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数日前,俄罗斯大选结束,已掌权18年的总统普京毫无悬念连任,将再领导俄国六年。经历多次选举洗礼的普京,在这次大选中更刷新了个人历次参选的最高纪录——逾七成六的得票率,显示他多年来的威权统治不但没有摧毁其民望,反而令他更能「稳坐江山」。
到底普京是如何建立和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的?推翻帝俄的二月革命丶十月革命後的列宁苏共统治丶戴着「卫国战争光环」的斯大林时代丶「去斯大林化」的赫鲁晓夫改革,以及苏联解体後,叶利钦的反苏亲美新自由主义……在这些意识形态激烈冲突的历史中,普京选取了什麽片段叙事,又放弃了什麽历史真相?一连三篇「记忆废墟上铺设的普京之路」,将会带读者回到俄国人的历史记忆现场,尝试理解普京是如何利用历史论述,成为在选举中不败的威权强人的。
一
“同志们,我打算重新装饰俄罗斯的广场,把像卡尔·马克思和法国大革命的英雄那样的革命者和社会主义伟大战士的雕像摆上去。这些纪念碑将是街头讲坛,它们将传递新鲜的信息,激发群众的意识……”
十月革命不久后,列宁就公布了他的纪念碑政治宣传计划。很快,彼得格勒城中沙皇和他们的将军们的雕像被拆掉,代之以法国大革命的英雄、意大利的革命者——那时还没有足够多的俄国革命领袖。而后领袖们的雕像纷至沓来,被安置在各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和广场。苏联解体后,这些雕像就显得过分尴尬了,它们中很多悄悄消失了。位于莫斯科的一些雕像,则被挪至市中心高尔基公园对面的一个小雕塑园(Fallen Monument Park),供艺术家们消遣,供游客们摆拍。在那里能看到被削去鼻子的斯大林,倒在地上的列宁、纪念古拉格的铁丝网背后的脸……
一座离那里不远处的不起眼的雕塑园,意外引起了我的注意。门口的伊凡雷帝(Ivan the Terrible)雕像下,显示着这是2017年刚刚建成的园子——“历代帝王园”(Alley of Rulers)。里面排放了俄罗斯历代统治者的雕像,列宁紧挨着被他批判的资产阶级临时政府总理克伦斯基,而克伦斯基的另一旁则是被二月革命所推翻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他们毫无差别并置在一起,彼此的意识形态冲突在一种历代帝王的时序中被抹平。
我顺着尼古拉二世的半身像往前走,走过克伦斯基、列宁、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戈尔巴乔夫,走到了20世纪最末一个位置,是一个空柱子。同行的俄罗斯人弗拉德告诉我,那是普京为自己留的位子。
有趣的是,这一排雕塑之中,并没有叶利钦,仿佛90年代被刻意遗忘了。
二
叶利钦的塑像虽然没有出现在“历代帝王园”中,一座屹立在莫斯科河上的纪念碑,却耐人寻味地成为了人们记忆里90年代的象征。
莫斯科河上有一座以丑陋闻名的雕塑──站在船头的彼得大帝,不少本地人向我讲述这个雕塑的故事:1992年,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500年之际,叶利钦政府送了一座哥伦布航海的雕塑给美国以示友好,而美国却并不领情,把雕塑退了回来——在1990年代的美国,纪念这个殖民主义的象征已经非常政治不正确了。而把一座哥伦布雕塑放在莫斯科,实在是过于奇怪了,于是,这座雕塑的头就被换成了彼得大帝的头,摇身一变,成为彼得大帝远征的纪念碑。
不过,这个故事在任何出版的资料中都难以考证。问及俄罗斯的知识分子,有人认为这是真的,而有人则认为这只是一则广为流传的谣言罢了。但即便只是一则谣言,它的广为流传,也体现出了普通俄罗斯人对叶利钦时代毫无尊严、一心取悦美国的俄罗斯政府的嘲讽。
在19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苏联,美国文化迅速崛起,可口可乐、麦当劳、好莱坞的电影、迈克尔·杰克逊……这些作为自由世界的符号开始扩散,成为美好生活的象征。可当苏联垮台,美国流行文化毫无障碍席卷俄罗斯,却并没有带来人们想像中的美好生活。
