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张峻豪:一场还是不见地方、缺乏议题与抗中保台的负面选举

“负面投票”与“负面竞选”交织成的“负面选举”,是台湾选举史一条清晰的历史路径,这次选举会不会更深化这个路径?
2022年10月21日,高雄,高雄市长候选人柯志恩的竞选活动。

(张峻豪,台湾东海大学政治系教授)

近日,网路上有人称此次2022年的地方选举,是台湾史上“最高层次”的一场选举,因为大家都在讨论学位与论文。确实,从林智坚的论文门开始,这场选举不但向北、向南扩散了检验论文的风潮,还在中央及地方府会之间,向上、向下延烧。

而就在各校“学伦会”大概已作成决议后,这场看似失焦的选举,似乎有了回归地方议题讨论的机会,不过,随著对岸“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中共重谈对台工作方针,使得熟悉的“抗中保台”论调又回来了;最近,在台北市长选战里,“反中”甚至还变成“反对陈时中”或“反对中国”。如果说,论文事件是强化选民对候选人讨厌,进而发展成“负面投票”的起点,那么,即将开始的选战下半场,又因为“芒果干(亡国感)”发酵,使“讨厌共产党”为“负面投票”添柴加火。

因为两岸关系加入战场,使得今年这场原本就缺乏议题的选举,更没有什么讨论政策的机会。当地方选举无法重回地方,选民也只能从几颗烂苹果中挑个比较顺眼的,各候选人、各政党,自然很容易跟著这个趋势推进“负面竞选”,并从中寻找红利。事实上,从台湾当代选举史上来看,“负面投票”与“负面竞选”交织成的“负面选举”,是一条清晰的历史路径,而这次选举会不会更深化这个路径?又将带来哪些影响?值得我们关注。

林智坚。
林智坚。

“负面投票”与“中国因素”的合流

既然“负面竞选”有利于胜选,它也就演化为竞选策略当中的理性行为,并被写进选举教科书的首页。

台湾在1990年代实施普选,然基于国家认同、族群意识的政治发展背景,使得当时越推进民主选举,就越激起社会冲突。在那几乎年年有选举的时代,搭配上“复数选区制”带来的低当选门槛,抹黑造谣、言行恐吓、负面文宣、绑桩买票,成了参选人主要策略。既然“负面竞选”有利于胜选,它也就演化为竞选策略当中的理性行为,并被写进选举教科书的首页。

复数选区制

复数选区制,指在一个选区中选出两名或以上议席的选举制度。台湾在2008年前,立法委员选举与各直辖市、县市议会采取复数选区制,在复数选区制度下,不论应选名额多少人,每位选民只能投一票;其特色在于容易形成多党政治,候选人不必争取获得最高票,因此易导致选举激化、负面竞选盛行。

接著,从90年代后期到第一次政党轮替,台湾的国家认同与族群争议并没有获得缓解,共产党与民进党的对立,还让“中国因素”加入战场。“害台湾”与“爱台湾”的屡次对决,强化了“两岸牌”的效果,并在高张力的选举期被镶嵌进国家与族群议题。“中国因素”让“负面竞选”更有著力点,使这条历史路径得继续延伸下去。

在民进党首次执政的后期,“连爷爷”与“宋爷爷”相继访中,甚至会见中共领导人,开启了两岸交流新时代。紧跟著,马英九于2008年当选总统,“两岸牌”融入“经济牌”,“支不支持交流?”成为马政府时期“中国因素”的论述主轴;马英九在2012年连任,高喊人民认同他“搁置争议、商机取代危机”的作法,更是自认为“中国因素”的负面性已获得缓解。

不过,早在网路崛起的公民力量逐渐壮大,在当时,一次接著一次对体制的冲撞,集结到2014年的“太阳花学运”,让“讨厌共产党”又与“中国因素”合流,接下来,换成民进党大打“反中牌”,2014年底的地方选举,在选民“负面投票”的影响下,导致国民党遭遇自1997年以来最大惨败,由选前四都11县市萎缩至一都五县,更甚者,到了2016年的总统及立委选举,国民党所提总统候选人朱立伦,还创下自2000年总统选举以来,国民党得票数与民进党差距最大的纪录,民进党取得总统、国会双赢的“完全政党轮替”。

