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特朗普(Donald J. Trump)出任美国总统。这一多年来,美国政治陷入近年所未见的混乱。“通俄门”调查层层深入,内阁要员相继离任,在特朗普的民意支持度不断创历史新低的情况下,其在完成任期之前会否被起诉弹劾、被迫下台,现在谁也说不准。2018年国会中期选举,普遍预计共和党将会被特朗普拖累而大败,届时共和党内“挺特”和“反特”派的冲突恐怕更趋白热化。
不过无论特朗普能否保住总统之位,在一段时间后回顾,我们或会发现,从大选到最近一年来围绕着他的喧闹,都只是历史的杂音。在这些杂音背后体现的,乃是美国族群、阶级政治的长期趋势。
特朗普当选总统有其偶然性,但也有很大的必然性。他喜欢通过社交媒体直接表达未经修饰的想法,谩骂对手语不惊人死不休,但细心观察他的国内外议程,包括对华政策,却不难发现,其中对于共和党甚至民主共和两党的主流共识,都没有偏离太远。
一、“白种怒汉”:特朗普胜选的种族根源
2016年总统大选时,特朗普能在初选远远抛离其他共和党主流大老,赢得共和党候选人资格,最后更出乎意料地击败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Hillary R. Clinton),背后承载着美国中下阶层白人自1960年代以来的愤怒——种族平权和种族多元化政策使得他们失去白人特权。这种愤怒在美国首位非裔总统奥巴马(Barack Obama)治下达到顶峰。
这些草根白人认为,白人至上的种族秩序已经在奥巴马任内八年间颠倒过来。他们把生活中所有挫折都归咎于白人失去优势,希望一个强人进入白宫为白人出头,把已经颠倒的再颠倒过来。他们担心若民主党再当政四年,现时颠倒了的种族秩序将会常态化。而特朗普整个竞选工程,都充满了“恢复白人优越地位”的暗示。
右翼福音教派传媒大亨鲁特(Wayne A. Root)便在霍士新闻(Fox News)欢呼2016年成为“白种怒汉年”,更出版了《白种怒汉》(Angry White Male: How the Donald Trump Phenomenon is Changing America and What We Can All Do to Save the Middle Class)一书,表达他对特朗普带领白种男性“步出红海”的期许{1}。
特朗普从一个亲民主党的商人金主,转变成一个右翼政治领袖,正始于他在奥巴马当选后领导质疑出生地运动(Birther Movement),坚称奥巴马不在美国出生,所以根据宪法并无资格出任总统。在奥巴马出示出生证明、确定他在美国出生后,这个运动仍然持续而且愈发壮大,但它除了对奥巴马作为黑人的仇恨之外,并无事实基础。当时《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杂志断言,特朗普就算落败,他的参选或许已经永远改变美国的政治光谱。
“白种怒汉”被特朗普充权和联合起来之后,将会继续左右美国政局。这就如1964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高华德(Barry M. Goldwater)攻击种族平权、鼓吹保守基督教价值和抨击大政府的主张,虽在当时被视为不入流的极端路线,但在他惨败后不到二十年,里根(Ronald W. Reagan)便凭借跟他差不多的主张赢得大选。
现在特朗普正式成为总统,拥有最高权力,这对“白种怒汉”的鼓舞就更不难想像。在他就任后,不少本来隐蔽行事、被认为是边缘组织的新纳粹和白人至上组织变得高度活跃,不时举行公开的大规模集会;少数族裔因为肤色而被陌生人袭击的仇恨犯罪案件飙升,这种趋势令人担忧。
在小布什(George W. Bush)当政、美国右翼势力被认为已达如日方中之境的2004年,《经济学人》两位前美国编辑出版了《右翼美国:美国保守派的实力》(The Right Nation: Conservative Power in America)一书,讲述自由派的过度扩展以及黑白冲突如何造就“白种怒汉”和新右派崛起,至今仍是理解美国右翼兴起的经典{2}。
该书指出,美式自由主义的核心,乃是通过政府的积极措施让不同种族、阶级、性别等多元公民能享有平等的权利与机会。1860年代共和党总统林肯(Abraham Lincoln)解放黑奴后,南方白人通过《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开始施行种族隔离并剥夺黑人投票权,令自由主义受挫。1950年代,南方黑人的民权运动随南方的经济高速发展而壮大。本来与南方白人结盟的民主党将结束种族隔离的主张加入政纲,以争取愈来愈重要的黑人选票。1960年代,美国在肯尼迪(John F. Kennedy)与约翰逊(Lyndon B. Johnson)主政下通过种种平权措施,正式结束了南方的《吉姆.克劳法》时代。
