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徐子轩:北约老矣,尚能饭否?——欧洲安全面临重大挑战

俄罗斯与恐怖主义仍然是NATO防务之重心。但现在面对中国挑战国际秩序的重大变化,它需要重新思考其核心使命。
2018年7月11日,北约成员国领导人出席比利时布鲁塞尔举行的北约峰会开幕式。

不久前,被誉为威斯特伐里亚体系中最具成效的防御集团——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迎来70岁生日。从抗衡华沙公约组织,见证共产阵营垮台、干涉南斯拉夫内战,促成巴尔干诸国独立,再到介入阿富汗等地的反恐战争,协助抵御“伊斯兰国”,NATO可谓走过波澜万丈的70年。

这些年来,盟国间不免因为国家利益分歧而有所摩擦。像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美国施压英法撤军;1966年法国总统戴高乐为维持该国独立性,退出NATO军事合作;以及2003年伊拉克战争,以德法为首的“老欧洲”反对美国出兵等。但整体而言,透过美国的主导,组织运行还算顺畅。

今年NATO即将迎来第30位成员,较原始规模增大了2.5倍,在全球最强大军事组织的名望下,也无可避免地流露局限性,如东扩的俄罗斯障碍。目前NATO几乎已涵括所有欧洲国家,但越靠近俄国传统的势力范围,即乌克兰、格鲁吉亚等地,双边关系就越紧张,导致乌格两国久未能入盟。

更令人意外的是,最大的危机来自内部,也就是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违背NATO价值。特朗普接受电视专访时,曾表示不满NATO的集体防御条文,质疑美军为何甘冒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风险,前去欧洲保卫黑山(Montenegro,台译蒙特内哥罗)。这种言论让欧洲深感不安,有识之士纷纷开始探索战略自主(strategic autonomy)的可能。

2017年6月22日,波兰举行的北约CWIX互操作性演习,正在进行有关网络战和安全的演练。
2017年6月22日,波兰举行的北约CWIX互操作性演习,正在进行有关网络战和安全的演练。

欧洲能保卫自己吗?

其实欧洲想战略自主并非新鲜事,早在二十年前曾被讨论,但遭美国否定。时任克林顿(柯林顿)政府国务卿的奥尔布赖特(Madeleine Albright)表示,欧盟想要有自己的安全防务政策(CSDP)是多此一举,因为欧盟成员基本上与北约重叠;且北约有些成员仍不属于欧盟,若欧盟以CSDP为主,可能会牺牲他们的权益。

其实欧洲想战略自主并非新鲜事,早在二十年前曾被讨论,但遭美国否定。

由奥尔布赖特的反应不难了解,华府视欧洲为重要资产与要地,冷战虽早已告终,却不相信欧洲人保卫自己的能耐,必须由美国控制,以免扰乱全球战略布局。不过NATO与欧盟之间也达成某种妥协,即是双方共同成立联合特遣部队(CJTF),这属于双层体系,让欧盟应对NATO不打算涉入的危机。

设立CJTF的原意就是不希望浪费资源,且基于欧洲防务可分割但不能分裂的前提,欧盟必须要有独自足够处理危机的能力。问题是,当时欧盟并没有打造与NATO军事能力相称的共识,在执行任务上,还是得仰仗NATO资源。因此NATO要求审查与监测CJTF运用军备的状况,美国依然处于主导地位

几次实践后,欧盟与NATO的不对称表露无遗,调兵遣将都需NATO(与美国)同意。再加上土耳其不满欧盟接纳塞浦路斯入盟,曾利用其NATO否决权,阻扰CJTF行动,使欧盟认为CJTF不符期待,离战略自主还很远。于是该安排逐渐被束诸高阁,极少再提出使用。

欧盟认为CJTF不符期待,离战略自主还很远。于是该安排逐渐被束诸高阁,极少再提出使用。

随著中东反恐战争告终,国际安全环境产生变化,继任的奥巴马政府偏好韬光养晦,不愿轻易把军事资源转向国外。与此同时,欧盟也不断集思广益,研拟新的安全观,但一直都在辩论中。到了2016年,为因应英国脱欧的急遽变化,欧盟防务自主派取得舆论优势,趁势推出全球战略(EUGS)。