也就是因为全面执政,“反中牌”暂时退场,当时的民进党相继开出许多改革战线,同婚合法、一例一休、军公教年金制度等,却激起社会反弹声浪,这让国民党有了一个给选民“讨厌民进党”的机会。“韩流”趁这个势崛起,2018年地方选举搭配上俨然是民进党期中考的十项公投案,负面投票被延续了,国民党一扫阴霾拿下了15席地方首长。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选后没几天,这15个国民党籍的胜选者,马上喊出了“支持九二共识”、“成立两岸工作小组”,再没多久,高雄市长韩国瑜也考虑带职参选,与党内群雄一起争夺总统大位,

“抗中保台”其实也没离开太久,选后才一个月,习近平提出“探索一国两制台湾方案”,这让国民党的“九二共识”立即遭受挑战。再加上,邻近的香港发生诸多公民抗争,血腥画面一再上演,于是,“讨厌共产党”又归位了,蔡英文不但打败党内挑战者赖清德,也很快与声势正旺的韩国瑜民调黄金交叉,最后创造逆转大惊奇,证明了“中国因素”与“负面投票”的选举路径还是继续深埋在历史脉络里。

2019年12月31日,总统蔡英文到新竹宫庙拜票。
2019年12月31日,总统蔡英文到新竹宫庙拜票。

蓝的更蓝、绿的更绿、中间选民更中间

在蓝绿基本盘渐渐流失下,政党要让中间选民买单,最重要地,当然就是要让他们对中共、对对手阵营讨厌,才有机会。

这条选举路径最显著之影响,莫过于让台湾内部蓝的更蓝、绿的更绿,中间选民更中间;另外,也由于负面投票的持续累积,使得蓝绿基本盘都萎缩,那些投票前没有政党属性、或尚未决定票投给谁的中间选民相形扩大,并带给选举极大影响。

以台中市2014年、2018年的市长选举为例,两次大约各15%选民的翻转,造成蓝绿都曾输过约21万票,中间选民的力量让人印象深刻。若将此对应到最近一次总统大选,蔡英文与韩国瑜加上宋楚瑜的差距也是15%,蔡赢了韩加宋的票大约也接近210万票,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解释,在反中情绪拉到最高、韩国瑜的争议极强之下,中间选民几乎是全移转到了蔡英文这边,造就了史上最高得票,而这个票数,主要就是“讨厌共产党”、“讨厌韩国瑜”、“讨厌国民党”的相乘效果所致。

基于这个现象,我们或许还可以更直接地说,每次选举都有人喊出“决战中台湾”好像真有点道理,因为,不止选民人数约为全台十分之一,台中市的中间选民比例,大概也就是全台缩影。从这一次台中市市长选举,可以看得出来,在选战初期,相当有机会连任的卢秀燕,和侯友宜一样,是最早批评夏立言访中的国民党地方诸侯,而在选战后期,卢秀燕甚至常常神隐,竞选总部记者会还找人代打,很清楚地,她一定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台湾最具威力的中间选民,因此,避免让选民讨厌,避免反中因素烧上来,乃是唯一且最佳的策略。

由此来看,现在的中间选民多是以“负向投票”来进行选择,大概可以得到肯认了。在蓝绿基本盘渐渐流失下,政党要让中间选民买单,最重要地,当然就是要让他们对中共、对对手阵营讨厌,才有机会。

所以,尽管我们再怎么讨厌“反中牌”的屡屡复活,再怎么拒绝负面竞选,它终究“路径深化”下来了,并且,还穿透到多数中间选民心里。果不其然,按照最近民调,即使这次的选举依然负面又缺乏议题,还是有将近六成民众关心,以及超过七成五的选民表示会去投票。因此,一个最值得讨论的问题当然就是,这条台湾选举的历史路径会如何影响接下来的选举?以及,这条路径是否真的还是会继续深化下去?

