?历次罢工之间有没有承继及发展的关系?其实,除了2021-2022年的三次罢工,其他的几次罢工都可以说没有直接的承继关系,因为这些罢工的动员网络及领袖/代表团都完全不一样,但它们之间肯定有间接的关系:一方面,虽然外卖员在行业里流动进出不断,但随著这些罢工几乎年年发生,罢工作为一种可行、可供参考的抗争模式,为不少外卖员所认知;另一方面,历年最积极投入罢工的外卖员,都是重视这份工作,在业内属流失率较低的一群,他们或知道,甚至参加过之前的罢工,对此有经验或见解,特别是在罢工期间参加过公开聚集的,是最积极的份子,甚至是领袖或核心的组织者。他们在行业中不在少数,素来不满公司漠视外卖员权益,罢工的时候就是先锋和主力。
很多曾参加罢工的外卖员都会指出之前罢工的不足之处,汲取教训。2021年foodpanda罢工的其中一位外卖员谈判代表,也有Deliveroo的工作户口,2020年当Deliveroo外卖员,留意当时的罢工,他说:“上次Deliveroo罢工,大家很仓卒,谈判代表没有详细的准备,即时就跟公司谈判。最后,公司高层没有作出任何承诺,我们的外卖员代表就跟他们在一堆薯片及饮品后面合照了事!之后还要让照片广传,实在可笑!我们这次foodpanda罢工没有犯上之前的毛病,我们有充份的谈判准备,有严谨的文书工作,要公司作出肯定的答复。”广义来说,每次罢工,以至其他形式的工业行动的经验,对于关注自身权益的工人来说,多少有承先启后的作用。
相比于外卖业频繁罢工, 2007年之前,扎铁业并没有罢工的先例,但有行业性的劳资协商。
1998年以前,工联会属下的“香港建造业扎铁职工会”(下称:“工联会工会”)每年八月制定工资调整方案,向业内大承建商及大判商,如“保华”、“金门”等提出,获接受便成为行业统一工资。但1998年各大扎铁工程公司成立了“香港建筑扎铁商会”(下称:商会)之后,即取代了“工联会工会”的位置,向各大承建商及大判商提出工资方案,“工联会工会”为保持其劳方代表角色,转而以“商会”作为协商工资的对象,每年八月,就是议定行业工资的时候,一旦达成协议,则劳资双方向业内所有从业员及雇主发出通告,成为全行业必须遵守的规则。
2007年7月,“工联会工会”向商会提出了工人普遍的诉求,就是8小时工作及日薪950元。可是“商会”在8月5日左右明确表示反对,并提出日薪850元,10小时工作的方案。普遍扎铁工人知道这消息,都十分愤怒。有消息传出,说有工人坚持有950元日薪才开工,并游说其他工友,而有“蛇头”(工人组长)更开始策划罢工,好些扎铁工人已蓄势待发,随时响应。
8月7日“工联会工会”召开会员大会,有百多名工人出席,他们都不满资方拒绝工会提出的加薪方案,当中有工人建议罢工,一呼百应,扎铁业劳资关系全面破裂,罢工随即爆发。“工联会工会”秘书即场表态,说罢工是工人自发的,表现了跟罢工不沾边的态度。
缓和劳资矛盾的协商和咨询机制有其局限,纵使扎铁业有结构性的工资协商机制,当工人最逼切的权益问题不获解决,工人对资方,以至作为其代表的工会失去信心,协商机制也随之失效。这时候,工人采取工业行动,就是唯一的手段,而“工联会工会”又不愿意跟随工人的行动意愿,工人只好自行发动,自我组织起来。
再看香港外卖业,两家大公司并没设立与外卖员协商的机制。foodpanda公司于2021年罢工之后,虽然拣选一帮外卖员出任“送递团队大使”,声称是与外卖员的沟通渠道,但大使们连基本的,收集普遍外卖员意见的目标也达不到;而公司在2022年进行减薪时,亦只是派出管理层人员到各区解释,装点门面。除此以外,若外卖员有什么不满,只能在公司的电子平台反映,多数都不获跟进。外卖员的待遇和工作问题一直不获解决,愤怒和抱怨累积,当罢工爆发,多达十多项诉求项目才有机会一次过提出,给带上谈判桌。
二、“台”在罢工中建立
