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与我生命的最初关联,来自《悲情城市》(1989,侯孝贤导演)。对于一个电影专业的本科生来说,这部电影作为台湾影史上的丰碑,实在难以绕开。单是里面的固定机位长镜头,就足以被一再致敬。只是当年十七八岁的我,对台湾并无共情,因而“神作”看得似懂非懂;镜头当然是美的,也懵懵懂懂能捉摸到写实的力道,只是片中那“二二八”的历史魂魄,距离我的成长背景实在太遥远。
前几天国台办例行记者会上,发言人表示大陆有关部门会举办“二二八事件”70周年系列纪念活动,我有点哭笑不得——
纪念些什么?又为谁而纪念呢?截至我上大学前的整个历史教育脉络中,教科书里从没提过与二二八有关的只言片语,甚至连台湾近现代史都完全空白,因而对于在大陆成长起来的青少年来说,二二八是个非常陌生的事件。
然而,中共的官方论述却又将二二八定位为“中国人民解放斗争的一部分”。二二八六十五周年时,在台盟中央、全国台联和社科院台湾史研究中心共同举办的学术研讨会上,“二二八”被称为“台湾同胞光荣爱国主义传统的重要体现”。
九份的夜,化为实感的台湾悲情
每种史观背后都有各自的论述需要,但历史与“人”真正产生共鸣的连结中,却一定有情感的参与。大学毕业后我长居香港,对台湾事毫不关心。相比每年维园烛光映照出,那些香港与中国命运的纠结牵绊,台湾对我来说是一个与大陆近乎“无关”的地方。
直到有一年秋天来台北出差,临回香港前的最后一晚深夜,一位朋友带我去了九份——深夜空无一人的九份,昏黄而安静光晕里的九份,那个属于《悲情城市》的九份。
当年侯孝贤电影埋下的美学种子突然化为实感,电影与现实的关联,宛如前世今生被一夜打通。我记得那晚朋友讲了许多关于他的家族痛恨国民党的理由,而其中最重要一条就是二二八“清乡”,以及紧随其后的“白色恐怖”。
梦魇一般的叙述,让我听得目瞪口呆,也成了我理解台湾历史与命运的起点。
后来,我开始大量读台湾史书籍、来台北看二二八纪念馆、也请更多台湾朋友讲他们所了解的史实,这才发现,生在大陆长在大陆,大学毕业去了香港的我,对于“两岸三地”里的台湾,陌生得近乎一无所知——我过去从没关注过,被共产党打败的“国民党反动派”,离开大陆后究竟做过些什么。
那段日子,很多次在读到本省人被“滥杀”的回忆和记录时,我会难过到哭出来,完全不懂得,为什么一个外来政权可以对当地人民如此残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二二八的认知,和不少厌恶国民党的台湾朋友并无二致,觉得一切都是国民党的错,每一年的和平纪念日,这个带有原罪的党都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战后政经情势,将台湾民情煮成沸水
真正理解二二八,是来台湾念博士班,开始从学术角度去理解台湾政治之后。读政治学带来的最大改变,是教会我“结构”的重要。抽离当时台湾的政经结构去理解二二八,必定是偏颇的。
博士第一年影响我最深的课是“台湾政经专题研究”,我选那门课的唯一理由就是二二八——我心目中沉重的、理解台湾苦难的原点。即便各种文字报导、口述历史、纪念展览早已烂熟于心,该流的眼泪全都流过,认为国民党不可饶恕的情感积淀也足够扎实,但那门课的教授却提醒我:情绪化的爱与恨,只是不曾参详史料的偏见。
族群冲突的表象背后,是当时行政长官陈仪在台湾执意推行统治经济造成的恶果。他沿用了日治时期的专卖制度,还更变本加厉——不但米、糖、盐等物资必须专卖,由行政长官公署统筹运销,到1946年,连烟酒、樟脑、度量衡等日常必需品,也不再准许私人贩售。政府禁止私烟,而台湾当时又通货膨胀物资匮乏,妇孺靠走私洋烟养家,才有了因贩卖私烟被查缉员击伤倒地,意外引爆二二八事件的林江迈。
更深一层,在国共战时物资供应大陆的政策下,行政长官公署强制收购米粮,导致一年二、三收的台湾居然陷入无米可食的窘境。从光复伊始到二二八前夕,米价在台湾涨了四百倍,恒春一带的贫民甚至要吃槟榔叶止饥。特别是二二八发生前的那一个月,城市里的中下居民深受米荒之苦——他们在乡下没有地,在城里又买不起米,而政府少量配米只能满足体制内的“外省人”。
民生问题牵动族群仇恨,本省籍知识精英在光复后又一直得不到重用,并未得到他们想象中脱离日治后的“出头天”,因而当时台湾的状况一如法国大革命前夕:饥饿的灾民加上中产阶级的鼓动,革命一触即发。