自由主义在种族问题上取得胜利后,由1960年代战后婴儿潮一代带动的妇女、环保等社会运动,导引民主党进一步左转,将保障妇女堕胎权利、制裁污染企业等加入其政策主张中。在这个大潮下,共和党亦不得不跟着左转,支持平权、妇权、环保等自由派价值,以时任纽约州长洛克菲勒(Nelson A. Rockefeller)为代表的所谓“洛克菲勒共和党人”(Rockefeller Republicans)成为党内主流。
但在同一时期,一股新右保守力量在南部与中西部的白人小农、小企业家和工人阶级间崛起。在急速的自上而下的平权措施中,利益受损的草根白人察觉到,最积极推动平权的自由派精英往往是宽己严人的伪善政客。
一方面,他们主张在公立大学实行平权措施(affirmative action),增加黑人学生比例而减少录取下层白人;另一方面,自由派精英却能轻易把子女送进名牌私立大学。自由派强制公立中小学实行黑白融合,却在私下争相将子女送到纯白人的贵族私校。自上而下的平权政策引起的反弹,激起了主张联邦政府撤出百姓生活、重建家庭价值、白人拥枪自卫的新右运动。这一运动以草根白人社区的邻里团体、教会、枪会等为主力,在每次选举中展现出愈来愈大的影响力。
1968年尼克松(Richard M. Nixon)竞选总统时,即看准了草根白人对民主党自由派的不满,放弃了共和党解放黑奴的主张,动员选民对黑人的仇恨和对传统价值解体的恐慌情绪,以“维护法纪”的政纲赢得大选。1970年代美国的经济、外交危机令新右运动蓬勃发展。
里根于1980年赢得总统大选后,即继承尼克松没有彻底完成的右翼革命,将罗斯福新政时期(The Roosevelt New Deal)确立的福利国家砸烂。里根在攻击向富人征税以辅助穷人的福利国家政策时,刻意模糊当中的阶级因素而突出种族因素,批评当时的福利制度是剥夺诚实勤劳的白种小市民、助长被共和党形容为“狡猾懒散”的黑人不劳而获的不公体制。他在鼓吹福利改革时便曾反复引用“福利皇后”(welfare queen)这个半虚构例子——一个领取失业救济的黑人女子骗取大量救济金,开名车,过着舒适的生活。
过去三十年,全球化与经济转型令美国内陆工业带流失大量职位,收入增长追不上东西岸大城市,令“白种怒汉”愈加愤怒,声势日渐壮大。影响所及,共和党愈益转右。就连1990年代民主党克林顿(William J. Clinton)政府也被迫向右转,推动比里根更激进的福利改革。小布什在2001年上台后,共和党完全控制了白宫与国会,是为新右的一个黄金时代。他推动伊拉克战争所带来的外交灾难和任内爆发的金融危机,造就了奥巴马执政八年,一度扭转了自由派的劣势,让医疗改革和同志平权等政策得以实现。
很多自由派人士以为奥巴马执政代表美国新右的陷落和自由主义的终极胜利,但事实上“白种怒汉”的愤怒却在非裔总统治下达到高峰,引发反联邦政府、反奥巴马医改的茶党运动(Tea Party Movement),掀起了将特朗普送进白宫的巨浪。特朗普执政,令新右势力进一步增强并超越小布什时代的顶峰,其实就是美国草根白人对种族平权和文化多元反弹的结果。
二、被民主共和两党抛弃的工人阶级
当然,特朗普当选也不单是因为草根白人的种族主义。他赢得的选举人票,全靠在前两次选举中投向奥巴马的几个中西部老工业区民主党票仓(包括密歇根州、威斯康星州,甚至是横跨东部与中西部的宾夕法尼亚州),在这次选举中出乎意料地支持他。选前的民意调查几乎全部都显示希拉里将会在这几个州轻易胜出,这是媒体专家断言她必胜无疑的基础;结果她将这几个州全部输掉。
选后不少分析发现,这几个州从蓝转红的关键是在上两次选举中大比数投票给奥巴马的多个所谓“奥巴马要塞”(Obama Strongholds),在这次选举中都转向特朗普。后来不少媒体和社会学调查都证实了所谓“奥巴马—特朗普选民”(Obama-Trump voters)确实存在——他们在当年票投以“来自建制以外的推动变革者”包装的左翼候选人奥巴马,感到失望后票投以“来自建制以外的推动变革者”包装的右翼候选人特朗普{3}。
这次转投特朗普的“奥巴马要塞”很多都是传统工业区,近二十年受到产业工序外移至低工资地区的影响,失业情况严重。特朗普的反自由贸易政纲,包括重新谈判《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提高中国进口产品关税等,对这些地区的选民来说无疑十分吸引。而NAFTA的签订和将中国带入世界贸易组织(WTO)等举措,都是在1990年代由克林顿政府完成的。在这些老工业区,克林顿的名字早已与“自由贸易”等同。希拉里在竞选时不断将自己包装成反对自由贸易的政客,但她在当国会议员和国务卿时支持自由贸易的立场鲜明,实在令人难以抹去有关印象。难怪这次选举的各个票站调查均显示,工会家庭选民和低收入工人阶级选民投票给希拉里的比例比2012年投给奥巴马者为低,投票给特朗普的比例则比2012年投给共和党罗姆尼(Mitt Romney)者为高。