“刚解体时,俄罗斯旧卢布兑换新版卢布只给了几天时间,那几天银行门口排满了人,如果你没有去换,那所有的旧货币就作废了。”伊格尔回忆起他的童年。很多人在苏联体制下,赚取的工资无处消费——不管有多少钱,在物资不足的情况下,都要排队等待换配给券。 “在苏联时代攒下的足够买房子的钱,在解体后只够买一双鞋了。太多人在那时候自杀了”。
就像俄罗斯导演巴拉巴诺夫(Aleksei Balabanov)镜头里那些“亚寒带暴力美学”所书写的90年代一样,黑帮、妓女、抢劫、杀人……犯罪率居高不下。 “我妈妈的好朋友在90年代嫁给了一个罪犯,他们家每天都能喝上可口可乐,我妈妈非常羡慕。那时候犯罪成为了常态,以至于没有人认为那是令人羞耻的。”记者尤京尼亚回忆道。在媒体宣传中,那些未能进入新经济、新世界的前苏联人,都是“Loser”。通过劳动获取尊严的时代终结了,解体后,只有钱才能带来尊严。
尤京尼亚供职于莫斯科一家媒体,1991年出生在西伯利亚,她的父亲在那时正是靠做防盗门起家,让他们一家能在动荡的90年代衣食无忧。 “苏联时代没有防盗门的需求,而到了90年代则不同了,我爸爸是第一批发现这一商机的人。一直到我成年后,才知道有那么多我的同龄人在90年代时是吃不饱饭的。”尤京尼亚的男友在圣彼得堡长大,他的父亲在解体前是苏联颇有声望的心理医生,备受尊重。而整个90年代,他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生活在贫困与饥饿之中,虽然经济稳定后,家庭也重新进入了轨道,但是90年代的动乱让他的家庭对苏联充满了怀旧。
作为“超民族国家”共同体的苏联解体后,在经济震荡、身份政治与历史遗留问题的多重影响下,俄罗斯的民族冲突一发不可收拾,法西斯主义更在90年代盛行。莫斯科记者契尔尼克回忆起他青少年时代所生活的莫斯科贫穷街区,“处处可见剃着纳粹头的光头党,对着那些长着高加索面孔和中亚面孔的人使用暴力”,契尔尼克在二十几岁时加入了Antifa网络,反抗肆虐的斯拉夫种族主义。
“当我第一次来莫斯科过新年,看到这里的节庆烟花时,就想,每分钟烧掉的这么多钱,如果拿去西伯利亚,我的老师们就不会几个月都拿不到工资了。”尤京尼亚说。阶级、地域间的差距拉大,让很多人在生存中挣扎。
在俄罗斯采访的过程中,我时常想起诺贝尔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她的非虚构作品《二手时间》中,这样的一段红场采访:“我是谁?我是捍卫过叶利钦的白痴之一。我曾站在白宫前准备躺在坦克下面。那时人们潮水般走上街头,群情汹涌。但是他们是愿意为自由而死,而不是为资本主义。”
三
两场政变带来的苏联解体,并没有让胜出的叶利钦在整个90年代稳如磐石。 1993年叶利钦炮轰莫斯科白宫(彼时的议会大楼)留下的那个洞,成为历史留在90年代的一个创伤,延宕多年,在今天才偶有回响。
叶利钦在1992年推行的休克疗法和私有化改革等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对社会造成了巨大动荡。物价飞涨,大量工厂倒闭,大部分国家资产被寡头们所控制,贫富差距迅速拉开,用美元的上层社会和用卢布的中下阶层不可同日而语。刚解体的苏联,代表着自由民主的总统叶利钦,和代表着旧体制的最高苏维埃与人民代表大会,两者的政治斗争不断,都试图争夺政府的领导权。作为议会的最高苏维埃和人民代表大会反对叶利钦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成为叶利钦市场经济改革的最大障碍。
1993年,叶利钦宣布解散议会,也通过解散议会的承诺,换取了西方作为其坚强的后盾。最高苏维埃拒绝解散并投票弹劾叶利钦,成千上万人上街示威抗议总统违宪,并对自己生活条件的日益恶化表达愤怒。示威浪潮持续了10天,在安全部门和军队的支持下,叶利钦政府和议会声援者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最终以叶利钦的军队炮轰议会大厦而结束。据俄罗斯官方统计,这场让俄罗斯几乎再次进入内战、被称作“第二次十月革命”的冲突中,共有187人死亡,437人受伤,是十月革命以来俄罗斯死伤最惨重的街头斗争。