罢工之前,扎铁业仍然有劳资协商的时候,劳资双方以“工联会工会”及商会为代表,真的有“大台”。但是,当劳资关系全面破裂,工人声音自下而上,要发动罢工的时候,作为“大台”的“工联会工会”并不愿意执行。最初几天的罢工,有数以百计工人互相联络,一起不上班,到土瓜湾天光道工地聚集,到荃湾冲击商会办事处……正是“自发、无工会、无大台”的状态。
当时罢工的工人都焦急和激动,既不信任“工联会工会”,也不信任到来协助的职工盟、民间团体及政治人士。罢工工人处于原子状态,焦急地希望工资立即上调,在强烈的情绪和愿望驱动下,数以百计工人突然在中环雪厂街堵路,却引起公众舆论的反效果。虽然罢工的工人对此感到十分徬徨,但不甘心就此作罢。罢工第六天,职工盟介入,表示全力协助,增强了扎铁工人抗争的决心。之后,越来越多扎铁工人罢工,要令到建筑业瘫痪,以逼使资方接受诉求,也希望透过媒体,令公众支持。显然,工人要进行艰难而复杂的罢工抗争行动,不能单凭自身一方面的力量,还需要职工盟和民间团体的协助。于是,在36日的罢工中,工人代表、职工盟和支援团体三方,一直合作无间。
罢工中不同场合选出的工人代表,往往是资深的,或勇于站出来说话及承担的工人。每天的罢工集会现场,工人代表跟李卓人(时任职工盟秘书长及立法会议员)、梁国雄(时任社民连执委及立法会议员)和“干事小组”商议,作出重要决定及讨论策略。这就是扎铁罢工的「大台」,是劳方的决策和领导核心。
「大台」中的“干事小组”是职工盟和支援团体“街坊工友服务处”的几个干事所组成的工作小组,在工潮中担任核心的工作,包括收集最新资料、对外发言、与警方联系、安排集会/游行、联络支援力量和各方人士。这几个核心干事,加上一些非核心的工作人员,就是工潮中的参谋、秘书和杂工,在每天的罢工集会担任司仪、负责管理物资、操作装备、安排物流及人员交通、组织罢工纠察/宣传队。“干事小组”是工人的参谋,但不能代替工人作为罢工的主角。所以,“干事小组”的建议要跟工人商量,加以修改,才能执行。
每天罢工集会之后,“干事小组”都会开会,检讨当天的行动,策划翌日的工作,以及讨论策略。开会之后,就要为明天的工潮行动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其中一大挑战是制定每天的工潮行动的焦点内容,务求既能推进运动,激发工人士气,又能争取媒体报道,要中看又中用。
以上就是扎铁罢工的「大台」的结构和运作。15年后的2021年,foodpanda外卖员罢工,工人代表、工会和支援团体组成的合作系统,与当年扎铁罢工十分类似,是否「大台」重现?
再看国际劳工组织的《数码平台劳工全球抗议分析》,当中指出,外卖员抗争并不一定是无大台之下发生的,在北半球欧洲等地,多由工会发动,在南半球,大多数是由非正式的工人团体领导。2021年至今,职工盟解散之后的香港,尚有一些工会和关注劳工权益的民间团体存在,当发生罢工时,可以介入协助。
首先是工会。职工盟的属会“饮食及酒店业职工总会”(下称:饮食工会)一直派出干事介入各类型劳资纠纷,从个别员工个案到集体事件,都十分积极投入。饮食工会所派出的干事不多,通常是一、两人,他们都有充足的经验及有关知识,代表著工会去处理事件。从2017年开始,凡有外卖员罢工发生,饮食工会都有干事接触罢工外卖员,虽然从中吸收到加入工会的外卖员不算多,但在一些罢工中,外卖员都要求工会干事协助,成为代表团的一份子,与资方展开谈判。在2021年11月的foodpanda罢工时,纵使职工盟已解散,饮食工会的干事也不例外,成为了外卖员谈判团的重要一员。
另外,“外卖员权益关注组”(下称:关注组)是“香港基督教工业委员会”的工作小组, 2021年10月成立,当中的两、三名干事在网上及外卖员工作区域活动,关注外卖员权益。关注组成立伊始,就在网上平台察觉到外卖员正酿酝罢工,便投入协助,包括整理外卖员的讨论意见,综合为资讯图片及简短的英文及中文讯息。