除了“奥巴马—特朗普选民”之外,觉得希拉里“投不下手”而在选举日留在家里的民主党支持者肯定为数不少。民主党初选时,很多大工会的地方分部都支持反对自由贸易的党内候选人桑德斯(Bernie Sanders)。但一直与民主党建制派过从甚密的全国工会领导,却迫不及待地推荐希拉里,引起不少会员不满。这些工人在选举日有多少真的出来票投希拉里,实在成疑。如果“奥巴马—特朗普选民”因为怕被标签为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者,羞于向调查员承认将会投票给特朗普,而称自己还未决定投给谁或会投票给希拉里,那完全可以理解;受访时说会投票给希拉里,最后觉得“投不下手”而没有出来投票的选民,应该也为数不少。这个现象或者可以解释为何几乎所有选前民调都无法显示,作为民主党票仓的中西部老工业区正在转向支持特朗普。
在上两次选举投票给奥巴马,而在这次投票给特朗普或在选举日留在家中“被动投特”的选民,肯定不是“白种怒汉”或种族主义者。要理解他们为何支持特朗普,就要理解过去三十多年美国阶级政治的转变。1970年代,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有组织劳工(organized labor)势力壮大,成功争取工资持续增长。工资高增长乃是1970年代通货膨胀危机的根源,当时很多强大的工会成功争取工资增长与通胀挂钩,所以他们并非通胀的最大受害者。但工资高增长却令企业利润和放贷者实际利息收入下降,面对这一困境,商界便开始力推自由贸易,让企业易于到发展中国家投资,并容许发展中国家的产品更容易进入美国本土市场。自由贸易,乃是让企业从本土有组织劳工解套,到第三世界雇用当地廉价劳动力,再将产品出口然后回到本土市场的板斧。这是1980年代里根开始推动全球化的背景{4}。
倾向商界的共和党一直支持自由贸易,而民主党因为依赖中西部老工业区的工会会员选票,所以一直反对自由贸易,以保护美国工人饭碗不被外国劳工夺去。在1992年总统选举时,克林顿便以工人利益代言人的姿态出现,主张NAFTA应加入保障墨西哥劳工权利与工资的条款,更主张在每年更新中国享受的低关税最惠国待遇时加入人权条款,如中国人权没有改善,便立刻大幅增加对中国产品的关税。
革命与反革命元素造就特朗普当选,并不代表特朗普政府会实行甚么革命政策或反革命政策。事实上,在其入主白宫后,纵使天天通过社交媒体发表争议言论的风格令很多人吃不消,但他的主张大多只是共和党主流建制派一直鼓吹的政策而已。
但克林顿当选后,即在华尔街和大企业的强力游说下彻底改变立场,拥抱自由贸易,通过了没有约束力的劳工保障附加条款NAFTA,并无条件更新中国最惠国待遇,后来还给予中国永久最惠国待遇,帮助其加入WTO。同一时间,英国首相贝理雅(Tony Blair)带领的工党同样背弃工会工人,拥抱自由贸易,支持欧盟东扩。随之,东欧、中国和墨西哥同时释放巨大的廉价劳动力,欧美产业的工序纷纷外移到低工资地区。制造业职位大量流失后,工会在1970年代争取到的工资增长、福利和保障,瞬间化为乌有。
面对收入和地位急速下滑,有组织劳工唯有走上街头,形成了1990年代末的反全球化运动。那时候,在七大工业国(G7)峰会、世界银行(World Bank)、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会议场外,总会见到浩浩荡荡的反全球化示威。1999年WTO在西雅图举行大会期间,以工会成员为骨干的反全球化街头抗争演变成大规模暴力冲突,可说是美国反全球化运动的高峰。但在高峰过后,工会运动因为制造业的全面外移而消沉下来,反对全球化的声音也逐渐被抑压。本来站在工会一方反对自由贸易的民主党,也全面拥抱全球化。2000年代开始,支持自由贸易成了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主流观点。在社会中下阶层的传统产业工人,也就成了没有政党代表的孤魂野鬼。
能够将工序外移的产业均拥抱全球化,至于不能外移的行业如服务业、农业和建造业,则愈来愈依赖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合法或非法低工资移民劳工。在大企业的游说下,欧洲国家大举放宽东欧、北非、中东国家移民的限制。同时,美国的民主共和两党对拉丁美洲非法移民视若无睹,两党历次尝试启动的所谓移民改革,主要是要让无证人士获得合法居留权甚至公民身份。在早晚能获得公民身份的预期下,拉美非法偷渡者大增毫不稀奇。
如此这般,曾经是欧美社会中流砥柱的工人阶级,在全球化和外国廉价劳工涌入的双重压力下,一代比一代更绝望和没保障,逐渐被主流政客与舆论抛弃。特朗普的竞选工程,就是看准了这一群“有怨无路诉”的选民,激起他们的愤恨情绪。
