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杳三:内忧外患之际,戴高乐将军会给今日欧洲带来哪些启示?

虽然现时距离戴高乐逝世已将近50年,但年代久远却不代表其政治思想已经过时,特别是在欧洲一体化及美国在欧洲事务的角色上,戴高乐特立独行的外交政策,在欧盟现时内忧外患之际,仍甚具启示。

已故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Charles de Gaulle)曾说,“人可以有朋友,但政治家不可”。这句话,足以总结他主政时期由现实主义主导的外交理念。对于众多法国人来说,戴高乐不单是带领法国从纳粹铁蹄下解放的抗战领袖,亦不止于是1958年重新掌权、收执当时法殖阿尔及利亚乱局的政治家,而堪称法国的“精神领袖”。

戴高乐在国民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崇高?2005年,法国公共电视频道France 2举办了“史上最伟大的法国人”评选,戴高乐力压化学家巴斯德(Louis Pasteur)、皮埃尔神父(Abbé Pierre)、居礼夫人(Marie Curie)和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等人,荣登榜首,故要说“戴高乐即是法国、法国即是戴高乐”亦不足为过。

虽然现时距离戴高乐逝世(1970)已将近50年,但年代久远却不代表其政治思想已经过时,特别是在欧洲一体化及美国在欧洲事务的角色上,戴高乐特立独行的外交政策,在欧盟现时内忧外患之际,仍甚具启示。虽说目前的国际体系仍属跨大西洋同盟所主导,但特朗普(Donald Trump,川普)上任后,双方因贸易磨擦威胁互征关税,美国又在欧盟反对下单方面退出“伊朗核协议”,重启制裁,裂缝渐见,加上东面来自俄罗斯的安全威胁,可谓一波未停,一波又起。

过去数年,欧盟内部分别上演了加泰罗尼亚危机、意大利财政预算问题、波兰司法改革、难民危机和英国脱欧等重大议题,内忧外患交集,令欧盟难在短时间集中精力,处理外交问题。尽管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在2017就任总统后,不少人都寄望他能与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el)继续推动欧洲一体化,但近来默克尔因地方选举失利,已宣布在2021年任期完结后退位让贤,令马克龙或须独力承担起改革欧盟的重任,而后者因国内的经济社会窘况亦心有馀而力不足。在国际秩序走向多极化之时,若今天戴高乐仍活在平行时空,其理念将如何引导欧盟,处理上述窘困呢?

在卡萨布兰卡会议上,亨利·吉罗将军,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戴高乐和温斯顿·丘吉尔将军。
在卡萨布兰卡会议上,亨利·吉罗将军,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戴高乐和温斯顿·丘吉尔将军。

反霸权、追求自主的外交路线

尽管戴高乐在战时已成为“自由法国运动”的领袖,但在战后因为政治斗争失利,黯然辞任临时总统一职,要到1958年法国因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陷入泥潭,戴高乐才应时任总统科蒂(René Coty)的邀请重掌政权,解决第四共和国的政治危机。戴高乐重新掌权后推动公投修宪,最终得到逾八成民意授权,支持扩大总统和行政部门权力,故戴高乐的外交主轴和视野,应见于1959至1969年间的政策方针。

事实上,戴高乐二战时与美国合作的经验,间接塑造了他在外交政策的意识形态。战争期间,戴高乐不仅被美国总统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认定是“潜在的独裁者”,他所领导的法国流亡政府更要到盟军登陆诺曼底后,才得到美国政府承认。不过,令戴高乐感到气愤的是1945年2月的雅尔塔会议(Yalta Conference),当时只有英、美、苏三国元首共商战后的世界秩序和利益分配,而法国却被排除在外。因此,战时的种种经验,或可解释为何戴高乐的外交政策,会执著重构法国的民族力量: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可以致力捍卫自由,抵御极权主义的威胁;另一方面,他亦充分体验到在西方社会中,代表欧洲本位利益之独立声音的存在必要性。

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可以致力捍卫自由,抵御极权主义的威胁;另一方面,他亦充分体验到在西方社会中,代表欧洲本位利益之独立声音的存在必要性。

尽管法国的核计划早在1930年代末期已经展开,但当时的研究仅是旨在满足战时的能源需求,而军事化则要待戴高乐出任第五共和总统才陆续实现。1956年,法国在苏伊士运河危机被辱,加上英、美两国对法国内部的共产势力有所猜疑,拒绝与法国(和西德)分享任何有关核计划的信息,故戴高乐希望法国能借着发展核武,独立于北约。诚如他本人所言,“在其他国家拥核的情况下,一个没有(核武)的伟大国家,并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