在莫斯科工作的尤里回忆到,93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年幼的他和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在场的大人们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倾向,仅仅希望事情快点过去,大家会追随冲突中赢了的那一方。那时很多普通的家庭都是这样的”。在整场危机的过程中,由于叶利钦控制了电视台,人们在电视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支持议会的言论。而此次事件之后的多年,这场事件在俄罗斯的公共舆论中,一直被塑造为“共产主义的复仇”。
叶利钦借那场危机通过的新宪法,不止扩大了总统权力,同时最终采纳了现代版双头鹰——沙俄时代的象征,作为新俄罗斯的国徽,解散了最高苏维埃并将最高立法机关更名为十月革命前的名称“国家杜马”,还重新启用沙俄国歌的曲调作为新俄罗斯的国歌——一切旨在去共产主义化,将叶利钦领导的新俄罗斯的起航平顺地衔接于十月革命前的历史之上。
“很多年来,当人们看到叶利钦掌控的坦克轰击白宫的照片时,只是把它当作一个笑料,一个匪夷所思的历史事件。”契尔尼克回忆到。十几年的记者生涯中,他发现那件事情一直以来从未引起重视,俄罗斯讨论它时只是认为那是政府内部发生过的一些权力斗争。直到近三年,越来越多的分析文章出现在公共媒体上,那次事件才开始出现在俄罗斯人的集体意识中。人们开始对它有所反应,试图理解它所带来的后果。
那次事件所发生的1993年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呢?俄罗斯有一个代表自由民主的总统叶利钦,和一个共产主义者占绝大多数的左翼议会。 “好叶利钦,坏议会”几乎是当时有话语权的知识精英的共识,也是媒体上不断重复的叙事。知识精英们认为,虽然休克疗法带来了很多问题,但是从苏联体制到新经济的转型很困难,总要渡过一个艰难的转型期;而大部分普通人则都在生存中挣扎着,无心思考政治。叶利钦把当时的冲突塑造成占据道德高地的“民主”和令人讨厌的“宪法”之间的冲突——“坏议会”是符合宪法的,而“好叶利钦”则违反了宪法,击毁了“坏议会”,这在对共产主义有着创伤记忆的知识精英阶层中,成为了一个“反叛者”。在他们的心中,虽然总统袭击议会、违背宪法是糟糕的,但是让议会中的这些共产主义者掌权会更糟糕。那时候的媒体精英几乎都是支持叶利钦的,因为他们惧怕伴随着审查制度、言论管控的共产主义重返俄罗斯。而媒体不仅仅是媒体人,更重要的媒体的所有者——寡头们不断为叶利钦造势。而刚经历完苏联解体的普通民众则只是盼望着冲突快点过去,不要再来一次大的政治动荡。
到了1996年,俄罗斯迎来了一次大选,在经济低迷、社会动荡和车臣战争的影响下,叶利钦的公信力已经持续走低,当时的俄共候选人久加诺夫几乎是胜券在握的。然而,这时候的媒体开始了一场支持叶利钦的宣传运动,一场意识形态斗争。
这对今天很多媒体人而言都是俄罗斯新闻史上的耻辱,那时最好的标榜民主自由的媒体,都成了支持叶利钦、反共的意识形态宣传机器。 1996年,媒体的造势的确成功了,共产党的支持率在大选之际跌落,而叶利钦则追赶上来,在第二轮投票中以54%险胜共产党候选人久加诺夫。后来有很多人质疑那次大选,认为叶利钦在90年代中期的形象不可能让他赢得选举,一定是舞弊的结果。然而,在契尔尼克看来,舞弊的可能性不大,是高密度的反共宣传把叶利钦送上了总统的位置——此时的共产党被塑造为90年代俄罗斯在民主自由市场经济上取得的成就的唯一威胁。 “一个候选人拥有数量巨大的媒体宣传和寡头资金支持,而另一个候选人背后什么都没有,选举即便没有舞弊,也并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
最近几年,媒体开始反思,不少声音认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政治家们开始明白与资本结合、控制媒体从而操纵民意是可能的。今天在媒体中扮演着中坚力量的当下政权的反对派中,不少是当年支持叶利钦的年轻记者,他们在近年来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忏悔”:1993年媒体的造势是把俄罗斯引向普京政权第一步——让总统可以为所欲为,议会无法限制其权力,仅仅成为装饰。而1996年再次为叶利钦造势,则是把俄罗斯引向普京政权的第二步……