民主党初选时曾一度对希拉里构成威胁的桑德斯,他的很多竞选政纲,包括反对TPP、重订NAFTA和加强美墨边境管制,其实与特朗普的主张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桑德斯以阶级政治的左翼语言表述这些政纲,而特朗普则以“中国人偷了我们工作”、“墨西哥无证人士都是罪犯”、“穆斯林都是恐怖份子”等种族语言来明示或暗示,将工人阶级的经济怨恨与白人至上的身份政治连接。桑德斯在初选中大挫希拉里的传统蓝领区密歇根州与威斯康星州,正是希拉里在大选时疏于造访而特朗普主攻,最后在选举日从蓝转红,让特朗普胜出的重要州份。由此可见,特朗普胜选,既有草根白人抵制种族平权与文化多元的反革命元素,也有工人阶级反抗新自由主义、不满全球化长年剥削的革命元素。
不过,革命与反革命元素造就特朗普当选,并不代表特朗普政府会实行甚么革命政策或反革命政策。事实上,在其入主白宫后,纵使天天通过社交媒体发表争议言论的风格令很多人吃不消,但他的主张大多只是共和党主流建制派一直鼓吹的政策而已。
三、大选之后:共和党建制派收服特朗普
特朗普当选后,即重用“另右”(Alt-Right,另类右翼)白人民族主义运动主将班农(Steve Bannon),委任他为白宫首席策略师,还委派他进入由军方、外交和情报系统高层组成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特朗普一上任便签发弄得全球震怒、最后被联邦法官喝停的穆斯林地区国民入境禁令,便是出自班农的手笔。班农更与一直强烈主张向中国发动贸易战甚至不惜在南海兵戎相见的纳瓦罗(Peter Navarro),联手推动经济民族主义议程。特朗普签署行政命令让美国退出TPP,便体现了他们的主张。班农曾在一个访问中兴奋地表示,他将会日以继夜地致力“解构行政国家”(deconstruct the administrative state),很有毛泽东“将旧国家机器打个稀巴烂”的气势。这些豪情壮语,共和党建制派听在耳里便感到害怕{5}。
但特朗普就任不到三个月,班农便出现失势的迹象。首先,特朗普抵不住传统共和党人和军事外交大老的压力,取消了班农在国安会的席位;同时有人向媒体放风,说特朗普政府内出身自高盛集团(Goldman Sachs)的官员,如正副财政部长,已自成一派,与特朗普的女婿、犹太裔地产商库什纳(Jared Kushner)结盟,推动维持经贸金融全球化的路线,抵制班农的经济民族主义。
后来,更有白宫资深官员向自由派网媒揭露,班农常常在背后骂库什纳是“cuck”。这个词近年在另右和白人至上主义圈子十分流行,泛指自己的白人妻子与黑人偷情的无能白种男性,带有极浓厚的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色彩,也充分反映了另右份子对自己的性别与种族优越感的极度不安全感。当然,班农骂库什纳是“cuck”,也等于在侮辱特朗普的爱女伊万卡(Ivanka Trump)。这宗新闻恐怕是来自库什纳阵营,目的是令特朗普痛恨班农并进一步将他边缘化。这些消息流传了几个月后,班农最终在2017年8月下旬被特朗普开除。
特朗普就任一年,华府建制派,特别是共和党建制力量已经重新掌控大局。竞选时特朗普宣称要进行的反建制革命并无发生,在未来也不大可能会发生。
班农路线失势也可从特朗普的外交作为中看出来,其中一个重要指标当然是中美关系。班农经济民族主义的其中一个重要主张,就是宣布中国为货币操纵国,向中国进口产品征收高关税。这个政策在特朗普上任后被勒住。特朗普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于2017年4月初在佛罗里达州的海湖庄园会面后,更明言不会将中国列为货币操纵国,并会进一步改善中美经济关系。有趣的是,特朗普对中国友善,反而令一向不遗余力推动中美友好、代表美国企业在中国利益的美中商务委员会,在“特习会”前夕发表声明,提醒特朗普要更积极争取美国企业和美国货品在中国得到公平对待{6}。
特朗普在其他外交领域,亦没有兑现选举时强调的不会将资源浪费在干预国际事务的孤立主义路线。2017年4月初,敍利亚政府出动军用化武攻击平民,特朗普即下令美军战舰发射战斧导弹攻击敍国的政府军用机场作为惩罚,这个举动获得华府建制派普遍好评。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资深国际事务评论员扎卡利亚(Fareed Zakaria)说,此举令特朗普成为真正的美国总统;希拉里也表示,如果她是总统也会这样做{7}。
在朝鲜问题上,特朗普似乎比前任强硬,常常威胁要开战,但这一立场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与近年华府对朝问题思路转向有关。他在竞选时极少提起朝鲜,在上任后却对朝鲜核问题高度关注,应该是受到共和党外交建制团队的影响。过去二十多年,美国一直靠争取中国制裁朝鲜来制止后者发展核武器,但朝鲜还是不断进行核试,北京一味表现出毫不知情、束手无策的态度。