核试成功后,法国再度寻求加入英、美两国的“核共享计划”。可是,美国仅愿意在北约的架构内分享机密情报,并反建议法国组成一支拥有弹道导弹战舰和潜艇的多边部队。不过,意欲带领法国走上自主外交的戴高乐拒绝了上述提案,认为这是美国试图获取法国核武的政治控制,并称“在事关重大问题时,主权国家将在单方面行使其主权”。由此可见,戴高乐积极推动法国自行研发核武,不单是要在冷战时期增强军事及外交实力,更掺进了民族主义的旗帜,把核武当成法国民族身分认同的一部分。

此外,戴高乐有意在独立于美国的国防取态,还可见于北约的分歧上。早在戴高乐重新掌权前,他曾抱怨“我们已经将非洲和欧洲的基地移交出去,并授权美国人作出核战的决定⋯⋯我们对此无话可说”。然而,戴高乐坚持军事上必须独立,其理性是基建于一旦西欧受袭,美国或会有所顾忌,不会运用核武击退敌人。此等论调可见于他在记者会的讲话中:

“国防方面,感谢美国人的核武器,能确保自由世界几乎享有完全的保护,但他们最近已失去(核武的)垄断⋯⋯由于俄罗斯现在也拥有摧毁世界的武器⋯⋯当冲突可能发生时,美国自然会将自身的生存视作首要目标,故不会考虑作出‘核干预’的时间、程度和条件,保护其他地区,特别是欧洲⋯⋯”

戴高乐不服法国在北约处于附庸位置,还可见于其他争议中。例如,在推动北约改革不果后,他在1966年断然退出了北约的军事指挥机构(但保留成员国身分),并驱逐境内的北约部队。他又通知北大西洋理事会,说明即使在战争期间,法国亦会保留对整个地中海舰队的控制权,更禁止美国在法国领地上兴建导弹基地,及把美国的核武储存在法国。同年,他亦在柬埔寨首都金边的演讲中,公开质疑美国介入越战的动机。

在苏联问题上,戴高乐更算是完全背离了美国的围堵政策。事实上,戴高乐并不反对与苏联谈判,更期望法国能在美苏对峙间保持距离。他曾在访问中表示,“真正的缓和,甚至是真诚的协约,将使东、西欧的关系彻底改变。若这一天到来,法国将针对欧洲的和平、均势和命运,提出具有建设性的方案”,故可见1966年戴高乐出访苏联后,两国随即签署共同协议。协议除了扩大和深化政治交流,两方亦同意在经济、科学和文化层面,建立更密切关系。

诚如1965年美国官方的《国家情报评估》内写道:“戴高乐确信苏联在外交决策上,俄罗斯的国家利益和民族主义会比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更为重要。在他眼中,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俄罗斯不再是欧洲事务中一股破坏和危险的势力。反而,这确实意味着苏联领导人将以现实的眼光,看待政治和经济的联系⋯⋯戴高乐认为,苏联的思维和方针变化是个渐进的过程⋯⋯他将对任何能促成此进程的机会保持警惕”。简言之,戴高乐的外交理念不单止掺进了民族主义的旗帜,反对美国主导欧洲事务,亦无视资本和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对峙,有意与苏联修补关系,意欲重新把法国定位为欧洲中心。

二次大战以降,几乎没有一位美国总统能如特朗普一样,对欧洲表现出如此疏离,或甚具敌意的态度。
二次大战以降,几乎没有一位美国总统能如特朗普一样,对欧洲表现出如此疏离,或甚具敌意的态度。

外交自主和独立建军是必要之选

二次大战以降,几乎没有一位美国总统能如特朗普一样,对欧洲表现出如此疏离、或甚具敌意的态度。起初,不少欧洲领导人,如马克龙、欧盟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英揆特雷莎·梅(Theresa May)等人,都尝试过与特朗普建立关系,寄望透过个人交情,能逐步淡化和改变特朗普甚具敌意的言论和政策。可是,各领导人的努力并未带来实际成果。相反,在汽车关税、伊朗核协议、巴黎气候协议等议题上,已反映出跨大西洋同盟的裂缝渐见,令戴高乐早年对美国的顾忌和预言看似成真。