EUGS堪称是欧盟第一份以战略自主为目标的文件,强调应透过其成员而不是外部参与者,来保障欧洲的安全和利益。是故,该战略要求欧盟应该要有准备独自作战的决心,与发展军备的工业能力。此外EUGS也旨在协调欧盟与NATO的军事关系,探索未来合作的方向。

隔年特朗普当选,他对NATO军费分配的不满,和美国角色的定位,严重影响跨大西洋关系。事实上,欧洲对美国同样有价值,华府仍是对欧洲人的能力存疑,而特朗普希望透过他的“交易艺术”,换取更多美国捍卫欧洲的报酬。

理论上,美国参议院可投票决定是否参与或退出国际条约;实践上,总统拥有自由裁决权,国会虽能对抗总统,甚至诉诸司法,但通常无济于事。例如1979年卡特总统取消与台湾的中美共同防御条约、2002年小布什总统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ABM),都未经国会批准。

2019年3月30日,反对北约的抗议者于在白宫对面的拉斐特公园集会。
2019年3月30日,反对北约的抗议者于在白宫对面的拉斐特公园集会。

美国国会虽不断强调NATO的重要,也是两党的共识,如今年初众议院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北约支持法案,企图阻止特朗普政府恣意妄为。但前例证明,国会不太可能扭转总统的决定。如果特朗普愿意,美国不只可退出NATO,从欧洲撤军也不为难。

另一方面,欧盟亦没有停下追求自主的脚步,2017年通过了永久性结构合作(PESCO),试图整合25个欧盟成员国的共同防御能力。PESCO早在里斯本条约时就曾被讨论,但迟未能成形,经过漫长的争论后才定案。截止目前,共有包括陆海空、网路,以及太空等层面的34个军事计划

PESCO虽然与NATO有互补性,像是两方的优先军备采购并不相同,前者偏向中小轻装武器,后者偏向导弹防御、重型装甲等。然而双方的冲突点也很明显,以军事采购为例,PESCO和NATO均要求会员国达到一定比例的金额。对国力较弱的国家,可能会产生预算排挤效应,届时孰轻孰重便成争议。

到今年,应会有包括美、英等9个NATO成员,达到军费支出占GDP2%的基准。在特朗普政府的压力下,欧洲盟国纷纷提高预算,如希腊、爱沙尼亚等,都符合NATO要求。但若想同时满足PESCO基准,恐怕它们已无余力,华府与北约官员更担心PESCO的出现,会拖累2024年全员达成基准的目标。

德法主导欧洲防务

随著川普政府陆续退出伊朗核协议、中程核导条约等国际协定,让欧盟觉得和美国安全利益分歧日深。德国总理默克尔公开表示,欧洲不能指望美国保护,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德国做为欧盟领袖,默克尔的发言有重要代表性,意味欧盟亟需在NATO之外拥有集体军事行动的能力。

德国总理默克尔公开表示,欧洲不能指望美国保护,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

同样问题再度出现于大西洋彼岸,即是美国不愿也不能见到欧洲防务过于自立,摆脱华府的控制。五角大厦的高官表示,华府支持PESCO,前提是它不能干扰NATO运作,且具补充作用;美国驻北约大使也担忧,PESCO会导致欧洲的保护主义,减少对美军事采购。

2018年7月1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抵达布鲁塞尔参加北约峰会。
2018年7月1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抵达布鲁塞尔参加北约峰会。

PESCO算是比较软性的防务安排计划,但已引起华府的不满,而法国则尝试走得更远。去年法国总统马克呼吁建立真正的欧洲军队,保护欧洲免受美国、中国和俄罗斯之害。对此,默克尔力表赞同,她认为应建立欧洲安全理事会与欧洲干预的军事力量,亦可做为NATO的补充。

去年法国总统马克龙呼吁建立真正的欧洲军队,保护欧洲免受美国、中国和俄罗斯之害。

不过,特朗普旋即推文嘲讽、批评法国,双方关系顿时陷入低局。 NATO秘书长史托腾伯格(Jens Stoltenberg)则重申立场,支持欧盟多投资于国防军力,但不支持欧盟与NATO拥有两套指挥体系,或是复制NATO已有的防务安排。

不少论者更怀疑,若要建立欧洲军队,等于是加深欧洲一体化,未必能为各国欣然接受。例如荷兰联合政府内支持欧洲军队构思的副总理,与反对的国防部长相持不下,被形容为两个女人的战争。更有甚者,部分欧盟国家由疑欧论政府当道,它们是否愿意参与并投资更多资金于欧洲防务,存在很大的疑问。