后来,奥巴马政府更发现中国国有企业违反联合国禁令、积极协助朝鲜核计划的证据。这些发展令华府外交建制团队开始认为,以中制朝的政策已经失败,美国始终要直接和强硬地压制金氏政权。奥巴马政府决定在韩国部署萨德反导系统,与2017年夏天特朗普派遣两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和两艘核潜艇进入朝鲜半岛海域,两者之间其实体现了极大的政策连续性。
以上种种,显示了华府的建制力量,正在将一个以反建制为号召的新总统拖入建制的轨道。特朗普在内政上的重点政策,包括废除和取代奥巴马医改、减税、减少金融规管等,都与共和党主流同步,而且不少都需要在共和党主导下的国会中通过立法。特朗普政府的政策,无论对外对内都很难超越共和党建制的框架。
现在白宫面对的最大不确定性,便是有关特朗普团队在竞选时有无私通俄国的调查(“通俄门”)。司法部委任德高望重的前联邦调查局(FBI)局长穆勒(Robert Mueller)为特别侦查官。如果旷日持久的调查证明特朗普清白,那么其政府的认受性将大为提高;如果调查结果证明他确有私通俄国和妨碍司法,那么他便可能要面对国会弹劾。一般预期,特朗普被弹劾以致被迫辞职的机会并不高;但就算特朗普下台,换上副总统彭斯(Michael R. Pence)出任总统,只会令共和党的建制力量更稳固。毕竟彭斯乃是一个更稳定、更富行政经验和更表里一致的真正保守派。他从政多年,除了立场太保守之外,并无任何丑闻或引起争议。
可以说,特朗普就任一年,华府建制派,特别是共和党建制力量已经重新掌控大局。竞选时特朗普宣称要进行的反建制革命并无发生,在未来也不大可能会发生。
四、中美关系恶化是历史大势
虽然特朗普在上任之初没有兑现竞选时的承诺,立刻与中国撕破脸、向中国发动贸易战,在措辞上对中国也十分客气,但一年下来,中美关系慢慢恶化却是不争的事实。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11月访问中国后明确表示,会跟随欧洲不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这意味着华府将继续以威胁提高中国产品的关税来与中国展开强硬的讨价还价。
同时,特朗普政府批准对台湾巨额军售案,美国参议院又通过允许美国军舰停靠台湾,加上最近签署《台湾旅行法》,打破1979年美台断交之后的规范。美国的轰炸机和军舰飞越或经过南海有争议空域与海域的情况,这一年来更是愈加频繁。中美矛盾升温,已经十分明显。
然而,中美矛盾升温并非特朗普导致,两国关系的漫长蜜月期其实在奥巴马政府后期已经结束。在中国政府大力扶助国企下,美国企业在中国受到愈来愈大的歧视和挤压,再加上工资上涨、经济放缓、外汇管制收紧等因素,原本是中国亲善大使的美国企业,对中国市场已经没有像以前一样热衷。
2017年初,中国美国商会(AmCham China)发表会员调查,当中四分之一受访企业已开始或正计划撤离中国,三成企业表示中国营商环境正在恶化,八成表示它们已经不再受欢迎{8}。美国企业对中国市场愈加失望甚至愤怒,乃是美国政府更敢于向中国挑起经贸磨擦的底蕴。要评估中美关系会恶化到甚么程度,我们不妨回顾一下过去两国关系长久和谐的基础,以及这些基础现在还是否牢固。
1972年,美国在越南战争泥潭中抽身之际,利用中苏矛盾拉拢中国制衡苏联。尼克松访华前后,美国给予中国各种经济和政治甜头,换取中共停止在东南亚输出革命,并支持赤柬对抗越南,压制苏联通过越南在东南亚扩展地盘的野心。中国帮助美国稳住东南亚,美国便让北京取得联合国席位作为回报,并在1979年与台北断交,改为承认北京。
1980年,卡特(James E. Carter)政府更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让中国产品以最低关税进入美国市场,打破了不给予共产国家最惠国待遇的通例。虽然当时中国的最惠国待遇要经白宫与国会每年续期,但中国总算加入了由美国主导的“自由世界”贸易体系。没有这一步,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根本难以开展。
1980年代,美国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的年度续期只是例行公事,但在八九民运后,美国在野民主党开始主张中国最惠国待遇续期应与人权状况挂钩,这个主张得到反对自由贸易的工会与南方传统劳动密集型工业的老板支持。如前所述,在1992年的总统大选中,克林顿中国政纲的核心乃是将中国最惠国待遇与人权状况挂钩。克林顿赢得大选后,立即将政纲付诸实践。1993年5月,他在宣布中国最惠国待遇续期时,加入了与西藏、民运人士、宗教自由等相关的人权条件,并断言如果这些范畴的人权状况没有改善,美国便会在1994年终止中国的最惠国待遇。