当foodpanda工人代表回顾2021年罢工,谈到饮食工会和关注组的介入有什么正面作用?他们都会指出:一. 工会干事提供策略意见,而且联络了媒体;二. 关注组协助宣传及其他文书工作,两者都非常之重要。罢工爆发,一些积极的外卖员互相联络,走在一块,跟工会干事和关注组一起工作,目标就是:动员更多外卖员参加罢工,及在这个组合中选出代表团成员,制订策略,与公司进行谈判,令公司回应外卖员的多项要求。工人代表、 工会、关注组三方组成这个无以名之的「台」,影响著罢工的表现,也决定了谈判团的工作质素,直接影响谈判的结果。只是这个「台」并不是很有控制力的「大台」,而是一个网络式的「台」,笔者姑且称之为「网络台」。
受电子平台全面操纵的外卖员,互相之间是独立个体,各自工作,身份均一。就foodpanda罢工来说,这「网络台」的成员(工人代表、工会、关注组)只有横向,而没有上下从属的关系,也没有必然的责任承诺,大家就是凭信任、价值观、使命感和特定的目标走在一起。大家之间没有指令,谁在某方面富有经验、有主见、有能力,就有影响力,例如在谈判策略上,大家都听工会干事的意见;在组织行动上,要听工人领袖的意见。
是次罢工只有一个「网络台」,它要推进罢工,得以自己为中心,向工人群众传递讯息和号召行动。由于这个「台」与工人互相之间也没有上下从属的关系,所以工人群众不是“听从”上面下来的指令,而是自己思考是否响应「网络台」的行动号召。「网络台」也从工人群众的反应,得知其号召和建议是否符合大多数外卖员的意愿,再进行策略调整。
「网络台」在罢工中成立,号召整体外卖员进行罢工,及策划与公司谈判。其实,一些地区性的外卖员群体,早已组成了若干「台」。外卖公司将全港划分为数十个工作区域,当中的外卖员为了互助和维系感情而形成的人际联系网,组成了大大小小不同形式的「台」,笔者姑且称之为「地区台」。「地区台」数量不均,有些地区完全没有「台」,有些地区同时存在多个「台」,人数各异,从十几人到几百人不等。外卖员「地区台」各有不同的“风俗”、“文化”和「历史」,日常的活动就是大家在网上群组交流有关工作的资讯,有的更交流生活资讯和聊天;有的不时举行联谊活动;有的更发动过小型罢工,及集体杯葛表现不良的餐厅,不给它们送餐。大多数「地区台」都有一些能够维系众人的领袖或联络人。罢工时,这些「地区台」及其领袖和联络人,或会成为一方力量,呼吁同业参加罢工,积极投入的,更会在pandamart外聚集、示威,及会见记者,甚至发动车队游行 。
外卖员都是独立个体,各自工作,因日常工作关系,自发形成「地区台」;扎铁工人在职场上依靠紧密的人际关系,需要团队合作,产生了“蛇头”阶层。“蛇头”平时是工业结构的一部份,在罢工时成为重要的力量。
“蛇头”是扎铁工人,担任组长,在工地工作。“蛇头”们工作能力高,而且人脉关系良好,有责任心。每当工程公司或扎铁判头需要扎铁工人开工,就会聘用“蛇头”,而“蛇头”就会找来工程所需数量的“散工”扎铁工人。“蛇头”和“散工”都是公司或判头的雇员,而“散工”作为“蛇仔”,受“蛇头”指示和管理。“蛇头”除了收工资,也按他属下“蛇仔”的人数,每天向雇主收取每个名额数十元的“蛇头费”。即是说,“蛇头”带来工作的“蛇仔”越多,他收到的“蛇头费”越多。有些“蛇头”有很多“蛇仔”,光是收“蛇头费”已经够丰厚,于是不用亲手扎铁,转为管理“蛇仔”,监督施工。
跟其他的建筑业工种一样,扎铁业的基层从业员的身份可以是浮动的,一个熟练的工人可以是“散工”或“长散工”(即公司的长期雇员),他在某些时候可以成为“蛇头”,甚至承包工程成为“判头”,昨日的从属的关系,可以随著特定的工作环境和人事关系而颠倒过来。然而,这样的身份浮动性只存在于基层从业员,而一些有雄厚实力的“蛇头”或“判头”的身份和地位则是固定的,除非遇到重大变故,否则不轻易再成为“散工”或“长散工”。
身份固定的“蛇头”大约有数十人,他们作为工人精英,是介乎基层工人与雇主之间的利益集团。他们与资方的关系千丝万缕,但他们也是工人,有一般基层工人的境遇和情感。基于个人的价值观念和利益关系,有的参与罢工,有的继续找工人开工。参与罢工的“蛇头”们有广大的网络,能够发动工人参与斗争,也有可能受资方和各种利益关系的影响而改变态度,阻碍抗争,甚至成为工人口中的“奸细”、“工贼”。