马克龙当然感受到来自于欧盟内外的压力,但他仍选择继续“匍匐前进”,首先完成了欧洲干预倡议(E2I)。E2I是一种战略工作小组,让参与国在此架构下进行军事规划,包括共享情报、执行联合任务等,长期目标则在于协调各国安全利益,建立共同的欧洲战略文化。

有些欧盟成员可能会基于损害北约,或不愿看到法国主导,故选择不加入E2I。这无碍马克龙的规划,因为目前已有PESCO做为欧洲军队的雏形,E2I有其他的任务,而非与PESCO分庭抗礼。

马克龙真正的目标是,让欧洲逐渐形成在安全环境上的共识,此机制相对PESCO而言较有弹性,开放给非北约、非欧盟国家参与,因此如英国、丹麦等非PESCO成员,都决定加入E2I。这也可减少英国退欧的伤害,即便英国不是欧盟一份子,亦无法与欧洲安全脱钩,透过E2I能让英国与欧盟防务重新连结

此外,马克龙也在思索如何得到各国疑欧论政府的支持。他今年特别发表对欧盟的演说,先是主张欧盟应有一个共同保护疆界的边防部队,这就正中捷克、匈牙利等民粹领袖的下怀。对他们来说,没甚么比控制移民来得更重要,因此能够引起共鸣。

德国或欧盟各国似乎未能体认到,默克尔所谓欧洲必须掌握自己命运之意,这意味著欧洲将结束和平红利,需开始形成一个新的安全社群。

在法德等国领袖支持下,欧盟执委会打算将既有的边防局(Frontex)扩编,成为拥有万人的正式部队。一些右翼政府固然支持管制边界,但不太愿意出钱投资,也不想看到欧盟更紧密的安排,故目前仍处于规划讨论,若能成功亦有助于欧洲军队的成形。

然而,现在离马克龙构想的缔结欧洲共同防御条约与成立欧洲安理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德国或欧盟各国似乎未能体认到,默克尔所谓欧洲必须掌握自己命运之意,这意味著欧洲将结束和平红利,需开始形成一个新的安全社群。

2017年5月25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前往比利时出席北约峰会。
2017年5月25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前往比利时出席北约峰会。

当英国脱欧,法国做为唯一的核武国,势必要扛起领导欧洲防务的大纛。面对外在威胁,绝非巴黎可独撑大局,柏林也得做好准备,形成坚强的欧洲双轴心。但根据民调指出,有七成德国人不认为俄国是威胁,且多数人都相信普或习近平比特朗普更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就严重阻碍德国在国防上的投资,去年只花了GDP的1.3%、军队数量也与其国力不相称,让外界批评与质疑德国保卫欧洲的意志。换言之,德国并未正视地缘政治的变化与欧洲身分的认同,而做为马克龙坚强战友的默克尔即将去职,下任领袖的施政方向仍待观察。

德国并未正视地缘政治的变化与欧洲身分的认同,而做为马克龙坚强战友的默克尔即将去职,下任领袖的施政方向仍待观察。

除了法德热心擘划外,欧盟执委会业已启动欧洲军队的准备金。2017年执委会成立欧洲防卫基金(EDF),预计到2021年投资55亿欧元,用以研发与装备军队;去年更提出欧洲和平基金(EPF)的倡议,打算在2021到2027年以105亿欧元挹注欧盟对外军事行动,彰显欧盟国防自主的企图心。

欧洲军队是已经讨论数十年的概念,即便可能仍需一代人以上的时间才能完成,但从未如今日这么靠近现实。需注意的是,在既有内外条件限制下,未来的欧洲军队恐怕无法等同于美国或中国军队,除非国际或区域结构产生剧烈变化,如NATO解散或欧洲政治完全一体化,否则欧洲军队势必只是NATO的补充。

NATO的新挑战

缔结任何军事联盟,必然是为了应付敌人而存在。为了下一个七十年,NATO必须自问,它会在新的地缘政治与全球战略中发挥甚么作用?毫无疑问,俄罗斯与恐怖主义,仍然是NATO防务之重心。但现在面对中国挑战国际秩序的重大变化,它需要重新思考其核心使命。