1991年苏联瓦解,1992年之后美国联中制苏的理由已经消失,那时中美贸易占美国外贸比例很小。中国在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出现过度投资和经济过热,贸易赤字飙升,外汇储备锐减。副总理朱镕基在1993年表示中国要熬过经济危机,除了宏观调控以外,要推动出口导向工业化,打开美国市场至关重要。在中国依靠美国远大于美国依靠中国、苏联和东欧又刚变天的时空下,美国政府忽然以经贸迫人权,对中共带来的压力有多巨大,不难想像。
1990年代维持中美关系和谐的因素现已消失,两国关系恶化已成定势。美国外交建制团队内的亲华派势力正在消退,对中国不那么友善的观点正变得愈来愈有影响力。原本被称为“熊猫拥抱者”(panda huggers)的外交大老,近年对中国也变得不友善。
克林顿的对华政策得到工会、南方工业与民意支持,尽管美国商会组织和大企业持反对态度,但起初也没有积极游说。北京见形势不妙,即展开大量活动拉拢美国大企业,给予它们实际好处或将来可获巨大利益的期望,请求它们代北京游说白宫和国会放弃将最惠国待遇与人权状况挂钩。
例如1993年,北京与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签署备忘录,承诺会开放中国电讯市场让该公司参与。1994年初,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访美,拜访了多家重量级能源公司与飞机制造商,感谢它们支持无条件延续中国最惠国待遇,同时与这些公司签署巨额订单,以及开发南海和内蒙古油田、天然气田的合约。这些企业的业务本来与中美贸易没有直接关系,但都因为从中国政府获得利益而积极运用自身的影响力游说华府;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同一时间,朝鲜在苏联瓦解后全面倒向中国,并决心发展核武器和中远程导弹。中国即利用帮助制止朝鲜发展大杀伤力武器,作为争取最惠国待遇无条件续期的筹码{9}。
北京一边拉拢美国大企业,一边以朝鲜迫经贸的策略十分成功。1994年,克林顿政府和国会决定将中国最惠国待遇与人权问题脱钩,之后的续期便回到1980年代以来例行公事的状态。中共摆脱了八九民运与苏联瓦解后的困局,加上中国对美出口飙升,于是得以一面维持威权统治,一面获取经济利益。1999年,克林顿政府进一步给予中国免续期的永久最惠国待遇,为中国进入WTO扫清最大障碍。
可见,冷战结束后的中美和谐,建基于北京向美国大企业让利以及承诺协助制止朝鲜发展大杀伤力武器,但这两个基石今天已经碎裂。自胡锦涛时代起,中国扶助国企垄断市场,令很多当年帮助中国大力游说华府的美国企业吃亏。例如前述的电讯公司与能源公司,现在都已经被中国大型国企挤到了一边。
近十年来美国国会多番指责中国操控汇率和倾销产品,并威胁立法制裁,其实有很多在1990年代曾当中国说客、后来在中国吃了大亏的大企业在背后游说支持;有学者甚至将这个现象称为美国的“反华企业起义”(anti-China corporate insurgency){10}。2013年后,美国经济稳定复苏,迈向能源自足,美元重回升轨,国际资本回流美国;同时,中国经济滑坡,于是以美国为市场的出口工业加速离开中国,在越南、印度、墨西哥等地重建供应链。美国对中国经济的依存度开始降低,这个变化正在削弱华府亲华派的话语权。另外,时间已经证明,北京不是无意便是无力阻止朝鲜发展核武器与中远程导弹。正如前述,奥巴马政府在卸任前更公布中国东北国企违反国际制裁、暗助朝鲜核计划的详情。
1990年代维持中美关系和谐的因素现已消失,两国关系恶化已成定势。美国外交建制团队内的亲华派势力正在消退,对中国不那么友善的观点正变得愈来愈有影响力。原本被称为“熊猫拥抱者”(panda huggers)的外交大老,近年对中国也变得不友善,当中的表表者莫过于情报系统大老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
五、外交体系大老从亲华到反华的转变
白邦瑞在1960年代出道以来,在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国务院、国防部从事与中国有关的情报与政策制订工作。他操流利中文,初出茅庐时已是CIA情报员,在尼克松、卡特、里根、老布什(George H. W. Bush)政府任职,公开的官职包括国防部政策规划助理次长、国防部长办公室亚洲事务特别助理等。
至于不公开的中国情报工作,为他赢得了CIA局长特别杰出表现奖(Director’s Exceptional Performance Award)。更重要的是,他是美国自尼克松时代起联合中国对付苏联政策的主要制订者。他在1970年代撰写的主张中美建立秘密军情合作关系的报告,曾获基辛格(Henry A. Kissinger)和尼克松公开称赞。白邦瑞乃是美国共和党系统内位高权重的著名亲华派。