扎铁罢工中的「大台」和foodpanda罢工中的「统筹台」都是工人代表、工会和支援团体三方组成,负责罢工统筹和劳资谈判,可谓“核心”,而参与抗争的扎铁工人的“蛇头”和外卖员的「地区台」,就是与“核心”关系十分紧密的罢工主力。
虽然这些“蛇头”和「地区台」都是“核心”的铁杆伙伴,但两者性质有很大的分别:“蛇头”制度和文化是工业结构的主要一环,涵盖相当大部份工人。罢工的时候,“蛇头”制度从工业结构照搬来应用,变成罢工的动员机制,因为工人平日对“蛇头”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依赖,甚至服从,罢工时较容易受“蛇头”影响;而外卖员各自工作,互相之间不必然有联系,亦没有身份高低差异,纵使加入了「地区台」,也仅止于人际联系,参考同侪对罢工的意见,参加罢工与否,都是个人意愿。foodpanda 公司在香港开业之初,认定与外卖员之间是劳资关系,设有外卖员“队长”一职,他们除了递送食物,还要负责管理属下的一群外卖员。foodpanda 将外卖员全面自雇化之后,外卖员“队长”已没有昔日的管理层身份及权力,但一些外卖员对他们仍抱有一份尊敬和重视,他们对罢工的表态,或有多一些影响力,但不能跟扎铁工人的“蛇头”比拟。
三、大台、平台、科层、网络
扎铁工人在罢工期间已酝酿成立新工会,希望在罢工完结后,继续与资方角力。罢工“惨胜”后,新工会成立,工人争取权益的行动,由罢工抗争转化为组织工会,以集体力量为后盾,与资方谈判,成为恒常的“集体谈判”机制。新工会“扎铁业团结工会”于2007年11月11日成立,是依法例注册的工会,有正规的工会架构和规章。简要地说,工会是合资格成员所构成的科层机制,有会员和选举产生的领袖(工会理事),以权利、义务、共同的目标和立场,维系会员之间的关系,令工会具有代表性,这是被称为“大台”的组织模式。工会会员责任上要缴交工会年费,依规章办事,参加工会会议,处理工会事务。按工会的科层机制,处理事务要层层上传,待工会理事讨论及作出决定,再层层下传,至落实执行。至于工会在实际运作时,其议事、决策和执行动力,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则视乎各工会的组织文化和所面对事务。
相较另一类型,俗称为“平台”的组织模式,在网上盛行,就是在当下有共同目标和立场的人们,建立互相没有从属关系,没有强烈责任约束的简易架构或联系网。平台的参与者之间有一定共识,但不强调规章,参与和退出平台亦比较宽松,有弹性。外卖员日常组成的「地区台」,及在2021年foodpanda外卖员罢工期间成立的「统筹台」,就是“平台”的组织模式。
2021年foodpanda罢工完结,外卖员与公司谈判亦完成,「统筹台」工作亦随之完结,不再运作,形同解散。这场罢工以公司接受外卖员所提出的15项诉求为结束,但之后公司的改善承诺有一部份并未落实,大部份外卖员都认为事情并未完结。所以,曾参与「统筹台」的积极外卖员及关注组都没有闲著,继续保持联系,一方面探讨外卖员的组织模式和方法,包括讨论是否成立工会;另一方面,则继续以“平台”模式进行组织,接触任何愿意争取权益的外卖员,不论是“台”的领袖、联络人,或个别外卖员,尝试建立一个互助及争取权益的网络。这个构想有别于香港一般工会的发展模式,一般工会都是呼吁工人加入工会,参与工会的活动,工会在科层架构之中开设职场支部或各类工作小组,展开组织工作。争取劳工权益的积极份子们,无论建立网络或工会,都力求最多劳工的参与和支持。参加平台或网络的劳工,没有多少权责,而参加工会的,就如上文述说,要缴费成为工会会员,并负有权责。一个工会的会员数量,就是工会代表性的指标,积极的工会对此十分重视,致力招募更多的劳工参加工会。