2018年11月17日 , 韩国瑜在高雄市鳯山的造势晚会上演讲。
2018年11月17日 , 韩国瑜在高雄市鳯山的造势晚会上演讲。

“抗中保台”与“讨厌民进党”的选战下半场

当诉求反中、反国民党、反民进党的同时,却没有同时增加自己的“不被讨厌度”,胜负都还在未定之数,这是预测此次选举下半场的重要基础。

从过往的投票倾向看来,当中共对台政治立场“硬的更硬”,民进党确实占据了“反中”最佳位置,并且可以藉著“讨厌共产党”,来连结到“讨厌国民党”,这是国民党在选战里面往往动辄得咎的主因。

不过,这个单纯的假设存在重大挑战,因为,当负面选举打得激烈,过度攻击对方的成果,也极可能伤到自身,进而增加了选民对自己的讨厌度;当诉求反中、反国民党、反民进党的同时,却没有同时增加自己的“不被讨厌度”,胜负都还在未定之数,这是预测此次选举下半场的重要基础。几个过去的例子是:韩国瑜在2020年选举时,随著民调逐渐下滑,言论越来越辛辣,想要点燃“讨厌民进党”的火苗,却也同时加强了“讨厌韩国瑜”的力道;2016年民进党全面执政后,改革方案被抨击,被讨厌度激增、反中牌失灵,正成为2018败选的关键。

所以,可以进一步说,中国因素和负面竞选,在路径深化的影响上非但缺一不可,也都是把双面刃。历史经验已经告诉我们,“反中牌”加上政党的“负面竞选”,确实有机会催出选民的“负面投票”,不过,当任何一个因素被淡化,或者讨厌对方变成自己被讨厌,中间选民的翻转性就会浮现。就现在的情况来说,负面竞选的主角:“论文门”虽在全台席卷,但回力镖现象却让选民感到厌倦,已不相信任何人。另外,即使对岸二十大给了反中牌火苗,但从先前共军屡屡扰台,到最后飞弹还越过我们上头的社会反应来看,民众好像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还认为对岸不过就是吓唬一下,没什么能力打过来,可以体会,中国因素在这次选举的影响力将大不如前。

基于这些前提,过往的路径还会不会继续影响这次选举,就关乎蓝绿怎么打下半场了。对民进党而言,“抗中牌”若没发挥作用,可预期中间选民投票意愿将大幅滑落,并使选举回归到蓝绿基本盘。

弃保效应

弃保效应也称策略性投票,指的是选民基于某些理由,决定不要投给自己最属意的候选人,而改投另一名不一定立场相近,但有最大机会能改变选举结果、增进自己效益的候选人。

也就是说,在一些蓝传统上大于绿的地区,例如台北市、新北市、桃园市,以及花东地区,民进党选情不容乐观,因此,在地方议题来不及点燃之际,“抗中保台”的传统打法应会在接近投票时被激化。

相对来看,在中国因素上屡次失分的国民党,对目前选情紧绷的选区,较佳作法则是利用民进党的被讨厌度,尤其在多人角逐的县市,如台北市、新竹市、苗栗县,促成“讨厌民进党”的票能流动。基于此,在选战后期,国民党将加强选民的负面投票,这导致“弃保效应”的操作,是接下来极可见到之场面。

2022年9月25日,桃园,市长候选人郑运鹏在竞选活动的屏幕中,他因确诊居家隔离未能出席自己的造势活动。
2022年9月25日,桃园,市长候选人郑运鹏在竞选活动的屏幕中,他因确诊居家隔离未能出席自己的造势活动。