然而,像白邦瑞这样一个背景资深的外交、情报人员,在2015年竟然出版了一本名为《百年马拉松:中国称霸全球的秘密战略》(The Hundred-Year Marathon: China’s Secret Strategy to Replace America as the Global Superpower)的专著,严正宣示:我们这些亲华派彻底错了。
他说,中共一直把美国当作敌人,一直在部署击倒美国,但装成一个善良地与美国合作、没甚么野心的弱小国家。美国现在才发现中国的长期野心与战略,可能已经太迟{11}。白邦瑞的中国威胁论,之前已有很多人说过,再说一次本来并无新意,特别之处是由他这样有份量的大老说出来。该书刚出版时,共和党著名公关、前副总统切尼(Richard B. Cheney)的新闻秘书格洛弗(Juleanna Glover)在她家为作者办了一个新书发布会,冠盖云集。该书一面世,各大媒体都争相报导。大家都问:这本书是不是代表了华府对华外交思维的重大逆转?
然而,像白邦瑞这样一个背景资深的外交、情报人员,在2015年竟然出版了一本名为《百年马拉松:中国称霸全球的秘密战略》(The Hundred-Year Marathon: China’s Secret Strategy to Replace America as the Global Superpower)的专著,严正宣示:我们这些亲华派彻底错了。
《百年马拉松》的内容,主要来自各种解密情报文件,以及白邦瑞与多年来的中共变节者的秘密访谈等。例如1990年代初,美国接收了两名来自中共高层的变节者“白先生”和“绿小姐”。白先生提供的情报指出,中共的反美鹰派已在党内斗争中胜出,这派系将向年轻人大搞仇美爱国教育,并准备利用儒家思想来巩固威权统治。他告诉作者,中共并无诚意走向真正的市场经济,更遑论政治的自由化和民主化。然而,绿小姐告诉作者,中共现在是改革派当道,领导层都在努力以美国为师,将中国经济改革成美国的模样,政治改革便会随之自然出现。
鉴于1990年代华府奉行帮助中共建设经济和进入WTO的政策,华府高层都选择相信绿小姐提供的情报。绿小姐在美国定居后,仍不时回中国,并带来中国正努力推动全面西化和开放的新情报。但2003年绿小姐被驻中国的CIA人员揭发是双重间谍,并被FBI逮捕。之后中国的发展情势证明,白先生当年提供的情报才是准确的。
白邦瑞通过这两个变节者的故事,说明中共无时无刻都故意提供错误情报给美国,让其产生中国对美友善又有决心改革的幻想。他警告,过去几十年中共操弄世界对中国的印象,令西方减低对中国的戒心,积极帮助中国,包括秘密向中国输出各种敏感技术和情报,让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实力高速增长。现在中共判断自身实力已足,时机已成熟,开始积极出击,改变亚太区既有秩序,挑战美国在亚太区内的影响力。作者因此敦促华府及早放弃幻想,将中国视为竞争对手,而不是合作对象。
以上判断基于作者声称自己一直接触到的秘密供词与文件,读者自然无法证实。但在奥巴马时代的很多美国外交政策主事者,看来已经相信有关观点。《百年马拉松》一书长期踞于畅销书排行榜高位,得到很多资深外交专家在各大报刊大力推荐。白邦瑞的论点,无论是否准确、合理,都正在影响并反映了美国外交体系的对华思维。
影响未来中美关系发展最重要的,并非特朗普在社交媒体飘忽不定的对中国的评论,而是华府外交体系的这种深层思维转化。阅读该书并掌握其观点,乃是理解特朗普政府在未来四年对华政策的一条重要线索。
六、小结
特朗普当选,代表了美国“白种怒汉”对过去几十年种族平权的反抗,也代表了美国劳工阶级对三十年来全球化的反击。从这个意义来说,特朗普施政体现了时代的断裂。特朗普执政以后,政府内最能代表断裂力量的班农被边缘化,最后被开除,共和党建制派全面控制了白宫议程;就算是最能表现出与过往传统决裂的对华决策强硬化,也不过是近年共和民主两党对华思维转变的体现。从这个角度看,特朗普施政体现了时代的延续。在断裂与延续之间,延续暂时占了上风。但两者之间的拉锯仍未结束,未来的发展如何,肯定还会好戏连场。
(本文原载于《二十一世纪》双月学术期刊(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2018年4月号,经授权合作,首发于公众传媒)
(孔诰烽,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伟森费特政治经济学教授)
注释:
1 Wayne A. Root, Angry White Male: How the Donald Trump Phenomenon is Changing America—and What We Can All Do to Save the Middle Class (New York: Skyhorse Publishing, 2016).