贫困的饥民上街发泄怒火(军统也混入其中制造混乱)、想要吃饱,中产阶级则要求政治改革,争取权利,两者的诉求完全不同。然而相同的是,他们都在面对一个和路易十六一样无能的政府——当一个前现代的政府机关,去接收在日治时期已经初具现代化规模的台湾时,会出现的状况就是无力驾驭。二二八诚然是“官逼民反”,只是当时的“行政长官公署”,是封建的官而非现代文官,所以二二八前夕的台湾,更接近混乱的无政府状态。
光复初期的政经情势,将岛内民情煮成沸水;二二八,则只是将那锅水掀翻。
二二八叙事的平行空间
然而,以政经结构检视二二八成因的分析视角,与许多场域中的二二八论述,却又像交集有限的平行空间。网路上“二二八真相”铺天盖地,但时至今日,连这场事件中的确切伤亡人数都难以被精确统计。
李敖就曾撰文指出其中矛盾:杨亮功的调查报告中说死了190个人,辜宽敏说死了五万人,《台湾:苦闷的历史》和《台湾人四百年史》两书则皆指死难人数十几万。而每年纪念日在网路上广传的文章中,常见用“每三百(或两百)个台湾人中就有一人死亡”唤起读者的悲愤。除了数字出入,混乱中死难的外省人如何统计?而因掠夺物资、军民纠纷、乃至私人恩怨造成的死伤又如何界定?
不同版本对二二八事件的定性也有出入。台湾最“主流”,最能唤起台湾认同的版本著眼于“族群冲突”,认为国民党政权接管台湾后,带著“正统汉人”的优越感偏见,认为台人深受日本奴化,视本省民众性命如草芥,故而以残暴武力镇压抗争──初期“见人就开枪扫射”,后期更“有计划地拘捕杀害台籍精英”。
而与之相对应的“外省人叙事”中,“见人就杀”的“暴民”,则变成了仇恨无处发泄的本省人。而在这个版本中,蒋介石“派兵平乱”是为了恢复社会秩序,而且是“先暴后镇”,并非血腥屠杀。且蒋介石派兵也跟“族群冲突”扯不上关系;他关心的只是二二八是否为“共产动乱”,而其各个情报派系却都揣摩上意、不约而同向他汇报“台民不满与暴动肇因于共党煽动”,且已严重到“叛国夺取政权阶段”。既是叛乱,自要下令剿平。
海峡对岸,中国官方则将二二八解读为“台湾人民抗争国民党专制”的起义,所谓“纪念”则是为了“缅怀起义中被捕和牺牲的先烈与同胞”,进而“继承和弘扬台湾同胞爱国爱乡的光荣传统”、为“促进祖国和平统一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努力”。这些文字读来荒诞,但其片面扁平的程度,与上面两种版本不相伯仲。
历史的政治符号化,遮蔽真相追寻
造成这种众说纷纭,主因当然是党国威权的咎由自取。二二八在解严前是令人噤若寒蝉的禁忌。国民党一直遮遮掩掩不肯将资料公开,更不愿直面过错,也已为这种对历史的遮掩,付出巨大代价。正因后人所看到的二二八图像不清晰,故被口耳相传填盖的空间也很大。被当成事实传播的众多坊间版本中,仍有重重疑点。
二二八事件当年的重要症结在于“资源”──包括战后的资源不足,内战动员体制下的资源挪用,乃至本外省族群间的相对剥夺感。而当今对二二八的若干诠释,似乎也隐含资源谁属的暗示。二二八和“反蒋”、“反国民党”等符号,潜移默化著现实政治中的认同,也暗示资源要掌握在土生土长的台湾“自己人”手中,不该被带著历史原罪的国民党再染指。
而二二八既已成为符号,成为情感认同投射的框架,再去详尽追索历史中的疑点,似乎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有些人面对那段历史留下的情感创伤,真正在乎的是如何以此为杠杆,改变现实中的利益与权力分配。而持续探究史料,挖掘历史理解的不同角度,反而与这个目的抵触。
然而,如果人们面对和处理的“二二八记忆”,只是从各自论述脉络中窥见的历史切片,那么“记忆”也就成为各说各话的诠释场域,大家都可选取自己想要的角度去解读。所以也就会出现中国官方竟也纪念二二八、一副要和“台独论述”争抢话语权的滑稽局面。
“勿忘二二八”意义的自我质问
“如果我们不再追索那些未经放大的‘真相’,不去厘清历史中的重重疑点,那么二二八这个符号,是否更容易用于服务现实政治的各说各话,以迎合各方的论述需要?”上学期,我兼职在台湾某大学公行系开设“影像中的政治”课程时,尝试与学生们一起讨论这个问题。
那次教学经验,也迫使我对历史的态度更为谦卑。我自己的成长背景(从大陆到香港到台湾),与学生们成长背景(台湾的新世代)的巨大落差,使我必须避免任何过于“主观”的论述。尤其涉及到“二二八”这样的议题时,我几乎难以用“教”的心情去面对他们——面对一群土生土长的台湾学生,我有什么资格去“教”属于他们的历史脉络呢?