俄罗斯与恐怖主义仍然是NATO防务之重心。但现在面对中国挑战国际秩序的重大变化,它需要重新思考其核心使命。

就在NATO领袖群聚华府、庆祝生日之际,美国国务卿蓬佩奥丢出难题,除了既有的俄国威胁外,他要求NATO调整战略,应对中国的战略竞争,包括科技等方面。蓬佩奥也再度警示盟国,若NATO伙伴采用中国技术,则美国基于安全考量,不排除中止情报分享,而NATO仅表示还要进行更多的磋商

2017年7月18日,美国陆军参与北约联合空中军事演习。
2017年7月18日,美国陆军参与北约联合空中军事演习。

对于欧洲盟国来说,只有少部分如法德领袖,正确认识到中国做为战略对手的意义,开始采取新的对中策略。但大部分国家仍依赖于中国的贸易与投资,也就无法果决地站在美国一方,甚至与欧盟立场有所出入。事实上,多数NATO国家仍将焦点置于大西洋,太平洋的竞争太过遥远,并非这些国家力所能逮。

然而,一种观点是,如果NATO不前进亚太,那么亚太迟早将会来到欧洲,过去几年的战略态势证明此点。像是美中在印太地区不断扩大的军事互动、中国在非洲和中东更加自信的存在、中国的经济和技术威胁到欧洲的工商业基础,都让欧洲陷入了若不加入竞争、就会被淘汰的窘境。

此外,欧盟防务的一个巨大风险将是亚洲危机,特别是台海与南海的美中竞争。若发生此类危机,美国势必会将军事资源从NATO转移出去,便如同911事件后,美国几乎将军事重心完全转移到了中东。未雨先绸缪,欧洲的NATO成员应该做好制衡俄罗斯的准备,阻止俄国趁机进入。

欧盟防务的一个巨大风险将是亚洲危机,特别是台海与南海的美中竞争。

这种情况也是欧盟所不乐见的结果,毕竟承担对抗俄国的责任不轻,更可能会导致分裂。由于各国对于俄国的态度不一,部分国家如奥地利和意大利,认为俄罗斯希望在旧苏联势力范围保持影响力是合情合理。他们主要通过经济视角来看待欧俄关系,希望尽快解决安全纠纷并恢复与俄国的正常贸易。

大多数欧洲国家,特别是德国和法国,拒绝俄罗斯在东欧的战略目标,但不认为俄国是直接威胁。在俄国入侵克里米亚前,大多数政治领袖专注于内政问题,不想推行过度积极的国防政策,担心会引起国内政治斗争。随著俄国的攻势日盛,德法的立场亦转为强势。

相比之下,NATO东部国家,如波兰和罗马尼亚,确实将俄罗斯视为直接威胁,他们希望NATO与欧盟能提升其国家安全。问题是,欧盟对俄国的态度使他们无法放心,只好转向美国。波兰甚至不顾德法反对,希望透过捐款20亿美元,换取美国永久性驻军。

进一步来看,个别国家对于安全的渴求,会造成对于欧洲主权的伤害。像是波兰对PESCO并不热衷,因为它偏向危机管理与干预区域小型冲突,却不专注于回应俄国军事能力。法国也没邀请波兰加入E2I,因为马克龙认为预算应该用在欧洲防务自主上,而不希望见到欧洲国家增加预算来购买美国武器。

无论如何,NATO与欧洲正在走向更复杂而多变的未来。纵然欧洲开始战略自主、试图拥有欧洲军队,不可讳言的是,它仍需要NATO。特别是当英国脱欧与民粹主义挑战欧洲一体化,欧洲更需要美国做为域外平衡者,以抗衡俄国,首任秘书长伊斯梅(Hastings Ismay)所谓“让苏联出局、美国入局”(keep the Soviet Union out, the Americans in)的箴言仍旧有效。

但在对中战略上,NATO会怎么调整,则更令人好奇。迄今欧盟仍未探索出完整且全面的方向,它们仍希望能在美中两强竞争间,找寻自己的立身之处,并协调各方利益。然而,为了未来的安全环境,华府必将对欧洲盟国施加更多压力,NATO是否会因此分崩离析,则是欧盟无法回避的答案。

(徐子轩,LUCIO策略顾问总监,淡江大学国际事务与战略研究所博士)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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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说得很好,就直接在台湾本土开展吧,你们不是最喜欢独立建国吗,就当这是血与火的重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