2 John Micklethwait and Adrian Wooldridge, The Right Nation: Conservative Power in America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04).
3 Nate Cohn, “The Obama-Trump Voters are Real. Here’s What They Think”, The New York Times, 15 August 2017.
4 Ho-fung Hung and Daniel Thompson, “Money Supply, Class Power, and Inflation: Monetarism Reassessed”,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81, no. 3 (2016): 447-66.
5 Philip Rucker and Robert Costa, “Bannon Vows a Daily Fight for ‘Deconstruction of the Administrative State’”, Washington Post, 23 February 2017.
6 John Frisbie, “Trump and Xi Need to Create a Stronger Framework for US-China Relations”, www.uschina.org/media/press/trump-and-xi-need-create-stronger-framework-us-china-relations; William Mauldin, “U.S.-China Trade Tensions Loom over Trump-Xi Summit”, 5 April 2017,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www.wsj.com/articles/u-s-china-trade-tensions-loom-over-trump-xi-summit-1491408094.
7 Mark Hensch, “CNN Host: ¡¥Donald Trump Became President’ Last Night”, 7 April 2017, http://thehill.com/homenews/administration/327779-cnn-host-donald-trump-became-president-last-night.
8 AmCham China, “2017 Business Climate Survey Report”, www.amchamchina.org/about/press-center/amcham-statement/amcham-china-releases-2017-
business-climate-survey.
9 James A. Baker III, “China Plays Its China Card: N. Korea or Human Rights?”, Los Angeles Times, 10 April 1994.
10 Samuel Wagreich, “Lobbying by Proxy: A Study of China’s Lobbying Practices in the United States, 1979-2010 and the Implications for FARA”,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Society 24, no. 1 (2013): 150.
11 Michael Pillsbury, The Hundred-Year Marathon: China’s Secret Strategy to Replace America as the Global Superpower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 2015).
这文章适合发在NYT而不是端媒体上,第一段看完就已经没有看往后面的必要了。
这篇文章我表示观点很可疑:1. 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些工人看到白人左翼的虚伪?我没看到有任何材料的引用。2. 欧盟东扩,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是否真的造成美国工人失业,这个论述是有问题的。
这篇文章无法截图保存
好文章
文章的时效性差了些。4月份到现在,美国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