在汽车关税、伊朗核协议、巴黎气候协议等议题上,已反映出跨大西洋同盟的裂缝渐见,令戴高乐早年对美国的顾忌和预言看似成真。

不过,欧美同盟的内部矛盾并非近年之事,而是源于冷战结束之时。旧时,同盟关系的立足点,很大程度是建基于两者在军事上的合作,以抗衡和防范苏联在东欧的势力可从东面掺进。可是,苏联解体后,欧美失去了维系同盟关系的共同敌人,令两者的政策更易出现分歧。欧盟亦不愿再看见美方无视欧洲的利益,事事以单边主义作结。从小布什(George W. Bush)无视法、德两国反对执意入侵伊拉克、不愿确认京都议定书(Kyoto Protocol)、及出兵干预利比亚内战的例子可见,欧洲和美国的战略利益和眼界,早不如冷战时期般同步。

观乎这段同盟关系,美方最大的筹码是欧洲对美军及其核保护伞的依赖,但事实上,特朗普并非首位美国总统对此表示不满。奥巴马曾在利比亚内战中,接受《大西洋杂志》采访时抱怨欧洲人“搭便车”,呼应了他主政时的首任国防部长盖茨(Robert Gates)的观点,“直言不讳的现实是,美国国会及政治体制的容纳和耐心将渐减⋯⋯那些不愿意投入必要资源或改革的国家,必须显示出自己是认真、有能力的防御伙伴⋯⋯”。因此,在“美国优先”的旗帜下,特朗普只是揭穿了欧盟在外交上的弱点,而非直接令同盟关系变质的始作俑者。换言之,关系变更应追溯至冷战结束之际,只是现实上没有一位领袖能像特朗普撕破政治禁忌,道出政治现实。

在“美国优先”的旗帜下,特朗普只是揭穿了欧盟在外交上的弱点,而非直接令同盟关系变质的始作俑者。

诚如早前马克龙乘着一战百周年纪念所言,在“网络战争和民主体制受干扰之际,欧洲需要保护自己,以应对中国、俄罗斯,甚至美国”。尽管特朗普随后发文批评提案,还语带讥讽地指“美国当年赶到(巴黎)前,法国人已经在学习德语了”,尝试离间法、德两国。但平情而论,马克龙有意藉“永久合作架构”(Permanent Structured Cooperation, PESCO)组建军队,以应对国际秩序走向多极化,符合欧洲未来发展和战略自主的目标。

所谓的战略自主,是指欧盟能像戴高乐当年的愿景一样,不但能独力承担起保卫家国的责任,更能独立地根据自身利益,制定适合外交政策,避免再次发生像美国退出伊朗核协定后,欧盟须绞尽脑汁,协助企业逃避美国制裁的窘境。乍听起来,在现时国防开支极不对等的情况下,战略自主看似是缘木求鱼的理想状态,但从近年欧美战略目标的分歧可见,马克龙的愿景理应是欧洲追求长远稳定的指导原则。

虽说PESCO由筹备、落实,到成功融合,非一代领袖足以推动的庞大工程,但去年底23个欧盟成员国启动欧洲防卫协议,亦是向前迈出了一大步。理论上,PESCO的框架可让多国更有效率地集结资源,用于军事采购和研发;而创建欧洲防卫基金(European Defense Fund)和马克龙提出的“欧洲干预倡议”(European Intervention Initiative),则可透过共同规划和军队交流,建构泛欧洲的共同战略目标。倘若军事整合顺利,欧盟基本上已可减低对军事上对美国的依赖,制定自主独立的外交路线,脱离马克龙所称的附庸国地位

在极端民族主义再度兴起之际,军事整合亦可视作契机,修补现时欧盟成员国在政经之争的缺口。

再者,对于欧洲一体化的支持者而言,在极端民族主义再度兴起之际,军事整合亦可视作契机,修补现时欧盟成员国在政经之争的缺口。现时欧盟所面对的内部挑战,不但在政治上有波兰、匈牙利等国对核心价值的践踏,经济上亦有英国脱欧、意大利财政预算超出上限的争议。反而,以军事整合作为“第三条”推进欧洲一体化的手段,较容易在诸国中找到共识,特别是在俄罗斯干预乌克兰内战后,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和波兰等国已对俄国的扩张行为充满戒心。加上俄国以支援当地民兵发动战争的伎俩,未必能满足北约条款第五条中集体防卫机制的门槛,军事整合或是更有效能团结欧盟各国的必要手段。

1944年11月11日,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和戴高乐将军于法国巴黎。
1944年11月11日,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和戴高乐将军于法国巴黎。