我只能回到当初认识二二八的起点——电影,与他们分享我对这一事件的认知过程,和其间由感性到理性的思维转变。我更必须将自己的角色放到很低很低,用最谦卑和诚惶诚恐的态度去面对他们、启发他们,分享属于他们的思考。
所以,透过《悲情城市》,和那些平均比我小上七八岁的台湾本土世代讨论二二八,也是令我自己重新检省“勿忘二二八”真正意义的重要经验。我不断尝试去问他们:
历史叙事,是不是可以不要大而化之地盖棺定论?
是不是可以不要立场先行,沦为政党操作下的议题动员?
我们可以透过不完整的碎片去拼凑出历史的原貌吗?
我们可以相信小说、电影的记录吗?
还是要自己想方设法,竭尽所能找资料去距离那个“历史的真相”更近一些?
追索真相才是真正的反省,是为历史负责的唯一方式。
中国共产党,是否能借鉴二二八?
我记得自己过去和一位朋友说“我每一次看著香港,看著台湾,然而透过它们所看到的,依然是那个我来自的中国大陆。”目睹那些“别处”的经验,映照出的却是对血脉里那个“本土”的想望。
所以每一年台湾的二二八也好,每一年香港的维园烛光也好,我总是忍不住去设想,大陆可以从“别人的民主轨迹”中学到些什么?而大陆的知识分子对于推动更接近真相的史观,透过深入民间又能够做些什么?
事实上,如果威权时代的国民党,有足够勇气去承认二二八真相、厘清伤亡数字,尽早予以调查和赔偿,亦不会在民主化之后处于如此被动的地位,背上“历史原罪”。正因为政府长期遮掩历史真相,采取回避和否认的态度,才致使民间的各种描述层出不穷──其间难免有立场与情感先入为主,或以情感诠释历史的夸张乃至不实版本。
中国至少在这一点上,或可以对岸为鉴——不再蒙蔽真相,竭力还原当年历史,既是执政党应有的承担,更是稳固自身正当性的必要路径。与此同时,任何一位对历史怀有基本尊重的国民,亦有责任敦促政府趋向这样的选择。
(贾选凝,国立台湾大学政治学研究所博士生)
寫得很好,客觀且深刻。他者的眼光有時更為清明。
蓝离月先生,我并没有妄评历史,只是觉得作者嘴上说着谦卑,实则是有选择性的谦卑,并没有真正尊重历史本身及历史的所以参与者们,先生的阅读能力可能需要加强。此外先生的评论,也是从单一角度解读历史,如果真的读了很多书的话,不知眼界仍然如此之低(而且文法很差)。
frankyan君,評點歷史有直接相關記載支持最佳,間接相關事實合理推論次之,至於妄想臆測…呵呵。二二八事件有共諜搧風點火這我信,若反抗群眾的主流意識是迎接共產黨來台,則不會在蔣謂川廣播後發言後(參《蔣渭川和他的時代》),台灣群眾即獲得滿足,安分到之後被清鄉。
再來,如果依貴政權論述的脈絡,可與推翻滿清起點的辛亥革命作對比,辛亥革命藉由保路風潮湖北兵防空虛起義,貴政權起義說則是藉由台灣民眾對殖民政策的不滿揭竿而起,然辛亥革命有明確聲明以民國替清,但起義說與共黨有關只見於官方文字未見於民間,何也?國民黨捏造為鎮壓理由罷了。
民眾不滿的是國民黨殖民政策,原本以為同是中國人執政可不受歧視,但最終歧視更甚日據時期,這部分確實涉及政治、經濟各方資源的差別對待。frankyan君,評論請先多念點書。
嘴上说着“谦卑”地对待这段历史,但是又站在上帝视角说中共口中的“起义”滑稽荒诞,国民党口中的“共产动乱”是蒋手下媚上欺下。把如此复杂的政治事件的原因简单的归为“资源”二字,又何尝不是这位“谦卑的陆生”自己口中所谓的“历史的切面”呢?