如果1996年叶利钦输了大选,共产党掌握了权力,会发生什么呢?在契尔尼克看来,也许他们会带来政治腐败,但是俄国现在的政治腐败也够呛;也许会有不少政治犯,但是现在的政治犯也不少;也许会有媒体审查制度,但现在的审查也并不弱……“我们害怕独裁统治,可是普京已经在位17年之久……我们曾经害怕被西方孤立、害怕经济危机,可是现在一样都不少。我们当时是那么害怕共产党当权,然而当时对共产党上台的最坏想像,在叶利钦—普京的资本主义光谱下,现在都实现了。”契尔尼克说。
四
叶利钦在“历代帝王园”的缺席就像个隐喻。对于普京政权而言,叶利钦时代是一道难题。一方面,是叶利钦于1999年把权力交给在当时默默无闻的普京,成为他能够上台的合法性来源。但是,90年代在普京口中几乎总是一片黑暗,以反衬他任期内的稳定。在这个意义上,普京持续统治的合法性,又是基于叶利钦时代的“失败”。叶利钦给社会带来了严重的贫富差距、社会动荡、经济危机,让这个国家几近内战的边缘,叶利钦让俄罗斯丧失了独立性,几乎成为了美国的傀儡。
尽管普京偶尔会在公共演讲中提及,今天的自由与民主是叶利钦政权打下的基础。然而,政治宣传潜移默化传递给公众的信息则是:“一切都糟透了,是普京的上台,解决了所有遗留问题”。普京时期正逢石油涨价,让俄罗斯的经济走出了泥沼;普京打赢了第二次车臣战争,而叶利钦时期则惨败,让车臣武装保持了独立地位;普京的“社会安全”部门专门清算了叶利钦时代“美国人控制”的政治局面,而克里米亚战争更是展示出了他强而有力、不畏西方势力的形象,让俄罗斯“站了起来”。
90年代仍然鲜活根植于今日俄罗斯的集体记忆之中,以至于它成为了最重要的“活”的记忆战场。 90年代始终是自由派心目中的真正自由的年代,一些人怀念的是1990年代俄罗斯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和多元文化,那是一个充满机会,最激励人的黄金时代;另一些人则是苏联解体时正处于上升期的精英阶层,受益于解体初期的再分配。他们喜欢称自己为“叶利钦主义者”。在他们看来,普京背叛了叶利钦,普京的上台是叶利钦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反对者则认为,普京的专制统治从叶利钦时代就奠定了下来,普京继承了叶利钦的“独裁”遗产。
不过,对于大多数经历过1990年代的俄罗斯人来说,无论如何,普京时代比以前更公正、更稳定。他们不会忘记在那时的政府宣传中,新经济和新世界为俄罗斯人带来了「民主」和「自由」,然而1990年代的遭遇告诉他们,「民主」、「自由」意味着贫穷。他们痛恨「民主」,也痛恨「自由」,更痛恨西化。人们对一个强大苏联的怀念,和对1990年代的畏惧,让他们并不抗拒普京长达18年的威权统治。
【作者按】:感谢师友张昕、江杰翰、大卫.克洛索夫为本文提出的宝贵意见。
非常优秀的文章。真希望中国大陆的自由派都来读一读——他们总是认为社会主义垮台后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就能带来地上天国。
莫斯科河上有一座以丑陋闻名的雕塑──站在船头的彼得大帝,不少本地人向我讲述这个雕塑的故事:1992年,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200年之际,叶利钦政府送了一座哥伦布航海的雕塑给美国以示友好,而美国却并不领情,把雕塑退了回来。
很明显这段话有错误,1492年到1992年是500年。
謝謝讀者指正,已經修改。
發人深省。
俄罗斯冷战后的政治角力如今正在全球各地上演,有时候俄罗斯甚至是主角之一,就像叶利钦主导的媒体战一样,留下的传统如何影响了16年美国大选已经众人皆知了。莫斯科是反美主义的麦加城,朝觐的国家正与日俱增。
好文
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啊,最近在看《耳语者:斯大林时代苏联的私人生活》,试图去理解在那个时代的人为了免于恐惧和羞辱,如何学者在公共生活中尝试做一个苏维埃人,虽然这篇更多讲的是苏联collapse后的社会图景,也蛮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