工业结构和工作环境对工人的组织模式有很大影响,由于外卖业的行业特性,外卖员工作时处原子状态,与同业的关系处于网络化状态,其自我身份认定则游移在受雇和自雇之间,网络化、平台化的组织形态当与之契合。而扎铁公司聘用蛇头,由蛇头带领工人,全都受雇于该公司,团队式工作。那么,扎铁工人组成工会,以科层机制运作,而工会理事和积极会员中有蛇头存在,维系一般会员和招揽新会员,也是顺理成章。
与很多积极的工会一样,“扎铁业团结工会”的工作各式各样,包括“硬性”的争取权益和“软性”的工余活动,诸如:劳资谈判、记者会、到工地追讨工资、处理法律诉讼、游行示威、聚餐、聚会……而foodpanda外卖员2021年罢工后,积极的外卖员及关注组都展开一连串争取权益的工作,包括:关注组发起外卖员网上联署,要求在疫情严重期间不上楼送递;之后又向公司递信,谴责foodpanda职员滥权殴打外卖员,并改善「分单」问题。有foodpanda外卖员车祸离世,积极的外卖员联同关注组和“工业伤亡权益会”向公司递信,要求提高工伤保障;又发起停工行动,要求启德区屋苑提供泊车位……关注组亦举办“软性”的外卖员聚餐。这一连串行动的源头,可说是2021年的罢工。
基于2021年罢工抗争及之后的组织工作,一群积极的foodpanda外卖员与关注组都积累了经验,在2022年9月,深入地讨论未来的发展。结果,foodpanda外卖员决定采取平台化,网络化的组织模式,暂不成立工会。这“网络”至今没有正式的名称,其他国家的外卖员亦有组成类似的无名网络,有的自称为“Collective”。这个“港版Collective”的建立与2021年的罢工有直接关系,如同扎铁工人在罢工后成立新工会。新的“扎铁业团结工会”成立后,与商会进行集体谈判,而“港版Collective”则发动了2022年10月和11月的两次罢工,目的也是要求公司谈判。
四、怎样的“后工会”? 工会“大/平台”?
执笔之时,英国几个大工会正进行10年来最大规模的罢工,反对通胀,要求加薪;法国各大工会也发动罢工,反对提高法定退休年龄。这些工会的大动作,对于“后工会时代”是否到来,似乎给出了一个确实的,否定的答案。
然而,一些本来就是劳工零散化的行业,似乎因为资讯科技的发展,劳工们变得更个体化,工会的组织工作更困难,香港的实例,就是饮食业、零售、文职等行业。再者,世界各地很多外卖业平台劳工,往往不依靠工会,自我组成富有弹性的非正式组织,采取自下而上的运作方式,不断的发动罢工和示威。这些趋势向工会提出了一个挑战:当科技进一步发展,平台经济(Platform Economy)更加扩大,传统工会的组织模式和手法会否变得落后?“后工会时代”指日可待?
有意见指传统工会的“大台”科层机制繁复,又要依规章办事,工会越庞大,处事越要经工会机制重重批示,缺乏效率,不利会员参与,如此官僚化的运作,令工会会员选出来的领导层与基层会员和劳工大众距离拉远,工会决策往往自上而下,会员被动地受到动员,对于工会的内部民主、会员参与度、组织力和工作效率都不利。本来,工会科层机制的设立就是代议制,为了实践民主,须遵从一些必要的运作程序。但若果工会“大台”科层机制过于繁复,行政处事繁琐和僵化,就变成了行礼如仪的“走程序”,甚至忽略了一些重要的议题,那就当然要作出改善。那么,有工会因应资讯科技发展及劳工意识的转变,参考“平台”的机制,采取网络化的组织手法,简化科层机制和行政程序,放权给职场组织点,灵活地处理工会事务,以至降低工人参加工会活动的门槛,实在不难理解。鲜明的例子就是国际上活跃于外卖业的,很多新兴工会,当中不少是平台/网络形态的工会。这些实例告诉我们,工会不必然是“大台”,也可以是类似上文提到的“Collective”。“平台”和“大台”是不同的组织形式,两者并没有先天性的优劣差异,分别只在于因时制宜,把那种组织形式用于最适当的场合。
“后工会时代”于香港,还有一个意义,就是职工盟解散,工人再没有工会可依赖,要争取权益,就得靠自己。那么,工人靠自己,可以做什么?适值2022年9月,第二次foodpanda罢工前一个月,有有学术团体公布调查,数据显示,香港有一半外卖员想加入工会。这当如何理解?