先安内、后攘外

如果说,戴高乐在外交上的远见与魄力,堪为当代欧洲政治领袖之楷模;那么他在社会、经济和文化议题上的保守一面,则为当下纷争更多地提供了教训。

法国总统马克龙上任初期,不少人都对其抱有期望,并希望他能与默克尔携手改革欧盟。一年半已过,马克龙的改革大计尚未现实,即要面对因国内连番经济政策失误,而引发“黄背心运动”,更拖累马克龙的支持度由刚上任时的六成多,大跌至两成三

观乎是次“黄背心运动”的起因,表面上是基层民众不满上调燃油税,而自发上街示威,但马克龙向示威者释出善意,宣布暂缓上调燃油税后,民众怨气尚未平息,更反映出马克龙的经济改革失败之处。政治上,法国或许与德国在欧盟内有同等地位;但经济上,法国却被德国比下去。面对国内近一成的失业率和两成的青年失业率,故马克龙上台后大刀阔斧,推行经济改革也是正确之举。

虽然共和前进党(LREM)在国会占绝对多数,令马克龙可以接连推行新政策,但改革的重担却是落在基层市民身上。对于基层民众来说,改革长远而言或可提升经济竞争力,增加就业,但问题是,一般改革皆需要数年时间才渐见成效。民众未其利,先见其弊。上调燃油税、削减国营铁路工人福利等,损失最多的都是基层民众;反观,在马克龙早前的预算案中,却推出多项被视为亲商、亲资本的政策,包括大减富人税和引进单一税率的资本利得税等,更似是加深社会的阶级矛盾和贫富差距。

马克龙甫一上任便强调总统威仪,却被抱怨不够体察民情,在“黄背心运动”中遭受重挫,可算是重蹈戴高乐覆辙。

平情而论,马克龙上台后,大刀阔斧推行经济改革,本想振兴欧元区第二大经济体,本意皆无不妥。但锐意透过削减公共开支来实行改革,此等新自由主义的作风,加上马克龙长期摆出菁英主义的姿态,只会使民众强化对建制的不满,认为改革仅使会富人变得更加富裕,故马克龙对面的不只是燃油税,而是背后的社会公义和分配不均的大环境。

以此观照,戴高乐执政期间所遭遇的最重大危机,无疑是1968年的“五月风暴”,这一历史事件固然有极为复杂的起因,但戴高乐未能及时体察经济发展所导致的人心思变,尤其是社会结构面临自由化压力,仍然沿袭家长制作风,无疑是肇因之一。虽然凭借其极高政治威望,戴高乐最终度过这场危机,但日后公投失败退出政坛,不可不谓早有伏笔。

马克龙甫一上任便强调总统威仪,却被抱怨不够体察民情,在“黄背心运动”中遭受重挫,可算是重蹈覆辙。不过好在其首个总统任期尚余大半,仍然有机会改弦更张,在外交自主和独立建军的“攘外”初见成效之前,先汲取历史经验教训,打好“安内”的强固基础。

已故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Charles de Gaulle)曾说,“人可以有朋友,但政治家不可”。
已故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Charles de Gaulle)曾说,“人可以有朋友,但政治家不可”。

结语

欧洲要在国际舞台找到自身的定位,平衡各方势力之余,亦可减少美国依赖,戴高乐的提案或是满途荆棘的出路。

虽然戴高乐辞世将近半世纪,塑造其外交政策的冷战格局亦已成历史,但将军对欧洲发展抱有的现实主义眼光,至今仍有警世作用。现时在大国政治博亦中,欧盟正面对中国崛起、俄国的安全威胁和美国逐步回归到孤立主义的国际格局。在利益、目标各走迥异之时,若欧盟有意重新走上戴高乐所提倡的“自主路线”,军事上已再不能寄人篱下。只有军事独立,欧盟才能不受掣肘,根据自身利益来设定外交目标和政策。

诚然,必定有人质疑欧盟各国有否足够的政治决心和能力,来推动军事一体化。毕竟外交乃是内政的延伸,现时德、法两国内部疑欧声音日渐状大,当务之急是解决国内的经济失衡、极端主义抬头等问题,特别是在2015年难民危机过后,对部分政客来说,推动欧盟深化整合更是政治自杀,难以得到选民认同。可是长远而言,一个分裂的欧洲,将难以应对未来的地缘政治挑战,而欧洲要在国际舞台找到自身的定位,平衡各方势力之余,亦可减少美国依赖,戴高乐的提案或是满途荆棘的出路。

(杳三,国际关系研究者)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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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戴高樂是 Synarchie 會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