负面选举对台湾民主的后遗症

当这场选战对候选人的检视已扩及到进行学术审查的大学、文官体系,那么,所遗留的绝非仅是“信者恒信”之结果,而是社会上对于这些机关的不信任,甚至加深对立性与民粹性。

所以,中国因素与负面投票,还是这场选举的观战重点,而台北市集这两个因素于一身,必然会成为接下来的热区,并且,又再一次衬托台湾选举的历史宿命。另外,历史的路径还告诉我们,负面选举之结果也将对台湾民主产生重大影响,此同样值得各界思考。

首先,如前所提,2018年地方选举后,国民党对“九二共识”及两岸交流的呼声立刻卷土重来,对照今年朱立伦在中共军演之际,即使面对党内反弹声浪,依然支持夏立言赴中的逻辑,这个局面还是有可能被复制。若真因此,紧接而来的总统与立委选举,可想见中国因素还是蓝绿对决的主要战场。

其次,负面选举所留下的后遗症不容忽视。民主政治贵在分权制衡,选举应是就权力行使面向的检验,不过,当这场选战对候选人的检视已超脱公共政策,反扩及到进行学术审查的大学、文官体系,以及职掌审判的司法单位,那么,所遗留的绝非仅是“信者恒信”之结果,而是社会上对于这些机关的不信任,甚至加深对立性与民粹性。

另外,在缺乏议题的选战后,一场聚焦在地方首长,尤其是六都市长输赢的结果,将使地方议员、乡镇市长及代表、村里长与基层选民的连结相形薄弱。地方治理有赖民间参与、公共审议,然在“强干弱枝”的情况里,当中央主政者未来更主导公共政策推动、直辖市长更掌握政治资源之下,基层民众与基层组织如何真正“由下而上”实践民主,并带动地方能力提升,相信,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最后,就主要政党来说,面对负面投票的结果,极可能又如同过去把它简化为对自己的支持,这将强化下次的负面竞选策略。因此,我们更不能忽视的是,台湾在每两年大选间,还常有“罢免投票”作为配角,而罢免作为负面投票的真正实践,在负面选举后,各方会不会加强这个配角的戏份,进尔再深化台湾的选举路径,同样值得观察。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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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人家在談政策的時候你在負面選舉
    人家在闢謠的時候你在負面選舉
    人家在反擊的時候你還是在負面選舉
    易騙難教。

  2. 飛彈都射過來了,全世界都在怕台海開戰,二十大習近平集權成那樣,哪天跟普丁一樣想不開都沒人能擋他,這時候還在說亡國感是為了選舉,船都要沉了還在檢討說船有破洞的人,2027年節點,說真的還能投幾次票,要民粹你也要有投票權。

  3. 到底什麼是民主?對這個概念有清晰認知的人我想並不多(我還在努力了解中)。作者說得有理,民主稍不注意就會倒向民粹:韓國瑜掀起「韓流」風光上任,卻在隨後遭到曾經支持他的民眾罷免;卓慧思當選首相也算眾望所歸,卻在不到兩個月內被迫主動請辭。這些弔詭現象的背後,多少有民粹的身影在聳動。民粹相對而言很好理解,用大白話就是「我說得都對,聽我的就好,其他人都是騙子」,它反映了部分民意,但民意本身不會一成不變,甚至可以說飄忽不定,譬如今天想吃大腸包小腸,明天可能就想吃蚵仔煎,轉變也許只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契機。「學歷門」凸顯了選民的盲目,學歷高低與執政水平不能直接掛勾,考試厲害不代表做事厲害。當民意被操弄,成為政黨爭權的手段時,某種意義上是否也相當于「集權」。

  4. 负面选举就选举政治的明显弊端之一,当负面是最有效胜选路径,政客会更关注如何执政还是如何传播立场?专注构建人设还是专注治理的人能胜选?理论上的舆论对政策的监督效果是否还存在?
    不过确实选举政治里,还是有一个地方比较少负面选举的,就是党内初选,毕竟顾及未来正式选举以及共同立场,更可能谈实务而非打负面牌。所以要解决负面选举问题,就得让国家选举按党内初选的方式进行,才能让最重要的政策成为选举议题中最重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