上文多次提及过工会,工会对于不同处境之下的劳工,有不同的意义。扎铁工人罢工之初,因为重大挫折感及“工联会工会”不支持罢工,对工会无望,之后接受职工盟协助,进行长期罢工。在这个阶段,工会与工人之间,是支援者与受支援者的关系,主客分明。而扎铁工人在罢工期间不断思考,酝酿了建立工会的构思,罢工之后“扎铁业团结工会”成立,工人们就是工会会员,就是工人拥有了工会,以主人翁的身份运作工会。“扎铁业团结工会”与资方进行集体谈判,并获得成果之后,这个工会实力增强,并不断协助未加入工会的工人,招募他们成为会员。这个时候,“工会”的意义,对于创会的工人和接受工会协助的工人,是有所不同的:前者认为工会是属于他们的,后者认为工会是外在的。令工人愿意加入工会,并加强对工会的归属感,至认为工会也是属于他们的,是每一个工会发展和延续的必要工作。
2021年foodpanda外卖员甫罢工,饮食业工会和关注组就接触了当中最积极的工人。而很多外卖员都分辨不出工会和关注组有什么不同,总之有“外力”帮助,都是好的。罢工结束,好些外卖员都希望加入工会,可以获得的帮助,其实,只要有“外力”帮助就可以,那管是工会、关注组或其他的名堂。扎铁罢工36天,工人在长期罢工中培养了要建立“自己的工会”的意识,但foodpanda外卖员罢工每次2天,时间太短,未足以培养工会意识。本来,在罢工之初,扎铁工人都分辨不出工会和到来协助的各个民间团体有什么不同,但随著罢工旷日持久,大家天天谈著和想著罢工和劳工权益相关的事,最后认为必须靠自己努力,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工会。(笔者题外话:有媒体记者来访,问关注组这个“工会”如何帮助外卖员。“工会”这个概念在香港社会并不深厚,可见一斑。)
因为种种原因,香港很多劳工希望有工会或其他团体做靠山,有需要时可以寻求保障,又或者领取福利,但却不想参与工会运作,更不想自行筹组工会。这种心态,就反映本文开首所说的现象:香港的工会组织率不低,但工会认知度、组织力和动员能力却很低,有些工会以福利为招徕,争取权益为口号,甚至连这口号也不提。当劳工视工会如救生圈、黄大仙一类的“外力”,纵使有多少人想加入工会,支持工会,都不等如工会俱备真正的实力。
积极争取权益,与关注组有联系的foodpanda外卖员决定采取“网络”组织模式,暂不成立工会,这除了上文谈及的原因,外卖员也考虑到,政府对工会的监管所造成的压力。香港有数以百计工会,但有劳工考虑是否成立工会时有所担忧,这也是“后工会时代”于香港的独特情况。
小结:工种相异,艰难类似
2022年foodpanda外卖员再进行了第二、三次罢工,对于香港的媒体和公众,已不及2021年罢工、「后工会时代」被提出时的亮眼。虽然以外卖员为代表的电子平台劳工抗争在全球方兴未艾,但在香港,“自发、后工会时代、无大台”的劳工抗争模式鲜有再被提及。笔者作为foodpanda外卖员罢工及扎铁工潮的近距离观察者,提出了两者可堪玩味的比较。
最后,概括两者发展至今天的状况:扎铁工人15年前大罢工,之后成立“扎铁业团结工会”并加入职工盟,年年与商会谈判。但2022年,职工盟解散之后,商会再没有与“扎铁业团结工会”谈判。另一边厢,foodpanda外卖员2021年罢工,逼使公司谈判。之后因为工种特性和社会环境,外卖员没有成立工会,但以网络方式组织,强化实力,2022年底连续两次罢工,向公司施压,但公司拒绝谈判。两个行业的劳工走著不同的抗争道路,今日都面对近似的窘局。无论是“平台”还是“大台”,“网络”还是“科层”,香港劳工争取权益都面对来自社会环境和资方两方面的阻力,还需要继续以行动去探索出路。
內容分析很紮實,雖然長度像論文,但每段均有重點,不會是重複累贅。未來如果可以再出一些與外國工運/工會運動的比較文章,可以進一步折射香港的發展現況。
非常出色的分析文章。
反政府行動可以參考其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